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含冤入獄

韓柏醒過來時,發覺自己的處境由天堂墮進了十八層地獄裏去。他躺在觸體冰冷的麻石上,四周滿是人,一時間他也弄不清楚誰是誰。

一個人正以凶光閃閃的眼睛在打量他,見他醒來,冷冷道:“犯人醒了!”

韓柏定一定神,認出是總捕頭何旗揚,剛才他還來謁見馬峻聲,不知為何會來到內院這裏,還說什麽“犯人”,究竟是什麽意思?一股恐懼流過這對世情險惡全無認識的少年心頭。叫了一聲,想掙紮起來,才發覺雙手給反縛起來,一雙腳係上了銬鎖,落得一陣鎖鏈和石地摩擦的響聲,混進武庫內亂成一片的人聲裏。

何旗揚冰硬的聲音再次響起道:“韓柏,謝青聯和你有何仇恨,為何殺了他?”

韓柏腦際轟然一響,待要說話,左脅劇痛,不知誰給了他一腳,胸脅一麻,全身**,哪說得出半句話。

一個聲音誠惶誠恐地道:“這奴才不懂半點武功,恐怕人不是他殺的吧?”

韓柏認得是大少爺韓希文的聲音,便像遇溺者抓到了浮木,心中升起希望,終於有人為他說話了。

二小姐慧芷的聲音道:“韓柏雖愛胡思亂想,但生性善良,怕是別有內情吧。”

馬峻聲的聲音道:“我是第一個到達現場的人,當時這小兄弟手拿染血匕首!”

何旗揚道:“馬師叔,是否從犯人身旁撿起的這一把?”

馬峻聲道:“正是,他手上拿著這把匕首,謝兄卻伏屍地上,四周再無他人,所以我出手製伏他,這事我可以作證。”

大少爺韓希文懊惱地道:“發生了這麽大的事,偏偏爹和大伯又出了門,唉!”

何旗揚道:“這是從犯人身上搜出來的一幅山水風景刺繡,上麵還有五小姐的名字,五小姐,這是你的嗎?”

韓寧芷顫抖的聲音響起道:“不……不……是……是我的。”

何旗揚緊追著道:“是否你繡給他的?”

韓寧芷叫道:“不!我怎會送這種東西給下人。”

馬峻聲插口道:“看來定是犯人從小姐閨房裏偷出來,給謝兄發覺,尾隨他入武庫,想勸他交回,卻給他乘謝兄不意,把謝兄暗殺了。”韓寧芷默然不語。

嘴臉給壓在地上的韓柏心中狂叫道:“不!你為何不作聲?是你要我將刺繡送給馬少爺的!”韓寧芷始終沒有作聲。

何旗揚喝道:“馬師叔的分析定錯不了,來人,將犯人押走,哪怕他不招認。”

韓柏隻感一股冰冷傳遍全身,一時間什麽也想不到。身子給抬了起來,還有人在他嘴裏塞進一團布。

小舟緩緩搖近岸旁。數名全身黑衣,在襟頭繡著黃色月亮標誌的大漢,客氣地指示浪翻雲這臨時的艇夫,將小艇泊在僅餘的其中一個空位處。

成麗向浪翻雲道:“你會在艇上等待我們吧?”

浪翻雲對她命令式的語氣又好氣又好笑,淡淡道:“我不知道!”

成麗杏目一瞪,強忍下火爆的脾性,眼珠一轉道:“不如你跟在我們身旁好了!”浪翻雲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這時一名帶頭的大漢走上來道:“貴賓請登岸。”

成麗秀眉一揚,輕輕一躍,卻“重重”地落到岸上,成抗靈巧地跟上,輕若羽毛地飄落姐姐身旁,兩姊弟那種輕重倒置的表現,令人生出非常突兀的感受。浪翻雲大步跨上岸去,心神卻已飛到巨舫上。

大漢向成家姊弟恭敬施禮道:“隻不知嘉賓高姓大名,本人乃邪異門下七大分塢‘搖光塢’副塢主馬權,專負迎賓之責。”

成麗裝出一副老江湖的樣子,豪氣幹雲地道:“馬副塢主你好,我是成麗,他是我弟弟成抗,來自塞外小銀鄉的成家牧場,家父成天北。”

馬權微一錯愕,顯是不知成家牧場是何東西,但終是老江湖,口邊掛著久仰,眼光卻轉到浪翻雲身上,後者仰首望著雲霧散去後初露仙姿的明月,像完全聽不到他們的交談。

成麗也算頭腦靈活,搶先道:“這是我們的仆人。”

馬權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要知浪翻雲乃當今黑道上,聲望僅次於魔師龐斑的不世高手,舉手投足,一坐一站,無不自具一代劍術宗師之相,馬權這種老江湖怎會不留上心?不過見浪翻雲沒有出言反對仆人身份,便也不再在意。馬權伸手一招,一名邪異門下走了過來。

馬權道:“帶貴賓入公眾席!”

成麗一挺胸,當先跟去。浪翻雲緩步跟上,忖道:有公眾席自然有嘉賓席,馬權表麵客氣,其實卻看不起這對入世未深的姊弟,不由大起憐惜之心。在小島的正中心處聚了數百人,卻沒有喧鬧的嘈吵聲,透出一種緊張和等待的氣氛,直到此刻浪翻雲仍弄不清楚這是個什麽性質的聚會,但既然可差得動邪異門來負責迎賓,召開這聚會的人自是大有來頭。在島中一處廣闊可容千人的大草地上,數十張大桌團團圍著一塊空地,桌子的擺布共分三層,內圈的桌子每桌隻坐一至兩人,中圈的桌子三至六人不等,最外圍的桌子密密麻麻坐滿了人,顯然是馬權口中的公眾席。大多數都是雄赳赳的年輕人,臉上盈溢著期待的神情。

引路的大漢把他們帶到一張外圍的大桌前,道:“貴賓請入座!”

成麗眉頭一皺,望了望內圍空****的桌子,道:“那邊還有座位,我們可否坐在那裏?”

大漢閃過一個不屑的神色道:“這是副塢主的吩咐,除非別有指示,否則不能更改。”

成麗秀眉一掃,待要發作,成抗一驚,輕扯了她的後衣一下,那桌已坐下了的七八名青年裏已有人笑出聲來。

成麗怒目向發笑的人一瞪,喝道:“有什麽好笑的!”登時吸引了附近數桌人的目光。

發笑的青年約二十五六歲,生得有點獐頭鼠目,聞言冷笑道:“也不稱稱自己有多少斤兩,嘉賓席是隨便讓你坐的嗎?”

成麗俏臉一紅,使起小性子,一跺腳道:“我偏要坐!”

成抗哀求道:“姐姐!”

笑的人更多了,都帶著幸災樂禍的意味。浪翻雲不動如山地卓立兩人身後,就像一切都與他全無半點關係。有人竊笑道:“敢來這裏撒野,恐怕連‘雙修公主’的臉尚未見到,便給趕入湖底。”也有人調笑道:“這婆娘也不錯!”一時成家姊弟成為眾矢之的。成抗急得想哭出來,這時若有個洞,成抗一定會鑽進去,並希望那個洞是深一點的。

成麗一扭腰,要穿進內圍其中一張空桌去。一名五十來歲,身材矮胖,笑嘻嘻的漢子剛好攔著去路,道:“姑娘有話好說,國有國法,幫有幫規,姑娘還請賣個臉給敝門,遵守敝門的安排。”

浪翻雲一看此人,便知是邪異門四大護法之一的“笑裏藏刀”商良,不要看他終日笑臉相迎,其實手段毒辣,動輒出手殺人,絕無“商量”餘地,是江湖上可怕人物之一,想不到今天連他也出動了,可見邪異門對此事的重視。

成麗怒道:“我們成家牧場有頭有臉,為何不能入坐嘉賓席?”周圍十多桌的人哄哄大笑起來。亦有較善心者露出同情之色,為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兒開罪邪異門而擔心。

商良眼光在三人身上巡遊,最後落在浪翻雲身上,首次閃著猜疑的神色。自愛妻惜惜死後,這多年來浪翻雲都罕有在江湖走動,加之以往他一向不喜歡外遊交友,所以認識他的人,可說絕無僅有,商良又怎會想到眼前人乃天下有數高手之一。浪翻雲的黃眼睛似開似閉,似醉似醒,毫無表情地望著他。商良無由地心悸。

成抗又叫道:“姐姐!我們將就點,坐回那桌算了。”

眾人的哄笑更響亮了。商良眼中閃過怒色,放開了浪翻雲,向成麗道:“姑娘請回吧!”成麗也想不到事情鬧到這麽僵,首次猶豫起來。

浪翻雲微微一笑,道:“塞外小銀鄉成家牧場名震天下,誰人不知,商良你還是安排成家小姐和少爺入坐嘉賓席吧!否則厲若海怪罪下來,恐怕你承擔不起。”所有笑聲刹那間斷絕,全場靜至落針可聞。

邪異門門主“邪靈”厲若海名列“黑榜”十大高手之一,威懾天下,浪翻雲竟敢直呼其名,口氣之大,令人吃驚。

內圍嘉賓桌其中一名花花公子模樣,手搖折扇的男子霍地立起,喝道:“誰敢對門主不敬!我花羽第一個不放過他。”這花羽似乎是仗義出言,其實隻是想沾沾錦上添花的便宜,邪異門又怎會讓他代為出頭?

商良背後像長了雙眼睛,頭也不回道:“花公子好意心領,請坐下喝茶,這事商某自會處理。”

商良眼中凶芒厲閃,向浪翻雲沉聲道:“閣下何人?”

浪翻雲哈哈一笑,踏前兩步,越過成家姊弟,淡淡道:“讓我領路!”

商良殺機大起。浪翻雲向他走來,商良左手微動,一把暗藏袖內的匕首滑到手中,臉上卻換上一臉招牌笑容。浪翻雲提腳,似要往前踏步。他和商良之間現隻有八、九尺的距離,以他的大步,再前一步,便會逼近商良。商良心中計算著他落步的位置,手中匕首蓄勢待發。浪翻雲前腳向下踏去,商良眼光凝注著他的雙肩,因為一個人無論動作如何靈巧變化,雙肩總是簡單清楚地露出端倪。浪翻雲左肩微縮,略往右移。商良心中暗笑,暗忖你想由我右方穿過,豈能瞞我,立時相應地右移,豈知眼前一花,浪翻雲逼至左邊五尺許處,商良暗吃一驚,往左側迎去,匕首準備刺出。浪翻雲忽地變成正麵往他移來,若不退開,商良勢必和浪翻雲撞個正著,商良大怒,正要刺出,浪翻雲的身體微妙地動了幾下,在外人看去,那是不可察覺的輕微動作,但在商良眼中,隻感到對方每一下動作,都是針對著自己的弱點,像能預知未來般明白自己每一個心意和動向。而這些動作卻全與手腳無關,隻是肩身的微妙移動,竟已能清楚無誤地發出訊號,的確叫人難以置信。商良那一刀不但發不出去,還不由自主地噗噗連退三步,浪翻雲像和他合演了千百次般,每當他移後一步,便前進一步,卻又剛好比他快上了一線,使他連思索的時間也沒有。浪翻雲氣勢沉凝,移動間手腳的配合隱含玄美無匹的法度,無懈可擊。商良凜然一驚,側退一旁,浪翻雲越他而過。

商良手剛動,浪翻雲轉過身來,淡淡道:“多謝讓路,小姐少爺請!”商良的刀,終刺不出。成麗一呆,想不到商良竟肯讓路,以為憑的是自己的麵子,傲然一挺,大步走去。

商良隻覺浪翻雲舉起招呼成家姊弟前行的手,上搖下擺,恰好封製了自己每一個可以出手的角度,心中大駭,連門麵話也忘了說。周圍的人哪看得出其中的微妙形勢,以為商良忽地想起成家牧場確是威震塞外,故臨時變卦,前倨後恭,尤其他一直保持笑嘻嘻的樣子,確易使人誤會。除非是“邪靈”厲若海這類同等級數的高手,才能看出其中玄虛。守在四方的邪異門門人,見有護法做主,自更不會輕舉妄動。浪翻雲待成麗大模大樣坐上貴賓桌,成抗把他的巨體“縮”入座位,才淡淡一笑,從容坐上成家姊弟的一桌。“當!”銅鍾聲從巨舫處傳來,好戲終於開鑼。

官路上一騎策馬急馳。明月高掛天上,又大又圓,還有兩天便是中秋了。

當快馬馳過一處樹林時,有人在林內叫道:“馬少俠!”騎士一抽索,健馬長嘶仰跳,隨著騎士抽回頭,在原地踏著碎步。

暗影裏閃出一個高大身形。那人哈哈一笑道:“馬峻聲!久違了,可還記得三年前渡頭一戰?”

馬峻聲一呆道:“戚長征!”

戚長征道:“正是小弟。”

馬峻聲大笑聲中躍下馬來,衝前緊握著戚長征伸出的手,神態歡悅,道:“戚兄弟神采更勝往昔,在此等黑夜,仍能認出策馬飛馳的小弟,必是刀法大進,不知何時可以請益?”他說話大方得體,不愧白道新一代的領袖人才。

戚長征毫無芥蒂地道:“當日一刀之失,敗於馬兄劍下,怎能不力求上進?馬兄想說‘不’我也不會放過你呢!可惜眼前有要事在身,還不是時候。”

馬峻聲奇道:“有什麽事比試刀論劍更重要?”

戚長征道:“實不相瞞,現在我是落難之身,正在躲避逍遙門的追殺,這次喚住馬兄,是希望馬兄能代傳口訊與敝幫‘鬼索’淩戰天。”

馬峻聲肅容道:“這個絕無問題,隻要小弟有一口氣在,定為戚兄將訊息傳達。”他並不追問其中情由,顯示了處事的風度,因為要說的話,別人自會說出來。

戚長征感激地道:“大恩不言謝,請通知敝幫淩副座‘中秋之夜,龍渡江頭’八字便成。”

馬峻聲沉聲道:“中秋之夜,龍渡江頭,好!小弟定必不負所托。”說罷倒飛回馬背,放開四蹄,掉轉頭從來路馳去,不一會消失在官路轉角處,隻剩下遠去的蹄聲。

戚長征退回林裏。林內伏了數十人。一人問道:“這人靠得住嗎?”正是怒蛟幫年輕幫主上官鷹。

在旁的翟雨時答道:“馬峻聲為人雖心高氣傲,但俠名頗著,又是名門之後,若他出賣我們,他的師門也不會容他。”

戚長征歎了一口氣道:“逍遙門也算厲害,竟能跟到武昌來,否則我們也不用借助外人之力。”

眾人沉默不語。逍遙門的莫意閑和副門主孤竹,均是不可一世的高手,若給他們追上,後果確是不堪想象。

在離開上官鷹等十多裏的同一段官道上,一輛囚車在十多騎官差押送下,連夜趕路,他們都不明白為何這個犯人要立即被送往黃州府的大牢,但既是總捕頭何旗揚的命令,誰又敢吭一聲,何況何旗揚還親自押送,這是前所未有的事。囚車給一匹驢子拉著,急步而跑。何旗揚一馬當先,臉色陰沉,心事重重。驀地前麵人影一閃,一個極為高瘦,鉤鼻深目的老者,在月色下竹篙般立在路中。

何旗揚警覺地把馬拉定,喝道:“是何方朋友?”

那人以沙啞高亢的難聽聲音怪笑道:“沒有什麽,看一看我便走了。”

何旗揚見對方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心中警惕,平和地道:“本人何旗揚,乃洞庭七府總捕頭,現在押送犯人,朋友若無特別目的,請讓路吧。”

那人身形一動,鬼魅般飄至何旗揚馬頭前。“鏘鏘鏗鏗!”官差們刀斧劍戟,紛紛離背出鞘。何旗揚自恃身份,從容下馬,一抽繩,馬兒往後退去,直至囚車之旁。

那人一雙利目,緩緩在官差們的臉掃過,怪笑道:“看來都是貨真價實的官府爪牙。”

這些官差平日隻有他們欺侮別人,怎容人欺侮他們,紛紛喝罵,其中兩人策馬衝前,分左右大刀猛劈。何旗揚出身少林,一看對方身法,知道官差討好不了,何況一般江湖好手,都不願招惹勢力龐大的官府,敢來招惹的,自然不是等閑之輩,忙大聲喝道:“住手!”不過一切都太遲了。高瘦怪人不知使了下什麽手法,兩把刀轉眼間當啷落地,兩名官差淩空飛跌,砰砰兩聲,掉在地上,動也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何旗揚喝住要上前動手的官差,正要說話,那人冷冷道:“衝在你一句‘住手’份上,他們都死不了,不過躺上十天半月,卻在所難免。”他說來輕描淡寫,使人對他的冷血感到分外心寒。

何旗揚深吸一口氣,忍下心中的怒火道:“閣下何人?”

怪人長笑道:“想找回公道嗎?好!有種,本人乃逍遙門‘鬼影子’孤竹,何捕頭記牢了。”

何旗揚倒抽一口涼氣,忖道自己也算倒黴,竟撞上這喜怒無常的大魔頭,知機地道:“手下無知,衝撞了前輩。”轉頭向眾公差喝道:“還不收起兵器。”

孤竹不再理他,目光轉到隻露出一個頭的犯人韓柏臉上,端詳一會後,“咦!”一聲叫了起來。何旗揚心想他定是奇怪押送這樣一名小子,竟會動員如此陣容,卻沒有想到其他的可能。孤竹閃到囚車旁,以快至肉眼難察的速度,眼睛滴溜溜轉了數個圈,最後竟伸手在韓柏頭頂憐愛地撫摸著,雙目奇光閃閃。韓柏瞪著一雙眼也打量著他,心想這怪人雖是凶殘,卻比這些公差對他好上一點。

孤竹奇道:“你不怕我嗎?”

韓柏苦笑道:“我慘無可慘,還怕什麽?”孤竹仰天一陣長笑,沉吟不語。

何旗揚大感不妥,叫道:“前輩!”

孤竹暴喝道:“閉嘴!我還要多想一會。”

何旗揚一生八麵威風,那曾給人如此呼來喝去,但想起對方威名,又豈敢再出言惹禍,心中的窩囊感卻是休提。其他人唯他馬首是瞻,又有前車之鑒,更是噤口無言。

孤竹忽地仰天長嘯,全身抖震。何旗揚等大惑不解,心想這老鬼難道忽然患上失心瘋?孤竹嘯聲倏止,一掌重拍在囚車上。“砰!”以堅硬木板製成的囚車,寸寸碎裂。韓柏渾身一鬆,往側倒去。驢子驚得仰嘶前奔,拖著殘餘的囚車向前衝刺,前麵幾匹馬立時驚叫踢蹄,其中兩名官差更給翻下馬來,場麵混亂至極。韓柏身子一輕,給孤竹劈手攔腰挾起。

刀嘯聲破空而至。何旗揚躍離馬背,淩空飛擊而至。大刀取的是韓柏,孤竹像羽毛般隨著刀風壓至而飄開,一點沒有因挾了一個人影響了速度。何旗揚狂喝一聲,點地彈起躍追,可是孤竹去勢極快,眼看追趕不上。何旗揚能擢升至今天位置,戰鬥經驗何等豐富,一揮手,大刀脫手擲去,轉瞬飛至孤竹背後,孤竹背後像長了眼睛,後腳一挑,恰好挑中刀鋒,長刀轉了一個圈,變成刀把向著孤竹,刀鋒反對著追來的何旗揚。何旗揚提氣趕去,意欲淩空接回兵刃,豈知孤竹遠去的身子單腳一撐前麵擋著的大樹,竟倒飛而回,在大刀落下前一腳伸在刀把端上,大刀箭般往趕上來的何旗揚戳去。如此招式,確是出人意料,何旗揚猝不及防下硬運腰勁,他也是了得,淩空倒翻,大刀在離麵門寸許處擦過,險過剃頭。何旗揚哪敢妄進,乘勢落在地上,額角驚出了汗珠。

眾公差一聲發喊,往前衝去,希望以人多壓人少。何旗揚暴喝道:“停下!”

孤竹這時騰身立在樹丫間,陰沉的臉露出前所未有的歡容,長笑道:“如此根骨,百年難遇,孤某終於後繼有人。”

何旗揚城府深沉,強壓下心中怒火,拱手道:“何某乃少林門下,押送犯人事關重大,望前輩給予薄麵,將犯人歸還於我。”這幾句話可說忍氣吞聲,委曲求全,亦暗示自己有強大的後盾支持著,梁子一結勢不罷休。

孤竹冷笑道:“孤某豈會受人威嚇,管你少林老林,你便當犯人暴斃好了,這不是你們官府的慣技嗎?”孤竹語氣雖硬,仍指出了解決之法,顯示他對少林並非全無顧忌,否則早拂袖走了。

何旗揚道:“若換了別的犯人,何某當然會給前輩一個方便,但長白不老神仙的嫡傳弟子謝青聯被殺的血案,與此人有重大關聯,前輩將他帶走,並無好處。”此番話可見何旗揚的老謀深算,因為若他直說韓柏殺了謝青聯,孤竹不笑破肚皮才怪。

孤竹微一錯愕,道:“這話可真?”

何旗揚道:“若有半字虛言,叫我何旗揚不得好死,永不超生。”

孤竹一陣沉吟。若他一意孤行,收了韓柏做徒弟,長白的人必不肯就此罷休,惹得不老神仙親自出手,即使以逍遙門的勢力,也將大感頭痛。

何旗揚乘機道:“前輩能賣個人情給何某,何某沒齒不忘。”

孤竹仰首望天,終於下了決心,一聲長嘯,身形一動,躍往更遠處一叢較高的樹支,怪叫道:“叫不老神仙來和我要人吧!”

眼看遠去。馬峻聲的聲音在何旗揚身後響起道:“前輩留步。”他並沒有策馬,顯然早有警覺,潛至近處,見何旗揚一切失敗後,才被迫出手。

孤竹長笑躍起,投往密林深處。馬峻聲大鳥般飛越眾人,箭矢般向孤竹隱沒處追去。何旗揚心下稍安,他一見馬峻聲身法,知道高出自己甚多,心想追上去也幫不了忙,唯有待在原地。遠方密林處傳來幾下激烈的打鬥聲,又出人意料地沉寂下來。何旗揚心下大奇,難道其中一方如此不濟,幾個照麵即敗下陣來?一刻鍾後,何旗揚按捺不住,吩咐手下稍待,往馬峻聲追去的方向掠去,剛穿過了幾棵樹,一個黑影在月色下迎麵走來,脅下還挾了個人。何旗揚大驚止步,提刀戒備。來人沉喝道:“是我!”原來是馬峻聲,臉色幽沉。

何旗揚見他挾著的正是韓柏,立時佩服得五體投地,驚喜道:“師叔!”

馬峻聲毫無戰勝後的歡喜之情,漠然道:“速將此子以快馬押往黃州府,不要再出亂子了。”

何旗揚道:“師叔……”

馬峻聲打斷他的話,道:“我有事要辦,記著,孤竹一事,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明白嗎?我曾答應你的好處,一定不會食言。”

看著馬峻聲消失在暗影裏,何旗揚心中掠過一陣不舒服的感覺,但一切已到了不能回頭的階段,一咬牙,挾著昏迷了的韓柏回頭馳去。

在數百雙眼睛的熱切期待下,一群人由巨舫步下,向著這邊走過來。來人們高矮不一,但最惹人注目的是兩女一男。其中一名女子臉垂黑紗,全身黑衣,苗條修長,豐姿綽約,步伐輕盈,極具出塵仙姿,但又帶著三分鬼氣,形成一種詭異的魅力。緊隨著她是個粗壯的醜女,年紀在二十七八間,腰肢像水桶般粗肥,雙目瞪大時寒光閃閃,一看便知不好對付,更襯托出蒙麵女子的美態。與蒙麵女子並肩而行是個二十來歲的英俊男子,身材雄偉,雙目神光灼灼,步履穩健,與蒙麵女子非常相配。其他人便以這三人為首,緊隨在後,自然而然地突出了他們的身份。眾人均認得那男子是邪異門的第二號人物“千裏不留痕”宗越,此人是邪異門後起的高手,以輕功和一手飛刀絕技脫穎而出,躋身至僅次於厲若海的地位,大不簡單。這次宴會看來是由他主持,真想不到是什麽人能差得動他。

成麗向成抗輕呼道:“看!那定是雙修公主。”

成抗傻乎乎地點了點頭。浪翻雲心下莞爾,這對姊弟對江湖險惡一無所知,能萬水千山來到這裏,已是走了大運,接下去的日子不知還要闖出多少禍來。

身後一桌有人低叫道:“雙修府的人來了。”

浪翻雲心中一震,暗罵自己大意疏忽,竟想不起雙修府來,這也難怪,雙修府的人一向行蹤詭秘,罕與其他門派交往,所以雖負盛名,卻少有人提起他們。十五年前雙修府曾經出過一位年輕高手,自稱“雙修子”,此人亦正亦邪,但武技高明至極,連勝當時十八位黑白兩道名家,後來退隱江湖,但雙修府之名,已深深留在老一輩人心中。自此之後,再沒有雙修府的人在江湖走動,所以浪翻雲想不起這神秘的門派。

思索間那群人在主家的三席坐了下來。宗越伴著兩女,坐在中席。嗡嗡的嘈吵聲沉寂下來,宗越站了起來,眼光徐徐掃視全場,雖隻一瞥,但每一個人都覺得他看到了自己,當他目光掠過浪翻雲時,微一錯愕,閃過一絲驚異,但顯然認不出浪翻雲是何方神聖。浪翻雲取出酒壺,咕嘟咕嘟喝了三大口,沒有一點表情。

宗越臉上恢複平靜,抱拳朗聲道:“今天各位應雙修府招婿書之邀,不惜遠道而來,本人邪異門宗越,僅代表雙修府深致謝意。”眾人紛紛起立,抱拳還禮。成抗給成麗在桌底踢了一腳後,也站了起來,學著眾人還禮。隻有浪翻雲木然安坐,一切事似與他毫不相幹。

宗越眼光落在他身上,厲芒一閃。吃了暗虧的商良來到他身邊,一輪耳語,宗越望著浪翻雲的眼神更淩厲了。

宗越道:“各位嘉賓請坐下。”眾人又坐了回去。

宗越道:“本門門主與雙修府主乃生死之交,故義不容辭,負起招婿大會的一切安排,若有任何人不守規矩,等於和本門作對,本門絕不容忍,希望各位明白。”說這話時,他的目光注定浪翻雲身上,顯是含有威嚇警告之意。

那醜女開聲道:“多謝宗副座,本府不勝感激。”人如其聲,有如破鑼般使人難以入耳。

宗越一陣謙辭,表現得很有風度,使人感到他年紀輕輕,能攀至與逍遙門並稱“黑道雙門”邪異門的第二把交椅,憑的不單隻是武技,還有其他的因素。臉罩輕紗的女子優雅地坐著,意態悠閑,對投在她身上的目光毫不在意。

宗越目光轉到她身上,介紹道:“這位是雙修府的招婿專使,這次誰能入選,成為與雙修公主合巹雙修的東床快婿,由她決定。”

眾人一陣輕語,原來她並不是雙修公主,而隻是代雙修公主來挑選丈夫。更有人駭然下揣測難道那醜女才是雙修公主。浪翻雲終於明白此刻發生何事,難怪眼前俊彥雲集,原來都是希望能成為雙修府的快婿,得傳雙修絕學。

醜女破鑼般的聲音喝道:“不要看著我,我隻是專使的隨身女衛。”眾人無不舒了一口氣。

宗越禁不住微笑道:“各位不用瞎猜,我和雙修公主有一麵之緣,公主容貌,不才不敢批評,但可保證若能成為公主夫婿者,乃三生修來的福分。”這幾句話不啻間接讚美了雙修公主的容顏,眾人禁不住大為興奮,誌趣昂揚。

席間一人怪聲怪氣叫道:“宗副門主年輕有為,又未娶妻,隻不知會否加入競逐,讓人挑選?”

眾人眼光忙移往發言者身上。隻見那出言的老頭瘦得像頭猴子,一雙眼半睜半閉,斜眼吊著宗越,一副倚老賣老的模樣,他身邊坐了一個二十歲許的年輕人,看來是他的孫子。

宗越毫不動怒,笑道:“楊公快人快語,令人敬重,宗某因心中早有意想之人,故而不會參加競逐。”

那被稱為楊公的老頭喃喃道:“好多了,否則我的孫子可能給你比下去。”

眾人一陣哄笑,緊張的氣氛注入了一點熱鬧喜慶。浪翻雲見他說到“早有意想之人時”,眼光望往那蒙麵女子,心中一動,猜想到宗越對那神秘女子正展開攻勢,可是後者一點反應也沒有,似乎宗越說的人與她全無關聯。

成麗向成抗低喝道:“挺起胸膛,讓人看清楚你一點。”成抗苦著臉坐直了腰,果然增添了少許威風。

對席一位作書生打扮,頗有幾分書卷氣的年輕人朗聲道:“不才乃應天府楊諒天第三子楊奉,有一事相詢,萬望專使不吝賜告。”眾人目光轉往神秘女子身上,希望聽到她的話聲。

醜女粗聲粗氣地道:“有話便說,我最不喜歡聽人轉彎抹角地說話。”

楊奉一向少年得誌,氣傲心高,給她在數百人前如此頂撞,立時俊臉一紅,要知他故意出言,就是希望在那蒙麵女子心裏留下良好印象,以增加入選機會,豈知適得其反,不由心中暗怒。

宗越身為主持人,打圓場道:“宗某素聞令尊楊諒天之名,今見楊公子一表人才,必已盡得真傳,有什麽問題,直說無礙。”眾人禁不住暗讚宗越說話得體,挽回僵硬對峙的氣氛。

楊奉神情放鬆,道:“由邪異門發往各家各派的招婿書裏,寫明不以武功容貌作挑選的標準,隻要年在三十歲以下,就有入選的機會,在下敢問若是如此,專使又以什麽方法挑選參加者?”

連浪翻雲也大感興趣,想聽一聽由那神秘女子口中說出來的答案,眾人對這切身問題更是關注。所有目光集中在那女子身上,女子靜若深海,淡然自若,一點也不著意別人在期待她的答案。

醜女在眾人的失望裏粗聲道:“專使已知道有人會這麽問,所以早將答案告訴了我。”

眾人大為訝異,假若蒙麵女子能早一步預估到有這個問題,她的才智大不簡單。醜女道:“雙修府二百年七代人,每代均單傳一女兒,所以為了雙修絕學能繼續流傳,必須精心選婿,而專使便是專責為雙修府選婿的代表,她習有一種特別心法,當遇到有潛質修煉雙修大法的人,會生出感應,你們清楚了沒有?”

外圍席一個虎背熊腰、容貌勇悍,看去頗有幾分山賊味道,年在二十五六間的壯漢起立道:“本人淮陽衛漢,敢問既是如此,專使大可在大街小巷閑闖溜**,便可找到心目中人選,何用召開選婿大會?”

宗越眼中露出讚賞之色,這衛漢顯然是個人才,能切中問題的要害,他們邪異門此次負起主辦之責,一方麵為了和雙修府的交情,另一方麵亦有順道招納人才的意圖,所以立時對這名不見經傳的衛漢留上了心,向手下發出訊號,找人查探他的來曆,以便收攬。眾人望向蒙麵女子,暗忖這次看你有沒有將答案早一步告訴了醜女,若真是如此,這女子的智慧便到了人所難能的地步。

醜女破鑼般的聲音響起道:“這個答案更容易,我們雙修府規定,每當專使修成‘選婿心功’,便須在江湖遊曆三年,看看有無適合人選,才決定是否召開第一次選婿大會。”

這麽說來,顯然蒙麵女子曾作三年江湖之行,竟也找不到合適人選,這個“婿”顯然並不是那麽容易找呢!浪翻雲眉頭一皺,醜女如此將答案道來,像是自己知道,但更有可能是蒙麵女子早一步教她這般對答,因為這屬於雙修府的秘密,不應是一個下人可以做主亂說。心中一動,兩眼凝定在蒙麵女子身上,好像捕捉到一些東西。

一位坐於內圍,神情倨傲,臉色比別人蒼白的年輕人冷冷問道:“如此請問專使,找到了心目中的人選沒有?”全場立時肅靜下來。

宗越幹咳一聲道:“這位公子是……”停了下來,望向身邊的商良,商良明顯地呆了一呆,望向他的手下,他們齊齊露出驚奇和不安的神色。眾人大奇,被安排坐在內圍的人都是有頭有臉者,商良他們怎會連對方是誰也不知道,除非對方是偷入席中,若事屬如此,這臉色蒼白的青年當有驚人的武功和不懼邪異門和雙修府的膽色。

宗越眼珠一轉道:“敢問兄台高姓大名,是何門派?”

蒼白青年長笑起來,聲懾全場。眾人心頭一陣不舒服,功力淺者更是心頭煩躁,有種要鬆開衣衫來吐一口氣的衝動。

宗越清朗的聲音響起道:“英雄出少年,朋友功力不凡。”他的聲音並不刻意加強,但笑聲卻總是沒法將他壓下去,每一個字都是清清楚楚的。

蒼白青年笑聲倏止,望向宗越道:“副門主名實相副,難怪以此年紀身居高位,隻不知眼力是否亦是如此高明,能看出我出身何處?”

浪翻雲眼光望向悠閑安坐的蒙麵女子,隻見她垂在麵門的輕紗輕輕顫動起伏,心下恍然,原來她一直以傳音入密的秘技,指引醜女的一言一語,現在又將答案傳入宗越耳裏。隻是能把音聚成線這項功夫,已使人不敢小覷於她。

宗越外表一點不露出收到傳音的秘密,微微一笑道:“朋友剛才把握鍾聲響起,各位朋友注意力集中到‘雙修舫’時,偷入席間,足見智勇雙全,從這點入手,本人猜出了閣下的出身來曆。”

蒼白青年首次臉色一變,掩不住心中的震駭。浪翻雲亦大是訝異那女子的才智。宗越這番話自然來自蒙臉女子,鍾聲響時,她還在巨舫那邊,怎能看到這邊的情況,而她這麽判斷,顯是憑空猜想。他浪翻雲可能是全場唯一知道她這判斷是對的人,蒼白青年能瞞過別人,又怎能瞞過他這不世出的武學大宗師。其他人則瞠目結舌,心想宗越怎能憑如此線索去判斷別人的家派出身?

蒼白青年冷冷一笑道:“本公子洗耳恭聽。”神情倨傲至極,並不把宗越放在眼裏,也沒有承認自己是否趁那時刻偷入席內。

宗越目光掃過全場,看到所有人均在“洗耳恭聽”後,淡然一笑道:“公子要偷入席內,顯是不願被人知道身份,亦不計較是否遵守大會的規矩,甚至並非為參加選婿而來,如此自然是敵非友。這次選婿大會乃雙修府的頭等大事,公子如此做法,當是針對雙修府,而與雙修府為敵或有資格這樣公然為敵的門派屈指可數,這樣一來,公子的身份早呼之欲出。”

宗越悠悠道:“兼且公子舍易取難,不坐外圍而坐內圍,顯然自重身份,意欲露上一手,而亦隻有南粵‘魅影劍派’的‘魅影身法’,可使公子輕易辦到這點。”

眾人一陣**。江湖有所謂“兩大聖地,三方邪窟”,兩大聖地是淨念禪宗和慈航靜齋,這位於南方一小島的魅影劍派,便是三方邪窟的其中一窟,一向與世隔絕,原來竟是雙修府的死對頭,據聞近年出了一個武功高絕、心狠手辣的“魅劍公子”,隻不過活動限於南方數省,所以在場無人有緣見過,不知是否眼前此君?

蒼白青年長笑道:“好!不愧邪異門第二號人物,本人正是‘魅劍公子’刁辟情,順道在此代家父向厲門主問安。”

成麗向成抗道:“原來這是個壞人。”成抗唯唯諾諾。

成麗聲音雖小,卻瞞不過魅劍公子的耳朵,眼光掃來,凶光暴閃,掃過兩姊弟,然後移回宗越身上。浪翻雲心內歎了一口氣,魅劍公子刁辟情分明是那種心胸狹窄、睚眥必報的人,成麗輕輕一言,已種下禍根。

醜女此時暴喝道:“沒有人請你來,管你是什麽公子,隻要是‘魅影劍派’的人,就要給我滾!”

刁辟情實時起身,傲然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本人今天此來,是要向雙修府的人請教雙修絕技,與其他人絕無半點關係,還望宗副門主明鑒。”

這幾句話在刁辟情來說實屬非常客氣,畢竟他對“邪靈”厲若海存有顧忌,不願開罪邪異門,因為若惹翻了邪異門,引得厲若海親自出手,連他父親“魅劍”刁項也沒有必勝把握。宗越眉頭大皺,雙修府和魅影劍派基於上代恩怨,一向勢如水火,邪異門的宗旨是避免卷入漩渦,以免樹立像魅影劍派這類難惹的對頭,可是若讓刁辟情如此在勢力範圍內悍然生事,邪異門亦是麵目無光。正為難間,醜女道:“宗副門主,今日人家是衝著本府而來,應交由我們處理,希望邪異門能置身事外,敝府感激不盡。”

宗越才是感激不盡,聞言向刁辟情道:“刁公子可否賣個麵子給敝門,待選婿大會事了之後,才找上雙修府,解決你們的問題?”這幾句話合情合理,既保存了邪異門的麵子,又不損和魅影劍派的關係。

魅劍公子刁辟情大步踏入場中,來到蒙麵女子一桌前十多步處站定,冷冷道:“隻要雙修夫人拿起麵紗給我看上一眼,本公子保證轉身便走,夫人意下如何?”

醜女怒喝一聲:“大膽!”一閃身來到蒙臉女子之旁。

眾人間響起一片嗡嗡語聲。這女子雖蒙起俏臉,但橫看豎看也隻像二十許人,怎會是雙修公主的母親雙修夫人?

他“你”字下麵的話尚未說出,眾人眼前一花,原本立在場中的刁辟情失去蹤影,眾人眼光連忙追蹤往發言的大漢處,隻見一條人影像一縷煙般降在發言大漢那一桌上,手上幻起重重劍影,倏又收去,人影由一個變成幾個,似欲同時飄往不同的方向,忽而間又消失不見,失去蹤影的刁辟情竟回到場中原處。“鏘!”劍回鞘內。出言責難的大漢提著一柄尚未有機會一劈的重斧,全身衣衫盡裂,麵如死灰,說有多難看便有多難看,驀地憤叫一聲,離席奔逃,轉瞬去遠。

眾人倒抽了一口涼氣,這魅劍公子論身法劍術,均如鬼魅般難以讓人看清楚和捉摸得著,遑論和他對仗。宗越也想不到他如此了得,暗忖這人可能是自有魅影劍派以來最傑出的高手,難怪敢單身前來挑戰雙修府,連自己也無穩勝的把握。醜女眼中亦現出驚惶不安的神色。

刁辟情一出手震懾全場,反而那被指是雙修夫人的蒙麵女子淡然自若,不見任何波動。

刁辟情冷冷道:“若非看在宗副門主麵上,此人定難逃一死。”

宗越眉頭一皺道:“刁公子不負魅影劍派新一代宗匠的身份,宗越愈看愈心癢,望能領教高明。”

各人一陣**,想不到一直對刁辟情處處容讓的宗越,竟一下子將事情全攬到自己身上,還出言挑戰。隻有浪翻雲明白他的心情,宗越若真的對那雙修夫人有意,在這種情勢下便不能不出手護花,否則將永遠失去爭逐裙下的機會。

刁辟情愕然道:“這是敝派和雙修府間的事,宗副門主犯不著趟這渾水。”

宗越哈哈一笑,豪氣飛揚道:“在這等情勢下,即使厲門主在此,也不會反對我出手。”

刁辟情沉聲道:“家父曾有嚴令,著我不要和貴門有任何衝突,但卻非本公子怕了邪異門,宗副門主莫要逼我。”他的話看似忍讓,其實卻是將宗越逼入不能不出手的死角,由此可見此人自負非常,想乘機大幹一場,借而闖出名堂。

果然宗越一手脫掉身上披風,露出內裏一身黑衣勁裝,笑道:“衝著你不怕本門一句話,本人便要摸摸你還有多少本領。”

“且慢!”眾人齊感愕然,往發聲者望去。

原來竟是成麗。她得意洋洋地站起來,裝出豪氣縱橫的模樣道:“這等冒犯雙修府的狂徒壞蛋,哪用勞煩副門主宗大俠出手,我弟‘鐵拳’成抗足可應付,成抗!起來。”

成抗先是一呆,後是一驚,已來不及計較自己為何忽地變了什麽鐵拳銅拳,低聲求道:“姐姐!我比起這壞蛋還差一點點。”

眾人再也忍不住,哄笑聲轟然響起。刁辟情蒼白的臉變成鐵青,一雙眼凶光畢露,殺機大動,沒有人可拿他來開玩笑。宗越本想將事情攬回自己身上,但眼光轉到悠閑自若的浪翻雲時,心中一動,將要出口的話吞回肚裏。

眾人這次反而笑不出來,知道刁辟情會隨時出手,這姊弟命懸眉睫。浪翻雲一聲長笑,卓然起立,他比身旁嬌小玲瓏的成麗高了整個頭,更覺偉岸軒昂。他不理眾人的目光,從懷裏掏出酒壺,一飲而盡,手一揮,空壺投往後方遠處,良久才傳來落在水裏的響聲。刁辟情淩厲的目光轉到他的身上。

浪翻雲似醉還醒的眼迎上他的目光,淡淡道:“嚐聞魅影劍乃劍法中極品,今日一見,靈變有餘,沉穩不足,刁辟情你多年浸**其間,人亦變得心胸狹窄、喜怒無常,小心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滾吧!滾回南粵去學劍十年,再來此撒野。”

刁辟情大為愕然,做夢也想不到有人敢如此向他說話,一時間反而作聲不得。

“小女子有一事相詢!”發言的竟是一直未有作聲的雙修夫人,她的聲音柔美綿軟,令人聽來舒服至心坎裏。在場數百人大為奇怪,為何這口氣極大的人一作聲,便能引得雙修夫人開其金口,由此而想此人必非平凡之輩。

浪翻雲望向雙修夫人,懶洋洋地道:“若能不問,最好不要問,今晚或者我是來錯了。”眼光又望往天上的明月,亡妻惜惜的忌辰快要到了,一時間意興索然。

刁辟情暴喝一聲,截斷了兩人的對答。他以冷得能使水變成冰的語氣道:“閣下今晚的確是來錯了。”

浪翻雲淡淡笑道:“真的嗎?”

刁辟情的劍無聲無息地從鞘內滑出來,就像毒蛇溜出它秘藏的洞穴,劍出鞘的同時,他變成了一道輕煙般的鬼影,眨眼間掠至成麗的另一邊,和浪翻雲間剛好隔了成麗。能在這麽短暫時間內,看清楚刁辟情的出手、角度,從而猜出他戰略的,不出三四人,亦由此可見這來自江湖三大邪窟之一的魅影劍派年輕高手,正是由該派刻意培養出來對付宿敵雙修府的卓越高手。雙修夫人嬌軀輕顫,首次顯露了她的不安,令她震駭的是刁辟情目光高明,竟能看出浪翻雲乃強橫的對手,故而聲東擊西,避重就輕,務求掌握主動,亂敵陣腳,這種心智才是他可怕的地方。宗越亦是心中一寒,剛才刁辟情出手教訓向他出言責難者所顯示的功力,大遜於此次的出手,可見他剛才乃蓄意隱藏實力,若他的目的竟是想引自己出手,那種心術太使人吃驚了。

成麗畢竟缺乏實戰經驗,眼前一花,刁辟情掩至身前右側十尺許處,手中魅劍毒蛇般吞吐不定,似欲刺來,又似回收,完全把握不到對方的劍路,她的武功專走沉猛穩重的路子,在靈巧變幻上立時給比了下來。她驚叫一聲,往後退去,剛好撞在身後的椅子上,失去平衡,往後跌去。坐在她左側的成抗狂吼一聲,羽毛般飄了起來,一拳往刁辟情擊去,一洗先前畏怯之態,姊弟情深,他怎會容許有人傷害他在母親死後,父親冷落下相依為命的姐姐。

正要跌個人仰馬翻的成麗,忽覺一隻有力的手貼在背後,後挫的力道徹底消失,自然而然地向前站直。

“霍霍!”兩聲氣勁和劍鋒接觸的輕響。成抗全身一震,往後退了半步,他雖以拳勁封了刁辟情的魅劍,但功力始終遜於刁辟情,硬被震退半步。刁辟情一聲長笑,四道劍影化作八道,乘勝追擊。成抗想不到對方魅劍精妙如斯,眼前最佳方法,莫過於退避其鋒銳,但一來再難以保護姐姐,悲憤下不理對方變幻萬千的劍勢,一拳往對方當中擊去,竟是同歸於盡的拚命搏殺。

成麗站直嬌軀,剛見到成抗險象,骨肉連心,駭然尖叫,叫聲方出口,剛才托起她的手掌又按在她背後,隻覺身體一輕,離地而起,騰雲駕霧般朝攻向成抗的刁辟情右側飛去。目不暇給裏,眾人還以為是成麗來一式飛身救弟。

刁辟情眼看成抗命喪劍下,心頭竊喜間,右側勁風壓體,剛好是自己的劍刺上成抗時,對方便欺至右側的空門,連抽劍回身均來不及的要命時刻。駭然下沒有握劍的左拳猛地擊出,迎上成抗拚命的老拳,魅影劍轉往右側,由八劍化出十六道劍影,全力激射成麗。

“砰!”兩拳相交,刁辟情全身一震,但仍卓立當地,劍勢沒有絲毫散亂,成抗悶哼一聲,羽毛般飄起,踏上桌麵,霍霍後退兩步,直至桌邊,向後一仰才止住退勢。這時魅劍閃動,成麗眼前盡是劍影,暗叫此命休矣,就在此時脅下一寒,一把窄長的劍由後而來,在脅下穿刺而去,同時感到有人貼在自己背後,濃烈的男性氣息傳入鼻來,心頭泛起的溫暖,竟似能抵禦眼前有殺身之禍的劍影。刁辟情催動劍勢,展開殺著,他的魅影劍法,劍如其名,厲害處就在於虛虛實實,令人捉摸不定,心膽俱寒!成麗如此送上門來,不啻是讓她試試劍刃的鋒利。

驀地寒光一閃。一道強芒在眼前破空而至,先是一點星光在成麗身前爆開,接著化成長芒,壓體的驚人尖銳氣勁急撞在魅劍上。刁辟情這輩子從未像這一刻般慌亂,他也是了得,趁劍勢一亂,立時抽劍後退,十六道劍影化回八道,護著身上要害。可是當他才後退小半步,寒芒又再度爆閃,在虛空中畫了個十字形,嵌入了他八道劍影的中心點,徹底地封鎖了他的劍勢。

刁辟情似乎站穩,忽地再一陣搖晃,又多退小半步,青白的臉掠過一陣紅雲,深吸一口氣,臉色轉回蒼白,但卻比先前更是蒼白得沒有一絲人色。在場數百人竟沒有人敢大力喘出一口氣。浪翻雲一退便沒有停下來,看似緩行,轉眼間已退出最外圍的桌子,轉身離去。雙修夫人嬌軀一震,似欲飄身而起,但終於沒有追去。刁辟情再一個踉蹌,乘勢拔身而起,越過桌子,投往遠處,竟沒有一言留下。

浪翻雲的聲音從暗處遠方傳來,吟道:“十年生死兩茫茫,何處話淒涼!”最後一句傳來時,微僅可聞,人已遠逝。

宗越深吸一口氣道:“這人是誰?”

雙修夫人淡淡道:“覆雨劍浪翻雲!”

全場數百人一起目瞪口呆,這神話般的黑道第一高手,竟和他們共度一段時光。成麗想起和浪翻雲共處的種種,他為她兩姊弟仗義而為的事,以至乎貼著自己的背部,心中泛起奇異之極的滋味。浪翻雲,你要到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