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階下之囚

龍鷹斷然將雙手捧著《道心種魔大法》上下兩冊的古書卷,送進灶爐熊熊燃燒的柴火裏,看著冊卷卷曲、變焦,瞬化飛灰。撲臉的熱浪,煙燼的氣味,令他生出於此一刻,其過去亦隨火消逝的古怪滋味。一切重新開始。

回到隻有幾件簡陋家具的小廳,把預備好的小包袱背上背,懷著無比輕鬆的心情,悠然踏出他隱世獨居剛好五個年頭的荒穀小石屋,焦燒的氣味仍充塞鼻腔。此地一別,他永遠不再回來,天下這麽大,尋得個山明水秀的好地方,忘掉曾發生過的所有事,憑自己遍閱聖帝府藏書的胸襟知識,賺錢養活娶回來的嬌妻美妾,成家立業。至於《道心種魔大法》上的心法武功,自認是學不來的了。哪有這種可嚇壞人的練武方式?更何況十二篇裏又缺少第六篇。

屋外陽光漫空,美麗的荒穀寂靜一如過去五年的每個清晨,就在此時,心中湧起強烈無法解釋的危機感覺。換作一般人,或會以為是疑神疑鬼,本來無事。龍鷹卻曉得是本身所具尚未成氣候的魔種向自己發出最嚴厲的警告,猛地往上望去。

一個黑點在他視野內迅速擴大,以優美的姿態朝他立處旋飛下來,竟然是頭兩翅伸展達六尺的巨鷹,飛近至上方百丈許處,忽又振翼而起,往穀口飛去。

龍鷹猶如從一個醉心酣美的夢境蘇醒過來,回到冷酷無情的現實,曉得厄運臨身,在劫難逃。怎會這麽巧的?早一天走不是沒事了嗎?想是這麽想,心裏有數早走遲走不會有任何分別,一旦讓對方掌握他的存在,又可以溜多遠呢?他的敵人,不隻是整個所謂的正道武林,還有皇帝小兒也要看她麵色做人,握天下生殺大權的武曌,試問他可以逃到哪裏去?

他也是奇怪,縱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仍是冷靜如恒,無怵無懼,當然須大動腦筋。過去的二十年雖說未曾懈怠、自強不息,卻從未隨心所欲地去享受生命,哪肯這麽英年早逝?逃是逃不了的,以不知道算否是自己師父的聖帝杜傲和一眾師兄,在比自己現在處境優勝百倍的逃亡條件下,仍落得一一遭擒遭殺的命運,否則不會於此苦待五年,尚未見他們半個身影。剛才還要依老杜的臨別嚴令,把秘卷燒掉。

龍鷹折返屋內,先以最迅捷的手法,把包袱內的衣物糧食用品安置回原處,又在灶頭煲水,好掩飾生火的真正原因,這才走進臥室,躺臥唯一的石**,運轉功法,將得來不易精純無比的內功散去。

他一直想做卻不敢做,修煉道心種魔大法的首堵大難關,於這樣沒得選擇的情況下,終於發生。

“砰!砰!砰!”

門窗同時粉碎。龍鷹忍受著散功後陣陣從骨髓深處鑽出來的痛楚,閉上雙目,劍氣倏地壓體而至。他武功雖剛失掉,魔種卻如古卷所說的不再受道門修仙的正宗元氣羈絆,反更增其靈銳,感應到對方劍氣變化下又藏變化,已達收發由心的劍道竅法,比之聖帝杜傲實不遑多讓,換作功力仍在的自己,單打獨鬥肯定與他過不了十招。如此高手,天下罕有。

襲擊者忽地“咦”一聲,收回劍罡,劍尖往躺在**的他瞬間輕點十多下,每一記下手極有分寸,隻會令血氣運行不暢,並不傷他經脈。又喝道:“停手!隻是個不懂武技的普通人。”

屋內破風疾掠的聲音剎那斂收,顯示入屋行事者無一不是高手。

龍鷹抵不住好奇心,睜開雙目,與對方打個照麵,本預期入目的是與杜傲年紀相仿的高手,豈知竟是個比自己隻大上兩三歲的年輕劍士。他站在床旁,深邃莫測的眼睛正帶著抱歉的神色俯視自己。此君長得英俊偉岸,且有種難以言喻的氣質,若如孤傲不群、灑脫出塵的詩人名士,偶然配劍穿上武士服作玩兒。

龍鷹再沒有多看一眼的機會,給人從**揪起來,更不知誰把一個黑布袋罩下來,頓然眼前一黑,跟著被帶往廳子,給硬按跪在中央處,雙手被反剪背後,以粗牛筋一類東西綁個結實,雙腳遭遇相同,繼而身子一輕,被製的穴道恢複暢順。龍鷹心中大懍,這個年輕高手點穴用勁之巧妙、時間拿捏的準確,實在他估計之上。忽然間,他從自由自在的快活人變成階下囚。

沒人說話,靜得有點不合常理,隻餘搜索的響聲。

“太平公主駕到!”此喊話帶點誇張的以陰陽怪氣的聲調詠唱出來,與荒山窮穀是如此的不協調。下跪聲處處響起。

一個有些許兒肆無忌憚,但又浪**誘人的甜美聲音嗔怪道:“胖公公你真是的,這裏並非皇宮內苑,執什麽君臣之禮。風公子、丘將軍、諸位平身。”

龍鷹認得是那年輕劍士的聲音道:“公主若無其他吩咐,過庭請公主賜準立即趕返北方,因一些瑣事急待處理。”

太平公主發出令人迷醉的輕笑,欣然道:“能讓我們於長江海口一役斬殺邪帝杜傲的大英雄趕回去處理的,不該是瑣事。本殿明白公子因大材小用,致心中不舒服。”

風公子忙道:“過庭怎敢!”

猜想是一回事,事實是另一回事。聽到杜傲慘被截殺,且是栽在這麽一個年輕劍士的手上,威名盡喪,龍鷹不由心生悲惻。對他來說是罕有的情緒。

太平公主續道:“自聖神在先帝駕崩前立下宏願,誓要把自漢以來,為禍我中土多年的魔門叛逆連根拔起,其鎮派妖笈則收歸朝廷,焚毀以祭祖謝天,獵魔行動全麵展開。到今天魔門的重要人物一一伏誅,魔策十卷得其九,隻餘《道心種魔大法》,可竟全功。由於事關重大,兼時間緊迫,且怕來遲一步,給此子遁往遠處,那時必須借助公子愛鷹的銳目和公子天下無雙的追搜之技,就像海口一役,杜傲殺出重圍後,仍難逃公子攔截。”

風過庭淡然道:“公主誇獎。”

太平公主道:“現在大事已定,這裏自有本殿處理,祝公子一路順風。”

風過庭謝恩離去。

接著太平公主自言自語般一字一字沉吟道:“他真的不懂武功?”

聽她語調,知她正皺眉苦思,大惑難解。龍鷹心忖有什麽好奇怪的,老杜傳授自己道家練氣之法,是瞞著其他徒弟暗裏進行,與自己有關的一切不用問也知不是老杜處拷問得來,自該認為他不諳武事。不由感到很不妥當。

一隻肥手隔布按在他的天靈蓋上,瞬即由溫熱變冰寒,初時還沒有什麽感覺,忽然間全身經脈無一幸免地充塞著精致柔韌的勁氣。胖公公的聲音在身旁響起道:“奇怪!真的很奇怪!”

太平公主聲音轉寒道:“給我退下!”

有人喝道:“公主有令!全體退出屋外去!”

屋內其他人走得一幹二淨,隻餘太平公主、胖公公和那該是丘將軍者等三人。

胖公公收回肥手,道:“丘將軍請到屋外為公主監察,不準任何人踏入離屋百丈的距離。”

丘將軍顯然大感錯愕,想不到以他的身份地位亦要被驅逐到屋外百丈遠處,不得與聞,偏又沒有辦法,隻好離開。

隻看胖公公不用請示公主自做主張,曉得他不單清楚公主心意,還威權極重,不隻是個隨身侍主的奴才。憑他剛才搜索探察龍鷹脈絡情況的功夫,此胖子武功的可怕處,該不比風過庭遜色多少。

龍鷹不妥當的感覺更強烈。

罩頭布袋終被揭掉。龍鷹猛睜雙目,由暗黑到光明的刺激令他一時什麽都看不真。傳聞裏太平公主是中土著名的出色美女,現在自己雖成階下重囚,但如可一睹花容,總算是補償。他就是這般的一個人,天生灑脫,蒼空掉下來可當被蓋。

當眼前物象恢複清晰,禁不住大失所望。太平公主坐在眼前他親手製作的榴木太師椅裏,臉蓋黑紗。一個麵如滿月、五官全被擠壓到臉孔中央處的矮肥胖子,悠然自得站在她旁,正笑嘻嘻地瞧他。

不過縱然花容被吝惜地掩蓋,此女撩人至極、惹人遐思的動人體態絕非一片黑紗可以令她失色。緊身的夜行勁服,盡顯她玲瓏浮凸優美至無以複加的線條。

胖公公皮笑肉不笑地道:“嘿!公主啊!杜傲的眼光真不賴,看不過五年許光景,小哥兒長得這麽高大粗壯,且相格清奇,雙目靈動如神。就算在現今的情況下,仍毫無懼意,隻是臉色差了點,是不是昨夜睡不好呢?”

太平公主沒有答他,逕向龍鷹道:“你叫小樸!對嗎?”

龍鷹幹咳一聲,清清喉嚨道:“公主明鑒,那是我以前的小名,我昨夜正是因苦思新的名字,所以睡不好。嘿!現在的我叫龍鷹。”

胖公公大訝道:“在這樣的情況下小哥兒仍可滔滔侃談,真的不害怕嗎?”

太平公主柔聲道:“如果肯乖乖聽話,的確不用害怕。隻要交出《道心種魔大法》,不但不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還會帶你回洛陽神都,讓你享盡榮華富貴、天下美女。”

龍鷹給她甜美動人的聲音鑽得差點心兒融化,心道不知美女中可否包括你公主殿下在內。當然不敢宣之於口,苦笑道:“到今天我方曉得世上有這麽一卷書,教我拿什麽來交給公主?”

太平公主仰起俏臉,望往屋梁,淡然自若地道:“天下四大奇書分為《戰神圖錄》、《長生訣》、《慈航劍典》和《道心種魔大法》。劍典藏於佛門聖地慈航靜齋,圖錄則從沒有人見過,存在成疑,可以不論。《長生訣》為我朝開國大宗師少帥寇仲和徐子陵所得(作者注:事見拙作《大唐雙龍傳》。),亦隨他們遠遊而湮沒。隻有種魔大法向為魔門天邪道的鎮宗之寶,由宗主隨身攜帶,此法雖從沒有魔門中人練成過,但其評價隻在陰癸派的天魔大法之上而不在其下,益顯其秘不可測。如果不是能搜遍杜傲的屍身,我說不定會相信你的一派胡言,隻割下你的頭顱了事。胖公公請解開他的手。”

胖公公移到他背後,鬆掉捆綁。

太平公主拍拍所坐椅子的扶手,輕輕道:“椅子是你造的嗎?”

龍鷹心不在焉地點頭。真不明白貴為公主的她為何肯花這麽多時間在自己身上,仍不拆屋翻穀的去搜,找不到來個大刑伺候,幹脆利落。

太平公主欣喜地道:“你有一雙巧匠的靈手,本殿從沒坐過這麽舒服的椅子。”

剛為他鬆綁的胖公公回到公主旁,嘻嬉笑道:“小哥兒願意合作,公主不如賞他個匠監的優職,讓他過過做官的癮。不用害怕入宮,我會無微不至的看顧你,保證沒人敢欺負。”

龍鷹心叫厲害,兩人一唱一和,硬中帶軟,軟中帶硬,撼其誌動其心。不過也添其惑,對方為何這麽重視他?

太平公主道:“盡忠義是對的,但須看對象是誰。讓他自己看吧!”

龍鷹既茫然又大吃一驚之際,胖公公臉盈笑意的從懷裏掏出一卷薄頁,走向前送入他手內。道:“公主有令,小哥兒須全篇由頭看到尾,不準漏掉半個字。”

龍鷹雖不知卷上寫的是什麽,但知絕不會有利於他。登時方寸大亂,頭皮發麻的往頁卷瞧去。立即全身發軟,由直跪改為坐往腳踝去。

入目的赫然是“種他第六”四個大字。

正是《道心種魔大法》所缺的那一篇。並非原本,而是依原本謄寫過來的手抄本。龍鷹頭皮發麻地揭開下一頁,看兩句曉得確為古卷缺了的那一篇。心叫糟糕。

果然太平公主的聲音傳來道:“這個是抄本,原本留在洛陽,是從杜傲的屍身搜出來的。讀完本殿再和你說話。”

龍鷹一頁一頁地看下去,愈看愈驚心動魄。更有個奇怪的感覺,就是字體既火辣放任,又不失精致綺麗的氣質,統一兩種不同風格的關鍵係乎箭箭能命中箭靶紅心般的準確筆畫。他直覺感到抄寫者是女性,極可能是武曌本人,雖然日理萬機的她沒什麽道理親力親為去幹這苦差事。

胖公公“哈哈”一笑,從他手上取回抄本,道:“小哥兒還有什麽話可說的!”

太平公主透過臉紗凝視他。

龍鷹搖頭苦笑道:“我盡忠義的對象確是錯得厲害。嘿!幸好我無意中為朝廷立下大功,《道心種魔大法》不是要拿去焚燒祭天的嗎?我剛拿去當柴火煲水燒掉了,公主仍可賞個匠監給我嗎?”

太平公主霍地立起,厲叱道:“好膽!”

龍鷹毫無懼色和似變成雌老虎般的她對視,因曉得自己雖算錯一著,尚未至一敗塗地,因為他已成了活著的《道心種魔大法》。

果然太平公主平複下來,胖公公一雙本是又細又長的眼卻睜得大大的,芒光電射,殺機大盛。

太平公主沉聲道:“丘將軍請進來!”也不覺提聲運氣,聲音遠傳屋外。

丘將軍如飛掠至。

太平公主淡淡道:“將這小子押上囚車,另留下一千人,著他們搜遍石屋山穀,凡與這小子有關的物品都給本殿帶回神都。”又回頭瞥一眼身後的椅子,略猶豫,柔聲道:“不要漏掉椅子。”

再不看龍鷹,婀娜多姿的離去。

龍鷹暗歎一口氣,心忖風過庭可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幹掉老杜,會輪到老杜取他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