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遇 襲

1

鍾燃這兩天心神不寧。

蘇雪妮看到的新聞,他也瀏覽了,“驅逐”這樣罔顧事實、博眼球的字眼,讓他很不舒服,內心也湧出一絲不祥預感。果不其然,第二天就有媒體爆料,市檢察院未檢科鍾姓檢察官,在辦案過程中,對未成年人沒有妥善保護,即便少女腳踝骨折,還不依不饒追到救護車上,繼續進行語言暴力,罔顧少女身體所承受的傷痛。這些言論得到120救護車急救醫生和護士的證實。急救醫生在采訪中強調,要不是自己及時製止,受傷少女都有可能引發昏厥的危險。在文章最後,還痛心疾首地發出靈魂拷問:作為關愛青少年成長的未檢檢察官,為什麽在事件中扮演如此粗魯的角色,這到底是個人行為,還是檢察機關辦案過程中脫離群眾、脫離實際所導致?

短短幾日,輿論就一邊倒地碾壓過來。在評論區,甚至有好事之徒建議人肉搜索他。杏子氣不過,在評論區回擊了幾句,迅速招來漫山遍野的謾罵,說她是洗底的,詛咒她全家的……鍵盤俠口吐芬芳,什麽難聽說什麽。怕小姑娘臉皮薄,鍾燃不讓她再替自己發聲。

還沒進未檢科的門,就聽見老煙沙啞的煙嗓在極力爭辯著。等把電話“啪”地掛了,嘴裏還罵出了句髒字。

杏子急忙問:“老煙,發生什麽事了?”

“還能為什麽,不都是為他。”老煙狠狠地瞪著鍾燃,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是王檢察長的電話,這兩天輿論想必也有耳聞,矛頭都衝著你去了,組織決定,先暫時把你調離這個案子。你說說你,也是當師父的人了,辦案這麽魯莽呢?”

鍾燃還沒表態,杏子率先不幹了:“老煙,這就是組織不對了。我們沒日沒夜工作,為的是還社會一個真相,還夏兒同學一個公道,尚雯雯嫌疑最大,這可倒好,她自己從舞台上掉下來,變成是我們搞的,真是倒打一耙。不行,我得找檢察長去。”

鍾燃和老煙急忙阻攔。

“胡鬧,你以為王檢沒有壓力?這個結果也是組織權衡下來,找到的最佳解決辦法。”老煙頓了頓,故作威嚴道,“我剛說了前半部分,就被你這個丫頭把話茬接走了,還想不想聽後半段了?”

杏子故意把頭扭向一邊,鍾燃笑著回答:“她想聽。”

杏子“撲哧”一下被氣笑了:“誰想聽了,他要是自己願意說,我也不攔著。”

老煙端詳著眼前“師徒”兩人,打了個哈哈,不緊不慢地坐回座位上:“這麽說我就放心了。小鍾啊,你暫且把杏子手頭的事接過來,冷夏兒這個案子呢,由杏子繼續跟進。”

杏子再笨也秒懂老煙的意思,頓時眉開眼笑:“合著整這麽大陣仗,換湯不換藥,這不什麽也沒變嗎。”

老煙叱道:“什麽叫沒變,可不許到外麵給我瞎說去,這次輿情來勢凶猛,按道理,這麽小的事不至於引起媒體的關注……總之,在一切明朗化前,謹慎為上。杏子,你有沒有信心辦好這個案子?”作為老前輩,老煙護犢之情流露無遺。

杏子瞥了眼鍾燃,雙腿一碰,站得筆管條直:“請老煙放心,保證完成任務。”

“一切走著看。反正,別沒事就求助我這把老骨頭。”老煙嘿嘿一樂,把身體向後仰,完全埋進椅子靠背,吞雲吐霧去了。

正分析著案情,鍾燃電話響起,是鹿曉陽打來的,電話那頭的少年邀請他吃晚飯,鍾燃欣然同意。掛了電話,與杏子相視一笑,這個電話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等兩人來到奶奶海鮮炒飯的攤檔前,鹿曉陽早已經等候多時。像老朋友般揮了揮手,朝一張放著預留桌位牌的桌子努了努嘴,又忙乎其他客人去了。

鍾燃坐下,饒有興趣地看著少年忙裏忙外。送走了幾撥客人後,鹿曉陽把圍裙摘掉,坐過來邊倒可樂邊笑:“今天請二位吃本店最高規格的海鮮,蝦蟹炒飯,都是我早預留出來的。”

“怎麽想起來請我倆吃飯了?”

“給你壓壓驚。”

“給我?”

“你都成本市風雲人物了,街頭巷尾,誰還不知道市檢察院未檢科有個脾氣火暴的鍾大檢察官。”

知道是開玩笑,可杏子還是不愛聽:“不許胡說八道。”

“真如你說的這麽有名氣,以後辦案子就更方便了。”鍾燃倒是並不在意。

海鮮炒飯端上桌,香氣撲鼻,鹿曉陽張羅著兩個人趁熱趕緊吃。兩人倒也不客氣,大快朵頤起來。等吃到差不多,鹿曉陽才問:“大叔,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

“為什麽要這樣問?”鍾燃故意逗他。

“經我這兩天觀察,網絡上有人雇用水軍抹黑你,有汙點的檢察官,總不能繼續調查了吧……”鹿曉陽也不繞彎子,直截了當問道,“你是迎難而上,還是被調離這個崗位?”

“後者。”鍾燃指了指身邊的杏子,“接下來這個案子的跟進,由杏子檢察官全權負責。”

鹿曉陽先是愣住,望著對麵兩人幾乎同樣的吃飯姿勢,瞬間想通了,不禁莞爾:“以後這個案子,就靠杏子姐姐了。”

杏子白了他一眼:“好像自始至終,都是你在操縱我們,說說看,後麵還有多少是我需要做的。”

鹿曉陽連連擺手:“夏兒同學交代給我的後事,我都已經按部就班完成了,再往後就沒有啦。”見杏子一副不相信的樣子,鹿曉陽拍著胸脯,信誓旦旦,“以後我來做姐姐的線人,學校裏有任何風吹草動,我都告訴你。這樣偵破速度,是不是會加快一些呢?”這話可謂正中靶心,被媒體如此曝光,接下來的工作確實不好開展,有這位古靈精怪的小子做內應,確實事半功倍。杏子不敢做主,眼巴巴望著鍾燃,等他定奪。

鍾燃收起臉上笑容,嚴肅地望著鹿曉陽:“不要因為罪案電影看多了,就草率下這個決定。若輿論真被操縱,這股勢力就絕對不容小覷。況且他在暗處,我們在明處,你不害怕嗎?”

“怕,怎麽不怕?”

杏子哂然:“怕你還說什麽?”

“就是因為怕,才更要知道真相。我不想讓整個事件沉下去,再也無人問津,更不想未來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冷夏兒出現。”鹿曉陽的話瞬間就擊穿了鍾燃。鍾意已經沉入海底十年了,這十年,又有誰為他做過什麽……念及弟弟,太陽穴頓時疼痛難忍。

杏子發現異樣,關切地問道:“師父,是不是頭又疼了?”

鍾燃朝她擺擺手,示意不礙事,少年自相矛盾的話,他聽懂了,內心不由得升起一絲敬意:“你比我勇敢。如果決定了,我歡迎你的加入。”

“早就加入了,你們嘴裏吃的,是我的入夥飯。”鹿曉陽痞性十足。

夜色已深,三人話別。

杏子家裏有事,自己打車走了。鍾燃朝停在河對岸的汽車走去。來的時候,河邊路兩旁停滿了車輛,轉悠了好半天,才在一條小巷內找到個停車位。

小巷曲徑幽深,沒有安裝路燈,鍾燃借助月光,依稀看到不遠處自己的車,身後傳來“簌簌”的輕響,難道有人尾隨?掏出鑰匙按了開車鍵,隨著“嘀嘀”的聲音,車燈亮起,照亮了周邊環境。果不其然,在自己身後牆上映出一個人影。沒等轉身看清楚身後來人,就被棒球棍狠狠地擊打在後背、抽倒在地。

一個穿著黑衣,戴著棒球帽的壯碩男子撲上來,拳頭揮起,照著頭部就是一套組合拳。先機盡失,鍾燃隻好雙手護頭,蜷縮起身體,護住要害部位。即便這樣,臉上也挨了不少拳。

襲擊者並沒有害命的意思,發泄般捶打了會兒,見他沒有反抗,也就直起身,照著腹部又狠狠踹了一腳,壓低聲音道:“姓鍾的,以後再敢騷擾尚雯雯,就弄死你。”說罷,轉身消失在夜幕中。

那腳很重,幾乎讓鍾燃喘不上氣來,肺部一陣**,緊接著就是劇烈咳嗽。好一會兒,才抹去嘴角血跡、晃晃悠悠爬起來,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室。透過反光鏡才看清楚自己的慘狀,臉部被地上碎石子磨出數道血痕,嘴角破了,顴骨也腫起老高。

又緩了會兒,打開手機的手電功能,重新下車,在案發現場尋找遺落的證據,剛才撕扯中,鍾燃清楚記得,自己薅下襲擊者身上的一粒紐扣,終於在轉到第四圈時,在車輪底下找到。把紐扣放在手心仔細端詳,扣子正麵是兩個英文大寫字母MS組成的圖案。

2

尚雯雯成為劉鷹珞女朋友的消息,在藍海中學不脛而走,傳播速度之快,連食堂掃地大媽都聽說了。她的腳踝傷,需要在醫院住半個月左右。為了不耽誤學業,學校特意安排了老師和同學為其補課,可謂服務周全。除此之外,每天來看她的師生絡繹不絕。

好不容易又送走了一撥,尚華倩輕輕擦拭下額頭上的汗珠,說話的腔調都透著喜悅:“你那些死黨把你倆關係說出去,這就是效果。姑娘,聽媽的沒錯。”

尚雯雯斜靠在**,慵懶至極:“媽,這才哪到哪。”

尚華倩瞥了眼幾乎堆滿房間的鮮花禮物:“這還不行啊,當媽的,從來就沒這麽風光過,全是托了女兒的福。”

“我和劉鷹珞,充其量就是相互利用罷了。”尚雯雯神色帶著一絲戲謔,她不傻,還保持著冷靜。

“說什麽胡話呢。人家有什麽可利用咱的?你可得好好跟鷹珞相處,把握住機會,別像當年媽年輕的時候,瞎了眼挑了你爸。”

“打住,又來了。”

“不說不說。不過有一點你媽沒看走眼,他高大帥氣基因好,不然能生出你這麽個好皮囊來?”

尚雯雯從小就沒有見過這位本應陪伴她一生的男人,記憶深處的他就是個符號,如果非要說出點意義來,就是夜晚偶爾做夢,當自己被欺負時,總會有一個看不清相貌的男人出現,超人一般打跑所有壞蛋,自己開心地喊著爸爸,撲進那個人的懷裏……每當做到這樣的夢,即便是噩夢,她也舍不得醒來。

尚雯雯不想繼續聊這個話題:“媽,你再不走,敏嬸的牌局就該三缺一了。”

“跟陪我姑娘比,打個牌算什麽。”

“這個點沒人再來了,媽,明天一早你再過來風光,快去吧。”尚雯雯撇撇嘴,揭穿她的老底。

尚華倩訕笑一下,站起身道:“那媽先走了?”

正說著,外麵走廊又是一陣**,護士甜美聲音再次響起:“探望十五號房一床的病人往這邊走,你們都輕點聲,病人都需要安靜。”

十五號房是尚雯雯的病房號,尚華倩朝著姑娘一笑:“你看,這點還有人來呢。”

屋子裏麵又站滿了同學,鹿曉陽也夾在其中。大家輪流問候著尚雯雯,並把鮮花禮物擺放在病房的各個角落,尚華倩樂得合不攏嘴,忙裏忙外招呼大家。很快,人又如潮水般退卻,留下母女兩人。

在成簇鮮花背後不起眼的位置,多出一個玩具熊,樣式和冷夏兒追悼會擺在遺像前的一模一樣,眼睛正對著病床方向。

尚華倩第二次嚐試出門,在病房門口迎麵撞上杏子,頓時有些疑惑:“你怎麽來了?”還下意識看她的身後。

杏子冷冷道:“不用看了,今天來找你們,隻有我自己。”

尚華倩不知道她來意,色厲內荏道:“你們刑訊逼供,害得我姑娘腿骨折,我還沒找你們算賬,你反倒是主動找上門來了……”

“鍾檢昨晚被人打傷,高度懷疑行凶者是受到你們的指使。”

聞聽此言,尚華倩被嚇了一跳,氣焰立馬消失得無影無蹤,急忙擺手辯解:“誤會,這肯定是誤會,我們孤兒寡母的,怎麽可能去買凶傷人?”不禁回頭望向病**的女兒。尚雯雯與她一樣,滿臉驚異。

看兩人神色不似作偽,杏子胸中那團怒火稍微平息了些:“襲擊者得逞後,在鍾檢耳邊說了一句話,‘姓鍾的,以後再敢欺負尚雯雯,就弄死你’,不是你們指使的,還會是誰?”

母女倆再次對視一眼,幾乎異口同聲道:“冤枉啊,我們從來不會,也沒有想過去傷害鍾檢。這個人是誰,我們哪裏知道。”

“傷害公檢人員是重罪,隱瞞不報者,也會受到牽連。”杏子望著尚雯雯打著厚厚石膏的腳踝,正色道,“這段時期好好養傷,也靜下心來好好想想,什麽是對,什麽是錯。屆時檢察院會再來問訊你的,希望到時候,你選擇的是正確答案。”

尚雯雯嘴角輕微上揚,對她的話不置可否。

該說的話已說,杏子轉身離開病房。等人影消失在走廊深處,尚華倩急忙俯下身:“雯雯,這位檢察官話裏有話,你到底攤上什麽事了?是誰替你出頭的啊?”

“都是誤會,我什麽也不知道。”尚雯雯胃裏一陣翻湧,突然感覺很煩躁,翻身躺倒在床,把後背晾給母親,“媽,我累了,想休息會兒,你沒事就先走吧,不用陪我。”

“哎,那媽就先和敏嬸打牌去了。”尚華倩有些擔心地望了女兒一眼,又牽掛著牌局,正左右為難時,劉鷹珞推門進來。

“阿姨好。”

“雯雯,你快看誰來了。”尚華倩立馬滿臉堆笑,招呼著女兒。

聽見劉鷹珞腳步聲,尚雯雯急忙坐起身,用手指把散亂的披肩長發盡可能梳順些,有些嗔怪道:“你來前,怎麽也不打個招呼?”

“我用嗎?”劉鷹珞把手捧的一大束玫瑰花放在床頭桌,順手拿過枕頭放在尚雯雯後腰,讓她靠得更舒服些,貼心問道,“這樣舒服點沒?”

尚雯雯雙頰緋紅,仰起臉幸福地點點頭。

“你們好好聊天,鷹珞,阿姨有事先走啦。”尚華倩倒也識趣,留下句客套話,出門並把門輕輕帶上,臉上掛著的笑容卻突然不見了。母親的直覺,讓她感到女兒笑容背後,隱藏著莫名憂慮。這位藍海集團的少公子,之前隻是在校辦家長會上見過一兩麵,在自己印象中,是名高傲冷峻的男生,與女兒的交往也淺嚐輒止,從沒像最近一段,對女兒如此上心。難道,檢察院找雯雯,是因為劉家的事……念及此,不禁從心裏打出個寒戰。

敏嬸的催促電話擾亂了她的思緒,尚華倩急匆匆下樓,明媚陽光照在臉上,又讓她的心情莫名地好起來:自己這是怎麽了,盼星星盼月亮都盼不來的關係,如今變成現實,自己卻多疑起來。少年間的事,能有什麽大事?一個小小的未檢檢察官,就把自己嚇成這樣,看來自己的膽量是退步了。再者說,那可是劉複舟的兒子啊,誰能拿他怎麽樣?

尚華倩啞然失笑,輕輕抽了嘴巴一下,罵道:“你這個半老娘們,看來是被男人傷透了,女兒找到依靠,自己卻自哀自憐,該打,還該再打一下。”

尚華倩舉起手,正準備象征性地再給自己來一巴掌時,突然停頓住了,一個模糊人影跳躍進她的腦海裏:襲擊鍾檢察官的男人,難道是他?

3

鍾燃剛剛把車停好,就接到了杏子電話。

“師父,你猜我幹嗎去了?”

“找尚雯雯?”

“你是如來佛祖嗎,我剛才去狠狠地訓了她母女一頓。”手機那頭傳來杏子“哧哧”笑聲,明顯帶著得意。衝動的女徒弟讓鍾燃無可奈何。前天晚上被陌生人襲擊,自己還沒怎麽著,她卻罕見失控,當時就要去找尚雯雯算賬,還要報警抓她,死活才被自己攔住。按照計劃今天回訪周如葉,這丫頭借故不來,果然是“滋事”去了。

“你現在可是冷夏兒案子的主檢察官,要時刻注意自己的方式方法,不能衝動。”鍾燃善意提醒。

“嘿嘿,知道啦師父,我就是明麵上掛著的羊頭,底下的狗肉可不是我。”

近乎放肆的言語,鍾燃卻感覺很入耳,很久沒有人像她這樣,在自己麵前沒有絲毫偽裝,這份純真才是彌足珍貴的,嘴裏卻說道:“這是優秀檢察官說出來的話嗎?”

“我優秀不優秀不重要,你優秀我就滿足啦。”脫口而出的心裏話,讓世界一下子安靜下來,情愫如小萌芽般破土而出,“嗖”地鑽進兩人心裏。隔著電話,似乎都能感覺到對方臉頰滾燙的溫度。

靜默了十幾秒鍾,鍾燃才輕咳一聲,故意轉移話題:“你是回院裏,還是?”

“回院裏。那個地方我去過一次,可不想去第二次了。”

鍾燃掛了電話,抬頭望著杏子口中的那個地方。

弘洞區的魚嘴峴原本是個小漁村,“走運”地倒在城市野蠻擴張下。野蠻意味著無序,無序意味著有些必須舍棄,它又一次“走運”地成為遺珠,城市高架橋遠遠地就拐彎,最近的387路公交車魚嘴峴站,也距離超過五百米。即便這樣,依然有大量外來人口湧入,究其原因,這裏房租便宜。

本就不大的海灣早不見了漁船蹤影,倒是被各種建築垃圾和生活垃圾堆滿,風一吹,海腥子氣混雜著各種垃圾的怪味,直刺人鼻腔,讓大腦如嗑藥般迷幻。搓泥板似的水泥路兩邊,電線杆子歪七扭八,包治性病、丟貓尋狗、疏通管道……花花綠綠的小廣告貼滿了海碗粗的杆體。路邊民房,更是集中體現勞動人民不拘一格的智慧,私搭亂建,每一絲空間都被不協調地占據著。隔不遠就有一個電表箱,數百根電線從裏麵偷接出來,如蜘蛛網般,吸附著觸所能及的地方。

小商販或蹲或坐,撕扯著自己沙啞喉嚨,摩托車冒著劣質尾氣穿梭往返,成群流浪狗為了地盤和一塊丟棄的肉骨頭撕咬,人鳴犬吠,煙霧繚繞……九龍城寨是香港貧民窟,若與這裏相比,不啻五星大飯店。

也難怪她不愛來,鍾燃低聲嘟囔一句,手裏握著的字條,上麵寫的是周如葉出租屋地址:魚嘴峴十二號五弄三號樓208室。對照門牌號碼,在密如鴿籠的房屋中尋找。費盡周章,終於在穿過一條汙水橫流的小巷後,迎麵出現一棟二層小樓,從外表看,是村裏的廠房經過改造,隔出很多房間以提供出租使用。順著露天樓梯走上二樓,中間是天井,沿著滴水廊一側排列的都是房間,牆麵和門麵上貼滿了小廣告,幾乎看不到門牌號碼。正無措間,旁邊一扇門走出位老太太,手拎著垃圾袋。鍾燃忙上前詢問:“大媽您好,請問208室是哪間?”

老太太鄙夷地斜睖他一眼,沒好氣道:“小夥子,一大早不去努力掙錢,跑這來虧身體。”

“大媽,我是市檢察院的檢察官,對208室的房客進行案件回訪。”見她誤會,鍾燃急忙解釋。

聞言,老太太臉色立馬和緩下來,看人的眼神也不一樣了:“我就說吧,一表人才的小夥,才不會來這種藏汙納垢的地方。”又覺得欠妥當,急忙補充一句,“我單指208室啊,其他都是好鄰居。這兩個小姑娘幹點什麽不好,天天晝伏夜出,帶不同的陌生男人回家,能是什麽好人?我看不用回訪,直接抓起來得了。”

老太太虛空指著其中一間:“就這間。”說完避瘟神似的,盡量繞開208室的門,匆匆下樓扔垃圾。

周如葉重操舊業了?鍾燃感覺憤懣無比,揮拳“咚咚咚”地敲著門。

伴隨著一聲女聲“誰啊?”門被打開。開門的是名穿著吊帶裙的小姑娘,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沒拿正眼瞥鍾燃,就沒好氣地道:“這剛幾點啊大叔,我還沒營業呢,過會兒再來。”說著就要關上門,被鍾燃用腳抵住。

小姑娘不幹了,叉腰戟指道:“原來是物業大叔啊,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馬桶下水有問題總堵,你讓老娘坐屎湯上大便啊?還有那電壓,我就插個電磁爐沒事總跳閘,就不能給一次性解決嗎?”

小姑娘突然住口,她的眼前劃過一張帶有檢徽的工作證。別看歲數不大,卻圓滑得很,瞬間態度再次切換,變成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我這幾周來一直生病,什麽也沒幹。上午我媽還來長途電話,說她腿摔折了,我正計劃著買票回家去看她,警察叔叔,你要是找我,等我回來可以嗎?”

“我不是警察,周如葉在嗎?”鍾燃不想看她演戲了。

不是找自己的,小姑娘先鬆了口氣,笑靨如花道:“她不在家。您找她有什麽事嗎?”

“你和她什麽關係?”

“室友。”

“僅僅是室友?”

“呃……我們也是同事。”小姑娘覺得這麽說不妥當,急忙補充了一句,“自從我搬到這裏來,她哪也沒去。”做這行的女孩,下意識都會替同伴打掩護,鍾燃搖頭苦笑,在字條上寫下自己名字和辦公地址,遞了過去:“麻煩你轉達,讓她給我回電話。”

小姑娘看了眼字條,連聲稱是。

鍾燃問道:“怎麽稱呼你?”

小姑娘眼珠轉了轉,甜甜地回道:“我叫紫霞。”聽名字,八成就是假的。

廊子對麵203室的門突然打開,周如葉從裏麵走出來。鍾燃背身沒有看到,紫霞眼尖,急忙提聲道:“檢察官叔叔,我還約了事就不留你了,等周如葉回來,我告訴她。”

話音剛落,周如葉如觸電般“嗖”地一下子躲進房間,門再次關上。鍾燃並沒有看到身後的人,稱謝後轉身下樓。

周如葉透過貓眼看著鍾燃身影消失在樓梯口,才長籲出一口氣。

在她身後,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響起:“他怎麽來找你了?”

周如葉回頭,眼前的男人是葉安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