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梅馥:好女人的一生

梁實秋在文章裏曾寫過:“在曆史裏,一個詩人似乎是神聖的,但是一個詩人住在隔壁便是個笑話。”

那麽按著這個思路推導下去,如果一個詩人恰好和你同居一室,是你的另一半,該是個什麽樣的狀況?

遠的,看看李白的妻子;近的,看看張幼儀;再近些的,比如顧城的妻子。

不僅詩人,各個領域裏成就突出的男人,其實都可以歸結成一類人:才子。

在中國,對一對夫妻最常見且算得上最崇高的讚美就是“郎才女貌”。

才子的形象在腦海裏,總是差不多的:古代的,那就是儒冠羽衣,意態瀟然,寬衣博帶,飄飄欲仙;現代的才子,那都該是學貫中西,儒雅端正,談吐不凡的。

才子們大多不受年齡或個人經曆的影響,保有一顆“赤子之心”。而所謂“赤子”,也就是孩子,所以換言之,某些方麵來說才子又多孩子氣。

才子總叫人心生向往,但才子婦往往難為。

在外人眼中不食人間煙火的才子,在煙火人間,其實和平常的男子無二。他們把自己最光彩照人的一麵呈現給世人,哪怕桀驁不馴、恃才傲物、孤僻乖張……再怎樣的缺點,在才華橫溢麵前似乎都不值得一提。

然而如同英國一首很老的搖滾樂的歌名一樣,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月之暗麵》),月亮的背麵是坑坑窪窪的環形山,也就是較大的隕石坑,一如才子們凹凸不平的個性,而這些卻完完全全要靠才子婦來麵對。

因工作關係,周圍一圈的同事裏,博士夫人占了大多數。博士們各有風采,雖然也許離“才子”的定義還有點距離,但在各自領域裏也都算得其中翹楚。

連同我自己,作為“博士夫人”,憑著總結下來的經驗,得出高知分子大都有一些共性。譬如生活能力幾乎為零;在家庭和事業的天平上,家庭總是分量最輕的那一個;還有,大約就是風雲莫測的情緒了。

所以一千多年前,李白就寫過詩:“嫁與李白婦,何如太常妻。”而這首詩的前兩句是:“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詩仙”李白,在微醺中寫下不朽詩篇叫世人傾倒,而醉倒之後的爛攤子卻無人會關心。

看過太多的名人傳記,人無完人,往往在我們心中那些偉大而帶著光環的人物,其實都有著普世的缺點。但那也並不妨礙他們身上的發光點,無須大驚小怪,也無須懷有偏見。

1966年9月2日,喧囂的街市已然平靜下來,窗外亮起一盞一盞的路燈。初秋的夜裏,白日裏殘存的暑氣漸漸在暮色裏消散。

她像往常一樣,將家裏打掃完畢,然後交代要離開的保姆:明天少買點菜。關上門,坐到丈夫身邊,寧靜地看他寫完人生中最後一篇文章——他們的遺書。

天快亮的時候,她等水放到溫熱,端到他的麵前,靜靜地看他喝下毒藥,像每一個伺候他吃飯的時刻。

當他漸漸無聲,她給他擺正身體,整理好他的儀容,然後將已經準備好的床單做成的繩索,套在自己頸上。

這不是電視或小說的情節,而是翻譯家傅雷和妻子朱梅馥在世間的最後一刻。

雖然“你若不離不棄,我必生死相依”這句話已經將耳朵磨出了老繭,但於大多數人來說,也不過是一句口號,是一種表明態度的煽情。

而她,在他生時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在他赴死的時候也追隨左右。隻因為,他在陰間也需要她的照顧。

“人間俯仰今古。海枯石爛情緣在,幽恨不埋黃土。”

他並非一直像她愛他一樣地愛著她,他在愛情中迷過路,在生活裏失過控。而她以海一樣的寬闊胸懷,將所有的一切都包容下來。

以現在的眼光來看,愛成這樣是丟失了尊嚴。收獲的除了恨鐵不成鋼的歎息,就是不能理喻的唾棄。

然而,很多感情,旁人是無法理解的。譬如:失去了你,再多的尊嚴又有什麽意義?

以為同生共死的情節往往都是在小說或者電影裏,譬如《梁祝》,譬如《失樂園》,譬如《兩小無猜》。

愛到極致,是願意為了你去死,也能為你在苦痛裏活。而現實是,活著的痛苦有時候甚於去死。“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所以明白死對你是一種解脫,那麽我便隨你而去。

年輕的時候,最怕的是說教,特別是來自長輩的說教。不管聽著怎樣有理,入耳前心中先有三分逆反。等到年歲漸長,才發現自己在現實中摔打而實踐出的真知,原來早就有人告訴過我們。

如同年少時讀《傅雷家書》,除卻對傅雷先生在文學、藝術、音樂各方麵造詣修養之深厚的驚歎,對那些為人處世、修身養性、事無巨細的父母心,卻覺得老套隔離。

等到有些閱曆再重讀,便是另一重感受。那些彌足珍貴的道理,恨不得也澆灌給女子。

是的,對中國的讀者來說,對《傅雷家書》的知曉度遠比他翻譯的巨著來得更高。而傅雷,除卻這些教養孩子的書信,其實更是現代文學翻譯史的一位裏程碑式的人物。他一生翻譯了四十三部文學名著,比如我們如今看到的中譯版巴爾紮克、伏爾泰、羅曼·羅蘭等文學巨匠的名著,都是翻譯界的經典之作。

“雖然在傅雷的五百萬言譯著上找不到她的名字,可是如果沒有她,傅雷不可能在文學上建樹那樣的煌煌豐碑。”葉永烈如是說。

傅雷四歲時,父親為人所害蒙冤入獄,出獄後便抑鬱而終。

母親為父奔走,被疏於照顧的弟妹相繼夭折。二十四歲開始守寡的母親將全身心都投入到傅雷身上,等待著他有朝一日學業有成、為父申冤。

日日抑鬱而悲憤的母親,對傅雷的督教極其嚴格,甚至到了冷酷無情的地步。

因為逃學,母親差點親手將他溺死在水塘裏;有一回他念書打盹兒被疼醒,原來是母親在他肚子上滴上滾燙的蠟燭油,為的是給他驅走困意。

如同他所說:“童年隻見愁容,不聞笑聲。”幾近病態的嚴酷督促下,這樣的童年,也自然是遠離陽光的,也使得他性格複雜而多變,理性之外又有著偏激、易怒、憤世嫉俗。

他是母親的全部,母親也是他的全部,母親給予的一切他都悉數收下。赴法留學前,傅雷和母親為他挑選的妻子朱梅馥訂婚。在母親看來,溫順的侄女是“天生的伺候自己兒子的女人”。

雖然對傅雷母親這種出於自私的出發點嗤之以鼻,卻又不得不佩服她獨到的眼光,朱梅馥真的是將一生都奉獻給了傅雷。

這一年,朱梅馥十四歲。兩人並非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陳舊婚姻,實際上傅雷對這位溫婉漂亮的表妹也很有好感。

朱梅馥生於1913年陰曆元月十五,因見院中臘梅盛開,父親給她取名“梅福”。“朱梅馥”是傅雷給她改的名字。

她寫得一手好字,彈得一手好鋼琴,初中、高中都就讀於教會學校。她是受過新式教育的女子,並不是隻能在家相夫教子的女子,而是為了愛,選擇了家庭。

1927年傅雷赴法留學。浪漫的法國,連空氣裏都是浪漫的味道。離開母親的管束,他仿佛跌到了一個新天地裏。他身體裏蘊藏的年輕的熱情,在愛情的衝擊下破土而出,瞬間茁壯。

傅雷和法國女孩瑪德琳很快陷入火熱的戀愛裏。他被愛情衝昏了頭腦,寫信給朱梅馥要求解除婚約,不久卻突然發現了瑪德琳的不忠。失戀的痛苦加上他對母親和表妹的愧疚之情,讓他差點飲彈自盡。多虧好友劉海粟扣信未發,將他勸服。

1932年,相戀多年的傅雷與朱梅馥成婚。

他們的小兒子傅敏的妻子說朱梅馥“不單單是溫柔的妻子、孩子們慈愛的母親、沙龍裏的漂亮夫人,她有菩薩心腸”,而傅敏形容母親的愛,則是“包容浩**”。

“包容”常人或多或少都有,可做成怎樣,才稱得上“浩**”?

同所有才子的通病一樣,傅雷的生活能力幾乎為零。所有的家務都由她一手操持。洗衣做飯帶孩子,她將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條,使他遠離俗事紛擾。

大約是受童年的影響,傅雷有個出名的壞脾氣,向來不懂得迂回委婉,待人待己都過於苛刻。十五歲之前,他的名字是叫“傅怒安”,取的是《孟子》“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之意。

其實這個名字更是他性格的寫照。

剛正不阿的他,批評起人來常常不留情麵,有一說一。“我一生做事,總是第一坦白,第二坦白,第三還是坦白。”

對己、對人、對工作、對生活的各方麵都要求認真、嚴肅、一絲不苟。在學術、藝術上他隻認識真理,心目中從來沒有朋友或家人親屬的地位。

作為文學批評家,傅雷一生眼高於頂,很少對人高看一眼。

有一次,傅雷稱讚了楊絳的一篇譯文,楊絳謙辭了一番,卻引來他的發作:“楊絳,你知道嗎?獲得我的稱讚是不容易的。”

九一八事變後,美專的學子們都去參加抗日遊行,傅雷堅持要他們遊行結束後回校補課。有一晚他正在教授西方美術史,學生會上門臨時召集學生開會,而傅雷堅持要上完課才讓學生去,結果雙方大打出手。

他對兒子更是管教嚴格。大兒子傅聰練琴時因偷看《水滸傳》分心,傅雷覺察出異樣便是一聲暴吼。脾氣上來時,順手丟過的蚊香盤打破過傅聰的鼻子。給兒子講解名著的時候,傅敏一個問題答不上來,就會被怒斥“滾出去”。他規定孩子的言行舉止,方方麵麵都必須合規矩,不能有所逾越。

而朱梅馥是溫柔的,看到孩子被打,雖然心疼難當,卻堅持不在孩子麵前和丈夫爭吵,也不會背後在孩子麵前編派丈夫的不是,為他維護一個父親的尊嚴和權威。等傅雷的氣過去了,她再兩頭規勸,各自安撫。

有一回傅雷興致來了,和朋友打小牌。明明自己打不好,卻發火怪妻子沒當好參謀。等到怒火平息了,也知道自己沒理,又去向她道歉請求原諒。朱梅馥也不計較,萬事一笑而過。

她早上做家務,下午便成為他的“私人秘書”。她為他整理文稿,然後一筆一畫謄抄下來,按序整理排放。就連寫給孩子的信,她也都是先謄抄一遍作為資料留底,然後才給孩子寄去。

因為她知道他的一字一句,都是寶貴的財富,她明白其中的價值,所以做起來鄭重又珍視。

她照顧到他的方方麵麵,無限體諒。容忍他莫名其妙出現的怒火,縱容他突然冒出的奇思異想,譬如半夜爬起來,打著手電陪他去花園裏侍花弄草。他想聽音樂,她就給他彈琴。將唱盤分門別類放好,並做了幾百張卡片,讓他能快速地找到想要的那一張。

如果說這些隻是生活裏的柴米油鹽的打磨,那麽在感情的問題上,她真是無限包容了他的一切。

傅雷在河南考察時,遇到了一位“汴梁姑娘”。這位有點像嘉寶又有些像安娜斯丹的女郎,是很有明星派的“嬌豔的人兒”,讓他一度著迷。

他給她寫詩,和她談人生、談理想,他熱情地謳歌她:“啊,汴梁姑娘,但願你靈光永在,青春長駐!但願你光焰恒新,歡欣不散!汴梁的姑娘,啊……汴梁的姑娘!”

如果說這隻是情感上的一點微波,那麽他後來的一段感情卻是一場巨浪。沉浸在情海之中的人,自然不會在意在岸邊的人的安危。

她麵對著這場滔天巨浪,隱忍和放手都是剜骨之痛,她在反複地衡量著,是隱忍還是就此放手。

這位叫成家榴的女高音歌唱家,是香港女星蕭芳芳的阿姨,劉海粟的第三任妻子成家和的妹妹。

他的愛情總是來得猛烈而從不知回避。他們每天通信,信上是滾燙燙的話語。晚上伏案奮筆疾書,寫的也都是獻給女神的讚美詩。

朱梅馥每天打開門對她笑臉相迎,她看住孩子不去打擾他們的相處。捧上一杯香茶、布好一桌好飯,愛情之外的俗物都是她在操持。而他們在屋裏彈著鋼琴,唱著英文歌,談藝術,說愛情。

當成家榴去了雲南,失魂落魄的傅雷什麽工作都無法進行。

沒了繆斯女神,沒了靈感和**。朱梅馥隻得私下打電話給她:“快回來吧,你來了,他才能寫下去。”

果然,情人的歸來讓他猶如滿血複活般燃起了工作的動力和高昂的情緒。

這不僅是一種殘忍,更是一種對她的自我能力的強大的否定。是的,曾經的白玫瑰在流年裏熬成了一粒白米飯,隻和煙火有關;而紅玫瑰卻開得正旺,那才是屬於靈魂的。

“那時你五歲,弟弟兩歲,我內心的鬥爭是劇烈的。為了怨恨,不能忍受,我可以一走了之;可是我再三考慮,覺得不是那麽簡單的,我走了孩子要吃苦,我不應該那麽自私,為了一個‘我’而犧牲了你們的幸福。我終於委曲求全地忍受了下來。反過來想一想,要是你爸爸當時也隻為了眼前的幸福而不顧一切,那麽,今天還有你們嗎?還有我們這個美滿的家庭嗎?”

“我對你爸爸的性情脾氣委曲求全、逆來順受,都是有原則的,因為我太了解他,他一貫秉性乖戾,疾惡如仇,是有根源的。……孤軍奮鬥,愛真理,恨一切不合理的舊傳統和殺人不見血的舊禮教,為人正直不苟,對事業忠心耿耿。我愛他,我原諒他。為了家庭的幸福、兒女的幸福,以及他孜孜不倦的事業成就,放棄小我,顧全大局。”

她並非軟弱,而是在痛苦中衡量過自己的底線和堅持了自己的選擇,她太懂他。家庭、孩子、他的事業,這一切都排在了自尊的前頭。那麽與其在痛苦中抑鬱或者爭吵,不如坦然地麵對。

沒有人會忍心傷害這樣一個溫柔的女人,以愛的名義在婚姻外相愛,固然能說服當事人自己,卻很難讓人理所當然地長久享受愛情而罔顧良知。

後來成家榴離開了傅雷,待到年老時遇到傅聰,對他說:“你父親是愛我的,可你媽媽人太好了,我不得不離開。”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這樣不動聲色的隱忍,何嚐不是在婚姻危機中一種以退為進、以柔克剛、道法自然的智慧?

1966年9月,在經過三天四夜的非人折磨和淩辱後,剛烈的傅雷選擇離開這個世界。而她,什麽樣的苦都挨得過去的她,選擇和他一起離開人世。因為擔心踢翻凳落地發出的聲音會打擾到樓下鄰居的休息,她在凳子下麵仔細地墊了棉胎。

大概,隻有一種苦是她挨不過去的,那就是:你不在了,留我獨活世間。

她不是月亮,可以陰晴不定,圓缺隨性。她是一輪太陽,燃燒自己,隻為溫暖他人。

沒有絕對安穩的人生,我們隻能安穩地麵對人生裏的痛。

愛得極致,並非一定要生死相隨,而是守住底線的相互體貼和包容。縱然是地獄,也可以以自己的美好,成就天堂。

很喜歡《聖經》中《歌林多前書》裏的一段金句:“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隻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