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缺角的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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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老煙拿著實習人員調查問卷到處找杏子時,鍾燃才意識到,她已經三天沒來上班了。老煙禁不住揶揄:“徒弟幹什麽不知道,在哪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為什麽也不知道……五W有四個不知道,你這師父怎麽當的?”

鍾燃被說得一陣臉紅,想想也確實如此,這幾天鑽進案子裏麵而忽略身邊很多事。急忙拿起手機撥打杏子電話,連撥三遍都沒有人接聽,頓時有點坐不住了。跟老煙打個招呼,動身趕往杏子家。

這段時間辦案朝夕相處,有幾次工作到深夜,都親自開車送她回家,鍾燃輕車熟路,過了跨海大橋再向前兩條街,就是杏子家小區。油箱卻偏偏報警,上橋前路邊有個加油站,鍾燃駕車拐進去停在油槍前,利用加油間隙,到後麵小超市買點體能飲料。

鍾燃拉開展櫃,剛拿出瓶水,身後傳來一男一女說話的聲音。

男孩:“你說她可真夠擰的,一個手機,掉就掉了,何必費這麽大陣仗,把咱們也發動起來。”

女孩:“你還不知道她的脾氣,認準什麽,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男孩:“幸虧掉的位置靠岸邊,真要是再往裏麵一百米,根本沒可操作性。”

女孩:“真掉在裏麵,我就給你在岸邊蓋間茅草屋。”

男孩:“隻要你陪著我,四處漏風也不怕,晚上還方便看星星。”

男孩打情罵俏的話,明顯惹女孩子開心,嗔道:“別貧嘴,趕緊買熱量高的食物,一會杏妞上來要補充的……”

男孩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與自己打招呼的人卻不認識:“您好,我叫鍾燃,職業是檢察官,很抱歉聽到了你們的對話,我想求證一下,你們口中的杏妞,可是在我院的實習生李杏子?”

女孩上下打量鍾燃一眼:“沒錯,你就是杏子經常提起的鍾燃啊。”女孩笑容中,明顯夾雜著另一層意思。

“經常提及……”鍾燃咂摸著話裏的味道。

女孩大方地伸出手:“我叫方舒,杏妞閨密,這位是我男朋友巨巨,潛水教練,話癆達人,不想聽他嘮叨就忽略他的存在。”

巨巨回嘴:“有這麽介紹人的嗎,也不知道誰話癆。”

“難道還有人比得過你嗎?”

“近在眼前啊。”

眼看兩位就要拌嘴,鍾燃急忙擺手,迭聲道:“幸會兩位,你們這是和杏子一起……”

兩人默契十足:“潛水給你撈手機啊。”

鍾燃目瞪口呆。

三人魚貫來到橋下岸邊,一路上鍾燃大概明白了狀況,巨巨經營一家潛水俱樂部,方舒和杏子高中時期就學習潛水,都是資深潛水員。此次他倆是受邀過來給杏子助拳。

今天風力五級,海麵並不平靜,被風卷起來的小浪迭次翻滾著。鍾燃望著灰茫茫大海,憂心忡忡。方舒看在眼裏,指著海麵上的一艘小船給他寬心:“看到那艘船了沒,上麵是我們的人,在給水下的杏妞做支援,你就放心好啦。”

鍾燃抻脖子望著海麵,嘴裏說著不妨事,臉上表情卻暴露出內心的慌亂。方舒抿嘴一笑,心想讓他緊張會兒也好,不再勸他,自顧自地與巨巨席地而坐,掏出食物大快朵頤。

大約過了一刻鍾,小船附近的海麵冒出一個腦袋。很快,小船載著身著潛水裝備的杏子回到岸邊。杏子摘下潛水鏡,驚呼道:“師父,你怎麽來了?”

巨巨上前,幫她把身上背著的氧氣瓶卸下來,下水時間有點長,杏子身體明顯有些發冷,方舒從後麵給她披上一件厚實的浴巾。巨巨取出一套滿氧的裝備,就要往身上套,被杏子笑嘻嘻拉住了:“你不用去了。”

“為啥?”巨巨還沒有反應過來,方舒卻歡呼一聲:“杏妞,你找到啦?”

“嗯哪。”杏子攤開手掌,裏麵是一個手機。

“師父,你再甄別下,是不是蔣釗手機。”杏子把手機裝進證物袋遞給鍾燃,神情得意極了。

鍾燃並沒有接,而是用異常嚴厲的語氣訓斥:“為了一個手機,有必要這麽拚嗎?你出了事怎麽辦?”

看著他心疼自己的樣子,杏子莫名開心,故意嗔道:“不拚怎麽轉正啊。”

“你簡直是胡鬧,以後絕對不能再冒險了。”

“我知道了師父。”杏子內心甜滋滋的,急忙滿口應承。

方舒在旁邊幫腔:“她再敢不聽話,逐出師門,永不相見。”

杏子偷偷掐了方舒屁股一把,咬牙切齒:“永不相見個鬼啊,死丫頭,給我滾一邊去。”

“哎喲喲——”方舒誇張地喊著疼,眼睛卻笑成了月牙兒。

鍾燃這才接過來,手機保護殼上是一個霸天虎的標識,與那晚鹿曉陽搶奪的手機一致。

“師父,我把手機送到技術科,恢複裏麵的數據?”

“在海水裏浸泡這麽長時間,不知道還能不能恢複。”杏子剛要垂頭喪氣,又被鍾燃一句話鼓舞了信心,“有手機這個物證就足夠了。蔣釗並不知道手機墜海,我們就利用信息不對稱,讓他說出實情。”

“哈,真是好主意,那還等什麽?”

“等我請你們吃頓四川火鍋,暖暖和和的,再去對付他。”

三人愣了不到一秒,歡呼雀躍起來。

2

鹿曉陽同一天接到兩組電話,分別是要手機的蔣釗和送手機的杏子。坐在自習教室的他,托著腮幫、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黑板,大腦卻迅速運轉著,事情竟然發展到這麽有趣,恨不得立馬就看到兩撥人相遇時的表情……內心樂開了花,一時沒控製住竟笑出了聲,引得其他同學側目。

籃球場上空無一人,鹿曉陽坐在籃球上,守株待兔。

“鹿曉陽,你怎麽約我來這裏?”蔣釗聲音在背後響起,鹿曉陽笑了,約的第一位到了,起身將籃球拋給他:“接住。”

蔣釗下意識接住,有些惱怒:“我來拿手機,不是陪你打球的。”

“能贏了我,手機就還給你。”

“幾個球的?輸了可不許賴賬。”蔣釗恨恨地看了他一眼,隻好接受。鹿曉陽伸出一隻手掌,比畫了個五,再向蔣釗勾勾手指頭,微揚起下巴示意可以進攻了。蔣釗被他的傲慢激怒,運球上前強攻,卻被輕鬆斷掉。轉換進攻,鹿曉陽麵對蔣釗貼身逼搶,一個**運球,接著持球轉身,輕鬆晃開並高高躍起,籃球出手後在空中旋轉著,劃出美麗的拋物線,穩穩命中籃筐。

“一比零,come on。”

鹿曉陽不斷挑釁在耳邊說著垃圾話,蔣釗心浮氣躁,隻進了一個,很快就又輸了仨球,大比分來到了四比一。

鹿曉陽朝著蔣釗豎起一根手指:“還差一個球。”

蔣釗怒極:“用不著你提醒。”

目光越過蔣釗肩膀,看到遠處出現鍾燃和杏子的身影,第二組人終於到了,鹿曉陽狡黠一笑:“來吧。”

等鍾燃走進籃球場、來到兩人麵前時,比賽剛剛結束。鹿曉陽把籃球夾在腰間:“你贏了。”

蔣釗對於鍾燃的到來很是詫異,不等他問,鹿曉陽就說出了答案:“你想要的手機在他手裏,我負責把人找來,能不能要得到就看你自己了。”

“鹿曉陽,你敢玩我?”蔣釗怒不可遏。鹿曉陽也不說話,向後退了幾步,與三人保持一定距離,雙臂抱肩,擺出副看戲的神情,還不忘偷偷朝杏子豎起大拇指。

鹿曉陽擺的局,讓鍾燃迅速明白了其中含義,順勢接過話茬道:“蔣釗同學,找你手機確實浪費不少時間和資源,幸運的是,我們最終找到它。開誠布公地談談吧,談好了未嚐不可以還給你。”

杏子把證物袋取出來,在蔣釗眼前晃了晃。裏麵的手機,蔣釗如何能不認識,臉色慘白。

“杏子,開始前,請通知下蔣釗同學的老師。”

蔣釗揮手製止:“不必了,這事並不光彩。在我眼中,你們不是檢察官,隻是拿我手機的人。”

杏子用眼神征求鍾燃的意見:這樣可以嗎?

鍾燃點點頭:“好,那我們就權當一次聊天。”

鹿曉陽在一旁煽風點火:“放心蔣釗,誰要是敢欺負你,我第一個給他們曝光。”

蔣釗氣得臉都青了,恨不得一口吃了他,鹿曉陽嘿嘿直樂,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就在籃球場,幾個人席地而坐,“公告欄的裸照是我貼的。”蔣釗猶豫再三,終於說出了口。

“你知道照片上的**女孩是冷夏兒嗎?”

蔣釗點點頭:“可我沒想到她會自殺,聽到這個噩耗我真的嚇傻了,如果時間能倒流,我絕對不會這麽做,真的,請你相信我。”

杏子忍不住出言訓斥:“蔣釗,我真想不明白,你為什麽會拍一個女生裸照,她還是你的同學?”

“我沒有……”蔣釗欲言又止,臉憋得通紅。

“怎麽,不是你拍的?”鍾燃敏銳地捕捉到他一瞬間的猶豫,急忙追問。

蔣釗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氣,似乎調動起來全身的氣力,才敢張開眼睛道:“是我……我喜歡她,喜歡給她拍,想怎麽拍就怎麽拍,不行嗎!”

一粒籃球狠狠砸在他的鼻梁上,把他打翻在地。“蔣釗我宰了你!”鹿曉陽被激怒了,揮拳就要撲上去,被鍾燃橫臂擋住。

“鹿曉陽!”

與此同時,杏子也把倒地的蔣釗扶起來,剛才那一下勁道十足,蔣釗本就脆弱的鼻梁被再次打裂,鼻孔裏噴射而出的鮮血染紅了前襟。突如其來的狀況,讓詢問沒辦法再進行下去。杏子陪同蔣釗去校醫務室檢查傷口,鍾燃留下來,他有話要質問鹿曉陽。

沒等他開口,鹿曉陽率先發言:“大叔,這手機真是杏子姐從海裏撈出來的?”這句話,暴露了那晚杏子和鹿曉陽耳語的內容。

鍾燃有點不高興:“鹿曉陽,你提前知道,為什麽不阻止她?”

“人有點冒險精神,未必是壞事,看來師父並不是很了解徒弟啊。”鹿曉陽仰起脖,似笑非笑望著他。

鍾燃被噎得無話可說。

“在Q and A前,我先給大叔看樣東西……”鹿曉陽有備而來,從籃球架下的書包裏取出一個紙卷,遞了過去。鍾燃眼尖,這個紙卷和監控錄像裏蔣釗手中消失的那卷一模一樣。急忙接過展開,果不其然,是一張放大的照片,照片內女孩胸口有蝴蝶形狀的胎記,正是冷夏兒。**部位都被鹿曉陽用膠布精心貼住,這個暖心舉動,讓鍾燃好感陡升。

“怎麽在你手裏?”

鹿曉陽不想再兜圈子,手指球場外一條甬道:“從這條小路過去,向左拐彎,就是校公告欄。那天清晨蔣釗就從這經過,我正在打球,看他那副鬼鬼祟祟的樣子,出於好奇就跟了上去。他在公告欄前耽擱幾分鍾,很快就走掉了。一起打籃球的同學喊我去吃早餐,說幾句話,耽擱了會兒……等我走過去,公告欄前已經聚集不少人,大家說什麽的都有,我一眼就看出來,照片上的女孩子,就是夏兒……”鹿曉陽停頓了下,抬頭望向天空,似乎不願回憶那天發生的一切。從神情中,鍾燃明顯感受到他內心受到的震動。

“我足足愣了有好幾秒鍾,沒有去製止,讓夏兒被這些人品頭論足……大叔,作為夏兒最好的朋友,我是不是特別沒用?”鹿曉陽聲音發澀。

“換作是誰,在那種時刻,都會手足無措的。”鍾燃安慰他。

“可我是鹿曉陽啊。”鹿曉陽喃喃自語。

“等緩過神來,才在人群後麵大吼一聲,教導主任來了!嘿嘿,學生嘛,最怕的就是被教導,頓時作鳥獸散,我才有機會撕下來。你現在知道,為什麽我會約你們來這裏見麵了吧。”那一瞬間的軟弱消失不見,他又恢複了慣常的痞態。

“你為何沒把照片交給學校,讓老師來處理?或者,報警?”

鹿曉陽瞥了眼鍾燃,一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表情:“算了吧,警察過來取證調查,最終鬧得盡人皆知,這種事不管發生在哪位女生身上,絕不是好選擇。我個人倒是很欣賞老韓的做法,把流言硬壓了下去。我試探過蔣釗,確定裸照原圖就在他手機裏,這才私底下找蔣釗解決,本想神不知鬼不覺,讓這件事消失。”

韓鬆博倒是沒撒謊。少年的自負讓鍾燃有些痛惜:“可結果,並不是你想要的。”

“結果又有誰能預料?我本計劃刪除蔣釗手機裏麵的內容,再狠狠教訓他一頓,是我想簡單了。”

“你為好朋友打抱不平是沒錯,隻是手段不可取。”

“做了就是做了,讓時間去評判吧。大叔,事情就是如此,我做了夏兒的傳聲筒,接下來就靠你了。”

“蔣釗都招了,難道還有接下來?”鍾燃敏銳地抓住了他這句話的漏洞。

鹿曉陽似乎在想該如何回答。好一會兒,才“咯咯”笑了起來,並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瞥了鍾燃一眼:“世界真奇妙。這件事從一開始你就被裹挾進來,看來,命中注定就是你來辦這件案子。”鍾燃明白他所指,回想起第一次與鹿曉陽相遇,竟有些哭笑不得。

“長這麽大,還沒被誰揍得那麽慘,不過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計較了。”鹿曉陽表現得很大度,背起書包抱著籃球,“大叔,我還有事先走一步。對,替我給杏子姐捎個話,她好帥。”

鹿曉陽所做的事情,早就超越傳聲筒這個層麵,更像是整個事件走向的引導者。他還會在適當的節點出現,鍾燃對此深信不疑。他突然心血**,朝少年背影揮了揮手中的照片,喊道:“曉陽,如果我們沒有找到突破口,這張照片,你也不會拿出來吧。”

鹿曉陽回頭粲然一笑,不置可否。

鍾燃也笑了,這一瞬間他對這位少年,不再那麽陌生了。

檢察官帶著學生去醫務室包紮,立馬驚動了校方。教導處韓鬆博一溜煙趕過來,有些氣急敗壞:“李檢,問訊未成年人,得有老師或者監護人在場啊,這出了事故,誰來承擔?”

蔣釗適時把話接了過去:“韓主任,我單純和檢察官姐姐聊天不行嗎?”

“那你這鼻子?”

“我和鹿曉陽battle籃球,他投球,我朝天上看,碰巧籃球落下來砸我臉上了。”這種說辭從傷者口中說出,韓鬆博瞠目結舌,作聲不得,內心卻罵了一萬遍:成這樣,你不挨揍誰挨揍?看以後誰還管你!

這次沒敢耽擱,韓鬆博得到消息的同時,第一時間也通知了蔣釗父親。火急火燎闖進醫務室的蔣大年,看到兒子這副慘相,護子心切,叫囂著要追究傷人者、校方監護不力、檢察院訊問時導致兒子受傷的幾方責任。蔣釗卻一口咬定剛才的說辭不鬆嘴,還埋怨父親多管閑事,自己就是不小心。蔣大年氣炸了肺,要不是看在鼻梁上裹著厚厚紗布的份上,他都有心對兒子動粗。韓鬆博暗中朝他一攤手,意思很明白:不是學校不作為,是你兒子不爭氣啊。

就這樣雞飛狗跳折騰到下班晚高峰,幾方才好不容易達成共識:學校給蔣釗一周時間休養,並承諾回來後安排專門老師給予輔導;蔣釗的醫療費由學校先行墊付;蔣釗休養結束後,經蔣大年同意,檢察院方可再次接觸蔣釗。

目送蔣釗鑽進出租車,父子倆絕塵而去,鍾燃才帶著杏子返回檢察院。

夜已深,隻有未檢科小樓的燈還亮著,杏子熬不住,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照片被鍾燃掃描進電腦,投屏在大屏幕上。

拍攝照片的地點應該是在一個密閉房間裏,燈光昏暗,焦點又集中在人身上,環境背景的可辨識度不高。照片是殘缺的,可能是鹿曉陽在撕扯中,情緒過於激憤,不慎扯掉一個角。就是被撕掉的部分引起鍾燃注意。再次放大照片,用鼠標一點點拖拽觀察撕口的毛邊,似乎有一個桌牌的角藏在下麵,桌牌的一團紅色花紋圖案若隱若現。

在哪見過這個圖案呢?昏暗的房間、桌子、紅色紋樣……鍾燃想到了什麽,急忙把酣睡的杏子搖醒。

“師父,幾點了?”杏子睡眼惺忪,茫然四顧。

“前兩天咱們慶祝找到蔣釗手機、吃完飯後去的KTV,叫什麽名字?”

“好像是……夜色KTV,怎麽了?”

“你看看這裏,像不像夜色KTV的桌牌?”

杏子揉著僵硬的脖頸,瞪著眼睛看了會兒,搖搖頭道:“我真的看不出來,要不這樣我問問方舒,她今晚還約我去唱歌呢。”

接通電話,方舒湊巧就在夜色KTV,很快,按照杏子角度要求,她拍了幾張現場照片發了過來。有方舒照片作參照,辨認工作變得輕鬆起來。環境氛圍雖然不同,通過反複比對,兩人確定,被撕掉的一角,就是夜色KTV的桌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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