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教科書一般的完美人生

孔子曾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聖人享年七十三歲,沒有給出說法告訴世人,八十歲會是怎樣的。

八十歲的摩西奶奶舉辦了人生中第一場個人畫展,瞬間風靡全球。而她原來不過是美國鄉村裏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太太,沒有進過正規的藝術院校,也沒有接受過任何專業的訓練。

僅憑著自己的堅持和熱愛,摩西奶奶七十六歲才開始作畫,此後二十多年的繪畫生涯裏,她創作了1600多幅作品。她激勵了全世界無數人,更是啟蒙了日本著名的小說家渡邊淳一,使他走向了文學道路。她說,人生永遠沒有太晚的開始。

中國也有一位世紀老人曾說過異曲同工的話,她說:“生命從八十歲開始。”

杜甫有詩:“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八十歲,就算對一個長壽者而言,也算得上遲暮之年了。

八十歲時,她先患上了腦血栓,後來又不慎骨折。腿腳不便,隻能靠助行器才能在家中做輕微的活動。這兩種疾病對老年人來說,無異於精神和身體的雙重折磨。

在一連串疾病的重創之下,她非但沒有就此倒下,也沒有日夜在病痛煎熬裏唉聲歎氣,而是讀了更多的書。待病情稍有起色,她便開始用顫巍巍的手拿筆寫字,從一天幾個字、十幾個字寫起,到幾十個字地練習、積累,再次將自己的文學生涯推向第二次高峰。

這位老人就是冰心。

1926年,丁玲跟著胡也頻、沈從文第一次去拜會了在燕京大學國文係教書的冰心。彼時,丁玲還隻是個尚未涉足文壇、名不見經傳的進步女學生,而冰心早已在文壇成名多時。

對於冰心的待客周到圓熟、進退有致,言談的溫婉舒雅,丁玲很是自卑了良久。十年後,丁玲第二次拜會冰心,此時雖然她已在文壇上嶄露頭角,但麵對總是端莊得體的冰心,她仍舊感到手足無措,自愧不如,“即使平時有傲氣這時候也拿不出來了”。

雖然如今提起民國淑女,大多數人的第一反應會是林徽因。

然而出身名門、少年成名的冰心,其實才是那時候淑女的典範。

1940年,冰心更是獲得了宋美齡的邀請去重慶參加抗日,擔任新生活運動婦女指導委員會文化事業組組長。

她仿佛就是每個人生命裏都會有的那一個“別人家的孩子”——出身好、長相好、學習好、成績好、乖巧聽話、感情生活純淨單一……然而誰也不曾想到,這樣優雅素慧的冰心,曾經是一個被慣壞的“野孩子”。

她愛穿男裝,不喜歡顏色鮮豔的衣服,隻穿黑白藍灰。母親勉強她穿一兩回靚麗的衣服,她便渾身不自在,立刻要脫下去。

別的女孩在學做女紅、玩家家酒遊戲的時候,她在跟著父親騎馬、練槍。她從來沒化過妝,唯一一次化妝,是在美國留學演出《西廂記》的時候,替她化妝的人是聞一多。

她小時候讀書,喜歡《三國演義》,喜歡《水滸傳》,喜歡《西遊記》《再生緣》。特別佩服女扮男裝的孟麗君,不喜歡哭哭啼啼的林黛玉和鉤心鬥角的大家族。

長大後,不得不有“女孩樣兒”了,才漸漸將這種“野”收斂起來。但骨子裏卻格外男孩兒氣。這種偏於男性的氣質,在被父母刻意的淑女教養過程中成為一種“認真”的性格。

老舍的兒子舒乙在《真人——冰心辭世十年祭》中說,她“在生活中,在任何一件事中,不帶任何虛假,不帶任何掩飾,直麵道來,以至每一件事,甚至每一個字,在她老人家身上都是與眾不同的”。

她毛筆字寫得漂亮,來求字的人很多,她都有求必應。對於不喜歡的作協領導,她卻讓人家先買宣紙來;她會請來求字的婦女幹部多關心失學兒童的實際問題;會對帶著孩子到處展覽畫作的父母指出,孩子被人妒忌是父母炫耀之過;她會寫《我請求》讓社會關心重視教育;看到自己從前不成熟的文章,會覺得不好意思,一再說“無聊”。

從十一歲把壓歲錢捐給辛亥革命起,對愛國一事,終生不渝。她捐稿費,支持希望工程,為建文學館捐出自己的藏書、手稿、字畫。

她會牢記周總理囑咐的話,對會麵的內容保密。在“文革”

中,不管紅衛兵怎樣逼迫,她都咬緊牙關,默念總理的托付,“打死也不說”。

她不僅真,而且認真。無論對待愛情、婚姻還是生活,自己或者他人,她都格外嚴肅且認真。

這種認真,最早追溯到家庭的影響。

冰心,原名謝婉瑩,1900年出生在福州一個海軍軍官家庭。

她母親出身望族,父親謝葆璋早年參加過甲午海戰,抗擊過日本侵略,曾任煙台海軍學堂校長,海軍部次長、代總長,全國海岸巡防處處長等要職。

四歲時,冰心隨父親前往山東煙台,此後八年便生活在煙台的大海邊。

雨果在《悲慘世界》裏寫道:“比大海更遼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遼闊的是人的心靈。”沒有江南杏花春雨的纏綿悱惻,遼闊的大海、無垠的天際,讓少女時候的冰心的心境也隨之開闊。

冰心是家中長女,她還有三個弟弟。作為家中唯一的女兒,她受盡父母的疼愛,是父親的掌上明珠。父親甚至因為怕妻子給她穿小鞋養小腳,有一回親自給她剪鞋樣。

由於母親體弱多病,大多數的時間冰心都是跟父親在一起的。可以說,父親對於她的世界觀、人生觀的形成,有著極大的影響。

謝葆璋雖然出身行伍,卻並非舊式軍官。他思想新潮、開放,沒有封建思想。他用一個軍人特有的方式養育女兒:帶她騎馬,教她打槍、劃船、遊泳,夜晚帶她看星星。

她的少女時代常常穿著男裝,在艦艇上遙望大海,聽父親講解軍艦上的一切,傾聽戰爭的故事和那些為國捐軀的將士的壯烈往事。

甲午戰爭百年之際,九十多歲的她要為海軍寫一部長篇作品。她桌上堆著大本的海軍參考書,請過海軍軍官做顧問。然而每每動筆,便痛哭流涕無法動筆。因為那些關於國家積弱被欺淩的往事,都是父親一字一句刻在她心上的,她恨意滿懷、激憤滿腔。

這是一個沒有任何憂愁的少女時代,有的隻是壯懷激烈,哀痛家國破敗。

父愛如山亦如海,給了她和母愛完全不同的寬闊和深邃。

軍人的嚴謹自律遺傳在她身上,她喜歡有紀律、整齊、清潔的生活。

即便在湖北下放幹校勞動的時候,她也總是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穿戴得利利索索。說話做事從來都不卑不亢,風度不減。

她說:“我覺得在我的身軀裏有軍人之血。”她不喜歡聽放誕的言論,不喜歡散漫、鬆懈的人生。她對於人生的態度格外嚴肅認真。

她的“真”,不是簡簡單單的孩子氣,口無遮攔,隨心所欲,而是以一種參透人情世故後的冷靜睿智。是對自己的認真,是對自己人生的認真。

十四歲的冰心考入新型學校貝滿中學。在這裏課程設置繁多,而除了國文課外,每門課都叫她感到吃力,尤其是數學。第一次月考,她的數學考了52分。拿到試卷,放學後她一個人躲在角落哭了很久。

哭泣並不能解決問題,解決問題除了努力學習之外,別無途徑。

作為舊時代的女子,前途可望,又是富貴出身,上學不過是消遣,她大可不必用功向學。但她卻不肯這樣敷衍她的人生。

讀書和人生一樣,隻要你認真對它,它也必不辜負你的認真。

每天放學回來,她除了讀書就是做題、背單詞。第一年結束後,她已經是名列前茅了。畢業時,她作為全班第一名畢業升入大學預科。

因母親多病,一直以來她的誌願是當一個醫生。大約遺傳了母親的身體素質,冰心也一直體弱,可以說從小就是個病秧子。

在美國留學的時候,由於肺氣枝擴大病複發,她休養治療了半年才複原。可在生病期間,她的學業不僅沒耽誤,她還在病榻之上創作了大量的兒童文學。

麵對國難,她可以從容赴義。她抵製日貨,拖著病體跟著遊行隊伍示威;去旁聽公審,麵對亂世的不公她可以以筆發聲,控訴當局。

1919年8月,她發表了第一篇散文《二十一日聽審的感想》和第一篇小說《兩個家庭》,作品涉及了當時的社會問題,直麵封建禮教對人性的摧殘。

五四運動的一聲驚雷,將她“震”上了寫作的道路。此後一發不可收,作品不斷,二十歲出頭,已經名滿中國文壇。

意識到了文字的撼動人心的力量,一樣能“治病救人”。冰心決定棄醫從文,轉入文學係學習。

因為認真,所以對愛情婚姻的要求也格外嚴格。她不屑於複雜繁複的多角戀,更欣賞感情的從一而終。

她一輩子沒傳過緋聞,年輕的時候追求者眾多。但對於男生的求愛信,她索性不看,在家裏就交給父母,在學校就交給訓育主任,卻不張揚、不炫耀、不揭穿,給予對方尊重。

因為認真,有時候難免讓人覺得她嚴肅孤清。因己度人,嚴於律己,也嚴於律人。她的同學曾跟她的弟弟開玩笑地說:“你的姐姐顏如桃李,冷若冰霜。”

季羨林在清華大學西洋文學係讀書時,冰心已是文壇“巨星”了。那時候清華大學邀請冰心來教授一門寫作課,學生們慕名而來,座無虛席,連走廊上也站滿了人。季羨林、李長之、林庚、吳組緗也在其中。

多年後,季羨林寫道:“冰心先生當時不過三十二三歲,頭上梳著一個信基督教的婦女常梳的簪,盤在後腦勺上,滿麵冰霜,一登上講台,便發出獅子吼——‘凡不選本課的學生,統統出去!’”季羨林他們相視一笑,落荒而逃。

她自己也說過,因為受幼年環境的影響,她的性格很野,對於同性的人,也總是偏愛“精爽英豪”一路。

正因如此,她會喜歡並提攜直爽的丁玲,敬佩仰慕在政治中縱橫捭闔、從容大氣的師姐宋美齡,卻對感情生活過於豐富的林徽因、陸小曼等人心有異議。

她品評別人,往往也注重感情的專一度。她的文人朋友裏,有才情的數不勝數,但說專一,大都比不上巴金,這也是她最喜歡和最佩服的人。

1923年8月,從上海發出的一艘名為“約克遜總統號”的郵輪,滿載著將會影響中國近現代文學、藝術、科技史的百餘位重量級人物駛往美國。

許地山、餘上沅、吳文藻、梁實秋、顧一樵等都在這艘船上。冰心也搭乘這艘船前往美國韋爾斯利女子學院,此前,她以優異的成績取得了留美的獎學金。

受同學吳摟梅所托,在船上尋找她的弟弟——清華大學的吳姓學生。結果冰心的同學許地山將另一位姓吳的學生帶到她的麵前。

這個人就是吳文藻。他後來成為中國著名的社會學家、人類學家和民族學家。而曾經追求過楊絳的費孝通,就是他的得意弟子。

在船上也不乏冰心的追求者,這樣陰差陽錯的偶遇,吳文藻並沒有借機大獻殷勤。在聽說她沒有看過那些著名的英美評論家評論拜倫和雪萊的書時,他嚴肅地說:“你如果不趁在國外的時間多看一些課外的書,那麽這次到美國就算是白來了!”

這個時候的冰心已經是出版過詩集《繁星》和小說集《超人》的文壇新秀,大約聽慣了稱讚的溢美之詞,如此嚴厲的批評一麵叫她羞愧又難堪,另一麵卻對吳文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吳文藻有兩大愛好——看書和買書。在美國的時候,冰心在波士頓上學,他在新罕布什爾州的達特茅斯學院攻讀社會學。性格嚴謹而內斂的吳文藻,也沒有像船上其他的青年一樣頻繁地給她寫信。他偶爾寫過幾張明信片,卻意外地收到了冰心的回信。

大約是誰早已不經意在心中偷偷丟下過一粒種子,嗅到了一點春的氣息,便萌動出生命的綠芽。

作為回應,他寄了幾本文學書給她。之後兩個人書信不斷,他每逢讀到什麽有意義的書,就會寄給她。她一收到書,立刻去讀。讀完了,便會回複一封長長的心得體會。

而這個不善表達又怕被拒絕的青年,在送給她的書上用紅線標注出描寫愛情的句子,以此傳達他心底隱晦的愛慕。

好的愛情和婚姻,不僅能給予身體的歡快、精神的愉悅和世俗的安全,更應該是能讓自我在其中成長,有所獲得,不使歲月蹉跎,不讓生命荒廢。

他不是個知道如何取悅女子的男子,所有的言行唯有遵循心的指引。他會在路過波士頓的時候特意去看她,聽說她生病急忙趕到醫院,訥於甜言蜜語的他,努力鼓勵、開導她。

她病愈後,參加留學生《琵琶記》的公演,她邀請他來觀看。他糾結於清貧的自己到底能不能負責她後來的人生的問題良久,最終推辭了她的邀請。

聚光燈下,她在舞台上演出,卻仍然在人群裏尋找他的身影。他到底沒有辜負她對奇跡的盼望,他終是來了,在人潮洶湧裏遙望那一個在五彩光華之下的女子。

1925年的夏天,在綺色佳的康奈爾大學暑假學校法語補習班上,兩個人再次相遇。

細水長流的感情也許沒有“恍如初見,情如相識”的心顫,沒有“拚取一生腸斷,消他幾度回眸”的奪人**,卻仍有一種潛移默化的動人心魄的能力,更給人一種塵埃落定的心安。

1926年冰心完成了在美國的學業,回到燕京大學任教。和她一起歸國的,還有吳文藻寫給她父母的求婚書。

“愛——真摯的和專一的愛——是婚姻的唯一條件。為愛而婚,即為人格而婚。為人格而婚時,即是理智。”

這樣一個對待婚姻認真而專注的男子,打動了冰心,也打動了她的父母。1929年,在校長司徒雷登的主持下,兩人在燕京大學舉行了西式婚禮。

平淡或許才是生活的真諦,他們一起讀書,一起麵對人生的家難、曆史的國憂,一起扶持過了五十多年的婚姻之路。

冰心逝世後,兩人骨灰合葬,應了她“生同衾,死同穴”的遺願。骨灰盒上並行寫著:江陰吳文藻,長樂謝婉瑩。

就算是冰心世俗女子教科書一般的幸福光彩的人生,沒有絲毫的敷衍。

上天給予每個人的功課和試煉不同,或許是貧困,或許是不幸的婚姻,或許是如影隨形的疾病,但答案卻隻有一個,那就是麵對困難不懼怕、不退縮、不墮落,堅持下來,便會成就自己人生的新高度。而時間從來都不會晚。

須記,認真,是人生試卷的唯一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