第五章 無心插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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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眾麵前,一個女孩如此決絕地導演了自己的死亡,就像一枚核彈在石嶼市引爆,帶來的震動超出人們想象。媒體輿論導向再客觀,也很難控製網民對背後真相的猜疑,各種謠言、陰謀論甚囂塵上。

為此,市委、團委、公安、檢察院……都在召開緊急會議,目標隻有一個,不惜一切代價救援冷夏兒,並嚴查讓事件水落石出。這個案件特殊,且發生在檢察院宣教巡講上,又涉及未成年人,檢察院與公安機關達成共識,提前介入,共同偵辦。

根據技偵人員對電腦數據的研究分析,這組視頻拍攝於兩天前,海岸線綿延上百裏,也就是說,冷夏兒跳海生還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國家怎麽搜救馬航MH370的,我們就怎麽搜救女孩,即使隻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們也要盡百分之百的努力,決不放棄!市委領導的決心,讓搜救工作自打事發起,就沒有停止過。岸邊臨時搭建的帳篷裏,守著心急如焚的雙親,突如其來的打擊,讓冷夏兒的父母茶飯不思、以淚洗麵,一步也不肯離開。

出事當天,鍾燃就把冷夏兒可能跳崖的地點,告知警方。此刻,他站在曾經與冷夏兒相遇的位置,眺望大海,內心有說不出的滋味。

“小夥子,你站的這個位置比較危險,往裏麵挪挪。”

鍾燃回頭,一名拎著釣魚竿和水箱的中年男子從身後經過,善意地提醒自己。

“啊,謝謝您。”

中年男子揮了揮手中的魚竿,沿著前麵的石梯向下,下麵礁石前,一排坐著幾名垂釣者,中年男子的腳有點跛。

“師父——”杏子正站在身後,微笑地盯著自己。海風把丸子頭吹得有些淩亂。

自己看得入神,竟然忽略了她什麽時候來的。“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猜的。昨天你在會上說過後,我就想親眼來看看事發現場,好做到心裏有數。師父,我還給你帶了杯美式。”

鍾燃謝著接過,一口氣喝下大半杯,苦中回甘的味道,讓他精神十足。

“學生們目前怎麽樣?”

“還算平穩,心理疏導小組已經進駐學校,麵向每一位師生。學校也配合做了大量安撫工作。”

“冷夏兒的死,更讓我覺得校園宣教的重要性了,這件事,我們得做完。”

“一切聽師父的。”杏子環顧下四周,“你站的位置,就是當時偶遇冷同學的地方?”

鍾燃點點頭,他發現杏子手中拎著一個小金屬箱,看來,不僅僅看現場、給自己送杯咖啡那麽簡單。杏子倒也大方,直接把箱子放在地上打開,裏麵物品和刑偵勘查箱一般無二。鍾燃興趣大增:“怎麽,還幹上公安的活了?”

“純粹業餘愛好。我媽是老公安,我從小耳濡目染都學會了,正好借這個案子,練練手。”

“那你怎麽沒去公安係統?”

“我爸不讓,他做刑辯律師的,說女孩子幹刑偵太危險,讓我接他的班。不過天天給被告辯護,有什麽意思?他們為此爭來爭去,我就說不要爭了,我選擇中間,做檢察官。再說,你不覺得檢察官的製服很帥氣嗎?”

“檢察官很中間嗎?”望著杏子,鍾燃有些哭笑不得,搞不懂現在的年輕女孩,腦海裏想的是什麽。

杏子自顧自地從箱子裏取出相機,遞給鍾燃。在標有比例尺的畫麵裏,有一枚踩在泥地裏的清晰足印。

“提取得很清晰啊,這是在事發現場?”

杏子搖搖頭,看到鍾燃一臉疑惑的表情,急忙解釋:“公安刑偵人員已經勘查過了,我再原封提取一遍,意義不大。昨天晚上我仔細研究了視頻。冷夏兒化了淡妝,穿一襲白裙,非常惹人憐惜。無論她對這個世界多麽怨恨,想必在自殺前,她也希望留給世人的印象是美好的。況且,還有人給她拍視頻……感覺她的時間很充裕。”

見鍾燃聽得很仔細,杏子繼續講下去:“事發地點雖然在公園盡頭,但不乏遊人,以今早為例,我掐了下時間,最短八分鍾就會有一兩名遊人到達懸崖、拍照留念。她如何利用沒有遊客經過的時間,完成這麽多精細的準備工作?我得另辟蹊徑。”

“你的意思,她在別的地方做的準備?”

“這種可能性非常大,等我到了事發現場,更加篤定我的推測。”

轉過噴泉池,一路繼續向上,地勢逐漸升高,約莫走了半公裏,鍾燃在山路拐角處停下,再往前不到二百米,就是公園盡頭、事發現場的懸崖,有一塊巨石探出山崖邊緣,猶如跳台上的跳板,腳下便是波濤洶湧的大海。回眺來時的路,自中心廣場到此,道路一覽無餘,還能看到剛才路過時,在噴泉邊嬉戲打鬧的那對小情侶。

杏子站在兩棵大樹後,朝鍾燃招手:“師父,我就是在這裏提取的腳印,隻有一種,看腳形和大小,應該是位女孩子。”果不其然,采集腳印的地方很隱蔽,人幾乎被大樹的樹幹遮擋住,不易被路過行人發現。

鍾燃蹲在地上查看,因為是泥地,腳印很完整,旁邊還殘留著杏子提取時的標記。如果冷夏兒躲在這裏,從容進行準備,等一切準備就緒,中心廣場不再有人過來,才走上懸崖,完成人生最後一跳,那從時間上,就說得通了。

“拍攝者呢?”

杏子聳聳肩:“沒有提取到。我推測,應該站在外麵望風吧。八成是男生,畢竟女孩子換衣服,他站在裏麵不方便。”

“沒想到你心如此細。回去送技術科,跟警方痕跡鑒定結果進行補充比對。”

“是,師父!”得到認可的杏子臉頰緋紅,很是興奮。

鍾燃卻高興不起來,目光飄向遠處的山崖,自從弟弟死後,他再也沒有來過這裏,弟弟跳崖的一幕,就像夢魘烙印在腦海裏,一旦念及,太陽穴就會針紮般疼痛起來……在中學禮堂,當他看到冷夏兒的視頻,太陽穴竟有了同樣的感覺。昨晚,他又被噩夢驚醒,夢見自己一直在追趕的弟弟,當回過頭時,竟然是冷夏兒。

這難道是冥冥中的天意?望著地上的腳印,一個疑問似乎在鍾燃腦海中產生,隻是若即若離,並不清晰。

“師父,我們要不要去前麵祭拜下?”

“不用,回科裏。”鍾燃看了眼手機,上麵是老煙發來的微信。

2

鍾燃停好車,沒等跑進小樓,就被一聲老煙嗓喝住。樹蔭下的涼亭,老煙笑著向兩人招手。涼亭裏坐著幾個人,王檢察長也在席。在宣教演講上播放自殺視頻,等同於公然給檢察院上眼藥,院領導如何能坐得住?王檢察長親自下場,昨天開了一天的會,今天又來到未檢科。

“檢察長嫌咱們科太嗆,就提議在這開會,也好,穿堂風舒服。”老煙倒是毫不避諱,又狠狠嘬了口煙。王檢察長身體微微發福,麵色紅潤,看得出平日裏保養得很好,也附和一笑:“這次確定事發地點,該給小鍾記頭功。”

隨行的檢察官拿出iPad,打開一個網頁後遞給鍾燃,上麵大標題分外紮眼——曆史驚人的相似,藍海中學陷入死亡輪回。瀏覽頁麵上的內容,是一家媒體的評論文章:十年前,同樣是藍海中學的學生,同樣是跳崖自殺的方式,到底是教育體係的崩塌,還是自殺情結一直在校園內暗流湧動;是學習壓力成為壓垮學生的最後一根稻草,還是名校的光環下隱藏著不為人知的霸淩,要持續關注事態的發展雲雲。配的圖片,除了冷夏兒的,還有鍾意。閱讀量已經十萬+,還配有大量的轉發。

王檢察長偷偷觀察鍾燃的表情,十年前鍾意事件發生時,他還是副檢察長,聽說過這個案件,鍾意意外失手殺人、跳崖自盡,最終是以畏罪自殺結的案,也知道他和鍾燃的關係。直到鍾燃放下iPad,王檢察長才繼續道:“現在的媒體啊,標題黨,語不驚人死不休,哪裏有紙媒時代的嚴謹?本無關的兩件事情,非要往一處擰。”

鍾燃主動請纓:“檢察長,我知道您想說什麽,但我認為,我才是跟進這個案子的最佳人選,網絡上這些言語說明不了什麽,我也不會因為弟弟的事情喪失判斷。我不相信宿命論,但從省院調回到市院未檢科,就碰到這個案子,也許就是天意吧。”

老煙道:“我咋說的,雖然這小子剛來我這不久,但這股辦案勁頭我能感受到,一星期就處理了四起案子。嘿嘿,老王,有點像你年輕時候啊。”

“少擠兌我,誰不知道你老煙鬼護犢子,這雞蛋剛裝進籃子,你就窩上麵了。”

“我們未檢科全員都在這裏,不用他用誰?我們不僅要督促公安機關辦案,還要走訪校園、安撫學生們的情緒,並進行適當問訊,要不,咱老哥倆親自出馬?”

王檢察長佯怒:“少將我軍。”

老煙“嘿嘿嘿”樂起來,並不反駁。

杏子也站起身表態:“我會輔助好師父的,請檢察長放心。”

看王檢察長還抱有一絲顧慮,幹脆下軍令狀:“我還能看著他呢,萬一有夾雜私人情感影響工作的事情發生,我保證及時向組織匯報。”

話說到這個份上,王檢察長也就順水推舟,同意了。

3

根據視頻畫麵的抖動程度,可以推斷出,當天在現場另有其人,持手機給冷夏兒錄製。

警方現場勘探也能證實,泥地上除了鞋印,沒有三腳架之類穩定器的痕跡。現場采集的足印與杏子采集的足印經細致比對,為同一人所留,後證實確為冷夏兒。警方還采集到幾枚不同男性足印,雖然山崖被護欄隔開,也不敢保證事發後沒有好事的遊客翻欄杆進入拍照留念,唯一一點可以明確,給冷夏兒錄製視頻並偷偷放進宣傳片的人,是男性,這也和杏子的推斷相吻合。

這個人會是誰呢?

“隻有紮根下來,潛心觀察,才能真正發現問題所在。”鍾燃如是說。

為了穩定師生情緒,盡快恢複學校的正常教學,這幾天,鍾燃和杏子都泡在學校裏,給各個班級上法製教育課,還與心理疏導小組緊密配合,對篩選出的心思敏感的學生進行單獨心理疏導。

“師父,你發現什麽端倪了沒?”又上完一堂法製課,杏子擦了下額頭的汗水,仰脖牛飲著礦泉水,眼角瞥著鍾燃。鍾燃搖搖頭,並沒有頭緒。學生們似乎對身著製服的人有天生的好奇和恐懼,除了按照學校要求上法製教育課,其餘時間都躲得遠遠的,唯恐避之不及。

“他們可能不喜歡我。”杏子有些無可奈何。

“這也是創傷後應激反應的表現,冷夏兒這件事給孩子的心理衝擊太大,要給他們一個舒緩的時間,千萬不能操之過急。其實,他們也是在觀察我們。”

杏子深以為然。抬頭,就看到韓鬆博手中拎著塑料袋迎上來。

雪姨臨走前的那句話,讓韓鬆博連做幾天噩夢,夢中自己被崔勝利狠狠踩在腳下……遑論要升職,能保住目前的位置,都要去廟裏燒香拜佛了。這件事怎麽論,自己也逃脫不了幹係。事後的爛攤子需要人收拾,不僅為全校師生的心理疏導忙前忙後,還要不停配合警方調查。校辦幹脆做了甩手掌櫃,置身事外還等著看熱鬧,為此,韓鬆博家都沒敢回,一直睡在教導處。才兩天工夫,人就憔悴了不少,性格也變得謹小慎微。

“辛苦了鍾檢、李檢,趕緊喝口水潤潤嗓子。一會兒上完課,去我那裏喝茶。”韓鬆博一臉諂媚,從塑料袋裏掏出兩瓶水,塞在兩人手中。

利用課間工夫,鍾燃問他幾個問題。韓鬆博揮手把教室裏僅存的幾名學生轟走,才屁股似沾非沾地坐在椅子邊,擺出一副可憐相。

“禮堂播放的宣傳片,據說是您找人操刀剪輯的?”鍾燃開門見山。

韓鬆博如鯁在喉,但又不敢不承認,澀聲道:“哎,是。”

“剪輯過程中,出過什麽問題嗎?”

“絕對沒有,直到最終成片我才交給機房張老師,肯定是有人搗亂,陷害我。”韓鬆博頓了下,意有所指道,“本來這些事吧歸校辦管,但師生們都相信教導處,活動本身也是為了學校,我就義不容辭,誰知道幫忙幫出了問題。”

鍾燃並不理會他們之間的事,繼續問道:“你是找的誰剪輯,據說是一家電影團隊?”

當時為了彰顯自己,才在蘇雪妮麵前信口開河,此刻韓鬆博神情扭捏,但也不敢撒謊,喃喃道:“其實也不是了,就是校內電影興趣小組的同學。”

杏子“撲哧”笑出聲,又覺得不妥,急忙端起水杯掩飾,表現得像是被水嗆到一般,韓鬆博如何不懂,不禁尷尬至極。他大概猜出來鍾燃要繼續問什麽,幹脆掏出手機撥通機房張老師電話。

很快,張老師就火急火燎地趕過來。韓鬆博眼神淩厲,恨不得在他身上刺出幾個透明窟窿:“老張,我給你的宣傳片,你再當著檢察官們的麵說清楚,有沒有問題?”

“韓主任您別著急,您給的成片沒問題……”說著,張老師也急忙替自己辯解,“向毛主席保證,我絕對沒有在宣傳片上動手腳。”

韓鬆博:“公安的同誌在調取監控時我看了,除你之外沒有另一個人進出機房,到底哪裏出了差錯,你可得好好回憶一下。”

張老師從麵相上看就是老實人,一著急就汗如雨下,說話結巴起來:“可、可真的就是你把剪好的宣傳片給到我,我就播了啊。”

張老師的解釋,令韓鬆博十分生氣:“我給你的成片沒問題,你自己播放的也沒問題,難道遇到鬼了?”

“也、也真保不齊。”

韓鬆博七竅生煙,好懸沒背過氣去。

鍾燃問道:“機房播放視頻的電腦,您平時會帶回家?”

“那是我個人的電腦,不屬於機房。經費有限,我就權當為學校做貢獻了。”

“監控錄像顯示,機房沒有外人去過,您又是最後一名接觸宣傳片的人,請好好回憶,有沒有可疑的人或事,不然,您會成為最大的懷疑對象。”

“真的沒有……”

“老張,公安同誌這麽說,檢察院同誌也是同樣的判斷,你一輩子謹慎,怎麽能犯這樣的低級錯誤?”

“都怪我自己不守時,開播前沒再檢查一遍。自打參加工作,這是頭一回。”張老師拍打著自己的腦袋,懊悔不已。

“韓主任好,您給我警告處分後,就不用叫家長了吧?”教室門口探頭說話的少年,正是鹿曉陽。

韓鬆博正心煩意亂,十分地不耐煩:“不用!鹿同學,這不是教導處,沒看老師正忙著呢?以後有事去教導處找我。”

“謝謝韓主任,我正好路過,就不打擾了。”鹿曉陽狡黠一笑,人“嗖”地消失了。

“這小子痞性難改,不應該警告,應該直接開除。”韓鬆博低聲嘟囔了句。張老師卻並不認同。

“韓主任,他可是位天才,性格還很謙遜,別看年紀小,自編自導的視頻短片,拍得別提有多出色了。前兩天在食堂我還拜讀了他新寫的腳本,說真心話,絕對是這個。”張老師還豎起了大拇指,臉上寫滿了佩服。

張老師的話,無意中提醒了鍾燃,心思不禁一動:“張老師,您和鹿同學探討腳本,具體是在哪天?”

“就是宣教那天。早晨我們在食堂偶遇,他不僅給我看腳本,還問了幾個專業性問題。我這個人,聊起自己感興趣的事就忘了時間,要不是他提醒,恐怕都得遲到。”張老師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鏡,書呆子氣十足。

張老師的履曆,來前已經看過,在機房一幹就是二十餘年,對工作兢兢業業,老實到近乎古板。這樣一個人,如何會醞釀驚世駭俗的事故?反倒是鹿曉陽的出現,擾亂了張老師慣常的工作規劃,時間點也拿捏得恰到好處……鍾燃疑竇頓生:“關於這件事,您之前沒和公安局的同誌提及過?”

“提這個做什麽,又不是他的問題。”

一直旁聽的韓鬆博突然插嘴進來:“不一定,給我剪宣傳片的同學,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