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吹哨的少年

1

與肥妹的談話,使案件一下子有了方向。

這兩天,鍾燃泡在辦公室,研究他所能搜集到的各種資料訊息,內容比起前幾天,有了爆炸性增加。十年前弟弟意外死亡,十年後冷夏兒憤然離世,兩條充滿青春活力的生命戛然而逝,霸淩就像惡魔,無影無形卻又無處不在,趁你不注意就猛撲上來,撕咬你的喉嚨,吸幹你的鮮血……這所精英學校的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麽,想起弟弟當年的案子,匆匆結案,與現在如出一轍,這是巧合嗎……念及弟弟,鍾燃的太陽穴又疼起來。

周如葉的案子,未檢最終的意見不予起訴。杏子從看守所回來,天已經黑了,老煙如慣常一樣,留下滿屋子煙味,自己拍屁股走人,回家抱孫子享受天倫之樂去了,僅剩鍾燃一個人,倒也樂得清靜。

“順利嗎?”

“很順利,辦完手續,我又開車送她回家。”

“她住哪裏?”

“弘洞區的魚嘴峴,是個城中村。說是合租的房子。師父,是不是還沒吃晚飯?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工作,得勞逸結合。”杏子不由分說,掏出手機,用軟件約車。

網約出租車很快抵達。開車師傅個子不高,身體壯實,看到鍾燃和杏子從樓裏出來,搶先一步拉開車門,手搭門沿請兩人上車。車輛開出檢察院,很快匯入車流。師傅很健談,從國家大勢到超市的茶米油鹽,無不觸及。杏子本是快嘴,與這位大叔相比卻小巫見大巫,插不進去話,也就樂得聽他單口相聲,一路倒也輕鬆。

“……現在社會到底是進步還是倒退了?就拿教育說,隻關注學生的分數不關注心理。我當年就是在泥地裏、棍棒下長大的,哪像現在的孩子,內心脆弱,一點不順心就尋死覓活,把自己生命看得也太輕了,爸媽拉扯你這麽大,容易嗎?在我們那個年代,哪有自殺的。這不,前幾天藍海中學還有一名女學生自殺,都上新聞了……”師傅抬眼皮看了下後視鏡,“兩位檢察官,你們聽說了嗎?”

“聽說了,大叔對這件事很關心啊。”

“熱點新聞能不關心嗎,現在網絡真心發達,坐在家裏哪也不用去,一塊小屏幕,天下大事盡在掌握……”師傅說著說著跑題了。

健談的人,絕大多數都能自圓其說,果不其然,師傅說著說著自己又繞了回來:“……可這也有利有弊,資訊發達,對青少年的影響也大,隨便點開個鏈接,好的壞的撲麵而來,防不勝防啊。不過我兒子心思正,從來不喜歡這些玩意。”說到這裏,師傅刻意把腰板拔了拔,“他就在那個學校上學。”

“他叫什麽名字?”

師傅迫不及待地報出兒子的名號:“蔣釗。”

聽到這個名字,鍾燃不禁愣了一下。目光落在副駕駛前的司機名牌上,師傅叫蔣大年,一臉憨直。

正趕上等紅燈,蔣大年從懷裏掏出錢夾,指著裏麵的相片給後座的人顯擺:“這是我兒子,不去台球廳網吧,不結交不三不四的朋友,唯一的愛好就是學習,不像我這個大老粗。嘿嘿,我沒文化,但在學業上都是給兒子最好的。藍海中學可是我擠破腦袋、上下走動關係才把他送進去的。不為別的,就為孩子這股勁頭。”看得出,兒子是他的驕傲,怕後座的人看不清楚,還特意打開前排座位燈,回過頭咧嘴笑道,“看,是不是很像他老子?”

鍾燃興趣大增,沒想到,網約車師傅竟是蔣釗父親。父親眼中的好兒子,其實是網吧常客。他一笑道:“蔣師傅,蔣釗同學學習成績怎麽樣?”

綠燈,蔣大年發動汽車:“中等偏上吧,畢竟在這樣的學校,不容易了。按照往年的錄取率看,一本是穩穩的。嗨,其實啥本都成,隻要能考上大學,那就是給他老爸臉上貼金啦。”他性格樂觀,小富即安,並沒有太多的奢求。

“蔣釗同學,平時喜歡打架嗎?”鍾燃冷不丁問了一句。

“打架?別看他長得像我,五大三粗的,內心卻柔軟得很,連隻螞蟻都舍不得踩死,怎麽可能喜歡打架。”蔣師傅突然意識到什麽,“怎麽?蔣釗惹事了?”

看來,學校和蔣釗,都沒有將派出所的事告訴他,這所學校處理問題的方式,實在不敢恭維。鍾燃略一沉思,還是決定告訴這位蒙在鼓裏的父親:“前一段時間,蔣釗和同學鬧矛盾,鬧進了派出所。”

伴隨著輪胎與地麵的摩擦聲,車輛猛地畫了個“S”形,車內的人都跟著左搖右晃,車剛停穩就聽見窗外的怒罵聲:“怎麽開車呢?”

蔣大年搖下車窗連聲道歉,再扭回頭臉色都變了:“進局子了?檢察官同誌,您認識我兒子?這到底怎麽回事?”

“你先別急,也不是什麽大事,派出所經批評教育後,早就放了。”

“不會留下案底吧?”

“不會。”

聽兒子沒事,蔣大年的心才放下大半:“中學生就打架?真是教育體係的悲哀。我兒子那麽老實,肯定不是他先動的手,回頭我得找學校理論下。”

“您有這個權利和義務。這件事學校做得欠妥,不管發生什麽,都應該第一時間通知監護人。”

“是是是……這麽大的學校,需要處理的事情太多,沒通知我,也可能是疏忽了。”蔣大年對藍海中學充滿了敬畏,主動替其圓場。車輛再次發動起來,心裏終究放不下,“檢察官同誌,因為啥事?”

“聽說是因為手機裏的遊戲,與同學間產生矛盾。蔣師傅,閑暇時您也要關心一下兒子。”

“還能怎麽關心,我掙的錢,百分之九十九都花在他身上了。手遊他不喜歡的,這裏麵是不是有誤會……”蔣大年明顯缺乏剛才的自信。

對兒子一無所知的父親,鍾燃搖頭苦笑,不想再問什麽,靜靜地望著窗外。不知何時,外麵下起了雨,雨滴斜打在玻璃窗上,發出“噗噗”的聲響。

出租車在石嶼HERO網吧門前停下,蔣師傅抬起計價器的表,並指了指前方:“隻能停這了,往前橫穿過步行街,路的右邊就是老地方酒樓。”

二十七塊一,鍾燃掃碼付賬,等待出發票時,餘光卻看到蔣釗從網吧裏出來,手遮著頭快步朝出租車跑來,拉開車門後就愣住了。

“怎麽是你?”蔣釗脫口而出,等再看清楚前麵駕駛室裏的父親,頓時嚇得魂飛魄散,轉身想跑,卻被蔣大年吼住。

“小兔崽子給我站住,你剛從哪兒冒出來的?”蔣大年氣得暴跳如雷。

“爸,我就過來查閱個資料……”

“手機裏裝的都是遊戲,還TM敢騙老子。”

鍾燃和杏子對望一眼,默默地從車上下來,也不便再與蔣師傅打招呼,把“舞台”留給這對父子。走出老遠,杏子實在憋不住“哈哈哈”笑出了聲。

“世界原來這麽有趣。”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些。

兩人沒有帶雨具,鍾燃的目光下意識望向橋頭,大樟樹下“奶奶海鮮炒飯”已經支起防雨棚、亮著節能燈,那副佝僂的身影,依舊在嫋嫋炊煙中為來去匆忙的食客忙碌著。鍾燃心念閃動,停住腳步:“我們去那家吃吧。”

杏子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對照高大闊氣的“老地方大酒樓”,調侃道:“又不讓你請。”

“那是鹿曉陽奶奶的攤檔,今晚我想照顧她的生意。”

“隨你咯。”

鍾燃特意坐在那晚鹿曉陽坐的位置,點了兩份炒飯,等餐時望著對麵石嶼HERO網吧,其間還給轄區派出所齊所長掛個電話。從這個角度可以清晰地觀察到網吧門口進出的人流,那晚襲擊蔣釗是有預謀的,鹿曉陽早早就在此守株待兔,老齊在電話裏念出來的筆錄內容,與現場有很大出入。兩名少年都撒謊了,鹿曉陽為了保護自己情有可原,可蔣釗為何也要這麽做?這麽推理下來,被鹿曉陽搶奪的手機才是關鍵,裏麵到底有什麽內容,讓兩名少年如此反常?

鍾燃似乎意識到了。

“看出什麽來了?”鹿曉陽不知道什麽時候坐到旁邊,正笑吟吟地望著鍾燃,沒等他回話,提高嗓門叫奶奶,“奶奶,這兩位是我朋友,每份多加一隻大蝦。”奶奶揮了揮炒勺,示意知道了。

“這兩瓶免費送的。”鹿曉陽給兩人擺上可樂,自己又拿起一瓶,擰開仰脖往嗓子眼裏灌,眼睛卻盯著鍾燃,意思再明白不過,我盡完地主之誼了,下麵該你說了。鍾燃也不客氣,擰開可樂喝了一大口,等胃裏的熱氣順著嗓子眼“嗝”出來後,才笑道:“謝啦。我隻是來求證下,你當時在派出所錄的口供,是真的還是假的。”

“你覺得呢?”鹿曉陽反問。

“因為手機裏的遊戲,蔣釗與你約在網吧見麵。天下大雨,他誤以為你會爽約,就獨自回學校,不料被你從身後嚇唬,驚嚇中他才胡亂喊出了搶劫。”

鹿曉陽笑了:“然後你就出現了,追得我跑出了百米飛人的速度。”

“可你倆都說謊了……”鍾燃並沒理會他的調侃,“那晚,你分明坐在這裏等他從網吧出來,還紮起了褲腳。襲擊並搶奪他的手機,是你早已預謀好的。作為受害人,蔣釗反應卻很奇怪,一口咬定是惡作劇,不追究你任何責任。唯一能解釋的理由,就是他手機裏有不想被曝光的秘密。”

“隻是匆匆經過,就留意到我紮起了褲腳……嗬嗬,大叔觀察能力超級讚。不過一個中學生的手機,能藏有什麽秘密?大叔你太多疑了。”鹿曉陽臉上閃過一絲讚許之色,又恢複了玩世不恭的神情。瞬間的轉換卻被鍾燃敏銳捕捉到。此時,奶奶招呼鹿曉陽,等他回來時端著兩份炒飯,每份上麵都擺著一隻紅彤彤的大海蝦。

“大叔,即便你猜得全對,蔣釗手機掉進大海也死無對證。別耗費腦細胞了,趕緊趁熱吃,吃完了好回家,兩份總計四十八元。”

杏子掏出一張百元大鈔,趁鹿曉陽去找零時,悄聲道:“師父,他好像還不相信我們。”

“何以見得?”鍾燃故意引她發表見解。

“信任我們直接說就好啦,何必兜圈子?”杏子朝著鹿曉陽撇撇嘴,道,“這小子比猴都精,真是個難纏的家夥。”

鍾燃笑道:“這點,我倆高度一致。他有所保留,那我們就用實際行動,打消他的顧慮。”

可怎麽才能打消他的顧慮呢?

杏子走心了,用筷子下意識地撥弄著大蝦,腦子在飛速旋轉。

“你再不吃,蝦都不高興了。要不我給它做下人工呼吸,放回大海,等你想吃的時候,我再撈上來?”鹿曉陽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想得美。”鹿曉陽的玩笑卻提醒了她,杏子眼睛亮了,一口把蝦吃進肚裏,緊接著神秘兮兮地問,“你告訴蔣釗,他的手機掉進大海了?”

“我有那麽傻嗎?”

兩人吃完,起身準備離開。

走出幾步後,杏子突然又折返回去,跟鹿曉陽耳語幾句,鹿曉陽像是發現新大陸,興奮得差點蹦起來。兩人似乎怕被鍾燃聽見,轉過身遮遮掩掩地又嘀咕了幾句,杏子才滿足地走回來。

看著鍾燃滿臉疑惑的表情,杏子心裏樂開花,嘴上卻故意道:“師父,現在不是工作時間,我私底下和小朋友說句話,內容不用向你匯報了吧。”

“大叔,我剛跟杏子姐表白了,我特別喜歡她。”鹿曉陽半倚在招牌前,一臉壞笑。

鍾燃哂然,怔怔地望著兩個古靈精怪的“家夥”,頓覺頭大如鬥。

2

雖定有一周之約,但讓韓鬆博就範,鍾燃不費吹灰之力。

“檢察院調查得知,冷夏兒自殺前,學校公告欄有人張貼疑似她的裸照,事件惡劣,卻被學校下達了封口令。這種隱瞞不報的行為嚴重影響了案件調查進度,院裏正在研究,是否正式照會藍海集團,認真處理責任人。”沒等韓鬆博汗珠子掉地上,鍾燃緊跟著把選擇題答案B公布出來,“當然,如果學校有關部門積極配合,這事院裏還可以再研究。”

韓鬆博答題神速,把胸脯拍得啪啪響,大表忠心:“鍾檢不要客氣,配合檢察院的調查,是學校分內之事。小王——”

時隔幾天,韓鬆博再次華麗大轉身,讓辦公室裏其他老師措手不及,小王腦筋軸,一時沒轉過彎,還低聲提醒:“主任,您不是說,咱們不再配合……”

韓鬆博一瞪眼珠子,怒道:“什麽說好了?和誰說好了?我怎麽不知道,今天就在這把態度擺明白,我韓鬆博——全、力、配、合!”

杏子抿住嘴想笑不敢笑。

按照要求,很快韓鬆博就聯絡上監控室,讓人遺憾的是,公告欄附近並沒有安裝監控攝像頭,監控室隻好把事發當天臨近幾個攝像頭的視頻錄像全部調出來,鍾燃和杏子認真比對。終於,學校大門的攝像頭拍到了蔣釗從校外回來,手裏拿著一個紙卷之類的東西,十分鍾後,他出現在教學樓門口,手中紙卷消失不見。

他是這起案件的親曆者,也是將之公之於眾的傳播者,在檢察院巡講大會各路媒體雲集時爆料,社會關注度不可謂不高。當熱度從開始漸下降、市裏決定結案時,又主動來投案,時機掌握得恰到好處,剛才他話裏有話,實際在間接提醒我要調查蔣釗——這是昨晚鍾燃在送杏子回家時,跟她說的話。果不其然,真在監控上得到了驗證。

鍾燃和杏子相視一笑:十有八九,鹿曉陽就是冷夏兒案的幕後推手。

韓鬆博派人找出來學校的平麵圖。從圖紙和蔣釗步行方向來分析,校門口到教學樓會途經校公告欄。

“從校門口走到教學樓,大概需要多久?”

“正常步行,三四分鍾就可以了。”

多出五分鍾的時間,足夠張貼照片。鍾燃繼續問:“學校裏傳出流言,是哪天?”

“是7月17日,那天是我愛人生日,我記得很清楚。”韓鬆博斬釘截鐵。監控錄像上的日期條碼,也是7月17日,沒有絲毫偏差。蔣釗張貼裸照的嫌疑,瞬間變大。

韓鬆博不等鍾燃問,就主動回憶起來:“當天我很早就趕到學校,想著提前把手頭事情處理完,能早下會兒班,去給愛人買束鮮花。卻聽到有同學反映,公告欄被人張貼不雅照,我急忙趕過去,不雅照不知道被誰撕掉了,現場並沒有發現物證,雖然圍觀的一小部分同學說看到了,我總感覺是孩子們無知的惡作劇,怕影響學習,就特意叮囑大家,不要隨意散布謠言。”韓鬆博的一番話,既陳述了過程,也輕輕為自己的隱瞞開脫。

沒想到外表粗獷的韓鬆博,還是個浪漫的人。鍾燃表示讚許:“在當時情景下,韓主任做得無可厚非。”

韓鬆博連連點頭:“鍾檢看問題就是透徹,未來不可限量啊。”

“當時,可有同學看到是誰張貼的,又是被誰撕下去的?”

“問過了,沒有人看到。”

“鍾檢,你們忙著,桌上茶葉隨便喝,就和在自己家裏一樣……呃,我還有個重要的會議,先走一步。”從監控室出來,韓主任按照吩咐把蔣釗叫到教務處,留下小王老師配合工作,自己借故離開。

見到鍾燃,蔣釗的不爽立馬寫在臉上,梗著脖子鼻孔朝天,根本不理睬。

“蔣釗同學,我們請你來,是想和你探討幾個問題。”鍾燃和顏悅色。

“都跟我爸聊了一路,還沒問夠?”少年在父親心目中的形象崩塌,對他的打擊可想而知。鍾燃很理解,舉起左手道:“我向你鄭重聲明,叫網約車去步行街,和你父親偶遇,隻是恰巧停在石嶼HERO網吧門前。”

“跟我解釋這些有什麽用,是不是成心而為,對我也不重要了。有啥想問的就抓緊問,我還急著回教室抄檢查。”

“那天晚上,鹿曉陽為什麽搶你手機?”

蔣釗有些不耐煩:“我在派出所已經交代得很清楚了,大叔要是好奇可以去調筆錄看啊。”

杏子心裏好笑,明明帥氣得很,怎麽每個人見到他,都叫大叔呢。

“就是因為有疑點,才再次詢問你。”

“你們這些人真是麻煩。他想借我手機玩遊戲,誰承想他惡作劇,背後嚇唬我……大叔,我倆真的是誤會。”

“你的手機,後來他還給你沒?”

蔣釗微一遲疑才回答道:“還了啊。”

“現在手機在哪?”

“五湖四海皆有可能。不瞞大叔說,我拿在手裏覺得晦氣,給低價處理了。”蔣釗幹脆來個死無對證。

鍾燃快速切換話題:“冷夏兒自殺前,學校裏針對她有些不好的流言蜚語,你聽到過嗎?”

“聽到什麽?”

鍾燃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冷夏兒同學被人拍了裸照,照片還被公開張貼在校公告欄。”

“這和我有毛線關係?”

杏子把錄製的監控視頻放給他看:“出事那天,你分別出現在校門口和教學樓門口,公告欄就在兩者之間必經之路上,你手中拿著的紙卷卻不見了。這些巧合,請跟我們解釋一下。”

蔣釗臉色變得煞白,咬緊牙關,腦筋飛快運轉:張貼冷夏兒裸照時,特意四下張望,沒有人路過,不可能被看到。檢察院拿出的視頻,唯獨沒有公告欄附近的,說明那裏漏裝了攝像頭。也就是說,他們手頭沒有確鑿證據,千萬不能被他們詐出來……不對,鹿曉陽知道我手機裏存有電子版照片,是他向檢察院揭發的?也不像,如果是他,早就把手機上交了,事不宜遲,還得找他把手機要回來。眼下,隻能死不認賬了。念及鹿曉陽,蔣釗就恨得牙根癢癢。

“蔣釗同學?”鍾燃提醒式叫了一聲。

蔣釗打定主意,兀自嘴硬:“大叔,我沒什麽可解釋,那是一卷用過的廢紙,經過垃圾桶就給扔了,僅僅是巧合而已,你們不能無端猜忌我。”

“請不要多想,我們隻是例行詢問。”

“那我可以走了?”

鍾燃點點頭,示意在詢問筆錄上簽字後,杏子送蔣釗出去,雖然幾乎百分之百斷定就是他幹的,但沒有物證,什麽也不能證明。

3

鍾燃接到老煙電話,告訴他在五十公裏外的漁村,當地漁民發現一具年輕女性屍體被衝刷上岸,已經拉到市殯儀館,通知冷夏兒父母前去辨認,市刑警隊的同誌和法醫陪同前去了。

鍾燃意識到這段因為忙,忽略了冷夏兒的父母,正好借此機會,近距離接觸下。

當鍾燃驅車趕到殯儀館時,冷夏兒父母剛辨認完畢,從停屍間裏麵走出來。偷看兩人的神色,鍾燃暗自鬆了口氣,在他內心深處,希望永遠也不要有見到冷夏兒屍體那一天,這對活著的親人,是種虛無縹緲的寄托。

陪同冷家父母來殯儀館的是市公安局的警官,悄悄告訴鍾燃辨屍結果,正好印證了他的猜測。

“屍體被海水衝刷上岸的,水溫低,屍斑現象還不明顯,主要集中在頸部和胸部,從身高和年齡特征看,與冷夏兒相仿。可冷母隻看了一眼就斬釘截鐵說不是自己的女兒,知道為啥嗎?”警官故意賣了個關子。

“為什麽?”

“她女兒胸口有一個蝴蝶形狀的胎記。”

“原來如此。”

又寒暄兩句,鍾燃跟警官要求,他負責送冷家父母回家,警官求之不得,欣然同意。目送警車走遠,鍾燃走到冷夏兒父母麵前,溫言道:“我們又見麵了,今天我護送您二位回家,請跟我來。”

潘素素麵無表情,跟隨著來到車前,看也沒看給自己拉開車門的杏子,探身鑽進後座,靠在座位上閉目養神。緊隨其後的冷勇敢有些不好意思,對著杏子擠出一絲笑容:“謝謝姑娘了啊。”那笑容簡直比哭還難看。

冷家所在的老式居民樓前,平日裏老人曬太陽納涼的空場,今天都停滿了車,滿眼望去,都是西裝革履的商務人士。這陣仗引得街坊鄰居聚集在樓洞門口,少不了品頭論足——

“看這架勢,八成還是找老冷家的。”

“你說他們夫婦倆多老實的人,怎麽就能攤上這事兒了?”

“都上熱搜了,聽說這事還是被夏兒同學給捅出來的。”

“什麽同學啊,這麽膽大妄為?”

……

鍾燃把車停在居民樓外,潘素素拉開車門,跳下車自顧自回家。路上已經說好,鍾燃去家裏拜訪,順便聊些冷夏兒的事。冷勇敢懷著歉意:“夏兒的離去對我們家打擊太大,她媽整個人還沒緩過來,失禮莫怪,她之前可不是這個樣子。”

鍾燃忙道:“大叔千萬不要這麽說,是我們打擾了您二位的休息。”

三人下車,遠遠地跟在冷母身後。快走到樓門口,一個中年男子迎上來搭訕。潘素素目不斜視,徑直走進門洞,把中年男子晾在一邊。杏子眼尖,這不是韓主任嗎。

韓鬆博也看到身後的兩人,自我解嘲地笑了下:“鍾檢,這麽快就詢問完了?”

“韓主任怎麽出現在這?這些人是?”

韓鬆博環顧下四周,故作神秘:“都是總公司的人,一會兒蘇總也來探望。事出在學校,我們不得提前過來候著?”聽到蘇總名號,冷勇敢一哆嗦,加快了上樓的腳步,這裏不方便說話,鍾燃朝韓鬆博點點頭,跟在冷父身後。

門口堆放著好幾束“鮮花”,說是鮮花,不如說幹花更準確些。很久沒有人動過,發黑的花瓣與枯枝糾纏著,與屋內的陰冷昏暗相互映襯,滋生出一股腐敗的氣息。杏子看到花束上還插有未拆卡片,是某單位寫的祝福話語。一進家門,冷勇敢就像變了個人,根本無暇顧及鍾燃和杏子,胡亂指了指沙發讓兩人坐下,自己就跑進衛生間洗了把臉,還換了件幹淨襯衫。

“素素,去洗把臉,再把頭發梳梳,一會兒蘇總過來得打起精神。咱家的好茶你擱哪裏了?趕快取出來,我這就把水燒好。”

潘素素瞪了一眼不成器的丈夫,恨恨地把頭甩開。

“你看你,現在可不是耍脾氣的時候,平時見蘇總一麵都難,這都要親自來咱們家了,你可別關鍵時刻掉鏈子。”冷勇敢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啪”的一聲,一個玻璃水杯在他身後的牆壁上炸響,玻璃碎屑四濺,把冷勇敢嚇了一大跳:“素素,你這是幹什麽?”

冷母頭發散亂、瞪著猩紅的眼睛,戟指罵道:“冷勇敢!你個孬種!我瞎了眼才嫁給你,女兒死了,也沒見你怎麽著,聽說領導來,瞧這殷勤勁。女兒不出事,姓蘇的會登門看你?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

冷母聲音尖銳,歇斯底裏。

被媳婦一頓搶白,冷勇敢氣勢立馬弱下來,也不敢頂嘴,隻是低聲嘟囔著:“好好好,少說兩句行不?消消氣,一會兒蘇總來了千萬別這樣,算我求你。”

潘素素氣得“哇”一聲哭了出來:“我真想死在你的麵前!”

“小點聲,媽還在屋子裏麵躺著呢,她心髒不好……”冷勇敢急得搓手,求援似的望著鍾燃。看得出在家裏,這個老實巴交的男人,沒什麽地位。鍾燃暗自歎了口氣,示意杏子把潘素素攙扶進裏屋。杏子會意,輕輕地拍著冷母後背,在她耳邊輕聲細語。一直緊繃著弦的冷母心力交瘁,年輕女子溫柔的話語,頓時讓她眼前空明,四肢百骸如在空中飄浮,再也使不上一絲氣力,被架到裏屋,放倒在**。

看到房門關合,冷勇敢才如釋重負般籲出口氣,忙不迭地把地上碎玻璃掃幹淨,又趕去廚房燒水。鍾燃問道:“冷大叔,我可以看看夏兒同學的房間嗎?”

“哎,看吧看吧,您隨意就好。”冷勇敢心思完全沒在他身上。

鍾燃認真打量起這戶人家來。老式的三居室,狹窄逼仄,90年代的裝修風格,很多地方已經顯露出歲月痕跡,屋內收拾得倒是很幹淨,空氣中隱隱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陽麵的大屋是冷家父母的,旁邊的小屋,躺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是冷夏兒的姥姥。冷夏兒的屋子對著廚房,屋門鑲嵌著玻璃。從廚房就能直視進屋內,這樣缺乏隱私的格局讓他有些吃驚。

推門而入,與大多數女孩子的房間不同,沒有毛絨玩具,角落都被書籍堆滿。書桌前牆壁上掛著幾幅獎狀,每一幅都用鏡框精心裝裱起來,可見主人對榮譽的重視程度。其中一幅是潘素素的,內容是榮獲“科級優秀護士”。母親和女兒的獎狀之間隔著一定距離,形成了非常有趣的對比。

媽媽奮鬥一生,隻榮獲這麽一次可有可無的榮譽……女兒啊,你一定要好好學習,要給媽媽爭口氣,讓榮譽掛滿整麵牆……

站在屋子中央,鍾燃似乎看到在廚房忙碌的母親,邊炒菜邊扒頭兒監視女兒的一舉一動,坐在書桌前的女兒剛打了個哈欠,母親就端著牛奶走進來,盯著她喝完,嘴裏還不停教誨著。

不明白為什麽,望著牆麵上的獎狀,自己腦海中竟會突然冒出這些畫麵,可以窺見冷母望女成鳳的迫切之心,也讓他感到一種無法言表的恐懼。鍾燃有點理解冷夏兒了。

敲門聲響起,冷勇敢嘴裏喊著“來了來了”,跑過去打開門,蜂擁而入的商務人士很快就擠滿了整個客廳。少頃又如潮水般向兩邊分開,眾星捧月下,蘇雪妮邁進了冷家大門。

直屬領導熊衛國把冷勇敢拉到蘇總麵前:“雪姨,這就是冷夏兒同學的父親,也是咱們深藍遊艇製造有限公司質檢科科長冷勇敢。”

冷勇敢原名冷雪楓,從小性格懦弱,受盡同齡孩子欺負,父親為了激勵他,改名勇敢。名字變更,除了受到新一輪嘲諷什麽也沒改變。一次父親在醉酒後感歎,真不知道在自己有生之年,還能不能看到兒子勇敢一回。直到死願望也沒有達成。

這是冷勇敢終身的遺憾,他希望自己能人如其名,勇敢一回。

集團派蘇雪妮來慰問,其用意不言而喻,就是盡快了結此事。畢竟,藍海中學是集團的下屬企業,久拖不決會對整個集團形象產生負麵影響。冷勇敢也不傻,這點道理能想得透徹。但作為亡者父親,一手帶大的女兒就這麽沒了,他內心深處並不想善罷甘休,想與公司好好談判一下,給女兒討個說法……今天是最好時機,他要勇敢一回。

心髒突突直跳,隻覺得一腔熱血湧上腦門,腦殼裏麵就像燃氣灶上燒開的水壺“嗞嗞”直響,熱氣順著嘴巴、鼻孔、耳朵一切有眼的洞冒了出來,霧氣中冷勇敢似乎都看不清楚蘇總的臉……

還沒等他結結巴巴把話說出來,蘇雪妮發話了:“一切請節哀順變,我謹代表集團,特意來此向你表示慰問。”聲音帶著某種磁性,溫柔且不容置疑。同時還把保養得非常好的手伸出來,握住了冷勇敢汗津津的手。

冷勇敢實在是高估了自己的勇氣,僅這一握,那點好不容易才聚集在丹田的勇氣,如氣球被戳破般飛泄出體外,整個人敗下陣來,不自覺地弓起腰:“雪姨好,您能來就是我們家的榮幸。”

“勇敢啊,請允許我這樣叫你。”

“哎哎,不敢當。”冷勇敢生怕手心汗漬粘在蘇雪妮皮膚上,急忙把手抽回來,偷偷在自己褲腿上反複蹭了幾下。蘇雪妮餘光看到他的小動作,瞬間就明白他的心理,心下大定。

蘇雪妮嗬嗬一笑,反客為主道:“去趟殯儀館累了吧,別站著,咱們坐下說。”

“哎,好好好。”

“你們夫婦的喪子之痛,集團上下所有同人感同身受。我今天來,是受劉總委托,代表集團五千名員工,來看望你和夫人……”蘇雪妮說到這,停頓了下。

冷勇敢忙道:“我愛人她身體不適,正臥床休息,有什麽事跟我說就行。”

“十分理解,現在家裏都是獨生子女,遇到這樣的事情,換成誰也承受不起,務必請夫人保重身體。大家來看望了冷科長,這就回去工作吧,集團事務繁忙,容不得半點差池。”

一聲令下眾人如鳥獸散,屋子裏瞬間清靜下來。

蘇雪妮道:“老熊啊,勇敢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依我看,廠裏是不是給他一個月的帶薪假,讓他兩口子出去散散心?”

熊衛國是劉複舟心腹,跟著他一起闖天下,蘇雪妮對他也是另眼相待。熊衛國笑道:“雪姨,我正想向您匯報,廠裏也是這個意思。”

蘇雪妮點點頭,目光集中回冷勇敢身上:“你的事集團一定負責到底。”示意身後侍立的法務:“譚律師,請把集團草擬的撫恤金協議遞給我。”瘦小精幹的譚律師從皮包裏取出一份協議。蘇雪妮接過,餘光卻瞥到了站在門口的鍾燃,覺得有些眼熟,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麵。

作為校方代表隨侍在旁的韓鬆博看出端倪,急忙哈下腰低聲道:“雪姨,他是鍾檢察官,宣教大會時,來過咱們學校。”

蘇雪妮一副想起來的模樣,起身笑盈盈道:“這段時間鍾檢辛苦,集團事務繁忙,我沒能好好陪同實在是怠慢了。”

“蘇總客氣,我們隻是在完成本職工作而已。”

“鍾檢大駕光臨,想必是有問題要問勇敢了。”

“確實有幾個問題。”

“是我們來得不是時候,我們企業,絕對支持公檢法機關的偵查辦案。那鍾檢先忙,我們回頭再議。”回頭再議,是說給冷勇敢聽的。

蘇雪妮把協議書還給律師,起身作勢要走,韓鬆博察言觀色,此時急忙上前阻攔:“冷家長啊,雪姨日理萬機,難得有空。今天能來是學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啊,你忘了我在學校怎麽跟你說的?”

韓主任不停給冷勇敢使眼色,冷勇敢更沒了主意,隻好可憐巴巴地望著鍾燃。這個可憐的男人,誰也不敢得罪,但眼神中流露出的意思,是想讓自己主動退一步。鍾燃暗自歎口氣,幹脆送個順水人情:“蘇總在先,是我打擾了你們的談話,冷科長我們改天再約。”

“好好好,不好意思啊鍾檢察官,我送送你們。”冷勇敢如釋重負。

蘇雪妮也笑眯眯道:“如此就太感謝鍾檢了,有機會一起吃飯。對了,見到王檢察長,就說藍海集團的蘇雪妮給他問好。”

鍾燃點頭示意,帶著杏子離去。

出了樓門洞,杏子就嚷嚷著要請假,不管鍾燃怎麽問,都執意要請,還擺出一副神秘莫測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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