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冬:像男人一樣思考,像女人一樣生活

電影Gone girl(《消失的愛人》)中有一段台詞:尼克說:“我們在一起是不會快樂的,隻會控製彼此,互相傷害、憎恨。”

艾米說:“但這就是婚姻。”

電影看完讓人胸中發堵,對話聽完叫人脊背生涼,不知道要嚇壞多少正準備進入圍城的年輕男女。

九十年前的孟小冬如若有機會聽到這樣的台詞,不知道還會不會義無反顧地披上鳳冠霞帔,滿心歡喜地邁入綴玉軒的大門?

孟小冬有一個相當漂亮的鼻子,山根高聳,鼻梁挺直,很有一種女子少見的英氣。

相學上把鼻子稱為“審判宮”,是用來判斷一個人的性格和運勢的重要依據。據說山根過高的女子往往極有主見,自尊心強且自律,所以事業容易有所成。但這種強硬又避免不了帶來一種自我,不容易柔軟處世。

雖然這種麵相的說法不盡可信,但孟小冬卻實實在在是個要強的女人。

1933年,孟小冬在天津《大公報》第一版上發布了一則《孟小冬緊要啟事》,連著刊載了三日:“冬自幼習藝,謹守家規,雖未讀書,略聞禮教,**檢之行,素所不齒……旋經人介紹,與梅蘭芳結婚。冬當時年歲幼稚,世故不熟,一切皆聽介紹人主持。名定兼祧,盡人皆知。乃蘭芳含糊其事,於祧母去世之日,不能實踐前言,致名分頓失保障。雖經友人勸導,本人辯論,蘭芳概置不理,足見毫無情義可言。冬自歎身世苦惱,複遭打擊,遂毅然與蘭芳脫離家庭關係。是我負人,抑人負我,世間自有公論,不待冬之贅言。”

更有說法是,離開梅蘭芳時,孟小冬丟下一句話:“今後我要唱戲,不會比你差,還是頭牌;要嫁人,我要麽不嫁,要嫁就嫁一個一跺腳就滿城亂顫的!”

字裏行間、言語內外皆是果決剛烈,字字擲地有聲,透著一股子傲氣和狠勁兒。

但大多數人想不到,兩人剛分手的時候,她大病一場,幾乎臥床不起。一時間萬念俱灰,飯也不想吃了,戲也不想唱了。無意中看到了報紙上的蜚短流長,更是心痛難當。為逃避現實,她開始茹素念佛,以靜自心。

和大多數失戀女人的反應,沒什麽兩樣。感情受挫時,逃避往往是最本能的反應。所不同的是:有人逃避一輩子,在自怨自艾中將青春蹉跎完畢,一事無成;而有人卻能絕地反擊,曆練出更精彩的自己。

其實所謂念念不忘的,從來都是那時的自己。現在過得好,所以才會和過去相逢一笑;如果過得不好,恨才山高水長。

隻要你願意,所有歲月饋贈的磨難,都終將成就你人生的修行。

孟小冬1908年出生在上海的一個梨園世家裏,祖父孟福保是老徽班出身的武淨武生,父親孟鴻群和一眾親朋都是梨園中人。

八歲時,父親小中風發作。病愈後身體大不如前,不能登台唱戲。一家人的生計陷於困頓。作為家中長女,迫於生計,孟小冬拜師開蒙,學唱老生。她聲音洪亮不帶雌音,很有天分。

九歲登台,一曲戲罷,彩聲四起。十二歲起,孟小冬開始在戲班擔角兒主唱,隨著師父在江浙一帶跑碼頭。半年內兩下無錫,連唱了一百三十多場,漸漸有了名氣。

1925年孟小冬入京,在前門外大柵欄三慶園演出《探母回令》。袁克文親筆書寫了“玉貌珠吭”的巨幅匾額一塊,高懸在舞台一側。孟小冬以《四郎探母》一炮而紅。

彼時報紙評論:“扮相端莊,處處皆有神氣……至於她的唱腔,簡直美不勝收,嗓子越唱越亮,痛快淋漓,令人有餘音繞梁,三日不絕之感。加之孫佐臣操琴,更是增色添輝。”

天子腳下,名伶如過江之鯽。想要出頭,非要鉚足力氣拚盡全力不可。她白天黑夜地演出、趕場子,歸班後還要和師父、琴師們研討總結。

其時,孟小冬不過虛歲十八。唱戲,做最好的角兒,是她所有的人生目標。她生活並不講究,演出、灌唱片攢下的錢買了一處宅子,把父母和三個弟妹都接到了北京。

1925年8月,北京電燈公司總辦馮恕為給母親慶賀八十大壽,辦了一場盛大的堂會。這場堂會名伶雲集,原定的大軸是梅蘭芳和餘叔岩的《四郎探母》,不料演出前餘叔岩因病不能演出。一時尋不到替演,便有人推薦了孟小冬。

1913年京師警察廳曾發布過一道禁令,嚴禁男女同台合演。

這一道禁令,直到1930年才作廢。當然,這一禁令是不適用於為達官貴人賀壽的堂會中的。

十八歲的妙齡女郎扮演魁梧的偉丈夫楊延輝,儀表堂堂的美男子扮演嫵媚英姿的鐵鏡公主——陰陽顛倒,倒鳳顛鸞,隻聽起來便是引人入勝。

在梅黨中堅人物、中國銀行總裁馮耿光的家裏,梅蘭芳和孟小冬第一次正式見麵了。

此時,雖然孟小冬演過無數次的楊四郎,但平日裏配戲的都是女伶,和男旦合作卻是頭一回。更何況對戲的是大師級的名旦梅蘭芳。

試戲時,兩人均是常服。吊嗓子排戲,孟小冬在梅蘭芳和一眾觀戲的梅黨麵前落落大方,絲毫沒有畏首畏尾之感。

對唱時她也毫不示弱,尺寸極快。琴師降了兩個調,梅蘭芳仍然嫌調門偏高,尺寸一快頗感吃力。他叫停演唱,請她稍慢些,跟她說戲:戲裏的情形是“小夫妻的家常談心”,不是爭吵。

經這一磨合,兩人對起戲來果然珠聯璧合、精彩逼人。在座的梅黨,從其中嗅出了別樣的味道。此後,每逢堂會唱《四郎探母》,孟小冬都會被邀請共演。

1926年在財政總長王克敏的半百生日堂會上,有人提議讓在座的孟小冬和梅蘭芳合演一場《遊龍戲鳳》。

“一個是須生之皇,一個是旦角之王,皇王同場,珠聯璧合。”眾人一鬧,盛情難卻,梅黨也就順從眾意請兩人出演。沒想到兩人二話不說,勾麵化妝後便登場。

這一場生旦對戲,唱演並重。梅蘭芳常演,而孟小冬雖然學過這出戲,卻是從來沒在台上演過,她的師父傅九祥也在台下為她捏了把汗。

孟小冬飾演的正德皇帝,長眉入鬢,風流灑脫;梅蘭芳飾演的李鳳姐嬌俏怡人。嬉笑間、舉手投足裏皆是情意滿滿。沒想到從來沒排練過的兩人,仿佛有一種天生的默契,配合得天衣無縫。

眾人看得喝彩聲不斷,當下起哄:天生一對的璧人,何不假戲真做湊成一段佳話?

粉絲的熱情向來不可低估,前有戴笠對胡蝶不擇手段的癡情;今可見風餐露宿日夜等在酒店外隻為遙望一眼偶像的一眾男生女生;看著“若曦”和“四爺”從步步驚心的曠世奇戀走出,在粉絲“在一起、在一起”的熱情呐喊中,成就了花好月圓。粉絲的能力當真不容小覷。

有心者,便格外賣力。梅黨中的要人、文人齊如山因對梅蘭芳的二夫人福芝芳不滿,極力想促成這段姻緣。福芝芳和梅黨中人因利益問題各有糾纏,馮耿光眼見眾人不斷要求促成此事,便正式委托齊如山和李釋堪上門說媒。

此時三十一歲的梅蘭芳早有兩房妻室。大夫人王明華十九歲嫁給梅蘭芳,一心一意打理他的事業,是少年夫妻。她曾給梅蘭芳生過一對兒女,為了專心照顧丈夫,貿然做了絕育手術。不料兒女相繼夭折,此後她的身體日漸羸弱。梅家不能無後,1921年二夫人福芝芳進了梅家的大門。

梅蘭芳幼時曾過繼給伯父,因而身兼雙祧,可以娶兩個夫人。大夫人病入膏肓恐不久於人世,那麽孟小冬嫁過去不是妾室,而是大夫人的替任,是和福芝芳平起平坐的“平妻”。

媒人是這樣說的,她也是這樣信的。

如今再回頭看去,她少年就入世掙生計,這樣閃爍其詞的說辭,其中不堪推敲的漏洞怎麽會看不出?還是心甘情願地相信了,不過就是因為愛了。

那愛意,不管是對藝術前輩的仰望,抑或是一場場的以假成真,總之是愛了。不管是怎麽樣的名分,能成就百年好合,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錦繡良緣。而完全沒想過生命是一襲華麗的袍,上麵爬滿了虱子,愛情亦是如此。

1927年,在馮家二人舉行了婚禮。婚禮很簡單,沒有驚動任何人。婚後兩人在綴玉軒裏開始了二人世界。她閉門不出,請了老師說戲練功、臨帖練字。歲月無驚,靜謐美好。

為什麽愛情可以叫人勇往直前,哪怕明知道名分模糊,仍舊自欺欺人地和愛人在一起?

而後來,到底是什麽耗盡了最初的勇氣,將所有的愛鍛打成一把鋒利的刀,來了斷和當初最想在一起的人的關係?

愛情和婚姻應該是兩個人的事情,當兩個人之間還隔著越不過去的人世蒼茫,那麽努力扣在一起的手,得用多大的力氣才不會鬆開?

短短幾個月的甜蜜生活被一樁血案截斷。案犯是狂熱迷戀孟小冬的一個叫王惟琛(一說李誌剛)的戲迷。因得知孟小冬嫁給梅蘭芳,心中悲憤難平、妒火中燒,帶著一把槍來到了梅家。本想槍殺梅蘭芳的他,卻錯殺了梅蘭芳的好友——《大陸晚報》的經理張漢舉。軍警將其擊斃,又梟首示眾了三日。一時間,這件事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

在麵對著孟小冬時,同時浮現的是好友的命喪、輿論的影響以及對自身安全的考量。這一切都讓他的熱情迅速冷卻。漸漸地,梅蘭芳和孟小冬生疏起來。

1928年,孟小冬在《北洋畫報》上無意中看到梅蘭芳要帶著福芝芳一同去天津演出的消息。而這也是自福芝芳嫁給梅蘭芳七年以來,第一次夫妻共同出門。

早該預料到這樣的場麵,隻是沒料到這樣的場麵襲來的時候讓人那樣心痛。別人的成雙成對落在眼中,成了無聲的炫耀。

孟小冬憤然離開了綴玉軒,回到了娘家。看著愁眉緊鎖的女兒,父親說:“有什麽不好辦的,他能去天津唱戲,你為什麽不能去唱?”

是的,為什麽自己要放棄事業做一個日日盼郎歸的怨婦?她不能無聲無息老死在等待裏。當初被他愛上的,是那個在戲台上耀眼的孟小冬,那麽她如今也要做回當初的自己。

孟小冬要去天津演出的消息不脛而走,翹首以盼的戲迷奔走相告。和舞台一別兩年,首演之日盛況空前。一連十日的演出,連日爆滿。

天津《天風報》的編輯撰文大捧孟小冬:“奉天承運,統一環宇,當今冬皇,名震四海,光被九州島。聲容並茂,加恩德於萬民。聰明天睿,傳譚餘之一脈。”從此,“冬皇”一稱名揚海內。

做男裝裝扮的她,粉黛不施而自有一種動人之處,出入各種交際場合,受到各界讚譽。被問起和梅蘭芳的關係,她閉口不提。演出結束返回北京後,孟小冬一直住在娘家。

大約沒想到她無聲的抗議會是以這樣的形式,激烈而自尊。

梅蘭芳自天津回來後親自登門,生生受了孟父的說教,最終將孟小冬接回了家。兩人言歸於好後,一起去廣州、香港等地演出。

而他們的出雙入對,卻是在福芝芳不知情的情況下進行的。

對丈夫的爭奪和對自身地位的保衛戰,在多妻的家庭中從來都未停止過。1930年,福芝芳以墮胎相威脅,梅蘭芳將原計劃陪伴他訪美演出的孟小冬留在了家中,自己前往。

梅蘭芳自美國歸來,正趕上他的伯母過世。孟小冬循禮法前往守孝,卻被福芝芳攔在門外。一聲“孟小姐”,徹徹底底地將她拒之於梅家的門外。

如果這隻不過是來自旁人的羞辱,那麽梅蘭芳不置可否的態度才真正是利刃,將她心底最後一絲溫情斬斷。

她知道在梅黨中曾多次集會商討抉擇,想要替梅蘭芳在兩個人中間做出決斷。馮耿光的理由簡單又叫人“信服”:“孟小冬為人心高氣傲,她需要‘人服侍’,而福芝芳則隨和大方,她可以‘服侍人’。以‘人服侍’與‘服侍人’相比,為梅郎一生幸福計,就不妨舍孟而留福。”

那些爭風吃醋的手段,她也厭倦難為。還有什麽可說的呢?

在全世界都與之為敵的時候,如果他也不肯站在她的身邊,那麽留之何用?

既然你無情,那麽我還何須去愛?她一轉身,便是“從此蕭郎是路人”。

哭過,痛過,最終能和你在一起的,隻有自己。

1938年,經過四年誠心以求,老生泰鬥餘叔岩終於收孟小冬入門下學戲,這一年她三十一歲。

她全身心以赴,潛心鑽研戲曲,得餘叔岩“唱工得七分,做工五分,念白隻得三分”的評價,而這已是餘叔岩對門下弟子的最高的評價了。孟小冬終於攀登到了藝術的巔峰。

一場分手的背麵,總有兩個不同的故事。

1947年在杜月笙六十壽誕的堂會上,兩人同時獻唱,但卻沒再碰麵。孟小冬演了兩場《搜孤救孤》,梅蘭芳在家聽了兩次電台轉播。

這是她師從餘叔岩後首次登台,是對多年藝術修煉交出的答卷,也是最後的絕唱。舊幣五十萬元一張的門票,被炒到五百萬元一張,仍然是一票難求。買不到票的戲迷,為了聆聽演出,隻得購買無線電,更使得一些百貨商店的無線電脫銷。

1951年8月16日,孟小冬正式嫁給了杜月笙。重病在身的杜月笙堅持換上喜服,親自給來賓敬酒,給她一個名分,使她在他百年之後,有一個可以分得財產的名分,可以生活下去的保障。

在嫁給杜月笙之前,他們實際上已經共同生活了多年。“天字第一號大戲迷”杜月笙早已對孟小冬心生愛慕。據說杜月笙對前來上海演出的梅蘭芳處處為難,不準報館報道,演出時喝倒彩、搗亂。在這樣的高齡,追起女孩子的手段和毛頭小夥無二。

縱然些許身不由己,也自有一份踏實的安心。

婚後,杜月笙的子女對她以“媽咪”相稱。晚年在香港、台灣的時候,她始終不登台唱戲,連清唱都不肯,仿佛是對杜月笙伯牙絕琴的回報。

1967年,孟小冬到了台灣,靠著自己存下的錢和杜月笙的遺產平淡生活。她性情淡泊,對物質沒什麽要求,和杜月笙的幾個孩子、兒媳也都相處融洽。每天最高興的事情,就是孩子們去她那裏打牌。

曾經那個看中名分的女子,最終帶著“杜公館五姨太”的名號走完一生,也許是她從未想到過的。然而,與其說她看中的是名分,不如說她看中的是相處中的那一份看重和尊重。誰給了她,她便全身以報。

我們在愛與傷害中千錘百煉、百煉成鋼,最後給自己的心鑄造起一個刀槍不入的外殼。但,請保有內心的柔軟,那是在與厄運和不幸對抗而不被粉碎的最終武器。

你需要的也僅僅是這一個堅硬的殼,而不是連心一起變成頑石。殼是對抗世界的盔甲,柔軟是即使被辜負,也不會丟盔棄甲、閉城不出的勇氣和能力。

隻要努力做更好的自己,總有最合適的人在前頭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