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種魔大法

所謂囚車,其實是輛刑車。車廂以薄鐵片鑲嵌加裝,四匹健馬拖拉,後方開門,除廂門設有透氣孔外,其它是密封的。龍鷹給押上囚車,被逼躺在廂子裏可調整傾斜度的刑**,手足被絞索綁紮結實,再轉動設於床底近門處的絞盤,將絞索扯往四角,令躺在刑**的龍鷹成“大”字形,除頭部可稍作移動外,伸個懶腰這麽簡單的動作都辦不到。不過當刑床被調整至頭部的一邊往下大傾斜,血液下流,頭顱充血,龍鷹唯一可移動的身體部分立刻動彈不得,至此龍鷹始深切體會到,原來能作動身體是如斯珍貴。

今次隨來的有武曌手下酷吏的用刑第一高手來俊臣,經他發明的刑具和施刑方式不勝枚舉,也不知有多少王公大臣、唐朝宗室栽在他手上,被迫自誣自告,屈成冤獄。隻看武曌讓這般的一個得力手下隨行,可見她對《道心種魔大法》誌在必得。

太平公主把龍鷹送入來俊臣的魔掌裏去,是看穿龍鷹屬那種天不怕地不怕,在一般情況下絕不屈服的人,所以先教他吃一輪苦頭,再和他說話。

來俊臣四十多歲的年紀,中等身材、體型瘦削、青雞麵,一副壞鬼書生的模樣。且雙目沉狠陰冷,唇薄鼻勾,若配以刑具,沒多少人見之而不戰栗冒汗。

他親自伺候龍鷹,拍拍龍鷹的臉蛋後,將兩個特製的怪東西塞進龍鷹的耳孔內,切斷他的聽覺,又綁紮黑布條蒙他眼睛,發出一陣夜梟般的滿意尖銳笑聲,站起來“砰”的一聲關上車門,喝道:“開車!”接著向圍攏在旁的手下們欣然道:“最有趣的正是硬漢子。”

龍鷹絕對是來俊臣一生中酷刑下受害者裏唯一感激他的人。

《道心種魔大法》之所以似是從沒有人練成功過,原因很複雜,其理論則完美無瑕,基本功法立竿見影、成效卓著。全書十二篇,首篇是“入道第一”,修的是玄門正宗心法,以建立本身的“道體道心”。隻是首篇,已令曆代魔門邪帝望門興歎。因為夠資格擁有秘卷的,皆為天邪道派主,他們魔功深厚,誰肯廢去原有魔功,重新開始練習心法路向截然相反的另一功法。

次篇“種魔第二”。魔種和道家修真者的道胎,若如一個銅元的兩麵,生命的兩個極端,生和死。道家專事生氣,什麽百日築基、返本歸元、大還金丹、從後天回到先天,始終生氣勃勃,容易為人接受。《長生訣》正是這種功法至高無上的巔峰之作。

男女歡合、十月懷胎、發育成人,“生”的過程長路漫漫,死亡卻是突然凶猛。大法第一篇的道體築基由杜傲親授龍鷹,而龍鷹到十九歲方告功成,可是依第二篇修煉,短短四十九天,便種魔成功,自此卻難作寸進,因第三篇“立魔第三”,篇首開宗明義須將全身功法散去,以讓秘不可測的魔種能在不受玄門正宗先天真氣的抑製下出而主事。簡單點說,魔種正是死氣培植出來的“元神”,道心則為生機勃發的“識神”,隻有識神讓道,元神方可脫穎而出。不論龍鷹如何灑脫,仍不敢冒這個不測之險。更何況他並沒有非修煉魔種不可的任何理由。不過,現在他終於盡散功法,與他以某一種神秘方式結合無影無形的魔種正蠢蠢欲動。

“結魔第四”。

縱使沒有散功的難關,隻此篇足令龍鷹卻步,內中描述千奇百怪種種自戳自殘、捱饑抵餓的苦行,其目的務求誘發魔種。試問好好一個人,怎會如此自討苦吃。巧妙的是,來俊臣這個超級用刑高手,正恰恰“仗義”為龍鷹提供了他現時最迫切需要的服務,所以龍鷹對他的感激是真心的,隻是來俊臣做夢都想不到吧。

下一篇“魔劫第五”,比上一篇更難落實,講的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第六篇,也是杜傲隨身攜帶給武曌從他屍身搜得的“種他第六”,恰恰解決了前五篇對曆代天邪道宗主造成的所有難題,大合魔門一貫損人利己的作風。方法是另尋道體,再由自己親手種魔,絕對控製下於道體死亡前的剎那,進行竊種的功法,據之為己有。這麽樣的一篇杜傲絕不願讓龍鷹有機會看到,故此在交秘卷予龍鷹前,私下拆掉。

龍鷹現今再不視杜傲為可敬的尊長,另一個師父代之冒起,亦不是種魔法的秘卷,而是遍注秘卷的向雨田,魔門有史以來最出類拔萃的邪帝。

尾門打開,刑床下降,絞盤滾轉聲中,有人上來為龍鷹鬆綁、揭開縛眼的黑布,拔去耳塞。

來俊臣立在車尾處雙手環抱,麵帶得色,一副等看好戲幸災樂禍的神情。這個名為“四馬分屍”的刑術,最堅強的人也捱不過六個時辰。受刑者被解下刑床後,反應千奇百怪,有人抱頭痛哭,有人蜷曲顫抖,又或渾身抽筋、嘔吐失禁,更甚者是受不住毒刑衰竭死亡。死不去的,要他招什麽便招什麽,畫押多少便多少,隻求不再送他上刑床。

來俊臣承旨辦事,且怕太平公主怪他辦事不力,所以落足重藥,將床刑延長至十二個時辰。心忖今次還不立下大功。

龍鷹揉著眼皮坐起來,在來俊臣和十多名手下目瞪口呆中,伸個懶腰,張開眼睛,瞥見來俊臣等人的驚異神情,先摸摸胸口肚皮,愕然道:“有什麽不妥當!哈!睡得又甜又舒服,真不願起來。為什麽停車?到了洛陽嗎?這是什麽鬼地方?”

平時口若懸河的來俊臣首次對受刑者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反應,該說什麽。刑術最重氣勢,用刑者必須掌控主動,在精神上完全壓倒對方,始可收事半功倍之效。今次在與龍鷹的“對戰”上,來俊臣輸個一塌糊塗,因為他所預期的反應半個沒出現過。

身旁的手下喝道:“鬥膽!這位是來大人,什麽你你我我的,是否想掌嘴?”

龍鷹“哈哈”一笑,嘟長嘴巴,道:“打吧!”

那兵頭平時橫行霸道慣了,怎按捺得住,勃然大怒下一拳朝龍鷹麵門轟去。

來俊臣比任何人更想看龍鷹血流披麵的情景,隻恨太平公主有嚴令不準傷他身體,以肘臂擋開兵頭的一擊,冷然向龍鷹道:“你怕沒有機會嗎?”

轉向手下們道:“押他來!”拂袖轉身,領頭去了。

這是頗具規模的院落式建築組群,龍鷹暗忖若沒有猜錯,身處的地方該是揚州南的某處大縣,敵人理該先押解他往揚州,然後乘船北上洛陽。而他必須在抵達洛陽前,設法逃走。

來俊臣忽然止步,龍鷹和押送他的眾兵衛隻好隨他立定。這壞鬼酷吏回頭走到龍鷹身旁,作老友狀把嘴巴湊到他耳旁道:“鷹哥兒你好男色嗎?”

龍鷹心中大罵,知他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不過的確命中他要害。

來俊臣見他沉吟不語,知道奸計得逞,欣然道:“好不好男色沒關係,隻要別人好你的男色便行。本官會特別照顧你,於軍中好此道者中挑選幾個體格特別精壯者,保證可弄你一個痛快,待會請準公主即可成事。”

龍鷹怎會無還擊之力,笑道:“來大人太糊塗哩,完全摸不準我和公主的關係,我現在手上有件東西,是公主不惜一切要得到的,假如我唯一的條件是求她在我眼前斬下來大人的頭顱,公主肯定會認真考慮。”

來俊臣暗吃一驚,他不清楚太平公主會否這樣做,但連兒子都幹掉的武曌肯定是這種人,隻要她想得到某樣東西,犧牲個手下小官兒算什麽一回事。

他終於領教到龍鷹的手段,忙陪笑道:“本官與鷹哥兒往日無仇,今天是公事公辦,為了聖神本官可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不過大家為何要弄至此等地步。隻要鷹哥兒答應公主所求,不是可以和氣收場嗎?說不定本官還可帶鷹哥兒到洛陽風花雪月,把酒高歌,哪間青樓敢不給我麵子?”

聽他提到青樓,龍鷹道:“洛陽有什麽著名的青樓?”

來俊臣看到他的反應,登時心中有數,他刑術的竅門正在於找尋對方的弱點。欣然道:“遲些再說,請鷹哥兒稍待一會兒,待本官進堂內請示公主。”說罷獨自進入前方的宅舍去。

天色漸暗,宅院亮起燈火。他們立處離宅院大門約二十步的距離,來俊臣沒入門內的一刻,龍鷹心忖如能聽到他們的對話,對他會是大大有利,不過縱然武功猶在,除非對方高聲談話,也沒有可能竊聽到對方在廳堂內的對答。這個念頭尚懸而未下,一股莫以名之的力量,從眉心處倏地擴展,難作形容的感覺貫注全身,大小正奇脈絡強烈顫震,所有竅穴躍動起來。那絕非以前習慣了運轉真氣的情況,而絕對是做夢都未曾想過的境界,感覺的靈銳度以倍數提升,際此一刻,他福至心靈地曉得,自己不單成功“立魔”,還更上層樓,到了“結魔”的層次。根據向雨田在卷內的注釋,魔種此時成功與他在精神上結合為一,宛如一口隨時可取水飲用、深不可測的水井。魔種就是魔種,與一般內家武功徹底有異,蟄伏時他隻是個不懂武功的普通人,結合後將變得神通廣大,否則曆代天邪道的宗主們人人魔功深厚,誰肯冒生命之險去練這種東西。

柔風拂體,他的皮膚泛起古怪但愉悅的滋味,鼻內充盈宅院外花草樹木的氣味,而他更能一一分辨氣味傳來的位置,就像用眼睛去看一樣。

不過他無暇多想,因為來俊臣下跪的聲音在耳鼓內響起,跟著胖公公的聲音道:“俊臣有什麽好消息稟上公主?”

太平公主道:“平身!”

龍鷹閉上眼睛,在腦海內純憑聲音的位置勾勒出廳內的情景,太平公主坐在堂內東端的位置,胖公公則坐在她左下側,來俊臣於太平公主座前七步許處站立。他不明白如何可以憑聽聲如此準確掌握廳內的情況,就如憑氣味辨別兩旁的花草樹木。

來俊臣帶點苦澀的聲音答道:“小臣須先向公主請罪,這個被臣下命名為‘四馬分屍’的極刑對他完全失效,我把時間延長一倍,他給解下來後沒事人似的,還揉眼伸懶腰,說剛做了個好夢。”

龍鷹心中好笑。

來俊臣這個極刑,從刑學的角度來說確是了不起的傑作,針對的是人體的弱點,包含著撕裂身體卻不能動彈的強烈苦楚,由於腦袋充血頭昏腦漲至沒法做正常思考,尤甚者是不能見不能聽,那是使人發瘋的可怕感覺,最折磨人的是不曉得苦難何時方休。起始之際,龍鷹委實抵不住生不如死的煎熬,但不旋踵他似化為無數往上騰升的粒子,與某一混沌合二為一,渾渾渺渺,醒來的一刻,剛過去的用刑時間像是彈指間事。原來苦行真的這般有效用,修煉魔種的前路雖仍是難關重重,可是他對《道心種魔大法》的信心已大幅激增。

胖公公問道:“他受刑的情況如何?”

來俊臣恭敬答道:“由於事關重大,我親自在禦者旁通過銅管監聽,這小子不到半個時辰,呻吟得要生要死。一般人受刑兩三個時辰,早咽喉嘶啞,甚至暈厥過去,此家夥卻由頭到尾呻吟足十二個時辰,還呻吟得愈來愈有勁頭,隻是這點已與其他人大異。”

龍鷹這才曉得自己的受刑狀況,暗忖肯定是精氣神離開肉身,往上與魔種結合,第三篇的“立魔”該就是這樣子。

來俊臣又道:“但這小子有個弱點,是好色。”

胖公公立即精神大振,提高聲音問詳情,來俊臣把他追問青樓情況一事說出來,聽得龍鷹隻懂苦笑。

除了“平身”一句沒說過話的太平公主心情沉重地道:“俊臣你到外麵等待一會兒,靜候本殿指示。”

來俊臣應令離開。

龍鷹心中好笑,來俊臣一句不提自己更害怕的事,可知他的什麽肯為武曌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純是空口白話。

他再無暇理會正步出廳外的來俊臣,因為太平公主的嬌聲傳來道:“公公伺候聖神超過三十年,比我這個做女兒的更明白她,她亦從不把公公當作外人,告訴我!她對《道心種魔大法》為何與其他魔門秘典有這麽大的分別?她從來不是武林中人,近年更不提武事,為何獨垂青《道心種魔大法》。”

胖公公似有難言之隱,猶豫片刻,緩緩道:“這個!這個該因《道心種魔大法》乃魔門之最,又名列天下四大奇書,所以聖神生出好奇心吧!”

太平公主嗔道:“我不要聽這種答案,你一定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曉得嗎?當我將從杜傲屍身搜到的殘卷交到她手上,她第一句是問我有多少人看過,我答她隻女兒大概看過一遍,她方放下心事。”

胖公公默默無語。

太平公主續道:“公公一定有事瞞我。聖神更親自謄寫殘卷,囑咐我若能取得完整的《道心種魔大法》,須將它放進給我的銅盒子內,以上代巧藝大師陳老謀親製的天將神鎖封盒,不準任何人閱看,包括我這個女兒。公公你告訴我是怎麽一回事?”

胖公公欲語無言。

太平公主忽然激動起來,提高聲音道:“最令人難解的是,她似是預知今天的情況,說若找不到秘卷,就拿她的手抄本給那小子看,保證他沒得抵賴。”

胖公公頹然道:“有些事我是不可以說出來的,否則我會死得很慘。”

太平公主沉默片晌,歎歎道:“我是明白的,我這個做她女兒的,亦不知何時她一怒之下,將我推出午門斬首。”

又苦笑道:“自聖神向天下武林公告她的《**魔檄》,在她如對魔門洞悉無遺的指揮下,我們一直占盡上風,即使不可一世的邪帝杜傲,亦死劫難逃。豈知遇上這麽一個不懂武功的臭小子,竟一籌莫展。真想一刀殺死他,隻恨聖神必不放過我。”

胖公公道:“臭小子仍有個弱點嗬?”

太平公主無奈道:“好吧!我在書齋單獨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