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安穩如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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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安穩老家在偏遠山區,不通公路,到最近鎮子還得翻兩座大山。父親老實本分,一生守著幾畝薄田,過著麵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

在當地農村,沒有兒子頂門立戶,會被說閑話的。父親拿出少有的執拗,不生出兒子絕不罷休。就這樣,經曆了前三胎都是姑娘的苦楚,終於蒼天開眼,父親年近四十,母親才在家徒四壁的堂屋,生下了葉安穩。

葉安穩自幼腦筋聰慧,超出同村孩童一大截,這讓父母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為此,三個姐姐很早就輟學打工養家,專供弟弟讀書。他倒也爭氣,從村小學到縣中學,一直名列前茅。後拜遠房表姐所賜,以當地狀元的名頭,進到石嶼市藍海中學高中部讀書。

父親親戚裏有位堂姐,與木訥的父親不同,早早就脫離山村、遠嫁石嶼市。堂姐女兒叫蘇雪妮,名牌大學畢業,人長得漂亮還善工心計,一次在酒局上結識劉複舟,被他大膽的商業藍圖所吸引,那時候藍海還隻是很小的公司,但她慧眼識珠,毅然辭去穩定工作,加入藍海,很快坐到宣傳總監的位置上。當藍海發展成為集團,蘇雪妮也奉子與劉複舟成婚。

劉複舟進軍教育領域,創立藍海中學,妻子自然成為名譽校董。有著雄厚財力的藍海中學,招賢納士,匯聚了業內教師的頂尖團隊,短時間內就在石嶼市嶄露頭角,成為莘莘學子的向往之地。

遠房外甥女成了名校校董,也傳到了葉父耳朵裏。為了兒子前途,葉父背起滿滿編織袋的土特產,敲響堂姐家門,堂姐本不想結交這門窮親戚,可架不住葉父的數次拜訪,才勉為其難,答應給自己女兒引薦。

第一次見到比自己小十來歲的遠房表弟,蘇雪妮內心十分不喜。葉安穩從小體質差,腦袋很大,頭發稀疏枯黃,身如薄片,一副沒發育起來的模樣,而且,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洗不掉的土腥氣。

表姐蘇雪妮,卻在葉安穩眼中驚為天人。剪裁合體的衣裙,高雅的氣質,不俗的談吐,讓他自慚形穢。原來,人世間還有這麽優雅的女人。表姐的冷漠非但沒有傷害到葉安穩,反而在他內心深處,把能得到表姐垂青,作為激勵自己奮鬥的目標。

葉安穩年少時就懂得隱忍,並沒在學校裏通過宣揚他和蘇雪妮的關係來換取好處,反而口風很嚴,把精力都用在書本上,這點,倒很讓蘇雪妮意外。

高二時,同桌換成了鍾燃,有學霸在一旁做標靶,更加激勵葉安穩頭懸梁、錐刺骨,忘我學習。

高考前夕,鍾意殺人事件把藍海中學推進輿論旋渦。幾乎每天,葉安穩都能看見表姐清早就趕到學校,與校委會人員一起研究對策,常常工作到深夜。表姐步履蹣跚地從辦公室出來,晃動酸痛的肩膀、扭動僵硬的腰身……每一下都牽動葉安穩脆弱神經,讓他內心充滿憤懣。他責怪那些衣冠楚楚卻不能替表姐分憂的廢物們。從那時候起,葉安穩就暗自下定決心,自己要考入法學院,成為最棒的律師,守護表姐。

轎車駛出校門,車內的蘇雪妮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隱藏在陰影處,有一雙充滿憂鬱的眼睛在凝視自己。

與鍾燃不同,葉安穩大學畢業就選擇回到石嶼市,並把自己第一份簡曆鄭重投給了藍海集團。他沒有去找表姐,想靠自己的實力,正大光明地進入集團法務部。可簡曆就像泥牛入海,音信皆無。

在焦躁等待中,他想通了,自己大學剛畢業沒有任何實戰經驗,不走後門就想進這樣的大企業,談何容易。他決定從法律援助開始做起,等羽翼豐滿,再去叩響藍海集團法務部的大門。

一起交通肇事案,卻將他推入人生穀底。

原告的父親周滿堂,是外來務工人員,薪資微薄,與聾啞妻子帶著兩個孩子努力維持著生計。一次偶然,大兒子在送外賣時被闖紅燈的跑車撞傷,司機酒駕並且逃逸,留下渾身粉碎性骨折、生命垂危的周家大兒子。被告方倚仗權勢,趾高氣揚,想通過狸貓換太子的方式讓人頂包,還企圖拒絕賠償受害者家屬。葉安穩作為法援律師,年輕氣盛、正義感爆棚,主張民事賠償並協助周父提起刑事訴訟,根據大量翔實證據,在庭上據理力爭,維護了原告的合法權益。

最終法院裁決,官司打勝了,駕駛肇事車輛的富二代賠償了原告一筆不菲的費用,還被關進監獄。

葉安穩大獲全勝。當晚,難得下回館子的他,一高興還喝了點酒。

深夜,回家路上,在一條沒有監控的小巷裏,葉安穩突然被人襲擊,鐵棒猛擊在小腿上,清脆骨折聲,痛徹心扉的疼痛讓他摔倒在地,行凶者似乎還不解恨,持續施暴毆打,直到葉安穩奄奄一息,才掏空他錢包、借助黑暗遁去。滿臉是血的葉安穩,沒看清傷人者麵目就昏厥過去。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被晨跑的市民撥打120送進醫院。

周滿堂一家,聽到消息急忙趕至醫院,精心陪護。等葉安穩蘇醒過來,才知道自己躺在醫院病**,骨折的腿被石膏厚厚固定住,渾身上下裹滿了紗布。

幾天後,警方調查結果出來了,案發於深夜,沒有目擊證人,案發地沒有市政監控攝像頭,白天這條小巷市民常走,無法有效提取腳印……說白了一句話:調查取證很難,不要抱有希望。這樣的結果,葉安穩打碎牙往肚子裏咽。他懷疑這件事因周家案所起,但苦於沒有證據,怨不到他們身上。

把這幾年攢的積蓄都掏空,葉安穩才勉強支付上治療費用。傷腿落下殘疾,從此以後,走路一跛一跛的。為自己申冤的律師,最後落得這個下場,周滿堂對世界充滿失望,他要帶著一家人回老家。臨行前把自己的女兒拉到身前,讓她給葉安穩磕頭,並告誡她,要牢牢記住眼前的恩人,長大了記得報恩。

小女孩很乖巧,喊了聲“葉叔”,就要給他磕頭。

周滿堂樸實的情感讓葉安穩感動,急忙伸手攔住小女孩。

小女孩叫周如葉,水汪汪的大眼睛凝視著葉安穩,把他牢牢記在心裏。那一年,她十一歲。

2

葉安穩和周如葉的再次相遇,已在五年後。

立秋後天氣轉涼,葉安穩雙手插兜,縮著脖子在魚嘴峴站等車。這個被城市遺忘的角落,要等很久才會來一輛公交車。

終於,387路公交車從遠處晃晃悠悠駛來。此刻站台上等車的人不安分起來,不再顧及早已排好的上車順序,隨著公交車開始慢慢蠕動。氣刹聲響起,車門打開瞬間人群蜂擁而上。南腔北調的叫罵聲此起彼伏,在這方寸之間的上空炸裂開來。

葉安穩被人浪裹挾著一會兒奔左、一會兒向右,他腿腳不靈便,數次與車門近在咫尺,又被推了出去。

“我真的有急事,請借個方便,讓我上去。”葉安穩叫道。

“哪個還不是有急事噻——”他被更加焦躁的聲音了回來。

“我排隊了……”這句蒼白無力的話,都沒有人願意費口舌反駁他。

“是……是葉叔嗎?”一個清脆的聲音刺穿這團汙濁穢氣,飄進葉安穩耳朵裏。

葉安穩大腦沒時間予以回應,一門心思地往車上擠,等車門終於在眼前粗暴關合上,他才發現,自己依然站在原來等車的位置。低頭看了眼自己的皮鞋,被踩了無數泥腳印。心疼地掏出手帕剛要擦拭,那個聲音再次響起:“葉叔。”

葉安穩抬起頭,透過厚厚鏡片,看到不遠處一輛出租車前站著位濃妝女孩,在朝自己招手。

“你,是在叫我?”葉安穩不認識眼前女孩,有些茫然。

女孩子蹦蹦跳跳跑過來,嬉笑道:“是啊葉叔,我是周如葉,幾年不見就忘記我啦?”

葉安穩仔細端詳一番終於認出來,不禁莞爾:“哎喲,女大十八變,真的是不敢認了。”

周如葉倒也灑脫,指了指自己的臉:“這哪能怪您,這妝容就是我爸麵對麵走過來也未必認得。葉叔要去哪?我送你吧。”

眼看就要遲到,葉安穩有些猶豫:“這合適嗎?”

“有什麽不合適的,我剛打上車,正好一起。”

葉安穩從藍海集團總部大樓裏出來時已近黃昏,街道上車燈如河。在路對麵,周如葉早已經翹首以待,見到葉安穩身影,再次揮舞起手臂。

兩人打車回到魚嘴峴。為表示感謝,葉安穩要請她吃飯,周如葉欣然同意。在一間小小烤肉店,兩人如多年未見的老友,聊起了過往。

被告補償款,對高位截癱的兒子,無異於杯水車薪。實在籌不來錢,周滿堂一狠心把兒子接出院,讓鎮裏衛生院和村裏的赤腳醫生為兒子續命。長期照顧兒子,啞巴妻子也病倒了,隻剩下周滿堂一個人苦苦支撐。為了生計,周如葉年滿十四周歲就輟學掙錢養家。用人單位不敢給未成年人簽署勞務合同,這也就意味著她的付出沒有保障,周如葉住最差的出租屋,從早到晚打好幾份工,一日三餐吃的是饅頭夾鹹菜,吃盡了苦頭。即便這樣,辛辛苦苦打拚一年攢下來的錢,還不夠哥哥一個月的醫藥花銷。

她最恐懼的,就是聽到父親來電鈴聲。每當這時候她都近乎抓狂,想對著父親狂喊:就讓哥哥去死吧。但電話貼在耳邊,父親那疲憊且溫暖的聲音傳來,周如葉就會打消自己這種“邪惡”念頭,流著眼淚笑著安慰父親:“再堅持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在周如葉瀕臨絕望前,新室友“紫霞”指出條生路:一起做“福利姬”。這個詞太陌生了,但對於她而言,能掙到錢才是硬道理,其他都不重要。她像條水蛭,饑渴地吸吮著網絡上關於“福利姬”的一切,隱藏在表麵光鮮下的錢色交易沒有讓她退卻,相反地,她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根稻草,執意要投身進去。紫霞將她引薦給了媚悅App的中介。

與葉安穩再次相遇,她已經入坑三個多月了。

一粒淚珠順著她長長的假睫毛流下,滑過臉頰,留下一條暈染般的墨色淚痕。

葉安穩唏噓不已,他第一次聽到“福利姬”這個詞,但不管怎麽叫,也是掛羊頭賣狗肉,核心還是援助交際。想出言相勸,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如果說她現在最不需要什麽,恐怕就是幾句不涼不熱的心靈雞湯吧。能做的,隻是安靜地遞過一張紙巾。

周如葉並沒有接,而是用手指輕輕擦拭掉,也不顧及妝麵花不花,叫道:“哎喲,光顧著說了,肉都烤糊了。”說著,手忙腳亂地用鑷子把牛肉都夾給葉安穩。

“別都給我,你也吃啊,多吃牛肉有勁。”

“糊的給你,嫩的給我。”周如葉調笑道。拗不過她,葉安穩夾起一片黑乎乎的牛肉放進嘴裏。好長時間沒吃牛肉了,雖然有一股焦糊味,但肉質本身的美味,還是讓他甘之如飴。

“你也趕緊趁熱吃。”葉安穩口齒不清地說著。

“我就想看著葉叔吃,你吃飽了,才有精力給我講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我的故事有什麽好講,除了失敗就是失敗,葉安穩內心苦笑。周如葉歪著腦袋等了會兒,見他沒有開口的意思,幹脆說道:“要不我們Q and A吧,我問你答。”

葉安穩點點頭,這樣也好。

“葉叔,你是不是在藍海集團上班?”

“我隻是去麵試法務……嘿嘿,第八次啦,每次都杳無音訊,我也不期待了,可能我並不適合做律師吧。”

“那是他們眼瞎,你在我心中就是最棒的律師。”周如葉憤憤不平。

葉安穩感激地望了她一眼:“我是什麽水平心裏有數。不過,還是要謝謝你。”

“你住在這裏?”

“對,我連家帶律所都搬到這,最重要的是省錢。”葉安穩終於有了點幽默細胞,“關鍵是不住在這裏,如何能遇見你啊。”

周如葉眼前織起一層霧氣,急忙望向窗外,少頃才把目光收回,落在葉安穩身上:“今天我才感受到,這裏還有一絲人情味。”

葉安穩笑了,周如葉也笑了。在這一瞬間,兩顆漂泊的心靈,找到可以暫且停泊的港灣。兩個人又聊了好多,那一夜,似乎過得異常漫長。

眨眼兩周過去了,葉安穩把和周如葉見麵之事,忘到九霄雲外。在自己的袖珍律所,正趴在桌子上給人寫訴狀,外麵突然闖進一個人,門也沒敲就徑直走到桌前,遮住了窗外灑進來的一寸陽光。

葉安穩有些不高興,當抬起頭看清來人,臉色瞬間陰轉晴:“臭丫頭,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周如葉笑道:“這還用找嗎,在魚嘴峴,誰不知道‘安穩律所’的大名。”用自己的名字注冊律師事務所,以求安安穩穩的意思。葉安穩招呼著她坐下,又要給她倒水。周如葉忙阻攔道:“今天不坐啦,我還得抓緊搬家,以後找你串門機會多著呢,我就住你對麵,208室。”

看到葉安穩滿臉詫異,周如葉哧哧笑著:“是不是感覺很奇妙,我特意叮囑過中介,一旦你這棟樓有人搬走,要第一時間通知我。”

頓了頓,周如葉又道:“幹我這行,早晚有被抓住的風險,挨著大律師,起碼心裏踏實許多。”

葉安穩不禁莞爾,他進入藍海集團的夢想未泯,渴望成為表姐身邊叱吒風雲的人物,可如今竟“墮落”到為一名失足少女當擋箭牌的境地。可望著周如葉炙熱的眼神,他不忍掃興:“有葉叔在,給你**平一切妖魔鬼怪。”

周如葉給他比畫一連串啞語,最後手指握成心形,從胸口推向葉安穩。

葉安穩不明所以。

周如葉笑著解釋:“我剛才比畫的手語,就是告訴你,你所說的一切我都心領了。”說完就要出門,卻被葉安穩叫住。

“葉叔?”

“我也是突發奇想……”葉安穩在腦海中盤算了下,一本正經道,“你長期做這行,確實存在風險。我看你啞語如此熟練,不妨你在工作時扮演下聾啞人,這樣的人設,有可能在關鍵時刻幫到你。”

周如葉先是一愣,進而笑得直不起腰來。葉安穩被笑得發毛:“我說錯什麽了嗎?”

周如葉止住笑,從隨身小包裏拽出一個綠色小本,在葉安穩眼前晃了晃,嫣然道:“真是我的大律師,連想法都一樣,你看,我的殘疾人證。”

“你怎麽會有這個?”

“我第一份工作,在鎮采石場被炮震得暫時性失聰。雖然後來恢複了,村支書是我堂叔,還是按照致殘給我申請的殘疾人證,他一片好心,為姑娘家孤身闖江湖增加份被人憐憫的砝碼吧。”像吹過的一陣風,周如葉消失在門外。

葉安穩愣了半晌,啞然失笑:這張王炸,能不用還是不用的好。

一語成讖,這張王炸,卻接連打過兩次。

3

鍾燃從省院調回市未檢科,葉安穩響應最為積極,公檢法係統裏有老同桌,對自己可是莫大好處。那次聚餐他第一個就到了,特意把自己安排在鍾燃座位旁。攀交情、套近乎,一晚上就像打了雞血,忙得不可開交。

該說的話都說了,約莫半個月過去,也沒見鍾燃那裏有任何動靜。葉安穩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幾次想打電話給鍾燃,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內心不免堆積了怨氣。

某天清晨起床,看到鋪天蓋地的新聞,葉安穩才知道藍海中學有學生跳崖自殺。

選擇檢察院在學校宣教活動時播放自殺視頻,引起公檢機關和媒體最大關注,爆料者很會挑時機。出於職業敏感,葉安穩認為這起案子,絕不是單純自殺那麽簡單。他對此案抱有極大興趣,不放過任何一宗與之有關的報道。為了獲得第一手消息,還冒充小報記者,親自在校門口攔截學生,做隨機采訪。被翻過無數白眼,也收獲一些有用的佐證,光剪報就做了厚厚一大本。

下這麽大功夫,葉安穩肚子裏揣著小九九,案子和表姐的藍海中學有關,他這次不想再做看客,而要私底下做足功課,等表姐最需要的時候挺身而出,讓她明白自己才是她最值得信任的人。

冷夏兒葬禮他也去了,手拿一束白**,遠遠地躲在人群後冷眼旁觀。鍾燃和另一名女性檢察官都來了,更加深了他對事件的判斷。等告別儀式結束後,一名少年映入他眼簾,快步跑進告別廳,把陳列在冷夏兒遺像前的玩具熊取走,而後又快步追上鍾燃與冷家父母一行,訴說著什麽。看情形,這名少年和鍾燃很熟。

葉安穩留了心眼,多方打聽下,得知這位少年叫鹿曉陽,還獲得他視網的主頁鏈接。一幅幅生動的視頻畫麵,女主角幾乎都是冷夏兒,直到最後一個視頻,不再是精美故事,而是對殘酷現實的記錄,女人號哭聲、警笛聲、廝打、咒罵……畫麵在強烈抖動,直到定格在冷夏兒的黑白照片上,世界才安靜下來。

他瀏覽數遍,強烈感受到,這些有聲有形的視頻裏傾注了作者對冷夏兒深厚的情感,同時也猜中,鹿曉陽就是整個事件的背後推動者。他開始暗中調查,不查不打緊,一查更對這名少年刮目相看。

與他人不同,鹿曉陽在取得優異成績的同時,依然有大量精力投入課餘生活,自拍自導視頻隻是其中一部分,他是運動達人,還酷愛下圍棋,經常一放學就背起書包去棋院,直到河岸夜市開啟,準時趕過去幫奶奶打理大排檔的生意。遠超同齡人的成熟,精力充沛,又善於管理時間,天才少年,說的就是他吧,葉安穩不禁內心感歎。

學校、球場、棋院、夜市,鹿曉陽的生活豐富且有規律,沒有絲毫與冷夏兒案沾邊的地方,這讓葉安穩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判斷錯了。

將要放棄之時,一枚“炸彈”在他眼前炸響,媒體將尚雯雯腿傷緊急送醫、劉鷹珞怒斥檢察官的視頻放出來,一時間輿情四起,這讓葉安穩嗅到不祥的味道。作為劉複舟獨子、未來藍海集團的掌舵者,本應該低調為人,此刻卻為了一名女同學公然挑釁,與檢察院撕破臉皮,這種近乎衝動的做法明顯不妥。背後原因,恐怕與冷夏兒案,脫不開幹係。

一直高調宣稱配合公檢法調查工作、力求公開透明的藍海中學,也風向忽變,以影響學習為由,聯合教育局發聲,希望不要對學生過度調查,輿情也甚囂塵上,直指具體辦案的檢察官暴力執法,迫使檢察院調離鍾燃。

操控輿論風向是表姐的拿手好戲,可這更驗證了劉鷹珞有問題,不然何至於親自下場?表姐的這步棋,葉安穩認為並不高明。表麵上與檢察院的較量上占據上風,可實際……葉安穩抿了口茶,內心明鏡,她已經在刀尖上行走,稍有不慎,滿盤皆輸。

老天終究還是眷顧自己,劉鷹珞魯莽、表姐護犢心切,卻為自己迎來了曙光,即使破釜沉舟、鋌而走險,也要抓住這唯一機會。

葉安穩的目光,望向桌麵上厚厚的剪報本。

從醫院回來,劉鷹珞沒有隱瞞,把經過跟母親陳述一遍,蘇雪妮聽到背後始作俑者是鹿曉陽時,不禁眉頭緊鎖。

“媽,要不要我私底下再去探探他的口風?”

“不要驚動他,知道是誰在背後搗鬼,是我們的優勢。媽隻是沒想到,一名高二學生,竟在眼皮底下掀起這麽大風浪。”

“隻要穩住尚雯雯,沒有證據,鹿曉陽也拿我沒辦法。”

“你相信她?”

“呃,談不上相信……我隻是覺得,她和我在某些方麵有些相似,都有明確目標。”

“通過一兩天的促膝長談,你就讀懂這個女孩?”蘇雪妮覺得兒子很幼稚。

“媽,這和時間長短沒關係,以雯雯的性格,不會因小失大。”劉鷹珞爭辯。

“通過要挾獲得的情感不可能長久。我擔心的是,一旦輕易滿足,她的欲望會變成填不滿的無底洞。不過目前,鹿曉陽這個麻煩需要先解決掉。”蘇雪妮凝視著兒子,異常嚴厲道,“你未來要掌舵藍海集團,任何一點疏忽,都可能被無形放大,釀成無法估量的損失,這種事情絕對不允許發生,主動權,媽必須要握在手中。”

劉鷹珞不置可否,但他不想違背母親的意願,不再說什麽。

輕輕的敲門聲阻斷了母子談話,保姆孫姨探頭進來,說話有點猶豫:“夫人,有一件快遞……”

“哪裏寄來的?”

“沒有寄件人,隻是用紅筆在箱子外麵寫著夫人親啟,我沒敢拿進屋,放在院子裏了。”

果不其然,在庭院中央擱置著一個紙箱子,密封得很嚴實,上麵用紅筆寫著:閑人勿動,雪姨親啟。

蘇雪妮點頭示意,司機手持壁紙刀,輕輕劃開透明膠帶打開箱子,裏麵有一個厚本。蘇雪妮上前打開觀看,不禁大驚失色——自打冷夏兒事件發生之日起,所有消息都被以剪報形式匯聚於此,粘貼歸納得整整齊齊,最後捋出脈絡,並在下麵做著密密麻麻的批注,做剪報者,一定是個細思極恐的人。翻到最後一頁,剪報分析出來的結論,矛頭直指劉鷹珞。

看著兒子照片,蘇雪妮感到一股涼意順著脊梁骨爬上來,不禁打了個寒戰。把本子遞給兒子,劉鷹珞看完,同樣驚訝不已。

一時間,母子倆竟沒了主意。

還是蘇雪妮老辣,率先從震驚中複蘇,低頭查看紙箱子,底部還夾有一張便簽條,上麵寫著:14日下午兩點半,魚嘴峴河岸茶館,恭候雪姨大駕光臨。從稱謂上看,像是內部人幹的。

“媽,你要去嗎?”

“去,為什麽不去?媽想當麵見見,到底是什麽人物,敢威脅到我的頭上。”

“會不會有危險?我陪您去吧。”劉鷹珞擔心地望著母親。

“行啦,你能有這份孝心,媽就知足了。”蘇雪妮輕輕地拍了拍兒子的臉頰,“多一個人反而容易生事端。你不要擔心,回學校好好上課,這事媽來處理。”

4

兩天後,蘇雪妮準時推開了河岸茶館的店門。一路尋來,也讓這位闊太充分見識了現代都市市井的一麵。找個偏僻角落坐下,隨便點了杯茶,端上來的玻璃杯,杯口還有未衝幹淨的洗潔精殘留,這讓她有些反胃。

等不多時,門口懸掛的風鈴聲響,一個跛足男人邁步進來,先環視一圈,目光最終落在蘇雪妮身上,咧開嘴笑了下。

逆光中看不清來人相貌,蘇雪妮內心明白,他就是約自己來的人,不由得微微挺直腰板,祭出一副不可侵犯的氣勢來。男人一跛一跛走過來,拉開把椅子坐在對麵,依舊保持著笑容。當看清楚男人這張臉,蘇雪妮竟有些恍惚,好像在哪裏見過,但又記不真切,他是?

“表姐,我是安穩。”

對,他是遠房表弟葉安穩,印象中他不是跛足啊,上次見麵還在十多年前,人明顯滄桑了許多,頭發也稀疏,隱約有謝頂跡象……蘇雪妮正尋思著,葉安穩又開口道:“很抱歉以這種方式約表姐見麵,但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可以去公司找我,為何非要約在這裏?”

葉安穩苦笑一聲:“可能是我的跛足有礙觀瞻,我與藍海集團之間,一直有道看不見又難以逾越的鴻溝。”

“表姐,我知道你要說什麽。”看到蘇雪妮要開口說話,葉安穩急忙製止,“我雖然落魄,但不想一輩子過寄人籬下的生活。這是我真實感受,你可能理解不了,也不必嚐試理解。”

蘇雪妮捕捉到葉安穩內心的那份敏感,溫言道:“男人有骨氣不是件壞事,我能理解。你的腳是怎麽弄的?”

葉安穩感激地望了她一眼:“幫原告打贏了官司,當晚卻被打斷了腿。”

“你是律師?”

“是。”

“律師還用這種方式,你不怕今後無法在行業內立足嗎?”

“怕。我今天是以表弟的身份約你,不是律師。”

“喲?”蘇雪妮杏眉一挑,用近乎嘲諷的語氣,“你今天的舉動,讓我覺得表弟這個詞,很陌生。”

葉安穩並沒有反駁,自顧自道:“我寄的資料,想必表姐已經看了。這是我近段時間通過走訪調查得出來的結論,在冷夏兒自殺案上,鷹珞有很大嫌疑。”

“住口!”蘇雪妮揮手打斷他的話,“憑幾份剪報和妄加揣測的分析,就跑過來汙蔑大鷹,你還好意思叫我表姐?”

“表姐,鷹珞也是我外甥,絕對沒有傷害他的意思。我做這些不為別的,隻為了保護鷹珞。如果我的分析一文不值,你大可不必理會,更不用親自過來。”

“我就想看看誰在背後搗鬼,好報警抓他。”

“以誣陷,還是敲詐勒索?”葉安穩終於露出狡黠的笑容,“表姐,我好歹也是名律師,我提供的僅僅是分析,沒有一句言論說是鷹珞做的,更沒有要一分錢的報酬。”

蘇雪妮不禁重新打量外表猥瑣,做事卻滴水不漏、不留一絲把柄的表弟。見她不說話,葉安穩趁熱打鐵、以退為進道:“是表姐當年的恩賜,才讓我就讀藍海中學,實現了大學夢。我今天來隻為報恩,絕無他意。請你放心,那本剪報就是原稿,絕沒有第二本,不必擔心外泄。我的分析尚顯粗淺,但若能幫到表姐,我會感到很欣慰,茶您慢用,先告辭了。”

葉安穩起身就走,毫不拖泥帶水。

終於將我軍了,為了今天的出場,他準備了半生……蘇雪妮凝視著他蹣跚背影,知道留給自己猶豫的時間不多了。

在葉安穩推開大門邁步將要出去時,身後響起蘇雪妮的聲音:“安穩,我還有幾句話問你。”

葉安穩臉上露出不易察覺的笑容,他知道自己賭贏了。再次坐回到茶桌前,蘇雪妮問道:“說說看,你如何能幫到我?”

“提前預警,防患於未然。”

“你並不確定?”

“走在別人前麵總歸是好的。我無法保證,會有誰能想我所想,並付諸行動。”

蘇雪妮腦筋轉得極快:“你是不是有懷疑的對象?”

葉安穩點了點頭,非常幹脆地回答:“有!”

“誰?”

葉安穩靜靜地望著蘇雪妮,沒有搭腔。

蘇雪妮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直接把話挑明:“無功不受祿,就像我不相信人的善意一樣,說出來你的條件。”

“注資我的律師事務所,把它培育成石嶼市數一數二的大所。”葉安穩倒也不含糊。

“胃口不小。”

“士為知己者死。表姐,我向您保證,律所將竭盡全力為您服務。”

“注資並不難,我先要看到實際行動,才能判斷值不值得投資。”

“難道,已經有人對鷹珞不利了?”葉安穩腦筋轉得也是極快。蘇雪妮微微點頭,對他的反應很是滿意。

葉安穩又大膽猜測了下:“是鹿曉陽嗎?”

“你為什麽會想到他?”

葉安穩把自己對鹿曉陽的懷疑、如何暗中調查敘述一遍,最後道:“他和檢察院的鍾燃檢察官交往甚密,我就有好幾次看到鍾檢出現在鹿曉陽奶奶的夜市排檔,而且,他和鷹珞是同學,獲取證據極為便利。”

葉安穩頓了頓,和盤托出自己的疑惑:“最令我感到疑惑的,冷夏兒追悼會上,那麽隆重的場合,他竟然偷偷在遺像前擺了個玩偶。後來瀏覽他的視網,才知道玩偶裏麵藏有偷拍器,在偷拍每位悼念者的微表情,嘿嘿,真是個心思縝密的家夥。”

蘇雪妮脫口而出:“泰迪熊玩偶?”

葉安穩臉色有些變了:“表姐,你怎麽知道?”

“尚雯雯的病房也被他擺放了一隻,碰巧被大鷹看到。”

兩人麵麵相覷,這名少年比預料中的還棘手,早已經走到所有人的前麵。葉安穩道:“表姐,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蘇雪妮狠了狠心:“幫我解決了這個麻煩,你提的要求我來滿足。但如果事情辦砸了……”

“我絕對不會記得有今天這次會麵。”

葉安穩心中似乎早有解決方案,說完這句話,滿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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