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荃:將善良和平實寫進靈魂

有一種女子,她們的偉大是用來被曆史銘記的;而另一種女子,雖然在史冊裏尋不到她們的任何信息,但卻被她們的子女銘記、敬愛一生。而這種偉大,才是帶著溫度的紀念。

我們都知道“好父母”對於子女的重要性。所謂的“好父母”,並非單指是給下一代積累了多少物質上的財富,或者學術上怎樣有益的引導,更重要的是灌輸給孩子正確的做人準則、積極的人生態度。哪怕是目不識丁的村夫農婦,也自有一番樸素的人生道理值得下一代學習。

越來越多的研究結果向人們闡述著,母親在下一代的成長過程中擔當著更重要的角色,產生著更深遠的影響。

一個正直善良上進的孩子,他必然有一位在人生態度上積極正麵的母親。母親永遠是孩子成長力量的源泉,甚至可以說,母親的品質決定著孩子的未來。

身為女子,頭頂著再怎樣多的王冠,大多數人永生摘不掉的一頂便是“母親”的稱呼。

如果說有什麽是讓世界上所有女子站在同一水平線上的,那麽就是母親的職責了吧。它不以出身貴賤來評斷,也不以知識的多寡來衡量。所有能用來判斷一個母親是不是成功的標準,就是子女和她的關係、對她的感情和她對於孩子有益的影響。

翻開整個民國史,這一位女子的名字幾乎毫無痕跡可尋。關於她的一切,都來自她的兒孫的訴說。

她幾乎一無所長:既沒有可以稱道的家世背景、家學淵源,也沒有在學術文化方麵的任何建樹,更沒有關於她容貌的一絲一毫的描述。

歲月悠長,她微不足道,甚至連出身都模糊了。她就是梁啟超的二夫人王桂荃。她不是女神,卻是一位真實的、帶著溫度的母親。

關於她的出身,一直有兩種說法。根據梁啟超外孫女的說法,由於梁啟超的夫人李蕙仙一直體弱多病,雖然她生了一男二女,但孩子的身子都不夠結實。李蕙仙想為梁啟超物色一位側室,給梁家多生幾個壯碩的兒女。

在回貴州省親的時候,李蕙仙在田裏看到一個十六七歲放牛的姑娘。高高壯壯的女孩,一雙大腳尤其引人注目。因為梁啟超一直提倡天足運動,李蕙仙認為這樣一個渾然天成的女孩,又結實又符合梁啟超的理想,於是將她帶回了家,成為梁啟超的側室。

而根據四子梁思達的說法,王桂荃是四川人,原名叫王來喜。從小就因家中貧困,而被轉賣過四次,最後作為李蕙仙的陪嫁丫頭來到了梁家。梁啟超為她改名叫王桂荃,聰明勤快的她得到了夫妻倆的喜愛,最後在李蕙仙的主持下被納為側室。

無論如何,1902年左右,這個叫王桂荃的女子,在梁夫人李蕙仙的張羅下,在日本嫁給了梁啟超。說“嫁”並不合適,因為梁啟超沒給她任何名分,沒有婚禮,沒有酒席。她的使命就是照顧梁家的上上下下,幫助李蕙仙打理家務,為梁家生兒育女。

梁啟超十七歲中舉人,時任禮部侍郎的主考官李端棻看中他的才華,當即將堂妹李蕙仙許配給他。這位年長梁啟超四歲的名門閨秀,受過傳統的古典教育和一些新式教育,思想也比較進步。曾出任戊戌變法時維新派創辦的上海女子學堂的提調(也就是校長),也是《婦女報》的主編之一。

他們夫唱婦隨,感情非常好,是夫妻也是朋友。1899年歲末,流亡海外的梁啟超在夏威夷做演講時,和當時的一位充當翻譯的華僑小姐何蕙珍互生情愫。何小姐甚至托人向梁啟超求婚。

梁啟超對此並未隱瞞妻子,寫信訴說了此事,“生出愛戀”“終夕不能成寐”。李蕙仙主動提出納何蕙珍為妾,但梁啟超考慮再三,還是拒絕了何蕙珍。

由此可見,李蕙仙是一位性情極其豁達的女子,她雖然受過新式教育,但還是遵循著傳統女子的德行,一切以丈夫的需要為出發點。所以她為丈夫挑選王桂荃為側室,也是一切為了家庭所需。

梁啟超在湖南時務學堂執教期間,曾和譚嗣同商議發起“一夫一妻世界會”,他並不想背棄自己曾經的理想,因此沒有給王桂荃任何名分。

最開始,家中的人對她的稱呼是“王姑娘”。她的地位也實則和婢女無異,但她並不以為意。

不管她是怎樣的出身,這個目不識丁的女子,有著最淳樸的做人準則,本本分分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她沒有什麽遠大的理想,也沒有不切實際的抱負。她懂得知足常樂的道理,帶著天生的、單純的樂觀和幽默感。

當年長子梁思成學建築,二兒子梁思永學考古,三兒子梁思忠學的卻是軍事。王桂荃曾經非常風趣又得意地對別人說:“我這幾個兒子真有趣,思成蓋房子,思忠炸房子,房子垮了埋在地裏,思永又去挖房子。”

她喜歡給孩子們講故事、說笑話,人又隨和。李蕙仙是北方望族走出的大家閨秀,規矩多,天生威嚴,對子女和下人也都要求嚴厲。這樣一比較下來,孩子們都自發地去親近王桂荃。

漸漸地,她的乖巧、溫順、勤懇贏得了家人的肯定,也贏得了梁啟超的尊敬和喜歡。她在家中開始被稱作“王姨”。

李蕙仙體弱多病,對王桂荃極其信賴,家中事務全權交給她打理。王桂荃勤學肯幹,人又非常細心。很快,她成為家中不可或缺的一個人。

1916年,梁啟超南下反抗袁世凱的帝製,在上海風聞將會有對自己的暗殺行動,為防範暗殺,他連飲食都很謹慎,並且馬上叫家人送王桂荃來上海以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梁啟超在給女兒梁思順的信裏說:“非王姨司我飲食不可。”並且對擔心自己安全的蔡鍔說:“惟小妾執炊……吾自行危害決不能及我。”

王桂荃雖然沒受過教育,卻非常聰慧愛學。

梁啟超是維新派的領袖人物,對於女子的社會地位也一直在奔走呼號。他是很鼓勵女子學習的。他認為女子不學則“所見極小”“於天地間之事物,一無所聞,而竭其終身之精神,以爭強弱交涉於篋筐之間”。而他也特別看重母親對子女的影響,認為女子不學,則母教難以實現,“蒙養之本,必自母教始”。

孔子說:“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時人稱道梁氏文風“筆端常帶感情”,其實他本人也是非常平易溫和的。和這樣的人在一起,自然而然地會受到他的影響。

平時督促孩子做功課時,王桂荃也在一邊認真聽孩子讀書、看他們寫字,就這樣學會了很多字,漸漸地也能讀報寫信記賬。

流亡日本時,她硬是靠著驚人的毅力學會了一口流利的東京話。

家中一切對外交涉、日常事務,全都靠她出麵跑動。

她的用功沒有任何功利性質,全然是自發的。不因自己曾經的局限而氣餒,享受自己的每一點進步。她喜歡接受新鮮事物,年老後仍堅持看報紙、聽廣播來了解局勢。她愛和子女交談,也能發表自己的見解。

王桂荃前後一共為梁啟超生了六個孩子,連同李蕙仙所生,家中一共九個孩子。李蕙仙為人仗義,去日本時還帶去娘家的親戚和孩子一起照料。

王桂荃是家庭的主要勞動力,是李蕙仙的得力助手,執行她派給的各項任務。這麽多人的日常起居,都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

梁啟超流亡日本十四年,開始時,家中尚有維新派的活動經費以供開銷。後來保皇派在各地投資失敗,無力再對其成員生活進行供給。龐大的家庭支出,使得梁家的生活很快陷入困境。用梁啟超的話說,可謂“日貧徹骨”,並且還欠著銀行數千元。而這時王桂荃身上的擔子更重了,精打細算,省吃節用,苦渡過難關。

梁啟超曾對女兒梁思順說,王桂荃“是我們家庭極重要的人物。她很能伺候我,分你們許多責任”。

他對她全然地放心,將家中所有的財政大權交給她管理,全心托賴。之後梁啟超結束流亡生涯歸國,隨著他步入政壇,梁家也漸漸寬裕。梁啟超是文人中少有的善於經營的人,他自詡財政學最為精湛,而王桂荃是他的好幫手。買債券、買保險和不動產股票,甚至海外投資。他負責賺錢,她負責管錢用錢。

後來家中最大的一筆開銷是李蕙仙的墓園的修建。這座寬闊的墓地坐落在北京西山,以供夫妻百年後合葬,花費數目不小。

雖然王桂荃明知道百年之後,她仍舊是卑微無處,依舊隻能遙望著他,可她仍舊兢兢業業照顧家庭和孩子,毫無怨言。

而孩子是最能體會到一個人是不是真的對他們好的。孩子們一點都不把梁啟超的“一夫一妻”的忌諱放在眼裏,李蕙仙是“媽”,王桂荃就是他們的“娘”!

其實梁啟超的心裏何嚐沒有認可她的地位,隻是礙於麵子不能承認,但卻是默許了孩子對她的稱呼。梁思成和林徽因文定禮本也都是以王桂荃的名義寫給林徽因的母親的。

李蕙仙所生的梁思成說:“娘是一個頭腦清醒、有見地、有才能,既富於感情又十分理智的善良的人。”“是不尋常的女人。”

小時候有一回梁思成的考試成績不如梁思永,而李蕙仙對孩子的功課向來要求極高。那一次她氣極了,拿起雞毛撣子就去抽他。王桂荃怕孩子被打壞,忙上去護住梁思成。李蕙仙一時沒收住手,結果打在了王桂荃的身上。

事後王桂荃並未抱怨,反而對他溫言相勸:“成龍上天,成蛇鑽草,你看哪樣好?不怕笨,就怕懶。人家學一遍,我學十遍。馬馬虎虎不刻苦讀書,將來一事無成。看你爹很有學問,還不停地讀書。”

贏得自己兒女的敬愛似乎是天經地義的,能贏得別人的孩子敬愛,才是真的難得。因為難能,所以可貴。王桂荃視李蕙仙的孩子如己出,甚至更加愛護。

梁思莊走路時一定要揪著王桂荃的衣角,洗澡也一定要王桂荃幫著洗,否則寧可髒著。小時候得了白喉,也全靠王桂荃日夜在醫院守護照顧。在她的精心照料下梁思莊痊愈了,可她自己生的女兒也染上了白喉,卻因為疏於護理而夭折了。

作為母親,她怎能不心痛悲傷?但她隻是默默地擦幹眼淚,將更多的關愛留給其他的孩子。而孩子們也懂得她的付出,長大後對她十分孝敬,遇事都要請王桂荃出主意,她永遠是孩子們的主心骨。

她的辛苦和付出孩子們都看在眼裏,梁思成說王桂荃在家裏不容易。李蕙仙對下人比較嚴格,“動不動就打罵罰跪”,而王桂荃總是小心翼翼地周旋其間。實在勸不住了,就偷偷告訴梁啟超,請他出麵說情。“而她自己對我媽和我爹的照顧也是無微不至,對我媽更是處處委曲求全。”

她自己生活簡樸,對兒孫親友卻十分大方。她性格堅強,富有獨立性。在兒女們的印象裏,她從來沒有發愁的時候,總是勇敢地迎接生活的磨難。她的這些美好的品質都對兒女們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1924年李蕙仙因為乳癌去世,梁啟超悲痛萬分,讓本就疾病纏身的身體狀況愈發嚴重。他常年晚睡晚起,“達旦不臥”,健康有損,患上了血尿症。醫院將他的右腎切除,卻沒有使症狀減輕。為了減輕左腎的負擔,不許他吃蛋白質食物。後來發現營養不良,他又開始補充營養,身體卻是元氣大傷,後來不得不靠輸血補充血液。但因為並發症,又得了肺炎,最後因病逝世。

生前身後,她總是在忙忙碌碌,為照顧他而不眠不休。

梁啟超很重視教育,在日本最困難的時候,也是堅持到最後一刻才忍痛停止了德文家教。他很注重對孩子的培養,能掌握每個孩子的特點,因材施教。他為每個子女的前途都有周到的考慮和安排,卻又不強求他們按照自己的意圖發展,尊重孩子的意願,一起共同討論。他對孩子愛得熱烈又理智。

這種對子女教育的重視也影響到了王桂荃。梁啟超去世後,留給王桂荃的是幾個未成年的兒女,最小的兒子梁思禮這時候還不到五歲,而其他成年的兒女在經濟上也沒獨立。這個家全靠著她一人苦心經營,她努力將孩子們都培養成才。

等到梁思禮高中畢業後,家中的經濟已然捉襟見肘了。但她始終不忘梁啟超對孩子的期望,竭盡所能為他赴美留學的機會努力。她變賣了僅有的一點家產,節衣縮食,放下自尊向朋友借貸,為他湊齊了留學的路費。

孩子們都走了,在各個領域各有所長,也各有所成。作為母親,她終於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風燭殘年,她獨麵風雨,最終病逝在一個狹小的破屋子裏,至死都沒能再見一眼她最愛的兒孫們。

1995年,四散天涯的孩子們終於又能走到了一起,他們在梁啟超夫婦的墓側為她種了一棵鬆樹,立了一塊臥碑,題名為“母親樹”。

在石碑的正麵鐫刻著植樹的緣起,以紀念他們心中的母親,內容讀來叫人動容。

“為紀念梁啟超第二夫人王桂荃女士,梁氏後人今在此植白皮鬆一株……梁氏子女九人(思順、思成、思永、思忠、思莊、思達、思懿、思寧、思禮)深受其惠,影響深遠,及於孫輩。緬懷音容,願夫人精神風貌常留此園,與樹同在。待到枝繁葉茂之日,後人見樹,如見其人。”

對於大多數的女性,終其一生也許不過是本本分分地上班,盡心盡力地照顧家中的老人、教育孩子、照顧丈夫,每天在雞毛蒜皮、柴米油鹽中度日,未必能將人生過得那樣姹紫嫣紅。

也許有些許對複雜的人情世故的抱怨,家長裏短的摩擦,但做起事情來卻也有自己的分寸。

她們或許沒有三頭六臂,但麵對命運中的風浪,短暫驚慌後,她們也能擦幹眼淚站起來,獨自支起一片天空。因為平凡才顯得可親,因為普通才顯得可愛。

她們也許沒有美貌,也許也來不及優雅,但她們永遠都是最可親可敬的女子。她們將善良和平凡的偉大寫進了靈魂之中。

誰又能說她們不美呢?

她們雖然卑微,卻未妨礙她們的偉大;她們的美麗不動聲色,不張牙舞爪,不閃耀奪目,卻依舊動人心弦,讓人永生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