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玩具熊
1
陽光明媚的午後，海邊沙灘，尚雯雯身穿白色紗裙，光著腳踩在細軟的沙子裏，海水輕輕拂過腳麵，又忙不迭地退了下去。遠處劉鷹珞高呼著自己的名字，朝著自己跑來。尚雯雯嚶嚀一聲，掉頭就跑，兩位少年在海邊相互追逐嬉戲。
尚雯雯不停地奔跑。
漸漸地，海水不見了，腳下沙子變為石礫，地勢越來越高，前麵就是懸崖，像極了冷夏兒自殺的地點，尚雯雯急忙停住腳步，回頭道：“鷹珞，不能再跑了，再跑就掉下去……”沒等她把話說完，身後劉鷹珞麵目變得猙獰，雙手狠狠地推在她胸口。巨大慣性下，尚雯雯騰空而起，向崖底跌落。
“救命啊——”
尚雯雯隻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變白了，身體如墜在棉花中，渾然使不出一絲氣力……
“雯雯、雯雯——”一個遙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白茫茫中，尚雯雯的手終於薅住了什麽，緊緊抓住。
“你做噩夢了？”聲音很熟悉。尚雯雯睜開眼，透過被汗水浸濕的劉海，劉鷹珞英俊的麵龐近在咫尺，幾乎貼著鼻尖。
尚雯雯“啊”了一聲，雙手下意識地使勁推開他。猝不及防，劉鷹珞被推了個踉蹌。
“雯雯？”劉鷹珞語氣中流露出不滿。尚雯雯這才環顧四周，潔白的病房，窗外天色已接近黃昏，剛才是自己做的噩夢，頓時有些不好意思，小聲道：“你怎麽還沒走？”
“本來我們在聊天，你太困了，聊著聊著就睡著了……嗯，我就一直坐在旁邊，看著你。”
尚雯雯大羞。
“我睡著了……沒有胡說什麽吧……”尚雯雯對自己並不確定。
“就感覺你眉頭緊鎖、渾身僵硬，還喊出冷夏兒的名字。”劉鷹珞起身給她倒了杯水，尚雯雯接過，喝在嘴裏，有一股酸甜的味道。杯子裏麵有兩片檸檬，外皮用刀片削去，男生的細心，讓她內心湧起一股暖意。
劉鷹珞重新坐在她麵前，輕輕握住她柔弱無骨的小手，用柔和且不容置疑的口吻道：“雯雯，冷夏兒這件事折磨你很久了，要盡快讓它成為過去式。你是我女朋友，我有義務保護你，你要全身心放在舞蹈和表演上，那才是未來大明星應該關注的。”
劉鷹珞滿目真誠。
尚雯雯被軟化了，就想把自己錄製的視頻交給劉鷹珞。可夢裏的他，太可怕了……僅僅是一瞬間，理智就占據了上風，甜甜一笑道：“你這麽說我很感動，保護你也是我的義務。視頻放在一個非常安全的地方，這是咱倆之間的秘密，除了我之外，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劉鷹珞內心有些惱怒，尚雯雯的話聽起來，不啻是對自己再次敲打。但迅速就調整好心態，切換話題：“等你腳傷痊愈，放假後我們去帕勞吧，這段時間，都快把你折磨瘋了。”帕勞是西太平洋上的群島島嶼，世界著名的潛水勝地。畢竟是小女生，聽到這種撒糖的話，尚雯雯眼睛散發出光彩，恨不得現在就能蹦下床，坐在飛往帕勞的飛機上。
劉鷹珞準備撤了，剛有些憧憬的尚雯雯噘起小嘴道：“就不能再多陪我會兒嗎？”
劉鷹珞隨口撒個謊：“今晚不行啦，老爺子要回家吃晚餐，我得陪他。”把父親抬出來，嚇得尚雯雯不敢再說什麽。
門被推開，護士換點滴液，看到滿屋堆滿的鮮花禮物，順嘴說了句：“這屋鮮花可真多，拿出去都夠開花店了。”
尚雯雯冰雪聰明，瞬間就想到巴結護士的方法：“護士姐姐喜歡哪束，我給您擺到護士站去。”
護士急忙擺手：“不用不用，心意領了。”
劉鷹珞會意，從桌子上挑了最大的一捧花束。在拿的過程中，包裝絲帶不慎把後麵的玩具熊帶倒在地，急忙俯身去撿，突然頓住身形。
半依偎在**的尚雯雯看不到情形，隻是催促道：“怎麽愣住了，快把鮮花擺到護士站去啊。”劉鷹珞應了聲，快步捧起花送到護士站，等回來時，臉上卻冷若冰霜。尚雯雯終於覺察到，有些不解：“不就是一束花，不至於生氣吧。”
劉鷹珞把玩具熊扔在**，冷聲道：“是不是你幹的？”
尚雯雯嚇了一跳，急忙把玩具熊抓在手裏，剛才摔在地上，玩具熊的一隻眼睛掉下來，露出了藏在裏麵的攝像頭。
“沒有理由偷拍我自己啊。”尚雯雯辯解。
劉鷹珞黑著臉不說話，拉開玩具熊背後的拉鏈，把攝像頭連帶著儲存卡拽了出來，又打開自己書包，掏出筆記本電腦，連接上讀卡器，一幀幀回看著偷拍內容。一直拖拽到偷拍開始的第一個鏡頭，尚雯雯和她母親都在畫麵裏，還有很多的同學進進出出，雖然沒看到是誰按了錄製鍵，但絕不是尚雯雯母女。
劉鷹珞神態這才緩解下來：“是我錯怪你了。”
尚雯雯顧不得與他賭氣，怔怔地望著玩具熊：“你有沒有覺得，這隻玩具熊，我們在哪裏見過？”
“見過？”劉鷹珞一時沒回過神。
尚雯雯皺著眉頭極力搜索腦海中的記憶，突然叫道：“我想起來了，在冷夏兒葬禮上，在她照片前，也有這麽一隻熊。”
劉鷹珞恍然大悟，再看這隻玩具熊，猶如看一枚定時炸彈。
尚雯雯澀聲道：“看來，很早我們就被盯上了。”
劉鷹珞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想不通是誰在偷拍，但有一點很明顯，這個人明顯針對的，是尚雯雯背後的人。
他想抓住我！
念及此，人瞬間變得焦躁不安，在房間裏來回轉圈。他的反常嚇壞了尚雯雯：“別著急鷹珞，我們坐下來好好商量，接下來該怎麽辦。”
劉鷹珞置若罔聞，直到內心盤算清楚才停下腳步，陰沉著臉，按照原樣把攝像頭和儲存卡填回去，眼睛重新貼在攝像頭上，並把玩具熊擺回在原來的位置。這一通神操作，讓尚雯雯不明所以，愣愣地望著他。
劉鷹珞笑容中帶著猙獰：“雯雯，他不是想看嗎，來，就讓我們好好說說，關於帕勞的計劃吧。”
說完，按下了錄製鍵。
2
夜深人靜。
鍾燃拖著疲憊身軀，掏鑰匙打開房門，發現客廳還亮著燈。不禁有些詫異，通常這個時間父母早已經上床睡覺了。探頭往客廳看，發現母親斜靠在沙發木製扶手上，單腕拄著頭，鼻腔裏發出輕輕的鼾聲。
這是鬧的哪一出，難道老兩口拌嘴鬧矛盾了？鍾燃躡手躡腳地拿了件外套，剛想給母親蓋上，母親卻醒了。
“唉，瞧瞧媽，人老不中用，你回來都沒聽見，肚子餓不餓，媽給你下點麵條？”母親醒來就要張羅著給他弄宵夜。
鍾燃急忙阻止：“媽，都幾點了，你還不回屋睡覺，和我爸吵架了？”
“就他那笨嘴，想吵也吵不起來，媽是在等你。”
鍾燃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急忙坐到母親旁邊：“媽，您說。”
“你和那個杏子，發展到什麽程度了？”
母親突如其來的問話，讓鍾燃有些猝不及防：“我們就是同事關係，什麽都沒有發展，媽，你淨操沒用的心，趕緊休息去。”
“媽剛才睡了會兒，不困。”老太太抱著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戰鬥精神，繼續道，“你要是沒給暗示，大姑娘家能天天過來陪你跑步？”
“媽，那不是陪，是我們有共同愛好而已。”
“真的不騙我？”
“騙你幹嗎？”
兒子表情不似作偽，母親的心反而放下來：“真這樣，媽就放心了。你和誰家的姑娘好都行，就是不能和她好。”
母親的話反讓鍾燃來了興趣，忙問道：“媽，出什麽事了？”
“倒也沒有……”母親也不打算隱瞞兒子，從桌子上的木匣子裏麵拿出一遝紙，這是一份民事調解書：紙麵發黃鬆軟，邊角磨出毛邊，歲月的痕跡躍然紙上。鍾燃快速瀏覽一遍，不禁有些生氣：“有些條款，未免有點過分了。”
鍾意過失殺人、畏罪跳崖自殺後，刑事雖然不予立案，但在民事上被受害者家屬告上法庭，要求天價賠償。經過庭前的數次調解，才給老兩口保留下目前這套老房子，除此之外的財產，幾乎被“洗劫”一空。雖然心哀若死，但小兒子犯下的錯，老兩口咬緊牙關也得擔著。為了能讓鍾燃好好上大學，追求自己的夢想，這件事他們從沒告訴鍾燃，與兒子通話，也是報喜不報憂，平日裏的小病小災能不去醫院，就不去醫院。父親病重，不靠著原單位的那點醫保支撐，日子都難維持下去。母親天性樂觀豁達，要不是杏子的事，她還會緘口不言。
調解書在末尾的落款處，原被告分別簽字畫押，除此之外，還有律師李觀山的簽名。
李觀山，那不是杏子的父親嗎？
母親察言觀色，見兒子神色陰晴不定，解釋道：“事情出了後，受害者家屬對咱們提起巨額民事賠償，起訴書送達時，賠償金額那一連串數字，我眼都花了，壓力大得幾乎喘不上氣來。在法院調解期間，這位李律師代表原告，與咱們見過幾次麵……”
那時候弟弟去世不久，又麵臨高考，鍾燃幹脆逃避現實，把自己封閉在學校，除了讀書，什麽也不過問……母親的話自己第一次聽說，不禁心生愧疚。
鍾燃的心思母親迅速就捕捉到了，安慰道：“不妨事，那都是爸媽心甘情願的，你考上政法大學，才是爸媽最大的榮耀。”
鍾燃內心感動，用胳膊輕輕地摟住母親。母親微閉雙目，滿足地躺在兒子臂彎。直到好一會兒，才戀戀不舍地推開兒子，笑道：“去摟你女朋友去，摟我這個老太婆作甚，對了，我剛才說到哪了？”在兒子提示下，再次說下去，“人老了就健忘。我和你爸掙的都是死工資，沒有閑錢請律師。李觀山這人相貌方正，感覺很可靠，相處久了，我和你爸也就把他當作自己的半個律師使用，凡事也請他幫忙拿主意。在他斡旋下，原告終於鬆了口，把這唯一的老房子留給我們養老用，但要一次性賠償一百五十萬元。當時在爸媽看來，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鍾燃憤憤不平：“一百五十萬，真是獅子大張口啊。”
“砸鍋賣鐵，又借了八十萬的外債才算付清。你爸那麽要強的人，不得不把工作辭了，四處打工撈外快，還給人當替班司機。”
“家裏的情況，為什麽不跟我說？”
“你正在大學深造，絕不能影響你。在這方麵我和你爸絕不糊塗。我們沒保護好一個兒子，不能把另一個兒子的前途再搭進去。”
鍾燃鼻頭一酸，眼淚好懸沒掉下來。父母之愛深如海，此時此刻他明白了這句話的意義。
“其實辛苦了這幾年，陸續把欠的債都還上了，要不是那晚偶遇，我們的內心還是很平和的。”母親頓了頓，麵露怒色，“說來也湊巧，那晚你爸替班，十點左右拉了個活，乘車的兩個人喝得有些醉，沒認出你爸來。他倆一路上高談闊論，言語間，還聊到了鍾意的事……”
鍾燃立馬聯想到兩個人。
“是李觀山律師……和他？”手指著調解書上原告的名字，熊衛國。
母親點點頭。
“他們說什麽了？”
“熊衛國說當年多虧了李觀山，不僅懲罰了對方家屬，還讓事情迅速調解。”
作為檢察官的鍾燃很敏感，立馬追問：“媽，你確定他倆是這麽說的？”
“媽確定。你爸回來後氣憤莫名，李觀山和熊衛國說的話，就像刻錄機刻在他的腦海裏，一個字都不會錯。李觀山還說，老戰友的事必盡全力。自己的律所能有今天，也多虧老熊的鼎力支持。嘿嘿，兩個人相互吹捧，你爸都聽不下去了，有幾次想停下車，揪住李觀山脖領問問他，憑什麽當年裝好人，哄騙自己。”母親壓抑了很久的情緒，似乎全要發泄出來，喋喋不休地說下去。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母親哄進屋睡覺，鍾燃卻陷入了沉思：父母一輩子老實本分，不知社會的險惡，對李觀山反應有些過激，是可以理解的。作為原告律師，為原告爭取最大利益無可厚非。隻是作為受害方，獨子喪命，熊衛國為何要急於讓事情迅速解決，甚至不惜私下調解？這太不合常理。
難道，十年前鍾意的殺人案，還另有隱情？念及弟弟，鍾燃的頭如裂開般疼痛難忍。
3
尚雯雯被門外的嘈雜聲吵醒時，天色早已大亮，陽光透過薄薄的紗簾，把房間染成暖黃色。
尚雯雯看了看床邊，不知道劉鷹珞什麽時候走的，印象中他昨晚一直坐在自己床邊，跟自己講啊說啊，從帕勞潛水到環球旅行，從美國讀書到未來的規劃……直到自己眼皮如灌了鉛般沉重，他還在喋喋不休。
昨天晚上劉鷹珞說的話，比他這一年跟自己說的都多，剛開始，自己還有作秀成分，可到了後來，聊得越來越起勁，渾然忘記玩具熊裏的偷拍攝像頭……這個大男孩，並沒有大家印象中那麽的冰冷，回想起他聊到未來理想時，那副神采奕奕的表情，尚雯雯由衷笑了。
這份獨屬的甜蜜，很快就被媽媽尖脆嗓音打斷。
“哎喲，你們可真是雯雯的好同學，這麽早就來看她，來就來，還帶什麽禮物啊……”說著話尚華倩推門進來，看到女兒醒了，忙朝著外麵招呼，“都別站著了，快進來。”
“媽，你剛來嗎？看沒看到什麽人？”
“你敏嬸手氣好，非要打四鍋，這一晚困得我喲。剛回家洗個澡就趕過來了。”尚華倩突然意識到，女兒並沒關心自己，問的是劉鷹珞，訕笑道，“這才多大會兒工夫，就把媽忘了，想問自己打電話問去。”
床邊圍滿同學，大家七嘴八舌地和她說話。尚雯雯隨口應和著，眼神卻透過人縫，偷偷瞥向牆角的桌台……讓她感到驚訝莫名，剛才還擺在那裏的玩具熊，不見了。
清早，微信群裏，同學們就相約著來醫院看望尚雯雯。恰逢周末，來的人比往常多，幾乎擠滿了半輛公交車，鹿曉陽也在其中。今天的他特別安靜，坐在角落裏戴著耳機聽音樂。
來到醫院，鹿曉陽混在人群中，盡量讓自己變成小透明。就這樣，探視時間一到，他走進病房，趁大家注意力都在尚雯雯身上，偷偷把玩具熊塞進早已準備好的書包裏，轉身出門。快步通過病房走廊，推開安全通道的門進去，順著盤旋樓梯向下走了好幾層，四下沒人才停住腳步，從包裏掏出玩具熊，拉開拉鏈檢查裏麵的攝像頭和儲存卡，一切正常，這才長長籲出一口氣。把東西重新收拾好，邁步下樓。
可這一切，卻被劉鷹珞看在眼裏。
不知道為何，昨天晚上，當著尚雯雯的麵，劉鷹珞竟少有地敞開心扉，暢談自己宏偉的人生計劃。直到尚雯雯昏昏睡去，才意猶未盡地離去。
清早，劉鷹珞就被群裏的微信“炸醒”，這麽多同學要來醫院看望尚雯雯，不正是偷拍者渾水摸魚的好時機？一骨碌從**爬起來，連早飯都顧不上吃，打輛車直奔醫院，早早尋覓個能看到整條病房走廊的地方躲起來，守株待兔。
果不其然，在同學們魚貫進入尚雯雯病房不久，一個人很快就從病房裏撤出來，快步穿過走廊，消失在安全通道門的後麵。劉鷹珞急忙跟過去，輕輕推開門，閃身跟進樓梯間，聽腳步聲是往下，手扶欄杆向下張望，隔著二層的距離，一名少年正坐在樓梯上，查看玩具熊裏麵的偷拍裝置，正是鹿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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