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兆和:嫁給愛你的人就一定幸

1988年,沈從文因心髒病突發在家中逝世,四年後他的骨灰被運回家鄉鳳凰,一半撒在沱江裏,一半葬於墓中。

沈從文的墓碑是一塊從南華山上采下來的巨型瑪瑙石,墓碑正麵上的銘文,是由妻子張兆和從其《抽象的抒情》中選出的一句:“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墓碑的背麵,鐫刻的是張兆和的四妹張充和的挽聯:“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鬥其文,赤子其人。”十六個字盡述沈從文的為人。

沈從文去世以後,張兆和整理了他們的通信,出版了《從文家書》。她在後記中寫道:“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後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理解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

他不是完人,卻是個稀有的善良的人。他的佳作不止一本,越是從爛紙堆裏翻出他越多的遺作,哪怕是零散的、有頭無尾的、有尾無頭的,就越覺斯人可貴。太晚了,為什麽在他有生之年,反而有那麽多的矛盾得不到解決!悔之晚矣。”

在“得不到”和“已失去”的執念裏掙紮,仿佛早已經是人生的常態。這大約也是張兆和會選擇那樣一句話作為他的銘文的原因吧。

她口上說“不懂”,其實是深懂,這樣說出來不過是另一種深沉的懷念。連同她的家人,都因為太懂他,所以才能對他的為人做出那樣精辟的總結。今人卻總以此來反複丈量她的感情,稱重她的愛情。

但如同我們今天常說的一句話,“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陪伴也勝過千言萬語。一個浪漫主義者和一個現實主義者的愛情,表象從來都不是一樣的。但這並不代表張揚奔放的就是愛得熱烈,內斂靜默的就是淡漠無情。

如果說他的愛情是高揚的戰歌,全世界都為之心顫;她的愛情卻是午夜的私語,乍聽之下靜謐無聲,靜下心來卻是溫暖熨帖。

老子在《道德經》裏寫道:“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其實用在愛情裏也是一樣的道理。

著名旅美學者陳世驤先生1966年在寫給金庸的一封信裏,曾對他的小說《天龍八部》做了一個精辟的總結:“有情皆孽,無人不冤。”

而這八個字對於世間大多數的感情,也都能做一個很好的詮釋。遊坦之和阿紫便是將這種“我愛你,但你不愛我”的狀態演繹到極致的虛構人物。而現實世界裏,並沒有這樣純粹的絕對,它要複雜得多。

被一個“赤子其人”的才子瘋狂愛戀,於某些人來說是蜜糖,於某些人來說就是砒霜。嚐到口裏,並不因為他是“才子”“文學家”等帶著光環的定語而改變味蕾咂摸出的滋味。感情,從來無所謂對錯,也沒有值不值得。

從沈從文開始追求張兆和,曆經了近四年,其間到底寫了多少情書,怕是張兆和自己都不記得了。隻是從幸存的書信裏,管中窺豹那些熱烈濃厚的文字,怎樣一番地叫人臉紅心跳、心旌搖**。

看過那樣多的情話,最動人的一段始終是:“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隻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那果真是她最好的年紀。

1928年,經由徐誌摩的推薦,沈從文進入中國公學,教授大學一年級的現代文學。第一天上課,他站在學生麵前,窘迫良久,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最後轉過身在黑板上寫:“第一次上課,見你們人多,怕了。”學生們笑了,也緩解了他的尷尬。

這個隻有小學文化的湘西“鄉下人”,曾浪跡於湘川黔交界的行伍之中。憑著對文字的天分和努力,一步一步從北大旁聽生變成了偉大的文學家和曆史文物研究者。能促成其成功的,除了才華,便是驚人的毅力。而這種毅力不僅體現在創作之路上,在愛情上亦是如此。

在那群目睹他驚慌失措的學生中,就有張兆和。

張兆和出身名門,曾祖父張樹聲曆任漕運總督、幾省巡撫、兩廣總督,直至直隸總督。到了父親張武齡這裏,不再為官而專心教育。張家有良田萬畝、商鋪無數。母親陸英也是大家閨秀,據說結婚時的嫁妝從四牌樓一直延伸到龍門巷,足足排了十條街。

張兆和在家中排行第三,下麵還有一個妹妹和六個弟弟。張家的四個女兒被稱為“合肥四姐妹”,葉聖陶曾說過:“(蘇州)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

這一年她十八歲,正是個單純活潑的女孩子。雖然皮膚黝黑,卻有一張漂亮的瓜子臉。她身上有一種屬於大家閨秀的睿智的寧靜,又有一種極有朝氣的健康活力,她曾在中國公學奪得女子全能第一名。

這樣的女孩身後自然有眾多的追求者,她不停地收到情書,看完了也不回應。她給那些追求者做了編號:青蛙一號、青蛙二號、青蛙三號……

當沈從文被她俘獲,也加入到了追求者的大軍中去的時候,他大約是最不起眼的一個了。這個沒錢又沒學曆的“鄉下人”,用二姐張允和的話說,隻能算作“癩蛤蟆第十三號”。

才子的愛情向來都如疾風驟雨,他拚命地寫著情書,她卻是隻字不回。

他迷戀但又自卑,他在她麵前放棄了自我、拋卻尊嚴,捧著一顆卑微的心,一心匍匐在她的腳下,哪怕是親吻她的雙腳都覺得是褻瀆。他苦苦地、哀怨地等待著她的一絲眷顧,卻始終一無所得。

這一份纖弱卑微的愛,如同張愛玲說過的:“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可愛一個人就是這個樣子的啊,那樣謹小慎微,一麵奢望一麵彷徨。

他魂不守舍、牽腸掛肚,她卻不勝其煩、冷漠以對。他去她的室友那裏打探消息,哭訴自己的苦戀,軟硬兼施、尋死覓活得連室友都看不過眼了。學校裏也起了風言風語,鬧得她心煩氣亂,最後張兆和隻好拿著信去找當時的校長胡適。

沒想到胡適卻有成人之美的心,將沈從文足足地誇了一通,勸她說:“我知道沈從文頑固地愛你!”

張兆和卻說:“我頑固地不愛他!”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事後胡適寫信給沈從文:“我的觀察是,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這人太年輕,生活經驗太少,能拒人自喜。”

以“拒人自喜”來描述張兆和未免偏頗,那個年紀的女孩子,怎麽會沒有一點清高和驕傲?

論意誌堅韌,他有他追求愛情時的“死纏爛打”和鍥而不舍,她卻能在歲月洪流中堅忍不拔,收放自如;論才情,她的小說《費家的二小》《小還的悲哀》《湖畔》等,遣詞造句、排篇布局也都是靈秀俊逸,可圈可點。她有家世,有姿色,有文采,也有資格不為那一點文名所動。

“你愛我,與其說愛我為人,還不如說愛我寫的信。”沈從文在後來的《湘行書簡》裏如是說,世人也這樣篤定地認定。

果真是因為“信寫得好”才最終叩開了她的心扉嗎?其實他愛的又何嚐是現實中真實的張兆和呢?

雖然如此被拒絕、如此被勸說,沈從文寫給她的情書卻絲毫沒減少。他的居所在變,從上海到北京,從北京到青島,給她寫信卻始終沒變。平淡的文字,娓娓而談的字裏行間,有一種“舍你其誰”的堅韌。

她自己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動了心。與其說張兆和是被他的信打動,不如說是被他的毅力感動了。

1933年,張兆和畢業後回到蘇州,沈從文也追隨而去。為了拜訪她的家人,他賣掉了一本書的版權,托巴金幫忙買了一套英譯精裝本的俄國小說作為見麵禮。張兆和自然了解禮物的分量,隻收下《父與子》與《獵人日記》,既不失禮也不逾越,卻已經是一種婉轉的信號。

此時張兆和的父親和繼母不在蘇州,老實木訥卻才華橫溢的沈從文得到了張家一群姐姐弟弟的歡心,張允和更是極力想促成這段姻緣。沈從文離開時托張允和詢問張父的態度:“如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個鄉下人喝杯甜酒吧。”

開明的張武齡對兒女的婚事並不橫加幹涉,任其自己做主。

張允和得到答複後給沈從文拍了一個電報:“山東青島大學沈從文允。”一個“允”字,意義雙關。

但張兆和怕他不明白,又偷偷拍了一封,寫道:“鄉下人,喝杯甜酒吧。”短短的幾個字,裏裏外外甜得都滴得出蜜來。

這一年的9月,沈從文和張兆和在北平中央公園結婚。她成了他的“三三”,他成了她的“二哥”。

愛情的幻想可以漂浮在腦海裏不食人間煙火,但人生最終卻是要落地在柴米油鹽之中,誰也逃不掉。

兩個不同世界的人被排放在一個天地裏,注定要有一番翻天覆地的磨合。兩個來自完全不同家庭背景的人,一個是帶著野性和奔放的湘西人,一個是煙雨迷蒙樓閣深處走出的大家閨秀;他喜歡他的野調無腔,她卻是自小受過嚴格昆曲培養,修養極高。

除了某些書籍,可謂興趣大不相同。

張兆和排行老三,上有姐姐,下有一堆的弟弟妹妹,地位尷尬,絕不是最受寵的。她更加務實且堅定,這種堅定繼而帶來一種倔強頑固,堅守自己所堅持的一切信念。她的務實讓她從結婚的那一刻起,就能立刻進入到為人妻子過日子持家的角色。

她曾寫信給他:“不許你逼我穿高跟鞋燙頭發了,不許你因怕我把一雙手弄粗糙為理由而不叫我洗東西做事了,吃的東西無所謂好壞,穿的用的無所謂講究不講究,能夠活下去已是造化。”

對著一個浪漫主義者,談論柴米油鹽生計艱難,他是無論如何不能體會也不願意去體會的。說張兆和不曾理解沈從文,沈從文又何嚐真正理解過她?

文人的浪漫主義,並不因年齡而改變,也不隨歲月流轉。所以就顯得務實者是那樣俗氣不堪。這種俗氣,是跟他的理想和浪漫相背離的。那種落差很快就會被乘虛而入,繼而發酵膨脹。所以很快,他的靈魂被另一個人吸引了。

婚外情的對象叫高青子,一個喜好文藝的女青年,是曾任北洋政府總理的熊希齡的家庭教師。沈從文和熊希齡都是鳳凰老鄉,所以常有走動,因此沈從文和高青子得以相識。

這個和他一樣充滿文藝情懷的女子,恰好是他的崇拜者。她能和他談論一切對他胃口的話題,也曾按照他小說中的某個人物穿著打扮,傳遞給他一種恰到好處又叫人心旌**漾的信息。

一邊是深愛的妻子,卻和惱人瑣碎的現實生活綁定在一起;一邊是叫他身心愉悅的精神共鳴,卻注定要傷害深愛的人。沈從文為此茫然失措,體現在寫作中,成就了《邊城》這篇偉大的小說。他將自己“情感上積壓下來的一點東西”,“某種受壓抑的夢寫在紙上”。後來,他承認《邊城》是他在現實中受到婚外感情引誘而又逃避的結果。

而他親口承認靈魂出軌對她會是怎樣的打擊?憤怒、驚訝、怨恨……那些情話音猶在耳、墨跡未幹,轉眼他就對別人有了不該有的情感。怎樣的一種諷刺!張兆和憤而回到了蘇州老家。

沈從文每天一封長信,想要取得她的原諒。他最難過的時候想到了林徽因,於是到梁家向她哭訴,希望“找個聰明的人”幫他整理一下他的苦惱或是“橫溢的情感”。林徽因以自己的經曆開導他,理解他的處境,和他討論“生活及其曲折,人類的天性,其動人之處和其中的悲劇、理想和現實”。

若說不愛他,這時候張兆和大可以徹底和他斷絕關係。但,她沒有,她選擇了原諒。他們的婚姻還是在搖搖擺擺中走了下去。

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後,沈從文和一批知識分子逃出被日軍占領的北平,一路向南最後到達昆明。張兆和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留在北平,沈從文熱切地等待著她和孩子的團聚,卻一直等不到。

時局動**,除卻牽掛還有一絲忐忑。他還是不自信的,他的信裏除卻思念開始有了抱怨,甚至說如果她有了更好的人選他也不會阻攔。

可此時大兒子才三歲,小兒子不過才出生幾個月,她還要照顧小姑子和他朋友的女兒。烽火連天的時代裏,一個女子負擔著這麽多,跋山涉水豈是容易的事情?

她太了解他的天馬行空了,嫁給他之後,她用自己的愛去包容了一個浪漫主義者的全部情懷,放下了所有能發展自己的途徑,一個家庭中注定有一個人要付出得多。

他希望她為人母後還能有所精進,進行翻譯工作,她告訴他:“你說譯書,現在還說譯書,完全是夢話。一來我自己無時間無閑情,再說譯那東西給誰看?誰還看那個?”

她照顧孩子,精打細算、理順生計已是不易,還要應對他時常的大手大腳、仗義疏財。

落在紙上的,始終都是精神臆造的美好,與現實一個交手,都會統統敗下陣來。他抱怨她隻愛他寫信,她也抱怨過那個愛幹淨、生活整齊的沈從文隻活在信裏;他的信裏全是風景、人文情懷,她的心裏全是經濟開銷、人情世故。

但他們在各自的獨立裏,尋找到了一種奇異的平衡。這一切都是婚姻必經的途徑。

張兆和說,在家書抵萬金的時代裏,她是全京城最幸福的人。動**的年代,他們被時空割裂在兩邊,隻有接到信的那瞬間才是踏實的。信裏有孩子,寄送衣物,收存稿費,怎樣節省吃穿用度,過日子的艱難,是否辭退老媽子……在這無邊的瑣屑裏集聚起一點一點的溫暖,才是不離不棄的理由、生死相依的樞紐。

如同沈從文寫的那樣:“每個女子就是一個大海,深度寬泛,無邊無岸。”

她並沒有因為沒有熱烈的愛情就放棄婚姻,而是盡自己的努力經營好它。她也許給不了熱烈的愛情,卻給了他無限的包容,近乎母親般的放縱。像一個放風箏的人,不管風箏飄向哪裏,她始終緊緊握住手裏的線,讓他在想找路的時候有跡可循。

而她也活在他的作品裏,那些皮膚黝黑、容貌清麗的女子,都能從張兆和身上尋到蛛絲馬跡。可以說,沒有張兆和,就沒有《主婦》,沒有《邊城》,沒有《三三》,沒有《湘行散記》,沒有《從文家書》……

如果沒有她,他一個人未必熬得過那最艱難的歲月。

在朋友反目、所有的成就被否定時,在飽受冷落乃至被打壓排擠之際,沈從文放棄了寫作。他曾因精神壓力患上憂鬱症,幾度企圖自殺。恢複以後,他將精力放在了古文物的研究上,完成了一部多卷本的《中國服飾史》。

他內心敏感而脆弱,因為居住條件惡劣,為了研究,沈從文自己搬到清華園去獨居。張兆和是個適應能力很強的人,她很快地融入了時代,雖然不理解他對政治的排斥和遊離,但仍舊體貼他的艱難和軟弱,用更柔軟的心去包容勸、慰他。她的內斂和強大是他後半生的依靠。

因為常年廢寢忘食地研究,他的身體越來越差。在他生命的最後五年,他幾乎喪失了自理能力,全靠張兆和寸步不離地照料。如同照顧他們的孩子一樣,她幫他穿衣、擦身、喂飯,幫他按摩活動四肢。直到他生命的盡頭,都是她陪伴左右。

沈從文說曆史“事功為可學,有情則難知”。也許旁觀者才能更清楚地描繪當事人。在張允和的《從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中,將他們的感情從頭細細訴說,娓娓道來。而有一段,格外叫人眼眶濕潤。

1969年沈從文下放的前夜,他站在早已淩亂不堪的房間裏,從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麵色羞澀且溫柔,他對張允和說:“這是她給我的第一封信。”

張兆和此時已經下放到湖北鹹寧了。“快七十歲的老頭兒,哭得像個小孩子一樣又傷心又快樂。”

何必在苦苦尋找什麽愛或不愛的證據?那些早就融入血液的溫暖,才是點點滴滴供養著生命的養分。

他從來都沒有不幸,因為愛過那樣好的一個人。她是他的“三三”“三姐”“小媽媽”,也始終是他生命裏最好的人。

到底是嫁給“自己愛的人”幸福,還是嫁給“愛自己的人”

幸福?張愛玲之於胡蘭成,張兆和之於沈從文,他們的愛情故事都是答案,又都不是唯一的答案。

感情的問題,更像是申論題,任你怎樣直抒胸臆、天馬行空地揮灑,永遠都沒有滿分,也沒有精確答案。

這聽起來叫人沮喪又氣餒,但這樣的多元,才是人生百態,才是人間滋味。

我們能做的僅僅是,在愛的當下,努力地去愛:能盡力的,盡力去愛;能盡情的,盡情去愛。

相守比相愛更難,不管愛得多還是愛得少,隻要是真情,都足夠在老去用來回味,在寒冷時用來溫暖,都算得命運溫柔的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