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證 據

1

幾日來,未檢科的小樓通宵達旦亮著燈。

正值台風登陸,屋外狂風肆虐,屋內一片暖意,利用這幾天不方便出行,鍾燃和杏子圈在辦公室細細研究案情。

“小鍾,你這是多少天沒回家了?”

周一清晨,老煙推開辦公室門,就被屋裏的怪味熏得一皺眉,趕忙三步並作兩步直奔窗戶而去,剛要開窗通風,就被一雙纖細小手給按住,杏子蓬頭垢麵、努力睜著惺忪的睡眼,嘴裏念叨:“老煙,外麵風大,該把整理好的卷宗都吹跑了。”

杏子嘴裏的卷宗,把會議桌鋪得滿滿當當。老煙被氣笑了,伸出手指頭在杏子腦門狠狠一點:“真成臭丫頭了,你給我睜大眼睛看看,外麵還有風嗎?”

杏子急忙望向窗外,困意立馬消散,歡呼道:“師父,台風停了。”

此時鍾燃也從椅子拚成的“床鋪”上直起身:“老煙,這麽早就來了。”

“後悔來早了。有這麽喝咖啡的,當水喝?點外賣,也記得收拾啊,全堆在這裏能沒味嗎?小鍾啊,你幾天沒洗澡了,那頭發,比我孫子漫畫書《七龍珠》裏的孫悟空都誇張,飛毛紮刺。”老煙嘴裏數落著,手裏卻不停,緊忙著收拾。

“你天天抽煙嗆人,我們還沒說啥呢。”杏子小聲嘟囔。

“真是什麽師父,帶出什麽徒弟。女孩子家也搞得這麽邋遢。這是檢察院未檢科,不知道的以為進了難民營。”老煙掏出錢包,從裏麵抽出兩張紅票子,塞在杏子手裏,“去,你倆趕緊去馬路對麵的澡堂子,不洗幹淨不許回來。這裏我收拾。”

杏子頓時眉開眼笑:“謝謝領導關心。”

“快走快走,省得熏我。”老煙把兩人推出門外。

等兩人洗掉一身倦意,精神抖擻地趕回科裏時,屋內早已被老煙收拾得幹淨利落,此刻正弓著腰,花鏡掛在脖子上,摘摘戴戴地看貼在白板上的線索,線索間彼此交叉,用各種顏色水筆標注,配以密密麻麻的文字,如天書般煩瑣。看到鍾燃回來,忙招呼道:“來,把成果和疑惑都分析出來,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

見老煙端著大茶缸坐好,鍾燃也不推辭:“鹿案和冷案涉及的主角都是鹿曉陽。根據警方的調查卷宗,建議把兩案並案,我倆這幾天分析各種線索,得出的結論和警方有些出入……”

老煙頓感興趣:“喲,仔細說說。”

杏子又推來一塊白板,鍾燃在白板中間豎著畫了一條線,一邊寫冷夏兒案,一邊寫鹿曉陽強奸案,並把鹿曉陽照片貼在了線的中間:“我們先說冷案,鹿曉陽是把冷夏兒自殺視頻公之於眾的發起人,他的動機很好分析,在未檢進校園的宣教大會上播出,目的就是引起公檢法和社會輿論的關注,在這點上,他成功了。”

“當救援結束,輿論對於這件事的關注逐漸冷卻時,他主動找上門,承認是他拍攝的自殺視頻,也是他偷偷剪輯進藍海中學的宣傳片裏。目的隻有一個,再次引起我們關注,不想讓冷案沉入海底。”

鍾燃拿起蔣釗的照片,貼在冷案的一欄裏:“很快,我們就鎖定了蔣釗。要不是杏子潛水找到了蔣釗手機,沒那麽容易給蔣釗擺鴻門宴。”

聽到鍾燃表揚自己,杏子興奮得滿眼放光,臉頰泛紅,老煙心裏直樂,看破不說破。

“追悼會後,鹿曉陽拋出了冷夏兒日記,這是案件關鍵點,從日記裏我們知道冷夏兒被性侵並追蹤到尚雯雯……不得不說,在某種程度上講,我一直被他牽著鼻子走。”鍾燃很坦誠。杏子把尚雯雯的照片貼在蔣釗旁邊。

“蔣釗暗戀尚雯雯,為了取悅她,心甘情願被利用。據蔣釗口供,是尚雯雯指使他將冷夏兒裸照張貼於學校公告欄,想讓其身敗名裂。但以尚雯雯的個人條件,她為什麽會這麽恨冷夏兒?”

“雖然沒有證據證明,但以女孩子的視角來看,十有八九是因為情感問題。”杏子適時插話。

鍾燃朝著杏子點點頭,繼續道:“救護車上,她的反應是下意識,也是真實的。親口承認是源自嫉妒,才給冷夏兒拍攝了裸照。我們先沿著杏子的猜想去推測,如果是因為情感問題,她會因誰而嫉妒?以我們對藍海中學的走訪來看,唯一的人選是劉鷹珞。在事發當天,她和冷夏兒參加的就是劉鷹珞生日趴。當然,沒有證據前,這隻是一種假設。”

杏子早就把劉鷹珞照片拿出來貼在冷夏兒和尚雯雯之間,自己抱著肩膀端詳,還自言自語道:“以我敏銳的第六感,就是他。”

眼看鍾燃就要說自己,急忙擺手:“知道啦師父,要證據、證據。”

麵對活寶女徒弟,鍾燃也沒轍,隻好繼續分析下去:“尚雯雯即將說出隱藏在暗影中性侵冷夏兒的嫌疑人,輿論突然鋪天蓋地襲來,把我描畫成一個暴力執法的惡棍,不得不暫時被調離。”

“在醫院挑頭怒斥師父的,就是劉鷹珞。他那波節奏帶得可真呱呱叫。”想起當時的情景,杏子依舊憤憤不平。

老煙口中吐出一遝煙圈:“這個劉鷹珞,有點意思。”

“接下來,我犯了一個致命錯誤。”

老煙眉頭一挑:“什麽錯誤?”

鍾燃把聽到自己被調離,鹿曉陽找到自己、主動要當線人的過程陳述一遍,最後道:“我不知道鹿曉陽究竟做出什麽舉動,但不久以後,就出來了他的強奸案……我很懊悔,貪圖自己便捷,而把一名少年推入絕境。”

“這是一句懊悔就能解決的嗎?”自打認識老煙以來,他從來沒有用過這種語氣,可以窺見內心已經憤怒至極。

“您批評的是,我會努力把這件案子辦完,等塵埃落定,我會向組織打報告,辭去職務。”

“師父,那不是你的錯,你是怕我一個人撐不起來,才這麽做的。況且,要不是鹿曉陽,如何能打開潘多拉魔盒,讓我們看到,這個案件背後還有更多不為人知的秘密。”杏子急於替他辯解。

“不用給我洗白,再怎麽說也不能陷他於厄境,畢竟他隻是一名少年。”

“既然錯,那就將錯就錯,把案子辦好。”老煙伸出一根被煙熏得焦黃的手指,遙指白板鹿案下麵一大片空白,“把鹿案說完。”

“是。公安機關抓捕、現場取證、證人證言都無可指摘,我們對鹿曉陽提起公訴也應順理成章。更甚的是,如果把冷案和鹿案比作兩條平行線,那麽讓兩條線交織在一起的人,也是他。”

鍾燃轉身在白板上寫下cosplay、拍裸照、性侵幾組字,用箭頭都指向鹿曉陽,最終在照片旁畫了個大大的問號:“這些關鍵詞,兩個案子都有。必然會推動公安機關並案偵查,因為,從作案模式到手段,實在是太像了。”

老煙點點頭:“遇到這麽相似的案子,要是我,也會並案。”

“但這裏麵,卻存在疑點。第一,案發時間點很蹊蹺,使偵查方向一下子從尚雯雯轉移到鹿曉陽身上。尚雯雯隨之就推翻在救護車上的說辭,試圖摘除自身責任。鹿曉陽一直扮演冷案推動者的角色,如果事實確鑿,無形中就斬斷了我們的一隻翅膀。”

杏子道:“尚雯雯與鹿曉陽除了同學關係,幾無瓜葛。如果真是鹿曉陽性侵冷夏兒的話,在救護車上,尚雯雯自身難保,何必要替他隱瞞?這太不合邏輯了。”

鍾燃讚同杏子的說法:“換句話說,鹿案的出現,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洗白冷案背後隱藏的那個人。”

讓尚雯雯緘口不言,適時發動一場陰謀去打擊對手,能做到這兩點,絕非等閑之輩。三個人彼此看了一眼,答案呼之欲出。老煙老而彌堅,幹咳一聲:“不要怪我給你倆潑冷水,我們可以懷疑,但想要鎖定犯罪嫌疑人並提起公訴,一定要事實確鑿,證據充分。”

鍾燃和杏子鄭重地點點頭。

老煙又狠狠吸進肺裏一口煙,眯縫著眼道:“小鍾啊,這剛是第一點,說說第二點,你還有什麽發現?”

鍾燃道:“鹿案的受害人周如葉。”

“這個名字聽起來有點熟悉。”

“福利姬案,我們放棄起訴的那名未成年聾啞人,就是她。”

“怎麽又是她?撤訴後,我們做沒做回訪?”老煙很感興趣。

“前一陣子是我去的,隻有同租舍友在。談話間一直給她打掩護,看樣子兩人都做同一行。”鍾燃歎了口氣,有點怒其不爭的口吻說道,“可她杳無音訊,我懷疑她重操舊業了。”

“那也是她個人的選擇,法律可以糾正錯誤,但改變不了人生。”老煙的話,鍾燃和杏子深以為然。

“之前福利姬案,通過周如葉口供可以判定,福利姬這個圈子的防範意識有多強。周如葉與鹿曉陽充其量算是網友,可她卻罔顧風險,隨意邀約鹿曉陽為自己拍攝**照片,還控告其強奸……這不合乎邏輯,除非她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鍾燃拋出最後的疑問。

“那就從她入手,找到突破口。”老煙斬釘截鐵。

“是!”

2

再次來到魚嘴峴。

停好車,兩人輕車熟路,沿著汙水橫流的小巷,直奔周如葉出租屋而去。

208室的門開敞著,鍾燃正尋思今天運氣不錯,裏麵卻走出一位老大爺,腰係圍裙,手裏拿著笤帚。兩人一愣,幾乎同時出口:“你找誰?”

還是鍾燃先反應過來,掏出自己的證件,對老者說道:“大伯,我是檢察院的,找住在這裏麵的姑娘。”

“檢察院的?”老者露出狐疑的目光,竟有些不知所措,“我是房東,租客前天退房走了,說是親哥哥病危,她趕回去照顧。唉,一把鼻涕一把淚說得慘兮兮,我心一軟,也沒扣她的違約金,把押金都退了。怎麽,她惹事了?以後絕不能租給小女生了,本來兩位女孩合租,這位攤上官司了,另一個早不知道跑哪裏去了,好心沒有好報。”

老者捶胸頓足,哀歎流年不利。

鍾燃急忙寬慰:“大伯,我們就是過來了解下情況,跟您和房子沒關係。”

杏子突然意識到什麽,掏出周如葉的照片:“大伯,是她租您的房子嗎?”

老者端詳下照片:“對,就是她。”

“您剛才說,她說‘親哥哥病危,趕回家照顧’,是用嘴說的?”

“不拿嘴說,難道還用手比畫?”

“師父!”杏子氣急敗壞。

回去路上,車內沉悶至極。

周如葉人設完全崩塌,她根本就不是聾啞人。被她騙得團團轉,鍾燃內心擰巴成團,尋思著下一步該怎麽辦。打破寧靜的是一通來電鈴聲。是老煙打來的,問他少年文身案店家的聯係方式,這是近期未檢科接手、提起公益訴訟的案子。聯係方式記在筆記本上。

鍾燃讓杏子從副駕駛的儲物箱裏取筆記本,過程中,一張名片意外掉出來。是葉安穩的名片,杏子信手撿起,剛想放回去,卻被上麵的文字驚到。

石嶼市安穩律師事務所

律師:葉安穩

電話:137××××××××

地址:魚嘴峴十二號五弄三號樓203室

“師父!這個地址,就在周如葉出租屋旁邊啊!”心情激動之下,杏子語調都有些微微顫抖。

鍾燃更不答話,打滿方向盤,汽車漂亮地甩尾,重新駛向魚嘴峴。

203室是上樓後左首第一間屋,屋門緊閉,與右首的208室遙相而望。鍾燃先敲了敲門,沒有人應答,伸手嚐試擰了下門把手,竟然開了。裏外兩間,根據家具的擺放是裏屋睡覺、外屋辦公的格局,屋內一片狼藉,可以看出主人對曾經的一切毫不珍惜,大量物品棄之如草芥。

牆麵還能看出是曾經掛相框的痕跡,僅剩孤零零一幅,相框裏的葉安穩,被幾名農民工打扮的人圍在中間,手舉錦旗,笑容燦爛。

這麵錦旗,如今就躺在牆角,被幾本書胡亂壓著。鍾燃俯身拾起,用手把上麵的灰塵擦拭幹淨。錦旗上寫著幾個大字:法律衛士,社會良心,贈葉安穩律師。下麵落款是富陽大廈討薪民工敬贈。

連榮譽都留在這裏了嗎?

沒容他多想,就被內屋的杏子召喚:“師父,你快進來。”

鍾燃邁步進入,隻見杏子正對著一麵牆拍照留存證據。牆麵上布滿大頭釘、透明膠帶還有掛在釘子上斷掉的紅線。雖然被清理過,但從遺留剪報的殘角和偶現的文字分析,這麵牆曾經密如蛛網,布滿無數的剪報和訊息,所有都指向一個案子:冷夏兒自殺案。未檢科偵查冷案的無數日夜裏,在這個房間,有人在做著同樣事情。

鍾燃隻覺得口中發苦,內心卻仿佛窺視到了答案。

葉安穩律所和受害人周如葉的出租房門對門,葉安穩是鹿曉陽的辯護律師……這一切,是巧合還是蓄謀已久?

一連串意外發現,似乎給案子打開了突破口,在未檢科白板上,葉安穩的照片被貼了上去。

“雙管齊下。”望著葉安穩和周如葉的照片,老煙如是說。

3

明仕花園依河而建,距離市中心的商業步行街僅幾分鍾路程,可謂鬧中取靜,是石嶼市少有的高端小區。一輛商務車沿著綠樹成蔭的街道行駛而來,停在小區鐵藝鏤空大門前。車門打開,尚華倩率先從裏麵鑽出來,香奈兒墨鏡卡在額頭,一派神清氣爽,司機抬起後備廂取行李,她就捏著蘭花指在旁指揮著搬運。

車內,尚雯雯挪動著傷腳,慢慢挪到車門邊,尚華倩看到,急忙阻止:“哎喲女兒,你老老實實坐著,咱們不差師傅等待這點錢。媽先送一波行李,再回來接你。”

尚雯雯點點頭,斜靠在前排皮座椅上,微閉雙目,享受這難得的好天氣。微風吹拂,空氣中似乎飄過桂花的甜香氣。

“尚雯雯同學,祝賀你出院。”車外傳來清脆女聲,熟悉且陌生。尚雯雯急忙睜開眼睛,眼前站立著的女人是李杏子。

“你怎麽找到我家的?”話脫口而出,尚雯雯緊接著又揶揄道,“也對,你是檢察官,能有什麽是你不知道的。”

杏子並沒理會她話中濃烈諷刺味道,言語誠懇:“聽說你今天出院,我特意趕過去,沒想到撲空。還好,能在這裏遇見你,麵對麵把祝福送到。”

“那謝謝了。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先回家了。”尚雯雯從車上挪下來,拄著拐杖走進小區大門。很顯然,她一刻也不想多待。

“除了祝福我還想提醒,即使未成年,也不要做偽證。”

尚雯雯身形頓住,扭回頭神色有些誇張:“誰做偽證了?我說的都是事實,而且跟警方說得很清楚,請不要再糾纏我。”

杏子快走幾步,與其並駕齊驅:“我大你幾歲,你的顧慮或許我能理解,但在是非麵前一定分清楚對錯,不要為了掩飾小錯誤,而把自己置於更危險境地。”

“笑話,我有嗎?不要試圖給我洗腦了,再重申一遍,我說的都是事實。”為了甩開她,尚雯雯加快了腳步,拐杖支撐著身體,倉皇向前。她的背影看起來楚楚可憐,又滑稽可笑。

杏子提高嗓門道:“檢察院已經找到新的線索,很快,一切都會水落石出。”

拐杖的金屬頭杵在青苔上,人再也拿捏不住平衡,與拐杖一同摔倒在地。杏子想上前攙扶尚雯雯,卻被斜刺裏衝出來一名小區保安擋在身前。

“女士,您是業主嗎?”見杏子搖頭,保安的語調變得強硬,“我們小區實施封閉式管理,如果不是,麻煩您出去。”

杏子掏出工作證:“我是檢察院的工作人員,我想……”

保安禮貌地打斷她的話:“不好意思女士,我沒有接到上級命令說檢察官可以隨意進出小區。所以,您是什麽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您不是業主。”保安就像一堵逾越不了的高牆,橫亙在杏子和尚雯雯之間。

利用這工夫,尚雯雯從地上爬起來,逃難般消失在小區茂盛的植被後麵。杏子有些氣惱,但又無可奈何,乖乖地在保安監視下退出大門。

保安見杏子就範也就不再理會,轉身朝尚雯雯消失的方向跑去。就在轉身的一刹那,杏子差點驚叫出聲,她看到了保安製服背後,在“明仕安保”幾個字樣的旁邊,是一個英文大寫字母MS組成的圖案。

被鍾燃拽下來留作證據的紐扣上也是這個圖案。難道襲擊者就是眼前這名保安?如果是,為何會替尚雯雯出頭?杏子一頭霧水。她唯一確定的是:眼下不能打草驚蛇,回去與鍾燃商議後,再做決定。

當杏子來電,鍾燃正與老煙坐在石嶼市中級人民法院,旁聽一個經濟糾紛案件的庭審,被告是一家名為環淨的垃圾處理公司。老煙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鍾燃一無所知,幾乎是被“綁架”來的。兩人坐在旁聽席的最後一排,直到開庭,見到被告的代理律師葉安穩,鍾燃才有些似懂非懂。

“老煙,這個案子和我們有什麽關係嗎?”

老煙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你覺得被告這家公司,隸屬於哪個集團?”

“難道是藍海集團?”鍾燃內心一驚。

“回答正確。”

沒容鍾燃驚愕,老煙又拋出了重磅炸彈:“你知道凡涉及藍海集團的官司,都由哪家律所代理嗎?”

鍾燃再次搖頭,老煙一字一句道:“隆德律師事務所,已為其全權代理十餘年,處理集團各種糾紛,從未改變過。律所創始人叫李觀山,也是杏子的父親。他可是石嶼市法律界的巨擘,Number One。”老煙心情不錯,還跩了句英文。

今日方知,杏子父親竟是如此舉足輕重的人物。盤根錯節的人際關係,也讓鍾燃錯愕莫名,恍惚間,他感到這座城市的厚度,不是剛回來幾個月的自己所能洞悉的。

老煙低聲笑道:“莫要擔心你徒弟,李律師和藍海集團無非是合作關係,說明不了什麽。”

鍾燃心緒煩亂,卻不是因為這個。幾個月朝夕相處,杏子已經在他內心深處紮下了根,或許是愛屋及烏,母親數落李觀山的種種不是,在他意識裏總會因為杏子而替李父開脫——他是律師,必然要保護代理人的權益,自己家庭被波及,也是無可厚非。自己作為一名法律工作者,切記不能被情緒左右……可如今,這種與母親相同的情緒卻抑製不住地襲來。

混沌中,鍾燃似乎窺探到問題所在,杏子顯赫的家世讓自己卑微,這是一種難以逾越的障礙,自尊心又讓自己拒絕承認,這種挫敗感侵入四肢百骸,有那麽一瞬間,鍾燃感覺自己像條被浪花推上岸邊、裹著泥沙、被烈日炙烤的鮭魚。

“小鍾?”

老煙察覺他的神態有些凝滯,提醒性叫了他一句。鍾燃回過神來,尷尬一笑:“確實說明不了什麽,隻是我覺得這一切,有點魔幻。”

“魔幻?”老煙在嘴裏反複咀嚼著這個詞,突然笑了,用看透一切的表情盯著鍾燃,暗示道,“她是她,她爹是她爹,做師父的,這點還參不透嗎?”

心思被這老狐狸洞悉,鍾燃臉發燒:“我們就是同事關係,什麽也沒有。”

老煙“嘿嘿嘿”笑了,不再揭穿下去,人老了,學會給年輕人留足夠的麵子。

“既然隆德律所全權代理藍海集團,怎麽還會出現安穩律所?”鍾燃腦回路恢複正常。

“這裏麵大有文章可做。如此規模的企業,不可能輕易更換為自己服務十幾年的律師團隊,更何況,李觀山與劉複舟私交甚篤。被告是處理垃圾的企業,表麵看,誰也不會想到它與藍海集團有聯係,可恰恰它就是集團旗下的子公司。你想過沒有,為何安穩律所就能從隆德律所手中,分得這塊蛋糕?”老煙語速不緊不慢,說出來的話卻讓鍾燃屏氣凝神,一個字也不敢落下。

“這是家小公司,油水不大,想必對隆德律所來說隻是雞肋,不想與之爭搶還失風度,這是其一。”老煙又朝鍾燃伸出第二根手指,“可再細的螞蟻腿也是肉,沒有集團高層的暗示,諒隆德也不會給安穩這個麵子。”

老煙朝著鍾燃緩緩豎起第三根手指:“敢於這麽做的,集團內部不超過三個人,劉複舟城府很深,決計不會如此。最有可能的人,就是劉複舟的妻子蘇雪妮。若是為保護兒子,如此操作也就合情合理了。之間的貓膩,就靠你繼續努力啦。”

這一番分析絲絲入扣,鍾燃對老煙佩服得五體投地:“老煙,你是怎麽知道這幾者之間的關係?”

“我在檢察院這幾十年,難道是白混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

“反正也快退休了,一天到晚無所事事,就幫你留意下葉安穩這個人。要不是他這麽冒進,不會這麽快就聚焦在他身上。說白了,是我運氣好啊。”老煙說得輕描淡寫,可裏麵涉及的人際關係、組織架構、時間節點等等,整合起來繁雜無比,哪裏是運氣好,分明是下了很大功夫,才能讓自己以逸待勞,站在巨人肩膀上繼續前進。

鍾燃內心湧起陣陣暖流。平日裏晚來早退混日子、一副睡不醒的老煙鬼模樣,屬實讓自己對他有些輕視,礙於級別,不得不向他匯報工作,但心裏還是懷有些許不滿。放下手頭工作來旁聽這個案子,很大程度上是顧及老煙的麵子。

老煙卻用他的方式,為自己打開通往勝利之門。

鍾燃內心早已對老煙三拜九叩了,可臉上卻不顯現出來,朝著老煙伸出四根手指。

“咦?”老煙有些好奇。

“推測終歸是推測,作不得數,要想讓你前麵的三根手指沒白白伸出來,就要用證據證明葉安穩和藍海集團某位高層之間的不正當交易。回到案件本身,以周如葉做突破口,分化他們,各個擊破,最終牽出真正罪犯……”鍾燃臉上洋溢著笑容,“隻有完成這第四點,才能放你回家,安度晚年。”

回答很合老煙胃口,朝他揮揮手:“聽懂了就趕緊滾蛋。說話算數,我可不想在退休時,這案子還懸而未決。”

鍾燃站起身,老煙突然補充了一句:“差點忘了告訴你,福利姬案的主犯阿寬被警方抓獲,移交檢察院批捕了。”

冗長而又無趣的庭審,連同坐在辯護席上的葉安穩,都已被鍾燃拋在身後,他轉身推開門,大踏步走出法庭。

4

彎月如鉤。

黑貓輕車熟路翻過高牆,伏低身形,四肢交替沿著草坪一路小跑,在牆根底下駐足,仰頭打量下離地兩米多高的鐵窗,弓起身,四肢似乎向後移動兩步,一個助跑,後腿猛地蹬地,身體如黑色利箭射向窗台。

月光透過高懸的鐵窗灑進房間,把黑貓的剪影映在屋內地板上。

房間不大,有十來張鐵床,每張**麵都躺著人,睡姿各異,呼嚕聲此起彼伏。

鹿曉陽的臉隱藏在黑暗中,沒有絲毫倦意,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台上的黑貓。冷夏兒曾經說過,黑貓就像這座城市的精靈,穿梭於廣廈之間,無孔不入。每當難過悲傷,它就會出現,默默陪伴著你,撫慰受傷的心靈。

與鍾燃會麵結束,鹿曉陽心情變得無比糟糕。鍾燃冰冷的言語、公事公辦的嘴臉,縈繞心頭,久久揮之不去。他後悔選擇相信鍾燃。為了冷夏兒,自己甘當馬前卒,給姓鍾的跑前跑後。強奸周如葉,這麽明顯的陷害卻聽之任之,毫不作為?

識人不善啊,鹿曉陽胡思亂想著,甚至心疼多給鍾燃炒飯裏加的那幾隻大蝦。

黑貓明亮的眸子在黑夜中閃閃發光,靜靜望著自己。鹿曉陽從黑暗中直起身、下床,盤腿坐在地板上,讓黑貓的剪影籠罩住自己的身體。

“你是那隻貓嗎?”

黑貓“喵”的一聲,似乎是對鹿曉陽進行了回應。

“真是隻神奇的貓。”鹿曉陽壓低聲音,發泄著自己內心憤懣,“在你眼中,我們都是兩條腿走路的人類,沒有什麽不同。實則不然,成人世界和我們涇渭分明,他們表裏不一的嘴臉,時常讓我們感到恐懼。我今天才理解,為什麽冷夏兒寧願死,也不想再與這個世界溝通了。換作是我,也會那麽做……

還記得鍾燃那個人嗎?那天天氣很好,你趴在檢察院的小樓前,在陽光撫慰下假寐。我主動投案,就是希望他能把冷夏兒的案子繼續偵查下去,現在看起來,我真想薅光我的頭發,不,拔光他的雜毛。這個人內心冷酷,就拿我的案子來說,我是冷夏兒案推動者,怎麽可能還去拍冷夏兒的裸照,迷奸她?難道我是賊喊捉賊、愚蠢無知的人?就這麽顯而易見,他還要證據,一口一個根據警方提供的調查……”鹿曉陽突然頓住了。

他沒有表達過自己的想法,隻是強調根據警方提供的卷宗,他分明是在暗示我,他會找到證據的……為什麽他不直接說出來,難道是怕隔牆有耳,知道他真實想法?杏子姐可信程度毋庸置疑,防範社工大姐?在提審中,自己餘光看到大姐在筆記本上偷偷畫卡通小人物,那專注度,現在想起來就想笑,這種被動來到看守所監督卻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大姐,絕對是無公害的。

針對葉律師?鹿曉陽搖搖頭,也不可能。雖然自己對葉安穩十分不滿,作為辯護律師,葉安穩來看守所見自己,總在誘導自己認罪服法,爭取從輕量刑。一旦把強奸案承擔下來,判不判刑暫且不論,強奸案和冷夏兒案的作案方式和手段極其相似,輿論勢必會引導公眾把矛頭指向自己,那時候才真的是百口莫辯。葉律師做事方式有點奇怪,但他根本沒出現在提審現場,何談回避?

當黑貓都覺得笨、把後背晾給他時,鹿曉陽突然頓悟,用手敲打著自己的腦袋——姓鹿的,你真是個蠢蛋!

鍾檢進門伊始就表明了態度:不講人情,隻重證據!他把我從成人案子調回到未檢,由他親自主抓,但絕不會因為是我,而有絲毫照顧。話說回來,此君不講情麵,但能撥開迷霧找到真相的人,不就應該是這樣的人設嗎?自己的選擇,看來並沒有錯。

“真是枚怪叔叔——”想通此節的鹿曉陽沒控製好聲量,直接笑出了豬叫。

“鹿曉陽,你大晚上不睡覺,撒癔症呢?”同監室友被吵醒,嘟囔了句,又翻身睡去。

黑貓扭轉回頭,眼眸在黑夜中閃閃發光,和聲似的“喵”了聲,跳下窗台。

此刻鹿曉陽心情舒暢無比。朝空空的窗台一個飛吻,翻身上床,倦意襲來,腦袋剛挨到枕頭就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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