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絕處逢生

高丈半、闊兩丈、厚兩寸,緊閉著的漆紅大鐵門,“啪!”的一聲,打開了一個半尺見方的小鐵窗。兩道凶光,出現在方洞裏,先仔細打量叫門的四名差役,最後移往跪在大鐵門前的犯人韓柏身上。韓柏頭上劇痛,呻吟中給身後的差役抓著頭發,扯得極不自然地臉孔仰後。小鐵窗內的一雙凶目在他臉上掃了幾遍,一個冷漠無情的聲音透出道:“收押令呢?”其中一名差役立時將收押文書塞進小窗裏,小鐵窗“啪!”一聲關了起來。韓柏頭上一輕,背後那差役鬆掉了手,但他頭皮仍餘痛陣陣,跪地的膝頭有若針刺,但苦難卻是剛開始。這是黃州府的重囚鐵牢,每個囚犯被正式收押前,均必須“跪門”和“驗身”。隆隆聲中大鐵門分中推開來,露出深長的通道,半密封空間應有的腐臭空氣,撲鼻而來,陰森可怖。韓柏噤若寒蟬,他身上每一寸傷痕,都提醒他這世界隻有強權,沒有公理。

三個牢差不緩不急走了出來,陰森的臉上沒有半丁點表情,冷冷望向韓柏。“砰!”背後的惡差役一腳蹬在韓柏背上,喝道:“站起來!”韓柏猝不及防下,慘嚎一聲,往前撲去,下頷重重撞在冰冷凹凸不平的石地上,登時滲出鮮血。手腳的鐵鏈交擊摩擦,聲音傳入牢獄裏,回響震鳴,像敲響了地獄的喪鍾。站在中間的大牢頭從牙縫裏將聲音泄出來道:“就是這小鬼。”接著望向押送韓柏來的差役道:“告訴何老總,我和兄弟們會好好服侍他。”眾人一起笑起來,充滿了狠毒和殘忍的意味。韓柏勉力從地上爬起來,還未站穩,背後再一腳飛來,可憐他跌了個餓狗搶屎,直滾入牢門裏,隻剩下半條人命。

韓柏途中連番遭受毒打,被押送他到此的何旗揚刻意折磨,這一跌再也爬不起來,昏沉間大鐵門隆隆關上,一股淒苦湧上心頭,又不敢哭出來,心中狂叫道:我究竟前世幹錯了什麽事,換來這等厄運絕境。“砰!”腰上又著了一腳,連翻帶滾,重重撞在牆邊,痛得他蝦公般彎了起來。兩雙手一左一右,將他的身體從地上提起,有人喝道:“抬起頭!”韓柏在模糊的淚水中望出去,隱約見到那大牢頭正瞪視著他。

大牢頭冷哼道:“我金成起是這裏的牢頭,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明白嗎?”

提著他的另一名牢役喝道:“還不答金爺!”

韓柏尚未及答應,眼前人影欺近,大牢頭金成起兩手穿過他頸項,借力衝前,一膝猛頂向他丹田氣海大穴。韓柏慘叫一聲,那兩名提著他的牢役乘勢鬆手,讓他仰撞後牆,再滑落地上。

大牢頭嘿嘿一笑道:“招供紙送來了沒有?”

有人答道:“還沒有!”

大牢頭冷冷道:“將這小子丟進四號死牢,當他在招供紙上畫了花押後,你們知道該怎麽做吧!”

牢役答道:“當然當然!這小運財星,我們又怎能不好好招呼他。”

痛得死去活來的韓柏被提了起來,往通道的深處走去。穿過另一道有四五名牢役守衛的鐵柵後,到達囚禁犯人的地方,近柵門處的兩排十多個牢房,每間都囚了十多個囚犯,顯然是刑罪較輕的犯人。死牢在下一層的地牢裏,經過了一道頭尾都有人把守鐵門的長階後,韓柏給抬到另一道較短小的長廊裏,每邊各有四間牢房。牢役打開了左邊最後的一間,將韓柏像包裹般拋了進去。“砰!”韓柏摔了個四腳朝天,終於昏死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聲音鑽入他耳內道:“小子!小子!你醒了沒有?”

韓柏嚇了一跳,以為又是那大牢頭來毒打自己,連忙坐起身來。隻有幾麵剝落牆壁的死囚室靜悄悄的,牢門緊閉,人影也不見一個,牢房對著門的屋角有個通氣口,但窄小得隻能容貓兒通過,一盞油燈掛在牆上,照得囚室愈發死氣沉沉。難道自己快要死了,所以生出幻覺。

“有人來了!”韓柏嚇了一跳,這回清清楚楚聽到有人和他說話,但為何卻不見有人?

“啪!”牢門的小鐵窗打了開來,一雙眼望了進來,見到韓柏,喝道:“退後!”

韓柏呆了一呆,連爬帶滾,退到離門最遠的牆邊。鐵門下方另一長形方格打了開來,遞進了一盤飯菜和茶水,出奇的豐富。

牢役悶哼道:“便宜了你這小鬼,不過你也沒有多少餐了。”

直至牢役離去,韓柏仍呆呆坐著,他人極機靈,怎體會不出牢役話中的含意,心中狂叫道:“我快死了!我快死了!”四周寂然無聲。

“小子!眼前有飯有菜有湯,還不快醫醫肚皮子。”

韓柏再無懷疑,駭然道:“你是誰?你在哪裏,你看得見我嗎?”

聲音道:“我就在你隔壁,你雖見不到我,但我早已過來摸過你全身每一寸地方,醫好你的傷勢,否則你現在休想能開口說話。”

韓柏一呆,但再一細想,他說的話卻沒有什麽道理,假設他能穿牆過壁,來去自如,為何還會給人關在這裏。

聲音又道:“若不是見你是可造之材,我才不會費神理會你呢。”

韓柏心中一動,自己果然再沒先前的傷痛疲乏,看來他又不是吹牛皮,忍不住問道:“前輩為何給人關到這裏來?”

聲音冷哼道:“赤某要來便來,要去便去,誰能把我關起來。”頓了頓後長歎一聲,頗有英雄氣短的意味。

韓柏同情之心大起,大家同是淪落人,安慰道:“前輩必有不得已的苦衷,才要在這裏……這裏定居。”

那聲音哈哈一笑道:“定居!哈!好!就是定居,你的心腸很好,來!給我看看你。”

這回輪到韓柏要歎起氣來,若他能過去,不如直接逃出這可怖的牢獄更為劃算。“啪!”韓柏愕然抬頭,往隔著兩間牢房的牆壁頂部望去。一塊大石剛好往內縮入,露出一個可容人穿越的方穴,洞緣如被刀削,平正整齊。韓柏一時目瞪口呆,那塊大石最少有五六十斤重,移動時的卻輕快得像豆腐般沒有重量,就像一場夢裏才會發生的情景。眼前一花,一個人穿山甲那樣從壁頂洞穴鑽出來,輕輕一個翻身,落到韓柏身前,此人身形雄偉至極,臉的下半部長滿了針刺般的短髭,連棱角分明的厚唇也差點遮蓋了,雙眼銅鈴般大,閃閃生威,顧盼間自有一股懾人氣態,哪有半點階下之囚的味兒?韓柏張大了口,說不出半句話來。

大漢挨牆坐下,目光灼灼上下打量著他,忽地哈哈一笑道:“算你走運,竟通過了我的體質測試。”

韓柏呆道:“什麽體質測試?”

大漢道:“剛才我檢查了你的受傷狀況後,輸了一道恰好能醫治好你傷勢的真氣進你的經脈裏,再看你傷愈回醒的時間,便可從而推知你的體質好壞至何種程度。”

韓柏不能置信地看看對方,又看看自己的身體,道:“一道氣便可治好人嗎?”

大漢哂道:“有何稀奇?世上盡管有千萬種病症傷勢,均起因於經脈受到傷害或閉塞,隻要經脈暢通,其病自愈,其傷自痊,除非經脈隨肢體斷去,否則任何肉身的創傷亦會複原,若能接回經脈,斷肢亦可重生,測試的最難處,隻是在於有無那種判斷傷勢的眼力,其他又何足道哉?”

韓柏似懂非懂,但眼前大漢的信心和口氣,自然而然地使他感到對方並非胡言亂語之徒。

大漢忽地壓低聲音道:“你以比常人快了半炷香的時間全身經脈盡通,顯示你是塊不能再好的好料子。”頓了一頓,仰天一陣大笑,無限得意地道:“龐斑龐斑!任你智比天高,也想不到人算不如天算,我找了六十多年也找不到的東西,竟在此等時刻送到我麵前吧。”

韓柏全身一震,道:“龐斑?”

大漢笑聲一收,沉聲道:“你先給我道出來曆身份,及為何到此,不要漏過任何細節。”他的話聲語調,均有一種叫人遵從的威嚴氣勢,可知乃長期居於高位、慣於發號施令的人。

韓柏給他一提,立時記起自己的淒慘遭遇,他仍是少年心性,這兩天備受冤屈,從沒有說半句話的機會,禁不住一五一十細說從頭。大漢隻聽不語,每逢到了關節眼上,才問上兩句,而所問的又都切中重要的環節。

韓柏說完,大漢哂道:“這事簡單非常,真正的凶手是那馬峻聲,你卻做了他的替死鬼,此等自號名門正派之徒,做起惡事來比誰都更損陰,還要裝出道貌岸然樣,滿口仁義道德。”

韓柏心中也隱隱摸到這答案,但卻不敢想下去,這時聽到大漢說出來,忍不住問道:“他為何要殺謝青聯?”

大漢漠然道:“天下事無奇不有,又或那厚背刀藏著重大秘密,何用費神猜想!”

他話題一轉,問起來自慈航靜齋的美麗女劍客秦夢瑤,由她的樣貌行藏,以至乎她的一言一笑,無不極感興趣,但韓柏卻毫不覺煩厭,一來回憶起這美女亦是一種享受,二來大漢措辭幹淨利落,絕無多餘說話,痛快異常。

大漢聽罷沉吟不語,像在思索某些問題,忽地神情一動道:“有人來了,背轉身!”

韓柏不知他要弄什麽玄虛,但卻感到對方不會加害自己,聞言背轉身來。“啪啪啪!”在刹那的高速裏,大漢在他背上拍了三掌,每次掌拍背上時,一股熱流便鑽入他體內,似乎順著某些經脈流去,舒服非常。

大漢迅速在他耳邊道:“他們這次有五個人來,顯然是要將你押出去苦打成招,記著每當有人要打你某部位,你便想著那部位,保證無事,再想個方法,拖著他們,死也不要簽那份招供書。”

韓柏全身一顫,駭然道:“假設他們斬我一隻手下來,怎麽辦?”

大漢冷笑道:“我怎會讓他們那樣做!”似乎他才真正代表官府。

背後微響。韓柏回身一望,大漢已失去蹤影,仰頭一看,壁頂方洞又給大石填個結結實實,大漢手腳之快,使他懷疑自己隻是在做夢,但體內三道流動著的真氣,卻是活生生的現實。一陣金屬摩擦的聲音後,大門打了開來,數名凶神惡煞的牢役在大牢頭金成起的率領下,氣勢洶洶地衝進來。金成起將韓柏碰也未碰一下的飯菜一腳踢起,碗盤帶碟嘩啦啦往韓柏的麵門砸去。韓柏大吃一驚,自然而然所有注意力集中往麵門去,說也奇怪,體內的三道真氣竟真像有靈性般,分由腹部、腳底和後枕以驚人的速度躥往麵門處。同一時間,碗碟撞上麵門。

韓柏臉部被撞處蟻咬般輕痛數下,卻沒應有的劇痛,耳邊響起大漢的聲音道:“還不裝痛!”韓柏乖乖地慘叫一聲,雙手掩臉。

金成起陰陰笑道:“敬酒不吃,吃罰酒,將他拖往刑室。”其中兩名牢役走了上來,一左一右將韓柏挾起,硬拖出去。

韓柏聽到“刑室”二字,魂飛魄散,正想大叫救命,大漢的聲音又在耳內響起道:“不用怕,刑室就在下層水牢旁,我會監視著,保證他們動不了你一根頭發。”

當他說到最後一句時,韓柏給拖至牢道的最深處,一名牢役拉起了一塊覆在地上的鐵板,露出進入下層的另一道石階。兩名牢役一抽一拋,韓柏像個人球般沿階向下滾去,手鐐腳鎖碰著石階發出混亂的刺耳噪響。三道奇異的真氣在體內遊走,韓柏不但感不到痛楚,反而有種說不出的舒暢,不過他卻裝作連爬也爬不起來。

金成起責怪道:“你們下手不要那麽重,摔斷他的頸,你們能否代他畫押?”

一名牢役道:“這小子強壯得很,牢頭休要擔心。”沿階下去,喝道:“爬起來,否則踢爆你的龜卵子。”韓柏大吃一驚,暗忖不知大漢輸進的真氣是否能保護那麽脆弱的部分,連忙爬了起來。這回輪到金成起等大吃一驚,看傻了眼,奇怪這人為何還能爬起來。

韓柏趁他們尚未下來前,偷眼一看,原來自己現在站在一個四五百尺見方的大石室內,除了一張大木桌和幾張大椅外,十多種不同的刑具,散布在不同角落和牆壁上,一同營造出陰森可怖的氣氛。最使人驚心動魄的,是在對正下來石階的那邊石壁處,打橫排了一列十個不同款式的枷鎖,每個枷鎖上都用朱紅寫著名稱,由左至右依次是“定百脈”、“喘不得”、“突地吼”、“著即承”、“死豬仇”、“反是實”、“正與反”、“求即死”、“失魂膽”、“生即死”,隻是名稱已足使人心膽俱寒。韓柏不知獄吏都是用刑的專家,而用刑除了利用肉體的苦痛令對方屈服外,最厲害的武器是心理戰術。若是浪翻雲等高手,進此刑室,看其布置,即可測知對方用刑的水平高下,半分也不能強裝出來。金成起的刑道之術,正是附近十多個城縣首屈一指的專家,故此何旗揚不惜連夜趕路,將韓柏送到這裏來。韓柏受到豐盛飯餐的招待,並非金成起有意厚待他,隻是要他飽食體暖後,與被施刑對比,這種一軟一硬的戰術,分外苦痛,最易使人屈服,韓柏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一隻手搭上他肩膀,韓柏嚇了一跳,轉過頭來,隻見金成起銅鑄般的黑臉綻出一絲極不匹配他尊容的笑意,道:“小兄弟,不用慌張,來!我們坐下好好談一談。”

韓柏受寵若驚,惶恐間給按在長木桌旁的椅子坐下,金成起在他對麵坐了,斜著一雙眼打量他,其他四名牢役,兩名守在金成起背後,兩名則一左一右挾著韓柏,其中一人的腳跟踏在韓柏的座位處,十隻眼虎視眈眈,使韓柏渾身不自在。

金成起將一張供詞模樣的文件平放桌上,待人準備好筆墨後,輕鬆地道:“小兄弟,我這人最喜歡直爽的漢子,我看你也屬於這類好漢子,希望你不要令我這次看錯了人。”

韓柏茫然望向他。金成起伸手按著桌上的供狀,道:“讓我們作個交易,隻要你簽了這份供狀,我保證直至正式提審前,我會善待你,我人老了,變得很懶,心腸也軟多了,不想浪費時間對你用刑,隻想快點交差了事。”

左邊的牢役大力一拍韓柏肩頭,將頭湊上來道:“金爺絕少對犯人和顏悅色,你是例外中的例外。”

韓柏眼睛往供狀望去,中間的部分全給金成起的大手蓋著,隻看到右邊寫著“犯人韓柏供狀”和左邊簽名畫押的空位,供詞亦不可謂不短。韓柏心想你要用手遮著,內容不言可知,都是對我有害無利。

站在右邊的牢役服侍周到地將沾滿墨的毛筆塞入韓柏手裏,道:“金爺待你這麽好,簽吧!”

韓柏囁嚅道:“我還未看過……”

金成起哈哈一笑,將手挪開,另一隻手順帶取了一條銅鑄書鎮,壓在供詞和畫押處間的空隙,他似乎是非常愛整齊的人,書鎮放得與供狀的字句毫不偏倚。韓柏的心撲撲狂跳,俯頭細讀,不一會“嗬”一聲叫了出來,望向金成起。他失聲而叫,並非罪名太重,而是罪名太輕,原來狀詞裏竟盡給他說好話,指出他人小力弱,應沒有可能刺殺謝青聯這等深諳武技之人,故恐別有內情雲雲。

金成起和顏悅色地道:“看!我們一生都本著良心做事,怎會隨便陷害好人?”韓柏感動得幾乎哭了出來。

身旁的牢役笑道:“金爺這麽關照你,還不快簽,我們趕著去吃飯呀!”韓柏點點頭,提筆待要簽下去。

驀地大漢的聲音在耳內疾喝道:“蠢材!不要簽,你畫押的一份是真,看到的一份是假的。”

韓柏嚇了一跳,望向金成起,對方一點也不像聽到任何異聲的樣子,道:“不用猶豫了!”

韓柏眼光移到壓著供狀的長方紙鎮上去,心下恍然,難怪金成起先以手遮紙,後又以紙鎮小心翼翼壓上去,原來是要掩蓋上下兩張紙的疊口處,當下又怒又驚。

大漢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道:“堅持要見何旗揚。”

韓柏暗叫好主意,因為要何旗揚到這裏來,是金成起等可辦得到的事,故可收拖延時間之效,由此亦看出大漢是極有謀略的人。

韓柏深吸一口氣道:“我要見何總捕頭一麵,才會在供狀押上名字。”

金成起想不到如此轉折,臉色一沉道:“你畫了押,我立時將何老總請來。”

韓柏堅決地搖頭,金成起大怒而起,喝道:“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給我大刑伺候。”

韓柏一下子給左右兩人從座位處小雞般提起,挪到一個鐵架處給絞了起來,各式各樣的刑具對他輪番施為,不一會他身上再沒有一寸完整的肌膚,可是實際上他所受的苦難卻微乎其微,例如當一支燒紅的鐵枝戳來,體內由大漢輸入的真氣立時救兵般趕到那裏,形成一個隱於皮層下的保護罩,使熱毒不能侵入,傷的隻是表麵。每次當被問及是否肯畫押時,韓柏的頭隻向橫搖。金成起等目瞪口呆,怎麽也想不到這個脆弱的小子原來竟是如此堅強。

金成起惱羞成怒,拿起一把斧頭,喝人將韓柏的手按在一個木枕上,冷冷道:“你再敢搖頭,我便斬了你的右手下來。”

韓柏嚇得一陣哆嗦,這並不是真氣能抵擋的東西,一時呆了起來,汗水流下。久違了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道:“我才不信,假設不老神仙的人來驗屍,發覺你曾受毒刑,殘肢斷體是不能掩飾的證據。”

金成起再怒道:“你敢再說不!”

韓柏對大漢充滿信心,咬牙道:“見不到何旗揚,我怎麽也不畫押認罪。”

金成起狂叫一聲,利斧劈下。韓柏嚇得兩眼齊閉,心叫吾手休矣。“篤!”利斧偏歪了少許,劈在指尖上方寸許處。

金成起詛咒起來,罵遍韓柏的十八代祖宗,最後頹然道:“將他關起來再說。”

韓柏又給擲回了死囚室內,這次大漢一點不浪費時間,立即循舊路鑽了過來,對韓柏的千恩萬謝毫不在意,好像這些事對他是毫不足道那樣,絲毫沒有恃功得意之態。他又仔細地審查韓柏的傷勢,最後滿意地點頭道:“好!好!你又過了我的第二關,並不排斥我輸給你的真氣。”

韓柏見怪不怪,隨口問道:“我多謝你還來不及,怎會排斥你的真氣,且即使要排斥也不知怎樣實行呢。”

大漢兩眼一瞪道:“你對自己的身體認識多少?你吃東西下肚,但你知不知道你的肚子怎樣消化食物?你的心在跳,你懂不懂使它停止下來?”

韓柏一呆,大漢的話不無道理。

大漢道:“幸好你的身體完全接受了我輸送給你的真氣,否則你在用刑早前爬不起來。”

韓柏聽他輕描淡寫道來,卻沒有絲毫憐憫,心中不由有點不舒服,可是對方始終是幫助自己,橫豎自己時日無多,有什麽好計較的。

大漢忽地神情一動,低喝道:“躺下裝死。”也不見他用力,整個人像大鳥般升上門上的壁角,像壁虎般附在那裏,除非有人走進囚室,再轉頭上望,否則休想發現他的存在。小鐵窗啪地打了開來,一個牢役看了一番後,關窗離開。大漢跳了下來,落地時鐵塔般的身體像羽毛般輕。

韓柏忍不住問道:“以前輩的身手,這裏怎麽關得住你?”頓了頓再輕聲試探道:“你走時,可否帶我一道走?”

大漢目光灼灼上下打量他,表情出奇地嚴肅道:“你真的想走?”

韓柏道:“當然!”

大漢道:“那你想不想複仇?”

韓柏苦笑道:“能逃出生天我已心滿意足,況且我哪有本事向馬峻聲尋仇?”

大漢伸手抓著他肩頭道:“隻要你答應完成我的誌向,我不但可助你逃走,還可以使你有足夠的能力報仇雪恨。”

韓柏呆了一呆道:“前輩做不來的事,我如何可以完成?”他確是肺腑之言,大漢不論智計武功,均高超絕倫,在他心目中甚至不遜於浪翻雲,如此人物也做不來的事,叫他如何去做?

大漢哈哈一笑,道:“你有此語,足見你不是輕諾寡信的人,才會斟酌自己的能力,反而將逃命一事放在一邊。”他沉吟起來,好一會才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韓柏茫然搖頭。大漢淡淡道:“我就是‘盜霸’赤尊信。”

韓柏的腦轟然一震,目瞪口呆。要知盜霸赤尊信乃雄據西陲的第一大幫會尊信門創始人,善用天下任何類型兵器,他的尊信門與中原的怒蛟幫、北方的幹羅山城並稱黑道三大幫,赤尊信在黑榜十大高手裏亦僅次於浪翻雲,聲名顯赫,為何竟淪落至困在這樣的一個死囚牢內?

韓柏透了一口大氣,顫聲道:“你怎會在這裏?”換了另一人,第一個反應亦會是這個問題。

赤尊信微微一笑道:“你這句話恰好是答案,正因任何人也想不到我在這裏,所以我才來到這裏。”

韓柏靈機一觸道:“是否為了魔師龐斑?”

赤尊信閃過讚賞的神色,和聲道:“除了他,誰能使我要找地方躲起來?”

韓柏大奇道:“既然要對付的人是他,我又怎能幫得上忙?”

赤尊信哈哈一笑道:“赤某自有妙法,龐斑雖自負不世之才,但總是人而不是神,隻要是人便有人的弱點,例如他不把天下人放在眼裏正是其中一項,豈知我還有最後一著奇兵。”

韓柏關心的是另一問題,乘機問道:“龐斑是否真的無敵當世?”

赤尊信微一錯愕,沉吟片晌,輕歎道:“龐斑是否真的天下無敵,誰可真的作出答案?不過就我所知所聞的人裏,或者覆雨劍浪翻雲尚有可拚之力……”說到這裏,粗濃烏黑的雙眉鎖起來,苦思而不能自得。韓柏待要告訴他自己曾親見覆雨劍,赤尊信已喟然道:“我曾和他交手……”忽又停下,眼中混集著奇怪的神采,似是惋惜,又似困擾和憧憬,甚至帶點驚惶。

韓柏想說話,赤尊信做了個阻止的手勢,大力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喜叫道:“是了!他的‘道心種魔’大法並非無懈可擊,否則我絕不能在他全力運展魔功之際,逃了出來,唉!”

韓柏對他的忽喜忽愁大感摸不著頭腦,傻子看傻子般直瞪赤尊信——這曾叱吒風雲、威震一方的黑道霸王。

赤尊信苦笑搖頭道:“但這一來他又可因我能成功從他手底逃出,推斷出自己的魔功尚有破綻,以他的絕世智慧,當能想出補救之法,那時要製他便難上加難了,奇怪奇怪!”

韓柏目瞪口呆,不知有何奇怪之處。赤尊信看見韓柏的模樣,微笑道:“我奇怪的是他‘道心種魔’大法既成,怎會仍有空隙破綻?”

韓柏終於找到可以問的話,道:“什麽是道心種魔?”

赤尊信雙眼一瞪,道:“這事你問起任何人,保證你得不到答案,天下間或者隻有我一人知曉。”

韓柏大感興趣,豎起耳朵,靜心等待,一時間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淒慘遭遇,拋諸腦後。

赤尊信續道:“一般比武交鋒,下焉者徒拚死力,中焉者速度戰略,上焉者智慧精神氣勢,無所不用其極。道心種魔大法乃上焉者中的最上品,專講精神異力,使精神有若實質,無孔不入,能不戰屈人之兵。想當日我與龐斑決戰,錯覺叢生,故一籌莫展,若非我在敗勢將成之前,全力逃走,後果堪虞。”

韓柏心想那一戰定是動地驚天,隻不知以善用天下任何兵器的赤尊信,又動用了多少不同兵器來對抗魔師龐斑?

赤尊信又道:“昔日傲視當世的蒙古第一高手,魔宗蒙赤行亦精於此法,不過恐亦未達龐斑的境界。對付龐斑,除非上代的無上宗師令東來,又或大俠傳鷹重回人世,否則目前無有能與匹敵之人。”

韓柏暗自咀嚼,赤尊信提到令東來和傳鷹時,不說“複生”而說“重回人世”,提到龐斑時,不說“無有能與匹敵之人”,而說“目前無有能與匹敵之人”,內中大有深意。兩人各自沉吟、各自思索,牢房內寂靜無聲。赤尊信歎了另一口氣。

韓柏心地極好,反而安慰起赤尊信道:“前輩何用歎氣,隻要你一日健在,當有卷土重來的一天。”

赤尊信搖頭道:“我赤尊信縱橫天下,顯赫一時,早已不負此生,何須強求卷土重來,人生隻不過一場大夢,轟轟烈烈幹個痛快便夠了,要知世間事,到頭來誰不是空手而去。”

韓柏愕然,想不到赤尊信竟有如此胸襟,暗忖亦是這等胸懷,方能使這黑道霸主成為宇內有數的高手。

赤尊信臉色忽轉凝重,道:“現在金成起必已遣人往找何旗揚,隻要他一到,你便拖無可拖,所以時間無多,你須小心聽我說。”

韓柏呆道:“前輩幹脆帶我逃離此處,不是解決了一切問題?”

赤尊信道:“這一來會暴露了我的行藏。”沉吟片晌,再歎一口氣道:“我本想逼你發一個毒誓,然後告訴你我的計劃,但想起造化弄人,千算萬算,哪及天算?”說罷仰首望向室頂,眼神忽明忽暗,憂喜交換。韓柏知他有重要說話,知趣地靜待。

赤尊信望向韓柏,閃過欣賞的神色,道:“小兄弟!你知否魔道之別?”

韓柏張開了口,正要說話,忽地啞口噤聲。原來當他細想一層,雖然在韓家整天聽韓家兄妹將魔和道兩字掛在口邊,似乎魔道之分涇渭分明,乃是天下真理。可是這刻真要他說出何謂魔?何謂道?卻發覺自己從來沒有真正思考這個似是淺而易見的問題。

赤尊信微笑道:“也難怪你不知道,天下能通此理者,不出數人。”韓柏呆子般點著頭。

赤尊信傲然道:“天地萬物,由一而來,雖曆經千變萬化,最後總要重歸於一,非人力所能左右。所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一生二者,正反是也,魔道是也,人雖不能改變這由無到有,由有至無的過程,但卻可把握有無間的空隙,超脫有無;而無論是魔是道,其目的均是超脫有無正反生死,隻是其方式截然不同罷了!”

韓柏眉頭大皺,似懂非懂。要知一般人生於世上,其人生目標無非兩餐溫飽、娶妻生子,有野心者則富貴榮華,至於治世安邦,成不世功業者,已是人生的極致。可是赤尊信顯然更進一步,將目標擺在勘破天地宇宙從來無人敢想的奧秘上,所以怎是他小小腦袋能在一時間加以理解的?若這番話的對象是龐斑、浪翻雲之輩,又或禪道高人,必拍案叫絕,大有同感。

赤尊信耐心解釋道:“人自出生後,身不由己,營營役役,至死方休。”接著冷笑一聲不屑地道:“那些窮儒終日埋首於所謂先聖之言,什麽忠君愛國、中庸之道,隻是一群不敢麵對現實的無知之徒。”

韓柏內心辯道:人所知有限,終日探求生死之外的問題,怎還能正常地生活下去?可是他卻沒有想到赤尊信正是非常人。

赤尊信續道:“入道入魔,其最高目的,均在超脫生死,重歸於一。不過所選途徑,恰恰相反,譬之一條長路,路有兩端,一端是生,一端是死,如欲離此長路,一是往生處走,一是往死裏逃。入道者選的是‘生’路,所以致力於返本還原,練虛合道,由後天返回先天,重結仙胎,返老還童,回至未出生前的狀態,此之謂道。”

這番話對韓柏來說,確是聞所未聞,一時間聽得頭也大了起來。赤尊信這次並沒有細加解說,道:“有生必有死,有正必有反,假設生是正,死便是反;若死是正,則生是反。修道者講究積德行善,功於‘生’;修魔者講求殘害眾生,功於‘死’,其理則一。”

韓柏大為反感道:“假如修魔也是真理,還有何善惡可言?”

赤尊信哈哈一笑道:“所謂積德行善,又或殘害眾生,均是下作者所為,從道又或從魔者,當到達某一階段,均須超越善惡,明白真假正邪隻是生死間的幻象,這道理你終有一天能明白,現在不須費神揣度。”韓柏想說話,卻找不到適當的詞語,赤尊信字字玄機,顯示出他過人的識見智慧。

赤尊信續道:“魔門專論死地,要知生的過程繁複悠久,男女**,十月成胎,尋序而成。魔門則狂進猛取,速成速發,有若死亡,故練功別辟蹊徑,奇邪怪異、毒辣狠絕,置之於死地而後生。龐斑的道心種魔大法,便須找尋爐鼎,潛藏其中,進入假死狀態,一旦播下魔種,由假死變真死,大法始成。”

韓柏奇道:“若是真死,還有什麽成功可言?”

赤尊信答道:“死是真死,不過死的是爐鼎,魔種借爐鼎之死而生。龐斑魔功上的缺憾,大有可能是爐鼎上出了意想不到的問題,否則他將成魔門古往今來首次出現的魔尊,那時他厲害到何等地步,就非赤某所能知了。”他不愧智慧高超,推斷出龐斑遇上的問題,有如目睹。

韓柏禁不住問道:“你為何會對龐斑魔功,知道得這般詳盡?”

赤尊信低聲道:“這件事天下無人知曉,因我和龐斑關係非比尋常,他乃百年前蒙古第一高手魔宗蒙赤行一脈,而赤某則屬當時中原魔教第一高手血手厲工的係統,雖同屬魔門,但兩派的鬥爭卻持續不斷,所以龐斑魔功初成,第一個找上的便是赤某。龐斑此人來曆神秘,極可能有蒙古血統,這次出來興風作浪,亦應是含有報複明室推翻蒙人的恩怨。”

韓柏呆了起來,想不到個中複雜到這般地步。

赤尊信道:“現在是寅時初,不出一個時辰,金成起會再差人將你提進刑室內,若他們請來了何旗揚,你便再無拖延之計。”

韓柏奇道:“你怎知他們會在一個時辰內來提我?”

赤尊信冷哼道:“這隻是刑家小道,對一般人來說,寅時中是睡得最熟最沉的時刻,意誌最為薄弱,若把握這時間加以拷問,每收奇效。”

韓柏打個寒噤道:“那我怎麽辦?”

赤尊信微微一笑,對他作了一番囑咐。

韓柏呆道:“這真行得通嗎?”

赤尊信還要說話,神色一動,道:“他們來了。”也不見他有何動作,便升上了室頂,移開大石,溜進了鄰室去,大石合上,一切恢複原狀。

不一會,牢門打了開來,韓柏又給提進刑室裏,何旗揚和金成起赫然坐在刑室中。韓柏給推到原先的椅子坐下,認罪書攤在桌麵,筆墨一應俱全。

何旗揚微微一笑道:“小兄弟!想不到你是如此一名硬漢,何某好生佩服,現在何某已到此地,你又有何回報?”他純以江湖口吻和韓柏交談,顯是先禮後兵的格局。

韓柏依著赤尊信的教導,先歎一口氣,才道:“小子雖是無知,卻非愚頑之輩,此刻見到何老總來此,哪能不立即心死,老總叫我簽什麽,小子便簽什麽。”

何旗揚等大為驚奇,想不到他小小年紀,卻如此老成通透。

韓柏道:“小子無親無故,生生死死,了無牽掛,不過臨死前有一個要求,萬望何老總恩準。”

何旗揚一生經曆無數場麵,但卻從未遇上一個人如此漠視生死,若出現在飽曆世情的老人身上,還不稀奇,但像韓柏這等熱戀生命的年紀,竟能有此襟懷,可說聞所未聞,此刻聽來心頭一陣不舒服,沉聲道:“說罷!隻要何某能做得到,一定為你完成。”

這話倒不是弄虛作假,要知因果循環之說,深入人心,即使金成起等害死韓柏後,也必會祭祀一番,希望韓柏冤魂不會找上他們。

韓柏道:“我隻要求在死前,能好好飽餐一頓,睡上一覺,死後留個全屍,就是如此。”

何旗揚鬆了一口氣,道:“小兄弟放心,何某保證如你所願。”

韓柏再不多言,提筆在供詞上畫下花押。當下又給送回牢房裏,不一會美食送至,韓柏依赤尊信之言,放懷大嚼,剛放下碗筷,赤尊信又像泥鰍般滑了過來。

赤尊信露出前所未有的凝重神色,道:“我果然沒有猜錯,他們並沒有在飯菜內下毒,這並非說他們心腸好,隻是怕事後被長白派的人查出來。”

韓柏顫聲道:“那他們會用什麽方法殺我?”

赤尊信望向室尾那盞長燃的油燈,不屑地道:“這幾間死囚室,都是沒有燃燈的黑牢,獨是這間點有油燈,其中自有古怪。”

韓柏道:“難道他們在油燈落了毒?”

赤尊信搖頭道:“若是下毒,豈能瞞過長白派的人?這盞油燈隻是一個指示工具,當它熄滅時,也是你命畢的時刻。”

韓柏大為不解。赤尊信解釋道:“他們隻要將這囚室的通氣口封閉,再用棉布將門隙塞死,便可不費吹灰之力,將你活活悶死,事後又可不怕被人察覺你是被人害死的,你說這方法妙不妙?”

韓柏一陣哆嗦,顫聲道:“那怎麽辦?”

赤尊信哈哈一笑道:“我們便來個將計就計,你小心聽著,等一會我將向你施展一種古今從沒有人敢嚐試的魔門大法,此法與魔師龐斑的種魔大法恰恰相反,他是由魔入道,犧牲爐鼎,但我的方法卻是由道入魔,舍棄自身,以成全爐鼎。”

韓柏目瞪口呆道:“你舍棄了自身有什麽後果?”

赤尊信若無其事道:“自然是死得幹幹淨淨。”

韓柏驚叫道:“那怎麽成?”

赤尊信歎了一口氣道:“假若還有他法,難道我想死嗎?此法之所以從未有人敢試,正在於沒有人肯作此最大的犧牲,兼且爐鼎難求,我已走投無路,又見你是上佳材料,姑且一試,勝過坐以待斃,你若再婆婆媽媽,我便任由你給人活活悶死。”韓柏啞口無言。

韓柏還要說話,赤尊信像有催眠力量的說話已在耳邊響起,指導著他如何進入受法的狀態中。“轟!”赤尊信一掌拍在他頂門處,韓柏立時進入半昏迷的狀態,全身忽冷忽熱,眼前幻象紛呈,全身骨肉,似要爆炸,汗水狂流。“轟!”再一下大震,韓柏終於昏迷過去。

月圓之夜。長江之畔,龍渡江頭。一艘大船泊在渡頭,全船黑沉沉的,隻在船頭掛了兩盞燈,一紅一黃,分外奪目,在船頭前方,滿月剛升離地平線,金黃的月色投在船上,拉出了長長的影子,融合在江畔的密林裏。一切看來和平安寧。這時離渡頭裏許遠處,數十條人影分作數隊,迅速地在綿延江畔的密林內推移,轉眼間奔至一小丘高處,恰好可遠眺龍渡江頭泊著的雙桅大船。那批人熟練地伏了下來,不發出半點聲息,就像忽地混進了樹叢裏。

其中一人喜叫道:“來了!”原來是怒蛟幫後起一輩裏,以快刀著名的戚長征。

他身旁的上官鷹沉聲道:“燈號正確,但這艘卻非我幫之船。”

翟雨時在旁道:“這才合情合理,以淩副座的才智,自然不會駕著我們的‘怒蛟’、‘飛蛟’或‘水蛟’招搖而來,引人注目。”雖然嘴上這麽說,可是神色仍凝重如故。眾人都信服他的才略,默不作聲,等待他的發言。翟雨時雙眉蹙起道:“長征,假設你是淩副座,知道對手是逍遙門和十惡莊主,你會怎麽做?”

戚長征呆了一呆,道:“我會盡率怒蛟幫精銳,駕著我們的三艘水上蛟龍,全速趕來援助,因他們仍沒有能力在大江上向我們挑戰。”

上官鷹渾身一震,臉色轉白道:“我明白了,若淩大叔知道莫意閑和談應手有龐斑在背後撐腰,一是采取長征所說的方法,一是秘密行動,絕不會像眼前般不倫不類,進不可攻退不可守,前一法是賭一賭龐斑不屑親自出手,後一法是謹慎從事。”

戚長征麵容一寒道:“好一個馬峻聲,竟是無義無恥之徒。”

翟雨時沉聲道:“不要遽下定論。”往後招手,一名青年壯漢靈巧地移上,顯是擅長輕功的好手。

翟雨時吩咐道:“你立即潛往右側兩裏外的密林,放出訊號煙花,假設在十日內得不到渡頭雙桅船我幫的獨門煙花回應,立時撤走,也不用歸隊,徑自設法回幫,去吧!”那好手應命去了。

這時剛好一朵烏雲飄過,掩蓋了明月,天地暗黑下來。眾人心弦拉緊,靜待事態的發展。遠方江畔的雙桅船一點人氣也沒有,一黃一紅兩燈在暗黑裏愈發明亮。“嗖!砰!”一道煙火在右方兩裏外的密林直衝天上,爆開一朵血紅的光花。刹那間天地時間似乎停頓下來。但一刻後江畔人影幢幢,幾條人影由船艙搶出。

明月在地平線上升起,八月十五的月亮終於來臨。浪翻雲獨坐石亭內,眼光投往君臨江水之上的長江夜月。桌上放了十多壺佳釀,正待以酒澆愁。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無多。惜惜在同樣又大又圓的明月下,在洞庭湖一隻小舟上死了,月圓人缺,生命無常,死別生離,為的又是什麽?浪翻雲拿起亭中石桌麵的一壺酒,揚手,壺中酒在月照下化成點點金雨,往石亭下滾流不絕的江流灑去,以酒祭亡妻。左手拿起另一酒壺,嘟嘟嘟喝了個一點不剩,火辣由喉嚨直貫而下,再往全身發散。

“好酒!隻聞酒香,已知是產自落霞山的千年醉。”

浪翻雲神色不動,淡淡道:“三年不見,幹兄功力更勝從前,可喜可賀。”

一人由暗影大步踏出,也不見如何動作,便坐在浪翻雲對麵的石椅上,毫不客氣拿起另一壺酒,指尖微一用力,捏碎壺蓋,舉酒一飲而盡。這人看來隻有三十歲許,麵目英俊,高瘦瀟灑,身上灰藍色長袍,在江風裏獵獵飄響。竟是原在黑榜上排名第一,後因施詭計害浪翻雲不成反吃了大虧,雄霸北方黑道的幹羅山城城主——毒手幹羅。

幹羅手一揚,空壺拋向後方遠處,落入江水裏,哈哈一笑道:“人生有如此壺,不知給誰投進人海裏,身不由己,也不知應飄往何處去。”

浪翻雲望往天上明月,緩緩道:“幹兄語意蕭寒,似有所指,不知所因何事,以致壯誌沉埋?”

幹羅長歎道:“浪兄淡泊名利,不屑江湖爭奪,要來便來,要去便去,哪知世情之苦?”

浪翻雲收回目光,望向幹羅,苦笑道:“正如幹兄所說,一旦給投進人海,自然受海流牽製,誰能幸免,誰能無情?”

幹羅長笑道:“說得好,佛若無情,不會起普渡眾生之心。”

浪翻雲仰望亭外夜月,她悄悄地升離江水,爬往中天,揮散著金黃的光彩。自古以來,明月圓了又缺,缺了又圓,但人世間滄海桑田,變幻無已,生命究竟為的是什麽?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

幹羅道:“讓我借花獻佛,敬你一壺!”

浪翻雲一言不發,再盡一壺,眼中哀色更濃。

幹羅沉聲道:“小弟此來,實有要事奉告。”

浪翻雲道:“這個當然,隻是幹兄能在此時此地現身,相信實動用了令人咋舌的人力物力。”

幹羅歎道:“我一個手下也不敢動用,而是親自出馬,追了浪兄七日七夜,在此地趕上浪兄。”

要知幹羅在黑道上呼風喚雨四十多年,橫行無忌,放手而為,何曾有任何顧慮?但現在竟連來找浪翻雲也要偷偷摸摸,不敢張揚,其中自有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

幹羅又飲一壺千年醉,苦笑道:“魔師重出江湖一事,浪兄是否知道?”

浪翻雲默然不語。

幹羅豪氣忽起,長笑道:“古人煮酒論英雄,今夜長江滿月,眼前有千年醉酒,我們可效法古賢,暢論天下豪雄,亦一快事。”

浪翻雲莞爾笑道:“難得幹兄有此興致,讓小弟先敬一壺。”

幹羅大笑痛飲。兩位黑道的頂尖高手,原本是敵非友,此刻對坐暢飲,卻像至交好友,肝膽相照,一點作態也沒有。

幹羅拋去空壺,一聲悲嘯,起身步至亭邊,負手仰望天上明月,歎道:“唯能極於情,故能極於劍,小弟與浪兄怒蛟島一戰中敗得口服心服,三年來潛心靜養,每思起當日一戰,大有領悟。”

浪翻雲正容道:“當日幹兄敗在‘猝不及防’四字裏,若現在公平決戰,誰勝誰敗,仍難作定論。”

幹羅搖頭道:“非也非也,浪兄覆雨劍已達劍隨意轉,意隨心運、心遵神行,技進乎道的化境,乃古往今來劍術所能攀上的峰巔,唯能極於情,故能極於劍,小弟獲益良多,所以我能在短短三年內,突破以往二十年也毫無寸進的境界,浪兄實乃小弟的良師益友。”

浪翻雲愕然道:“幹兄若以輩分論,足可當我的師公輩有餘,幹兄實在太誇獎了。”

幹羅霍地轉身,眼中精芒電閃道:“年紀正是你我間高下的關鍵,我們的年紀差了三十多年,但你的武功比我隻高不低,正代表著你的天分才情,實勝於我。想百年前傳鷹大俠,以二十七歲年紀,憑手中一把厚背刀勇闖驚雁宮,先後與蒙古三大高手八師巴、思漢飛、蒙赤行決戰爭雄,斬殺思漢飛於千軍萬馬之中,於虛懸千丈之上的孤崖躍入虛空,飄然仙去,留下不滅美名,年長年幼,於他何礙?”

浪翻雲長笑起身,順手取了兩壺酒,悠悠來至幹羅身旁,遞了一壺給他,道:“說得好,讓小弟再敬你一壺。”

“當!”兩壺相碰,一飲而盡。兩人同將目光投往滾向東流的長江逝水,天上明月映照下,江水像有千萬條銀蛇,掙紮竄動。

幹羅道:“自浪兄十八歲時連敗當時黑道十多名不可一世高手,助怒蛟幫建下基業,名震一時,但卻從沒有人知道浪兄師門來曆,就如浪兄是從石頭裏爆出來的神物,浪兄可否一解小弟心中疑團?”

浪翻雲淡淡道:“洞庭湖便是我的良師!”

幹羅愕然,望向與他並排而立的浪翻雲,後者投往江水的目光,射出深刻無盡的感情,幹羅驀地全身一震,長歎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明白了。”說到最後一句時,音量轉細,低回無限。

幹羅霍霍霍連退三步,一揖至地,正容道:“多謝浪兄指點,他日有成,必乃拜浪兄今日一席話之賜。”

浪翻雲長笑退開,道:“來!幹兄請入席,尚有八壺好酒,今晚不醉無歸。”

幹羅瀟灑一笑,毫不客氣,坐回石椅,兩人又盡一壺,頻呼痛快。

幹羅話題一轉道:“小弟今日此來,實有一事,想和浪兄作個商量。”

浪翻雲道:“能使幹兄頭痛者,舍魔師龐斑還有何人?”

幹羅並不回答,沉吟片晌,喟然道:“當今天下形勢,黑道本以中原怒蛟幫、西陲尊信門和小弟位於北方的幹羅山城鼎足而立,三分天下。而白道自龐斑退隱前,飽受摧殘,元氣大傷,二十年來偃旗息鼓,默默經營,成立所謂八派聯盟,又有慈航靜齋和淨念禪宗在背後支撐,似弱實強,與黑道成均衡之勢,但龐斑一出山,形勢立被打破,至於發展至何局麵,確是難以預料。”

浪翻雲若無其事地道:“龐斑真的出山了?”

幹羅道:“浪兄漂泊江湖,似入世實出世,故此對江湖最近的大變尚未有所聞。”

浪翻雲首次麵容微變。要知龐斑若要向江湖插手,首先要對付的當然是黑道最大的三股勢力,怒蛟幫被譽為黑道裏的白道第一大幫,自是首當其衝。

幹羅道:“龐斑的首徒方夜羽通過赤尊信的師弟‘人狼’卜敵,成功地控製了尊信門,龐斑親自出手,擊敗了‘盜霸’赤尊信,露了一手。”

浪翻雲沉聲道:“赤尊信是生是死?”

幹羅兩眼射出銳利的光芒,瞪著浪翻雲一字一字道:“赤尊信負傷突圍而逃,不知所蹤。”

浪翻雲一掌拍在石桌上,喝道:“好!”

幹羅歎道:“若非赤尊信能全身而逃,今晚我也不會和你對坐此處。”

浪翻雲點頭同意。他當然明白幹羅的意思,若赤尊信當場身死,那代表了龐斑是無可抗拒的人,幹羅他隻好一是乖乖俯首聽命,一是找個地方躲起來。但現在赤尊信能突圍逃走,顯示了龐斑的魔功仍是有隙可尋,局麵迥然不同。當然,光是龐斑能使赤尊信落荒而逃這事實,已使龐斑震懾天下,無人敢捋其虎須。

浪翻雲淡淡道:“那幹兄的幹羅山城,現在是個什麽樣的角色?”

幹羅道:“方夜羽親來見我,帶來了龐斑的親筆信,要我向他效忠,並要我立刻出手對付怒蛟幫,我表麵上答應了他,但卻以自己內傷未愈為理由,暫時不參與對付貴幫的行動,不過這也拖不了多少時間。”

浪翻雲神色木然,沉聲道:“談應手既已出手,他的老相好莫意閑又怎會忍得住不出手,做隻好的走狗?”他對莫意閑顯然鄙視之極,語氣不屑。

幹羅道:“說來也令人難以相信,以逍遙門的追蹤之術,到現在仍未能擒下上官鷹,不過我剛接到消息,逍遙門和十惡莊的人正傾巢而出,趕往武昌南麵的龍渡江頭,似乎掌握了貴幫主的行蹤。”

浪翻雲悶哼一聲道:“若上官鷹等有任何損傷,莫意閑和談應手兩人休想見得到明年的八月十五月兒圓。”

天下間或者隻有浪翻雲和龐斑才有資格說出這等壯語豪言,要知莫談兩人,都屬跺一下腳便能令江湖震動的厲害角色。

幹羅沉聲道:“浪兄小心一點,若非龐斑答應了親自出手對付你,就算給他們兩人天大膽子,也不敢與你為敵。”

浪翻雲長笑起身,道:“生亦何歡,死亦何憾?但能轟轟烈烈而生,轟轟烈烈而死,不受他人左右,意之所之,便不負此生,幹兄以為如何?”

幹羅眼中精芒暴閃,也長笑而起,向浪翻雲伸出一手道:“幹某一生肆意行事,心狠手辣,陰謀詭計,無所不用其極,隻有忠心聽命的手下,從無肝膽相照的知己,三年前與兄一戰,始知人算不如天算之理,這三年潛修靜養裏,每念及浪兄,不但沒有仇恨,反而愛慕之情日增,連我也不明白如何有這種心路轉變,至今晚此刻,明月當頭的美景下,才明白乃受浪兄不為名利生死所牽礙的氣度所吸引,否則縱能在武技上出人頭地,還不是名欲權位的囚徒,可笑呀可笑!”這不可一世的黑道梟雄,終於在爾虞我詐的一生裏,第一次破天荒地說出了心底的真話。

浪翻雲一伸手,和幹羅的手緊緊相握。兩人四目交投,兩個原本是敵非友的對頭,在這奇妙的刹那,產生了別人數世也達不到的了解,一切盡在不言中。

韓柏在半昏迷的狀態下蘇醒過來,全身脹痛,頭腦若裂,經脈裏充滿著凶焰般的焦燥火毒,滾流竄動,想發狂叫喊,卻叫不出聲。

赤尊信施法前的警告,催眠似的在他心中響起,道:“我畢生凝聚的精氣神,將在你體內結成魔種,這魔種具有風暴般的靈力,有若同策四駒,每駒均想奔向不同方向,略欠定力,必遭車翻人亡之禍,切記切記!”韓柏至此意識略回,咬緊牙根,強忍痛楚,苦守心頭一點靈明。

“啪!依唉!”牢門大開。一時間牢室滿是腳步響聲。一雙手在自己身上摸索起來,有人道:“奇怪!這麽快便死得通透,全身冰冷僵硬。”

何旗揚的聲音響起道:“的確是死了!”頓了一頓道:“不要怪我,要怪隻怪你的命生壞了。”

韓柏的感覺極為奇怪,每一個聲音、呼氣吸氣聲,他都聽得比平時清楚百倍,偏是全身一點感覺也沒有。一個念頭在心中升起,難道我真是死了,現在隻剩下魂魄在聽東西?假設永遠保持這種狀況,那比坐牢更要可怕萬倍。

大牢頭金成起的聲音道:“把這小子抬出去,包裹後好好埋了他,記著!不要損傷他的屍身。”

韓柏驚上加驚,心中忽地升起一個念頭,就是異日一定要將這些人百般折磨,要他們不得好死!心念才起,他本人嚇了一跳,這種殺人凶念,還是首次在他心中興起。念頭未完,身體被抬了起來,也不知經過了什麽地方,神誌愈來愈模糊,剛才靜止了的氣流,又開始在全身亂竄亂撞,情思迷迷惘惘,有若天地初開,無數的奇怪幻象,在心靈內此起彼落,狂暴的**、柔和的思緒交纏糾結,赤尊信借魔鼎大法種入他體內的精氣神,開始進入新的階段,和他本身的精氣神漸次融合。一層一層的油布覆裹全身,韓柏被放入坑穴,鏟起鏟落,不一會給埋藏在厚厚的土層下,韓柏眼前一黑,終於完全失去了靈覺,這是至關緊要的階段,赤尊信犧牲自身所播下的魔種,正與韓柏的元神結合,此時不能受到絲毫外物影響,即使風吹草動,也能使他陷入精神分裂的悲慘境地,這情況連赤尊信本人亦不知道。因緣巧合,韓柏恰好被埋入土裏,提供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使他能在至靜至極的環境,不斷吸收大地的精氣,死生交匯,新舊交融。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韓柏驀地回醒,口鼻自然用力一吸,幾乎窒息過去,張開眼來,一片漆黑,在幾乎變成真死的刹那,強大無倫的真氣在韓柏體內爆發開來,無師自通地,他作彈簧般收縮,再彈開來時,整個人已飛快往上衝去,“砰”一聲和著滿天泥屑布碎,衝離地麵達兩丈之高,再重重摔回地上,跌了個七葷八素。假設有人碰巧在場,定以為是千年惡屍複活,嚇個死去活來,韓柏雙目一明一暗,明時精光電閃,暗時陰沉莫測,好一會後恢複正常,但那眼神已和從前大不相同,轉動間充滿了沉浮人世的智慧和近乎魔異的魅力。赤尊信破天荒的嚐試,以與龐斑截然不同的途徑,創造出了魔道上另一奇跡。

他俯伏地上,不住呻吟,各種各樣的奇怪思想,侵襲著他的神經,忽而間他想起了秦夢瑤,轉眼又被另一個完全陌生的女子麵容替代,胸臆間卻升起了無限溫柔。韓柏狂叫一聲,撐起半身,張開眼來,入目墳頭處處,原來是個亂葬崗,外來的景象使他清醒了一點,想起過去的遭遇,恍若再世為人,剛感歎這世上渺無公理正義,另一個念頭隨又升起,這不外是弱肉強食的世界,強權便是公理,何用婆媽?韓柏絲毫不覺得這個想法大異於往昔的他,一用力,彈了起來,卓立地上,心中一動,在自己先前葬身處造出種種痕跡,便似自己的屍體被野獸拖走,他的手法熟練,不一會完成了布置。轉身欲去,忽地停下,想道:“自己為何會做這種事情?嗬!我明白了,當赤尊信的魔種和自己結合時,除了精氣神移到體內,還將他生前的經驗和部分記憶,移植到自己的腦內。”

想到這裏,他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以謝赤尊信的大恩大德,赤尊信的肉體雖死了,但韓柏卻知道他的精華,已借著自己而繼續活下去。龐斑龐斑,我定會勝過你!韓柏跳了起來,以他自己也難以相信的速度,轉眼間隱沒在林木的深處。一個古往今來從沒有出現過由道入魔的高手,終於降臨人世。與龐斑的鬥爭,亦由此開始。明月高掛中天,以無可比擬的滿月之光,窺視著這前途不明、翻騰不休的浩**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