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依是少年

1

清晨,鍾燃正琢磨著工作安排,杏子從門外風風火火地跑進來:“師父,出事了。”

“出什麽事了?”

就連斜靠在軟椅上的老煙,也直起了身體,盯著杏子。

“鹿曉陽強奸被抓,公安已經報檢察院批捕了。”

鍾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瞧杏子的神情不似開玩笑,抬頭望著老煙求證。

“怎麽沒有接到這個案子?”老煙也是一臉茫然,急忙撥打電話確認,掛了電話,臉上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我說呢,鹿曉陽那小崽子年滿十八周歲了,不是咱們部門的管轄範圍。”

“不可能吧。”鍾燃和杏子異口同聲。

老煙一瞪眼:“怎麽不可能,身份證上的出生日期清清楚楚,2001年5月4日,截至被抓時,他十八歲零四個月。”

鍾燃和杏子以火箭速度撲進偵查監督部門。果不其然,犯罪嫌疑人鹿曉陽在維蜜大酒店利用拍攝之機,對受害人周如葉進行性侵害,經審查事實確鑿,公安局以強奸未遂罪對鹿曉陽申請逮捕,檢察院已經走完流程,昨天逮捕令就已下達。兩人麵麵相覷,反轉之大超出想象。

整個下午鍾燃都在震驚中度過,直到杏子提醒他,要不要去夜市看望下鹿曉陽奶奶,他才意識到,天已經黑了。趕到橋頭大樟樹下,僅有一個招牌孤零零地戳在樹下,風雨無阻的奶奶今天沒有出攤。

隔壁攤檔的劉嬸見是老主顧,壓低聲音神秘兮兮說道:“千萬別外傳,聽說陽陽出事了,老太太急火攻心,哪裏還有心思擺攤。你們是陽陽朋友,趕緊勸勸她吧,千萬別想不開尋了短見。”

劉嬸誇張的表情,可把兩人嚇到了。按照她給寫的地址,急忙驅車趕往奶奶家。

奶奶家在老城區,狹窄的巷子,僅容下一輛車單向通過。

鍾燃把車停在巷口,與杏子步入巷子。盡頭就是奶奶的小院,出攤用的三輪車停在鐵皮大門外,塑料桌椅堆在車鬥裏,都沒有來得及卸載。鐵皮門敞開著,輕輕敲了敲門,喊了句:“奶奶,在家嗎?”沒有動靜。探頭朝裏麵望,堂屋亮著燈,等不及回話就邁步走進小院。

屋內沒有拉窗簾,透過窗玻璃看裏麵似乎沒有人,屋門也開敞著。鍾燃預感到不妙,急忙掀開門簾走進屋內,餘光中就發現地上散落著很多紙張,奶奶的“屍體”趴在地板上,小一半的身子探進床底下。

“奶奶——”

鍾燃嚇得魂飛魄散,呼喊著猛撲上去。就在手掌將要挨到奶奶“屍體”時,“屍體”突然動了,床底下傳來奶奶的聲音:“誰啊?”緊接著,一束手電的強光從床下射出來,照在鍾燃臉上。奶奶手腳並用,一骨碌從床底下翻出,坐在地上。

鍾燃手捂著眼睛:“奶奶,你可嚇死我了,能不能先把手電關了。”

奶奶也看清楚是鍾燃,急忙關掉手電,輕拍著胸口:“我老太太還能活幾年,哪受得了你這麽嚇唬?你和陽陽,都是愛搞怪的崽崽。”

奶奶的話把杏子逗笑了,蹲下身攙起奶奶:“奶奶你說得沒錯,他就是個怪崽崽。”

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來,被杏子揶揄幾句,也權當沒聽見。鍾燃看到奶奶手裏攥著個小匣子,問道:“您這是在找什麽啊?”

“還不是在找陽陽的出生證明。”

出生證明?杏子有些困惑:“曉陽同學有身份證啊。”

“上麵的時間是錯的,我當年為了能讓他早點上學,特意虛報了一歲。”

“也就是說,他現在是十七歲零四個月,未成年?”像摸中彩票大獎,鍾燃心髒咚咚直跳,還不敢相信,特意追問一句。

“對嘍。”奶奶眼皮都沒抬,手指在匣子內翻找,最後有些失望地歎口氣,“可是我放在哪裏了?唉,歲數大了就是健忘。”

“您能想起來當時接生醫院嗎?我們可以去查檔。”

奶奶托著腮認真回憶著,好半天才說道:“我這老糊塗,如果沒記錯,應該是淺灣第二婦幼保健院。”淺灣原是個縣城,城市擴張被劃進石嶼市,成為一個區,從市中心開過去,也得需要一個小時。

得到鍾燃明天去查檔的答複後,奶奶把心放下,抬頭看牆上的掛鍾,不禁連聲抱怨:“哎喲喲,光顧著找出生證明,把時間耽擱了,我得趕緊走。”

杏子善意勸慰:“這麽晚了,奶奶就不要出攤了吧。”

“因為陽陽的事情,我連攤都不擺了?人啊,不管遇到什麽溝壑,生活還得繼續不是?”奶奶隨口說出來的話,質樸又富含人生哲理,這份樂觀和豁達,深深感染了兩人。

奶奶進廚房,拎出一桶用冰鎮著的海鮮,兩人急忙搶上前幫忙,很快就把食材都裝上外麵的三輪車。奶奶跨上車,突然回頭問鍾燃:“你是陽陽朋友,你相信他會強奸人嗎?”

“來之前我並不確定,但我看到您就明白了,曉陽同學絕對不會那麽做。”鍾燃回答得十分坦誠。

“自己帶大的娃,我心裏有數。”得到滿意答複,奶奶明顯很開心,“以後餓了就來奶奶的海鮮攤,管飽。”

直到奶奶蹬三輪車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杏子才問道:“師父,你真的這麽想,還是安慰老人家?”

“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男孩,我實在想象不出,他有去強奸女孩的衝動。”

杏子深以為然。

鍾燃駕車行駛在去淺灣的路上,車載顯示屏顯示來電,是老煙打來的。坐在副駕駛座的杏子,預見性地把手捂在耳朵上,即便這樣,沙啞的煙嗓依然透過指縫,摩擦著她的耳膜。

“臭小子,一天到晚就知道給我惹事,但凡涉及鹿曉陽,你就跟打了雞血似的,連年齡都要質疑,過分了啊。他究竟是你什麽人,讓你這麽上心?”

杏子悄聲提醒:“老煙肯定是為你說話,被王檢罵了,一肚子火沒地方發泄。”

鍾燃如何不知,任憑老煙在電話那頭發脾氣,也不敢插嘴。對麵火氣宣泄得差不多了,才說出結論:“給你兩天時間,弄不到確鑿證據,以後這個案子,就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電話隨之掛斷。

杏子朝鍾燃吐吐舌頭,伸手指比畫個V,笑道:“老煙給咱們爭取了兩天時間,倒計時開始。”

2

當兩人站在目的地,內心充滿絕望。第二婦幼保健院不複存在,原址上修建起一座街心公園,矗立著五顏六色的遊樂設施,孩子們爬上爬下,嘰嘰喳喳地歡樂非常。

“師父,這……”

“去派出所。”

轄區派出所戶籍科的民警熱情接待兩人,並搬出十幾年前的戶籍檔案。仔細翻閱找到了鹿曉陽的戶籍存根,日期與身份證上的日期一模一樣,杏子有些泄氣。

“師父,會不會是奶奶記糊塗了?”

鍾燃搖搖頭,奶奶精神矍鑠,況且是自己親孫子的出生日期,如何能搞錯?向戶籍民警請教:“同誌,戶口本上的出生日期,有沒有可能和真人實際年齡不符?”

戶籍民警笑道:“畢竟都是人工辦理登記,存在這種可能性,但概率非常低,萬一有這種情況發生,需要帶著醫院開具的出生證明來辦理變更。”

事情尚存一絲轉機。

兩人從派出所裏出來,鍾燃上車,開啟導航定位。

“師父,現在去哪?”

“鹿曉陽老家。”

依據戶籍上登記的家庭住址,駕車來到石油勘探局大院。社區很大,很多老樓已經改造翻修,鄰居能搬走的都搬走了,租住的租客並不清楚鹿家底細。鍾燃叉著腰站在樓宇間小廣場上,環視著四周林立的高樓,兩人間的默契讓杏子秒懂,一個向左,一個奔右,快步跑向居民樓。

你好,我是市檢察院的檢察官,這是我的證件。您認識鹿曉陽嗎?他父親叫鹿天民,母親叫賈青,是咱們石油探勘的雙職工,幾年前搬到石嶼市區了……對不起,打擾了。同樣的話術,兩人不知道說了多少遍。

約莫兩小時後兩人再次碰頭,話都顧不得說,拿起礦泉水狂飲,直至緩過這口氣,杏子才開口說話:“師父,我這邊倒是有幾戶認識鹿家父子,但誰也說不上鹿曉陽究竟多大。”

鍾燃點點頭,這邊情況與杏子相似,這條路看來行不通。

已值傍晚時分,小廣場的籃球架前,出現了幾名打球少年,看身高和相貌與鹿曉陽年紀相仿。一名身材健碩的少年在三分線外投球,力道很足,籃球越框而過,蹦跳著顛出場外,滾到鍾燃腳下。

“大叔,能幫我們把球拋過來嗎?”少年朝著鍾燃招手。

鍾燃彎腰撿起籃球剛要拋過去,突然心念一動,把外套脫下來遞給杏子。杏子有些意外,但馬上興奮起來:“師父,你要露一手啊?”

鍾燃高挽袖麵,運著籃球進入球場,距離三分線還有一步的距離,用五根手指肚托住球,輕舒猿臂,利用手腕的力量將籃球投出去,籃球劃出一道拋物線,在空中翻滾著空心入網。

“大叔,球技不錯啊,要不要battle下?”健碩少年主動挑戰,鍾燃欣然接受。

少年們迅速散開,把球場讓給兩人。健碩少年先攻,利用身體優勢強吃鍾燃,生生擠進籃下三秒區內,躍起投籃,在球出手的瞬間,少年身後冒出一隻大手,遮天蔽日把籃球狠狠地釘在籃板上。

“釘板大帽,坦克你不行啊。”少年們起哄。

叫坦克的健碩少年朝著兩邊做了個閉嘴手勢,站到防守位置。輪到鍾燃進攻,隻見他持球從右路進攻,坦克急忙向左橫移,腳下站穩擋住去路,想造對麵的進攻犯規。鍾燃眼看就要撞在他身上,卻臨時變向,右手扣住籃球,以左腳為軸,身體如陀螺般旋轉,貼著坦克的身體繞到他身後,眼前一馬平川,鍾燃高高躍起,借助籃板,投球入筐。

不遠處傳來杏子興奮的尖叫聲。

就這樣,兩人交換攻防,幾個回合下來,坦克完全落於下風。1v1,最終鍾燃以五比一獲勝。坦克擦拭下額頭汗水,有些不服氣:“我單打最菜,我發小要是在,虐你如虐……”最後一個髒字,忍住沒說出口。

鍾燃並不介意,笑道:“好啊,那約你發小來比試下。”

“他在石嶼市區上學呢,很久才回來一次。”

“鹿曉陽?”鍾燃脫口而出。

“怎麽,你認識他?”坦克瞪圓了眼珠,有些不相信。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有那麽一瞬間,鍾燃都想獎勵坦克在自己頭頂大力灌籃。謹慎為上,還是小心翼翼又問了一遍:“鹿曉陽真是你發小?”

“如假包換,他也不是名人,我有必要冒充嗎。”坦克對這個問題不屑一顧。

“你們倆誰年齡大?”

坦克指了指自己:“當然是我。”

“坦克,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歲半,確切說還有兩個月,我就十八歲了。”

杏子感覺到什麽,趕緊走了過來。鍾燃聲音都帶著一絲顫抖:“我能看看你的身份證嗎?”

“查戶口啊,你們是什麽人?”坦克終於警惕起來,鍾燃急忙掏出工作證。坦克拿在手中:“石嶼市檢察院……叔叔,曉陽他怎麽了?”

鍾燃急忙解釋:“他沒事,我們隻是核實下他的實際年齡。”

坦克從背包裏取出身份證遞給鍾燃,上麵清楚寫著坦克的出生年月日,他大名叫徐哲,2001年11月25日出生。杏子內心速算,截至今日徐哲十七歲零十個月。

“徐哲,你確定……你比鹿曉陽大?”

“大他十幾年了,又不是今天信口開河。叫我大名聽著不習慣,還是叫坦克吧。”

“好,坦克。”鍾燃還想問,可音量卻被身後嘹亮嗓音所掩蓋。

“坦克!”

鍾燃急忙回頭,一名腰如水桶般粗細的中年婦女站在身後,手裏拎著超市購物袋。

“媽——”坦克急忙跑過去,從母親手中接過袋子。

“你們是……”坦克媽疑惑地望著兩人,鍾燃再次把工作證遞了過去,並簡要說明來意。

坦克媽性格爽朗,不用問,自己就滔滔不絕:“我和鹿曉陽他媽賈青,之前是一個部門的,都是一線員工,關係近如閨蜜。我這不是懷上坦克了嘛,他爸心疼我,讓我退居二線,以照顧孩子為主。賈青兩口子都是事業型,雙職工還都常年奔波在外,可苦了陽陽。”

坦克插嘴:“他苦什麽,沒人約束,可以天天玩……”

“這是嫌媽約束你了唄,把你伺候這麽大,又高又壯的,媽容易嗎?”

這對活寶母子眼看就要把話題帶偏,鍾燃急忙道:“坦克媽,是你先懷的坦克,還是賈青先懷的鹿曉陽?”

“當然是我了,等她懷孕時,還總向我谘詢育兒的經驗。她家陽陽比坦克小半歲。”

“坦克媽,您也是在第二婦幼保健院生的坦克?”

“不愧是檢察官,連我在哪裏生孩子都知道……”坦克媽的話,讓杏子“撲哧”笑出聲來,坦克媽不明所以,“怎麽,我說錯了?”

杏子急忙擺手,笑道:“您說得千真萬確,他就是婦女之友。”

坦克媽沒聽懂杏子的笑話:“我們基層啊,就缺少像您這樣的骨幹人才。關心百姓,什麽都了如指掌……”

鍾燃朝杏子狠狠瞪一眼,急忙把話題拽回來:“您對當年的產科醫生還有印象沒?”

“咋能沒印象?二院主要針對石油係統的職工,醫生和我們都熟識。接生的王醫生去了新院,現在是科室主任了。”坦克媽好像想起什麽來似的,補充說明,“前兩年二院和第一婦幼醫院合並了,現在叫淺灣婦幼保健醫院,院區建在開發區。需要的話,我把王主任引薦給你。”

“能這樣就太好了,坦克媽,你可幫了我們大忙。”

“這算什麽,你們與鹿家素昧平生,卻為陽陽的事不辭勞苦。我們這些老街坊,能出點綿薄之力心裏才舒坦。”坦克媽辦事雷厲風行,很快就為鍾燃約好明天與王主任見麵時間。

第二天天蒙蒙亮,鍾燃和杏子就趕到了淺灣婦幼保健醫院。聽清楚來意,王主任特意找到曾經科室的人員,陪同兩人去檔案室調取資料。

經過大半天努力,從數排鐵架子、海量的病例中,終於找到產婦賈青的住院病曆,上麵清清楚楚地記錄著:2002年5月4日上午七點十九分,順產一名男嬰,取名鹿曉陽。這比他身份證上的日期,整整晚了一年。

3

鹿曉陽的案子,調回到未檢科負責審查起訴。

仔細研究過公安部門提交上來的案卷材料,鍾燃以檢察官身份,要在看守所提審鹿曉陽。

看守所門口,意外碰到從裏麵出來的葉安穩。

“葉律師,你今天也約見嫌疑人?”有杏子在場,鍾燃用的是官稱。

“咱倆應該見的是同一位犯罪嫌疑人。鹿曉陽的案子,差點烏龍了啊。”與上次見麵一樣,葉安穩充滿熱情。

“咦?”

“嗬嗬嗬,我是鹿曉陽的法律援助律師,這不,剛剛去見了委托人。”

沒想到數月不見,老同學成為同一個案件的辯護律師。鍾燃點點頭,拋出自己的疑問:“葉律師,我看了下卷宗,從鹿曉陽被抓開始算,已經過去快一個月了,您這邊還沒有給嫌疑人辦取保候審?”

“之前按照成年人受理的嘛,強奸這種事社會危害大、影響壞,就沒有著手準備。現在變未成年人了,可以重新考慮。”葉安穩的話,讓鍾燃有些不舒服。公訴人提議取保候審而辯護律師卻並不積極,個中緣由變得有些微妙。

葉安穩尋思了下,把鍾燃拉到一邊,壓低聲音道:“我這個當事人啊,年紀不大,性格卻強得像頭驢,自己犯了事還嘴硬。但畢竟是未成年人,有些事考慮不全麵。鍾檢在公訴時,一定要酌情考慮。”

“我們是公訴機關,您是辯護人的律師,各盡其職就好。除了法庭,其他不必多說了。”

“哈哈,理應如此。咱們是老同學,恍惚間竟忘了彼此的身份。等這個案子結了,我再請你吃飯。”見鍾燃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葉安穩打個哈哈,草草握了握手,轉身走進停車場,很快開著輛小轎車絕塵而去。

兩人由民警一路帶著,進入審訊室。

鹿曉陽早已等候,羈押期間他似乎沒受到什麽影響,臉色還紅潤了許多。身邊還坐著一位女社工,為保護未成年人的訴訟權利,全程監督檢察院的提審。

鍾燃在對麵坐下,見是鍾燃,鹿曉陽笑了:“怎麽換人了?”

正在架設錄像設備的杏子正色道:“經淺灣婦幼保健院調取出生證明,你未滿十八歲,屬於未成年人。所以你的案子,接下來由未檢科全權負責。”

鹿曉陽點了點頭,從他的眼神中,鍾燃讀出了“謝謝”兩個字。很快,又換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把身體靠在椅背上,懶懶道:“想問什麽,就問吧。”

在杏子按照程序宣讀開場白後,鍾燃翻開卷宗,抽出幾張照片擺在桌麵上,照片裏麵周如葉穿著暴露,搔首弄姿。指著照片裏的內容,問道:“這些照片都是從你相機裏麵複製出來的,你確定是你拍的?”

“是。”

“你有沒有意識到,這些照片尺度過大?”

“意識到了。但我隻是按照要求拍攝,私房照如果不作為推廣使用,算不上犯罪吧。”

“確實算不上,如果有進一步過激行為,就不好說了。”鍾燃直視鹿曉陽,正色道,“根據公安機關的偵查報告,你於10月8日應邀在維蜜大酒店給女事主拍攝私密照片,其間見色起意,企圖強奸女事主,女事主偷偷報警,你才被聞訊趕來的公安民警現場抓獲,並以強奸未遂被批準逮捕。對此,你有異議嗎?”

“有!”鹿曉陽回答得斬釘截鐵,“我是被仙人跳了,我沒有想過要強奸她,我不認罪!”

“你和女事主怎麽認識的?”

“她關注我的視網,並私底下找到我,想拍一個關於cosplay的視頻。本來約好的是幾個人,結果我到酒店的時候,隻有她自己,並且非要先拍一組自己的照片,我拗不過,也就答應了。誰知道她越拍越露骨,最後還把我緊緊抱住,倒在**。我拚命想起身,她就撕碎自己的衣服,這時候警察就衝進來了。”

“你有證據可以證明你的證言嗎?”

“沒有。”

“根據警方調取酒店的監控記錄,案發前半小時你到達維蜜大酒店,進入407室女事主早已經開好的房間。半小時後,110指揮中心接到報警電話有侵害事件正在發生,警方緊急出警,三分鍾後即到達案發現場。警方有完整的接警、出警記錄。報警人是女事主朋友,在收到女事主求救微信後緊急報警,證據鏈條確鑿。鹿曉陽,你對此有異議嗎?”

“雖然辯護律師建議我考慮認罪協議,爭取寬大處理,但我可以不假思索地告訴你,我沒罪!因為我根本沒有強奸她。”話語中,竟然將葉安穩底牌亮出來。看來,葉安穩早先一步,是來勸說鹿曉陽認罪的。

鍾燃抽出張照片,推到鹿曉陽麵前,問道:“認識這張照片嗎?”

鹿曉陽瞥了一眼:“這是貼在校公告欄上,冷夏兒同學的照片。”

鍾燃點點頭,再次抽出兩張照片,照片上麵是鹿曉陽本人。鍾燃道:“這是7月11日淩晨,你在夜色KTV外被街道監控拍到的。監控顯示,你淩晨一點零二分進入,一點二十八分出來,總共在裏麵逗留了二十六分鍾,你能告訴我,那段時間你在裏麵做了些什麽?”

“淩晨我突然接到冷夏兒電話,電話裏麵她說自己喝多了、難受,語言含混不清。說著說著就掛斷電話。我知道她在夜色KTV給劉鷹珞過生日,怕她出事就趕了過去。KTV就跟迷宮一般,包廂眾多,我在裏麵找了半天,沒有看到她人影,就出來了。”

“有人能給你證明嗎?”

鹿曉陽搖搖頭。

“你為何沒有去找其他同學?”

鹿曉陽道:“我並沒有在受邀之列,去湊什麽熱鬧?我問過服務生,他說十二點吹過蠟燭後,很多同學都回去了,我誤認為夏兒會跟著同學們一起回學校。這是我最大的疏忽,想起來就悔恨不已。”

那兩天KTV內部的監控正在檢修,影像上無法證明鹿曉陽的口供。鍾燃合上卷宗,神情異常嚴肅:“警方提供的案卷,這兩個案子有高度相似之處,你都出現在案發地,都是給裝扮cosplay的女孩拍照,都有主觀性侵的舉動……”

鹿曉陽粗暴地打斷他的話,怒道:“我給冷夏兒拍照?笑話,難道是我傳給蔣釗照片的嗎?”

“當然不排除這種可能性,你深夜攔截蔣釗、搶奪手機,很有可能是為了毀滅他手機裏的證據。”

“尚雯雯呢?”

“根據警方提供的尚雯雯證詞,她從來沒有給蔣釗寄過照片。”

鹿曉陽突然意識到自己掉進一個巨大的旋渦中,是什麽力量讓他深陷於此,他不知道,隻能用盡全身的氣力,把內心鬱結之氣用吼的方式發泄出來:“我殫精竭慮地推動這個案子,到頭來,犯罪嫌疑人反而是我,請問,我這樣做的動機是什麽?難道是把自己抓起來?”

“這個問題,並不需要我來回答。”

鹿曉陽憋紅了臉,狠狠地盯著鍾燃,終於冒出一句:“鍾檢,這麽說你也相信,我是罪犯了?”

鍾燃冷冷道:“我隻相信證據。”

訊問結束,憤怒不已的鹿曉陽幾乎是被民警推搡著,轟出了審訊室。

眾人從看守所出來,與社工分開後,一直緘口不言的杏子這才表態:“師父,你剛才在裏麵,是不是對鹿曉陽有點過於嚴厲了?強奸案我不敢說,但冷夏兒的案子,我不相信是他幹的。”

鍾燃點點頭,讚同杏子的看法。杏子更加摸不到頭緒,疑惑地望著他。

“我不想把真實想法說出來,更不想讓鹿曉陽誤以為我們是朋友,就可以不尊重證據,網開一麵。”

杏子嘴裏品味著鍾燃的話。

鍾燃道:“今天偶遇葉律師,反而加重了我對整個案件的懷疑。按照常理,辯護律師理應維護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益,在案件中尋找突破口,以證明犯罪嫌疑人無罪、罪輕或者減輕,力爭免除刑事責任。當事人從成年變成未成年人,對辯護律師是最大的利好消息。就鹿案而言,我們檢察院尚存疑點,可是他早已先入為主地確認鹿曉陽就是強奸犯。關注點是如何盡快讓其認罪,讓案子有結論,提審前還不惜冒著違規風險,有意暗示我。這波操作未免有些心急了,不能不引起我的擔憂。”

鍾燃的擔憂,並非空穴來風,葉安穩是自己高中同桌,朝夕相處,對其性格很了解,嫉妒心強,是個野心和實際能力並不匹配的人物,故此十多年來一事無成。在接風宴上,看得出他為見自己精心準備許久,人的窘迫,從神情和言談話語中就能感受到,葉安穩鬱鬱不得誌,全部寫在臉上。可短短兩個月時間,變化太大了,鳥槍換炮,狀態發生天翻地覆變化,如果說車還有可能是借來開的,那身高級定製西裝,和剛才握手時手腕上亮出來的綠水鬼卻很難說,一副窮人乍富的做派。

這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麽?職業的敏感,讓鍾燃知道事情絕不簡單。

杏子坐進副駕駛室,眼神依舊望著看守所高牆,還有些不甘。鍾燃看出來了,安慰道:“不要擔心。在審訊中我所說的,都是依據警方調查,沒有帶出來檢察院絲毫的態度。‘相信證據’這句話,是在暗示鹿曉陽,我們費了這麽大的氣力,把案子重新調回未檢,就是要查個水落石出。那個小鬼頭……”

鍾燃停頓了下,眼睛也望向高牆:“會想明白的。他最大問題就是無法無天,也好,在我們找到證據之前,關在裏麵靜靜心,對他未來有好處。”

杏子眼睛驟然煥發出光彩,哧哧笑道:“真沒想到,你才是老油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