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魔門元老

胖公公在前方領路,帶他穿過月洞門進入雅致的小花園,一彎媚月斜掛星空,想起是尊貴美麗的公主單獨見他,頗有點“人約黃昏後”的懷抱。

這位伺候武曌超過三十年的太監,絕不簡單,尤其是龍鷹偷聽到他曉得有關武曌的事比太平公主還要多,且透露若泄露出來會慘死收場,愈發顯出其在武曌班子裏特別的位置。可以想象三十多年來,胖公公站穩武曌的陣線,經曆了宮廷波譎雲詭的激烈鬥爭。

能殺胖公公的隻有一個人,就是武曌。

他的高度隻及龍鷹肩膊,胖嘟嘟的身型,頂著個大肚腩,外型滑稽,隻是此刻他似被太平公主勾起心事,腳步沉重。

當他登上園中央一道跨溪小橋,忽地止步,手按橋欄,俯望溪水,魚兒在溪水活動的聲音此起彼落,與蟲叫蟬鳴合奏起和諧的自然樂章。

龍鷹隨他止步,心忖這笑裏藏刀的太監不知又在耍什麽手段。

胖公公沉聲道:“現在我向你說的話,本絕不應說出來,但我卻控製不住自己。知道嗎?忍耐和自製一向是我最大的優點,所以萬勿把我的話當作耳邊風。”說罷別過頭來瞥他一眼。

龍鷹給他的眼神看得心神劇顫,不是因他眼光淩厲,而是內中所含的無奈和悲哀。他感到胖公公的眼神發自真心,毫不掩飾,是一種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深沉悲愴。

龍鷹頭皮發麻地想,他為什麽以這樣的眼神看自己?他和胖公公非親非故,且是風馬牛不相關。可以想象皇宮內不知多少人直接或間接死在他手上,如此一個人絕不布施憐憫。

胖公公目光重投溪水,續道:“乖乖的合作吧!記得多少默寫多少出來,千萬勿耍花樣,如此則你向武曌要求什麽,她會盡量滿足你,還要拖延時間,寫畢的一刻,是你歸天之時,絕無僥幸。”

龍鷹駭然道:“公公不怕我向武曌透露這番說話嗎?”隻要武曌相信胖公公直呼其名,肯定胖公公性命不保。

胖公公朝他看來,整個人像衰老了幾歲般,現出個苦澀的表情,搖頭歎道:“告訴她與不告訴她,對我沒有分別。不要問公公原因,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接著仰望夜空,有點自言自語地道:“我曾為理想犧牲一切,心狠手辣地去鏟除異己,將不可能的事變為可能,到似乎得到徹底的勝利和成功,回顧過去隻有壓抑得我心頭沉重的血腥和仇恨,未來更沒有絲毫值得欣悅的事,權勢再不能為我帶來任何感覺,隻好拚命吃喝,弄得自己胖成這個樣子。”

稍頓續道:“我剛才說的,是針對你現今處境的最佳忠告,把完工的日期拖遲半年不是很不錯嗎?最重要是活得痛快,美女嗎?你要多少我供應多少,洛陽各類娛樂應有盡有,權貴生活的奢華**靡,恐怕你做夢都未想過,你愛怎樣便怎樣,夜夜笙歌又如何,生命長或短,過去了再沒有分別。假如我可以用過去的三十多年交換你這半年,公公毫不猶豫。”

龍鷹隱隱感到自己明白這位高權重的老太監,那是魔種的直接感應,卻沒法確切說出究竟明白了他什麽。皺眉道:“公公若真對我好,為何不教我如何逃出生天?”

胖公公別頭凝望他,歎道:“完全沒有機會,隻要武曌一天坐在皇帝的龍座,你是死定了。因為你是邪帝,根據魔門法規,誰持有該派的鎮派典籍,就是該門的宗主。杜傲已死,自該輪到你。龍鷹嗬!你已是魔門的最後一個人物,幹掉你,魔門立告完蛋。唉!我說得太多了,公主肯定等到不耐煩,隨我去吧!”

踏入書齋,龍鷹的心情尚未平複過來。胖公公究竟曉得武曌什麽秘密?竟令武曌對忠心耿耿的手下動殺機?胖公公忽生感慨,不能自已,該是被太平公主向他透露的事觸發,自己當亦脫不掉關係。

齋門關上,在沒有任何準備下,龍鷹看個目瞪口呆。

脫去麵紗的太平公主,坐在中央長幾的另一邊,嬌豔欲滴的花容靜若止水。斜飛入鬢的細長鳳目裏烏溜溜的眸珠正撲閃撲閃地狠盯他,似要把他看通看透。

她的美麗是異乎尋常的,最能打動龍鷹的是她雖然青春煥發,但眼眸深處卻隱帶著點我見猶憐的滄桑痕跡,風韻獨特。

龍鷹肯定她是直至此刻平生所遇最出眾的美人兒。

太平公主唇角掀出一點帶著嘲弄意味的笑意,淡淡道:“坐!”

明知她是不安好心,憑自己的麗質天生使手段迷惑和籠絡他,但龍鷹仍然受用,呆頭呆腦的與她隔桌對坐,想起她乃當今皇室尊貴的公主殿下,而竟能與她平起平坐,真是離奇古怪又新鮮刺激。

太平公主用神打量他半晌,回敬他尊卑不分的注目禮,訝道:“是不是我以前看得不夠仔細,還是你的眼神變得不一樣,為何現在我看著你竟有看另一個人的感覺?”

龍鷹暗吃一驚,知難以招架,愈解釋愈啟她疑竇。忙道:“公主找我來該不是為談天說地。不若讓小人開門見山,談一筆交易。”

太平公主“噗哧”嬌笑,抿嘴道:“還是首次聽到你自稱小人,前倨後恭,肯定不是好路數。說吧!看看是否可以商量。”

龍鷹恢複本色,嬉皮笑臉道:“公主絕對辦得到,隻是點頭和搖頭的分別。”

太平公主戒心大起,皺眉道:“這麽兜圈子,叫開門見山嗎?”

龍鷹煞有介事地道:“開門見山第一式,叫示範,此處書香滿室,嗅得我書蟲大動,加上公主的清……嘿!沒什麽。公主隨便挑一卷,指定頁數。”

太平公主冰雪聰明,明白過來,又知龍鷹不會這麽好相與,半驚半喜下,親自到左旁書櫃內選了本舊得發黃、道家煉丹的手抄本,隨便揭開擺放在龍鷹身前的幾桌上。

龍鷹定神看了半盞熱茶的工夫,把抄本掉轉送回到公主眼下。後者不能置信地道:“兩頁加起來近千字,你真的記得牢?”

龍鷹閉上眼睛,唸道:“神有將出之景,亦有所出之法,如何是煉神,如何是還虛,人息相依,久成勝定……”

太平公主大喜道:“夠了!夠了!想不相信都不成。你不但一目十行,更記得一字不漏,難怪你舍得燒掉秘卷。”

龍鷹得意地道:“我可以一字不差的將種魔大法默錄下來,但必須是到洛陽拜見聖神後的事。”

太平公主不悅道:“屆時怎知你會不會反悔?”

龍鷹退讓道:“我可先錄第一篇,讓聖神看得歡喜,公主再向聖神代我開出條件。”

太平公主皺眉道:“這就是你的要求嗎?”

龍鷹道:“是先決條件。公主不要騙我哩!什麽享盡富貴榮華,哪有這碼子事?完工一刻,是我命喪之時,公主都改變不了,聖神絕不會讓另一個曉得大法的人活著。所以我退而求其次,從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降至剎那的歡愉,隻求能一親公主香……啊!”

“啪”的一聲,龍鷹的左麵多了五道清晰的指印。

龍鷹看著杏目圓瞪,餘怒未消的太平公主,撫著開始變得紅腫的麵頰,苦笑道:“痛是痛一點,總算給公主摸過。”

太平公主震怒道:“還說!本殿自出娘胎以來,從沒有人敢對我說過半句輕薄話,你……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龍鷹笑道:“我很想活,隻是活不了!”

太平公主喝道:“滾!”

在書齋門外守候的胖公公迎上來,沒好氣地道:“為什麽開罪公主呢?掌聲足可遠傳百裏開外,給我看看。”

龍鷹垂下撫臉的手,頹然道:“差點給毀容。”見胖公公目露驚異神色,駭然道:“是否永不能複原?”

胖公公探手抓著他臂膀,循原路離開,壓低聲音道:“剛好相反,是太快複原,初時仍見清晰的血痕,轉眼血痕消退,像從沒有人刮過你一巴掌的原來模樣。幸好公主趕你出來,給她看到便糟糕透頂。”

龍鷹心知肚明怎麽一回事,乏言以對。

胖公公扯著他回到剛才的小橋,停下來,抓著他的手,真氣迸發,像在荒穀石屋那趟般以陰柔精致的真氣搜索他的經脈,比那次審查更為無微不至,好一會兒後劇震放手,不能置信地道:“仍是沒有絲毫武功。道心種魔果然不同凡響,照我看你已臻達‘結魔’的境界。”

龍鷹愕然道:“公公怎會曉得結魔?”

胖公公沒答他,沉吟片刻,然後石破天驚地道:“你必須逃走!”

龍鷹大喜道:“公公因何忽然改變想法,你不是說過我沒有機會的嗎?你……你為何肯幫我?”

胖公公凝視他,雙目射出堅決的神色,一字一字沉聲道:“因為你是我聖門最後的一個希望。情況仍然沒有改變,最終你逃不脫落網遭擒的命運,卻可利用魔種的神通廣大,盡量爭取時間,隻要練至成魔的階次,將大增與武曌周旋的本錢。”

龍鷹籲出一口涼氣,難以置信地道:“公公竟是魔門的人,那她……她”

胖公公深深歎一口氣,苦澀道:“心裏有數便成,不用說出來,也不要隨便告訴其他人。她出身的安排太巧妙了,一切有根有據。唉!當年先帝病重,她發出討伐聖門的《**魔檄》,我還以為是門麵工夫,目的在討好以慈航靜齋馬首是瞻的白道武林,豈知她說做就做,集官府和江湖各幫派精英的力量,以雷霆萬鈞之勢,將聖門連根拔起。”

再歎氣道:“首當其衝的竟是她和我所屬的陰癸派,由於武曌對聖門兩派六道了如指掌,加上壓倒性的實力,聖門哪是對手。她很狠!真的很狠!”

龍鷹問道:“公公沒有反對嗎?”

胖公公頹然道:“她在等待我反對,好找到不能不殺我的借口。對我她始終有特別的感情。我隻好扮傻,還讚她肯為大局壯士斷臂。不過她比誰都明白我,就像我明白她。今次隨行是我自動請纓,她不想我懷疑她有殺我之心,所以答應。”

龍鷹不安地道:“如此若公公助我逃走,怎瞞得過她?”

胖公公淡淡道:“她的心態非常微妙,會把殺最後一個聖門的人這虛榮留給我,以謝我多年來冒生命之險扶助她的恩情。或許我猜錯,但有什麽大不了的?公公行年七十有二,七十三歲和七十四歲死有什麽分別?”

龍鷹道:“公公何不與我一起逃亡?”

胖公公苦笑道:“假如我像你般年紀,明知是死亦會和你一道走。現在我先送你到來俊臣那奸小子處,待想清楚再找你說話。”

來俊臣從胖公公手上接收龍鷹後,擺出老朋友的姿態,帶他到宅西一個小廳大吃大喝,龍鷹已十多個時辰沒有半粒米進肚,當然不客氣,把這個陪吃的酷吏頭子自吹自擂的青樓豔史當作耳邊風,到他說及長安洛陽西東兩京盛行的女道士之風,才稍感興趣,問道:“那麽道觀豈非變成青樓。”

來俊臣現出個曖昧的笑容,色迷迷地道:“非是道觀,而是女觀,與青樓的滋味大不相同,鷹哥兒一試便知。”

龍鷹再沒興趣聽下去,吃畢被收押在附近園裏一間獨立的小石屋,隻有一張床、一個夜壺,唯一的門開有窺孔,不時有人透孔觀察。屋外防衛森嚴,屋內則不準熄燈,看守上無懈可擊,不過做囚犯做到這樣子,該算相當不錯。

他躺在**,思潮起伏,整理因太多事發生致吃不消的思緒。

當年陰癸派全體伏誅的消息傳來,一向對武曌的《**魔檄》掉以輕心的杜傲驚醒過來,曉得大禍臨頭。

陰癸派雖在魔門傳奇人物婠婠不知所終後式微,但根基深厚,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到婠婠後來忽然現身,歸還《天魔寶典》,然後正式脫離陰癸派,陰癸派隱然有中興之勢,豈知竟不堪被武曌賜名為“**魔團”的一擊。

也令杜傲大惑不解,為何自漢以來,朝廷和武林一直想做的事,竟給武曌輕易辦到?何況自李世民登上帝位,魔門諸係比之以往任何一個時期更小心翼翼。聖帝府就每三年遷府一次。

杜傲終於決定逃往海外避風頭,偕七個徒弟和龍鷹,晝伏夜行,潛至江陵,買了條船,順水東下,尚未過曆陽,發現敵船蹤影。杜傲遂召龍鷹入艙,神色凝重地道:“小樸!現在我交予你以防水油布包裹的本門聖典,為此你須立下聖門咒誓,永不拆看。任對方如何神通廣大,亦不知有你的存在。待會趁我和眾師兄在甲板現身,吸引注意,你乘機溜入水中,潛往右岸,依我給你的圖示,到指定的地方等待我們五年,逾期未見,就把我交給你的東西燒毀。但如一切順利,我們在海外耽擱兩三年後回來會你。”

這番話似是昨天說的,眨眼已是五年後的今天。胖公公說得對,時間長短,過去了再沒丁點分別。

龍鷹登岸後,亡命竄逃,到認為已脫離險境,又路途無聊,兼之他愛書如命,更認為被逼立下的誓言怎可作數,如被迫簽押的欠單不是真的欠錢,哪抵得住好奇心。又想到看一頁該不算犯禁,隻是讓自己知道攜帶的是什麽東西。

豈知揭開第一頁,吸引他的不是古卷原本,而是以朱砂寫下“千萬勿要讀吾注解,因不欲爾重蹈我向雨田覆轍,致陷萬劫不複之地”三句話。

換作任何其他魔門宗主,看到向雨田的警告肯定行人止步。豈知正中龍鷹下懷,自己騙自己的忖道:“隻看向雨田的注釋而不碰原文,應該沒有什麽問題。”

不看猶自可,一看一發不可收拾。

向雨田此人識見高超,思路天馬行空,其見聞之廣博、遊曆範圍之大、胸懷之闊,超乎常人想象,令人驚異他短短一生怎可能經曆這麽多人和事。杜傲的識見算是相當不錯,比起向雨田卻是螢火與皓月之爭。最使龍鷹興奮的,是當龍鷹讀畢向雨田除第六篇外遍布全書數十萬個以朱砂寫的蠅頭小字後,從內中幾個隱晦的暗示看破他是魔門史上首個練成種魔大法的人。

此時他哪還理會其他,渾忘一切,昏天黑地地刻苦鑽研。潛移默化下,向雨田主宰了他性情的發展。

想到這裏,足音從屋外透門傳入耳鼓。

誰這麽夜來擾他的清夢。難道是太平公主回心轉意,向他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