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明天子

朱元璋見韓柏臉色大變,還以為他是關心祖國,坐回書桌後的龍椅裏,心中暗讚。韓柏眼中奇光迸射,往朱元璋望去。朱元璋心中一凜,暗忖為何這青年忽地像變了另一個人般,這種異況,以他閱人千萬的銳目,還是初次遇上。

韓柏冷哼一聲道:“臥榻之側,豈容……嘿……豈容他人睡覺,噢!對不起!這兩句貴國的話很難記,我隻大約記得意思。”

朱元璋點頭道:“專使的祖先離開中原太久了,不過你仍說得那麽好,實是非常難得。朕若非因你和朕是同種同源,也不會邀你到這裏來共商要事。”頓了頓一掌拍在案頭處,喝道:“朕恨不得立刻披上戰袍,率領大軍渡海遠征東瀛,可恨有兩個原因,使朕不敢輕舉妄動。”

韓柏暗忖今日若想活命,唯有以奇招製勝,壯著膽子道:“第一個原因小使臣或可猜到,是因皇上剛新立了儲君,牽一發動了全身,所以不敢遽爾離開京師,不過皇上手下大將如雲,例如命燕王作征東的統帥,豈非可解決很多問題嗎?”

朱元璋出神地瞧他好一會,平靜地道:“假若燕王凱旋而歸,會出現什麽後果?”

韓柏一咬牙,死撐下去道:“皇上不是說過絕情絕義嗎?看不順眼的便殺了,清除一切障礙,不是可安心禦駕親征嗎?”站在他高句麗專使的立場,他實有充分理由慫恿朱元璋遠征東瀛,除去對高句麗的威脅。

朱元璋眼裏閃動著笑意,忽地用手一指放在桌子對麵側擺在左端的椅子道:“朕賜你坐到那椅子裏!”

韓柏依禮躬身謝過後,大模大樣坐到椅中,和朱元璋對視。朱元璋搖頭失笑道:“近十年來除了虛若無外,朕從未見過有人在朕麵前坐得像專使般安然舒適,感覺非常新鮮。”

韓柏尷尬一笑道:“小使臣給皇上的胸襟和氣度,弄得露出真性情來。”

朱元璋忽然歎了一口氣,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朕已做得比一般皇帝好了……”抬頭兩眼盯著韓柏道:“在這世上,有九個人是朕難以對他們絕情的,這事朕從未向人提及,現在卻有不吐不快之感,專使聽後,若向任何人說出,我會不顧一切以最殘酷的極刑將你處死,即使你逃回貴國,朕亦有把握將你擒來,因為我擁有的是天下最強大的力量。”

韓柏道:“皇上不必威嚇本使,我可以擔保不會泄半句出去,為的不是怕死,而是皇上竟看得起我樸文正是可傾訴的對象。嘿!皇上不是說過我很真誠嗎?”

朱元璋眼中射出淩厲的神色,好一會後點頭道:“說得好!你果是忠誠之輩,更絕非貪生怕死之徒,否則不敢如此和朕對話。”再歎一口氣道:“我最怕的是朕的兒子燕王,因為在我二十六個兒子中,朕最疼愛的是他,故拿他沒法,總覺虧欠了他似的,你明白朕的意思嗎?”

韓柏想不到朱元璋說出這麽充滿父性的話,呆了半晌道:“那皇上何不幹脆立他為太子?”

朱元璋似忽然衰老了幾年般,頹然道:“朕身為天下至尊,必須以身作則,遵從自己定下來的規矩,依繼承法行事。我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保存明室,其他一切可以不顧。”頓了頓再歎道:“朕出身草莽,沒有人比朕更清楚蟻民所受的痛苦,實不願見亂局再現。”

韓柏摸不清他是否在演戲,聳肩道:“小使臣明白皇上的心意了,不知其他八個皇上不能對之無情的人是誰?”

朱元璋笑道:“有兩人你絕對猜不到,都是朕心儀已久,隻恨不能得見的超凡人物,就是當今武林最頂尖級的兩位高手——‘覆雨劍’浪翻雲和‘魔師’龐斑,他們都是和朕同等級數的人,隻是在不同的領域內各領**罷了!”

答話大出韓柏意料之外,又呆了半晌方曉得說道:“我還以為皇上最憎惡的是這兩個人呢!”

朱元璋眼中神光一閃,道:“專使真的對中原武林非常熟悉。”

韓柏心中一凜,知道朱元璋對他動了疑心,若無其事地一笑道:“陳公愛和江湖人物打交道,所以最愛談江湖的事,本使不熟悉才怪哩!”

朱元璋釋去懷疑,欣然道:“專使說的是陳令方吧!這人是個難得既有才能,亦肯為百姓著想的好官,又在家中憋了多年,辦起事來會格外努力,朕正打算重用他。”

韓柏給弄得糊塗起來,難道對付陳令方隻是楞嚴的事?與朱元璋沒有半點關係,臉上裝出喜色,道:“小使臣可否把這好消息告訴他?”

朱元璋龍顏一寒道:“絕不可以,若你私下通知他,朕必能從他的神態看出來,那時朕一怒下說不定會把你變成太監,讓你空有四位夫人,隻能長歎奈何。”說到最後,嘴角竟溢出一絲笑意來。

韓柏暗叫厲害,這皇帝老子對權術的運用,確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虛實難測。隻看他掌握得他這假專使的資料如此巨細無遺,便要吃驚。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所以他能看破韓柏的弱點,加以威懾。割了他的**,自是比殺了他更令韓柏驚懼。

韓柏尷尬一笑道:“那等於把我殺了,因為事後我必會和四位夫人一起自殺。”

朱元璋兩眼寒芒一閃道:“專使那麽有信心,恐怕隻是入世未深,對人性認識不夠吧!讓朕告訴你吧!每一個人都有個價錢,隻要利益到達某一程度,定可將那人打動改變。所以朕從不肯完全相信任何人,隻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鬼王’虛若無,因為他是真心對我好的朋友,朕當了二十多年皇帝,他仍隻當我是以前的朱元璋,從來不肯把朕當作皇上。”

韓柏愕然道:“他是否您不能對之無情的第四個人呢!”朱元璋沒有回答,搖頭一聲長歎,眼中射出無奈和痛苦的神色。

韓柏暗忖,看來做皇帝亦非想象中那麽快活,試探道:“讓小使臣來猜那第五個人吧,定是最受皇上寵幸的陳貴妃。”

朱元璋道:“此事京城內何人不知,猜出來也沒有什麽大不了,但若專使能說出朕為何最喜歡她,朕答應無論你如何開罪朕,亦會饒你一次。”

韓柏精神大振,眼中射出兩道寒芒,凝視朱元璋,道:“君無戲言?”

朱元璋冷冷道:“看你的樣子,似乎很需要這麽一個特赦,如此朕可不能白白給你,假若你猜錯了,寫完信後朕要斬下你一隻手來,專使敢不敢答應?”擺明要他知難而退。

韓柏本想立即退縮,一聽到“寫信”兩字,想到就算答不中,自己也可推說怕斬手,死不肯寫,看看可否借此混賴過去,忙道:“一言為定!”

今回輪到朱元璋大惑不解,暗忖他是不是個傻子?就算他明明說對了,自己也可加以否認;不過回心一想,若他真的說錯,自己亦大可說他猜中,因為確實有點喜歡這大膽有趣的家夥。可是他究竟有什麽事瞞著我呢?

韓柏兩眼一轉,道:“皇上請恕小使臣直言,以皇上的身份地位,眾妃嬪自然是曲意逢迎,爭取皇上的寵愛;以皇上的英明神武,對這種虛假愛情定是毫不稀罕。陳貴妃所以能脫穎而出,除了她是媚骨天生的尤物,定是因她能使皇上感到真正的愛情,那就像我和皇上現在的談心,是皇上久未曾享受過的東西。”

朱元璋一掌拍在案上,讚歎道:“就算她是假裝出來的,朕亦要深加讚賞。”

韓柏大喜道:“那小使臣算是猜中了!”

朱元璋愕了一愕,啞然失笑道:“好小子!竟給你算了一著。”草莽之氣,複現身上。

兩人對望一眼,齊聲笑了起來,就像兩個相交多年的知心好友。

朱元璋忽地黯然道:“你知不知道為何朕今天會向你說這麽多隻能在心裏想的話?”

韓柏一呆道:“皇上不是說因為喜歡小子這雙充滿真誠和幻想的眼睛嗎?”韓柏順著朱元璋的口風,直稱自己為小子。

朱元璋搖頭道:“那隻是部分原因,最主要是朕剛收到一個噩耗。那是最能令朕快樂,也可令朕最痛苦的人的死訊,她就是慈航靜齋的齋主言靜庵,所以心中充滿了憤鬱,不得不找一個人來傾吐,碰巧選中你罷了!”

韓柏一震道:“皇上原來愛上了言靜庵!”

朱元璋眼中射出緬懷的神色,喟然道:“那時朕還未成氣候,靜庵忽地找上我,陪著朕天南地北,無所不談,三天後離去前執著朕的手說了一句話,就是‘以民為本’,到今天朕仍不敢有片刻忘記這句話,所以朕最恨貪官和狐假虎威的太監,必殺無赦。那三天……那三天是朕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刻。由那時開始,朕忽然得到了整個白道武林的支持,聲勢大振。朕這帝位,實在是拜她所賜。若非她親自出馬對付龐斑,我們休想把蒙人逐出中原。”

韓柏早知他是兩大聖地挑選出來做皇帝的人,隻是想不到他也和龐斑那樣深愛言靜庵,隻不知浪翻雲會不會是例外呢?假設浪翻雲亦對言靜庵暗生愛意,那天下間最頂尖的三個男人,都是拜倒在她的絕代芳華下了。隻要想想靳冰雲和秦夢瑤,可推想到言靜庵動人的氣質和魅力,更使人崇慕的是她無比的智慧、襟懷和眼光。可以想象兩大聖地把選擇一統天下,使百姓脫離苦海的重責,交到她手裏,便知對她的智慧是如何欣賞和信賴。當她和朱元璋相對三天後,終決定了朱元璋是那種可扶持的人才,於是推動了整個白道對這黑道的梟雄作出支持,使他勢力倍增。而她則約見龐斑,以無與倫比的方法令他甘心退隱了二十年之久。在龐斑複出前,既培養出能克製龐斑的秦夢瑤,亦曾三次去見浪翻雲,至於他們間曾發生過什麽事,則現在隻有浪翻雲才知道。她為何要暗地去見他三次之多呢?是否因她亦愛上了這天下無雙的劍手。這一老一少兩個人,各想各的,想得如癡如醉。

朱元璋最先回醒過來,奇怪地打量韓柏,道:“專使雙目露出溫柔之色,是否也想到一些永遠不可能得到的美女?”

韓柏一震醒來,忙道:“不!我隻是想到皇上和言齋主那三天的醉人情景,忍不住心生向往吧!”

朱元璋大生好感,但又沉思道:這人顯是心中藏有不利於我的秘密,否則不會這麽渴求得到我的特赦,我定須找人對他深入調查,若發現不利於我的事,隻好將對他的喜歡擺在一旁,毀掉了他。這想法使他更珍惜眼前和這奇特的年輕人相處的時刻,出奇地溫和道:“唉!朕不知有多少年未在人前真情流露,不過現在朕的心情好了很多,靜庵曾說過朕做人太側重現實和功利,也是她最欣賞卻也最不喜歡的地方,但肯定亦是朕成功的原因。”

韓柏籲出一口氣道:“小子真的渴想知道還有的那幾個人是誰?”

朱元璋忽地有點意興闌珊,挨在龍椅上道:“第七個是龐斑愛上了的女人靳冰雲,到今天當她成為了靜庵的繼承人後,朕才知道靜庵和龐斑間發生了一些非常玄妙的事。以前朕總以為龐斑因敗給了靜庵,被迫退隱。現在始知道個中的情形是非常複雜的。”

韓柏一震道:“那第八個人定是秦夢瑤,對嗎?”

朱元璋一震道:“好小子!朕愈來愈欣賞你了,若讓朕見到這天下第一仙女,朕必不顧一切得到她,以填補這輩子最大的錯失和遺憾。”

韓柏不能置信地瞪大眼睛看著“情敵”,暗忖若讓他知道秦夢瑤會委身下嫁自己,定然頭顱不保。

朱元璋銳利的眼神回望他道:“你為何以這樣的眼神看朕?”

韓柏心中暗驚,知道絕不能在這人麵前稍出差錯,否則就是閹割或斬手剜舌之禍,歎道:“皇上剛才那幾句話若出自像我這樣的小夥子之口,是絕不稀奇,但由皇上說出,便可見皇上對言靜庵種情之深,實到了不能自拔的程度。”

朱元璋沒好氣地盯了他一眼,像在說這些話豈非多餘,若非不能自持,怎會因聽聞言靜庵的死訊後,做出平時絕不會做的事呢。他沉吟片晌後道:“橫豎告訴了你八個人,最後一個不妨一並說與你知吧,她就是浪翻雲過世了的妻子紀惜惜。”

這句話完全出乎韓柏意料之外,瞠目結舌,竟說不出話來。朱元璋沉醉在昔日的回憶裏,眼中蒙上失意的哀色,平靜地道:“那是朕納陳貴妃前的事了,朕不斷找尋能使朕忘記靜庵的人,即使一刻也好,在宮內找不到,朕便微服出巡,終於遇上紀惜惜,那時她是京師最有名的才女。以朕的權勢,想得到她實易如反掌,可是朕卻舍不得用這種方式娶得她,更怕的是她會恨我和看不起我,唉!”韓柏這時對朱元璋大為改觀,暗想原來他竟有這麽多黯然神傷的往事。

朱元璋回到了往日的某一個夢裏,眼睛濕潤起來,卻一點不激動,柔聲道:“朕為了她,努力學習詩詞,好能和她溝通,三個月內,每晚溜出皇宮去見她,她對朕亦顯得比對其他人好,可是有一天朕再去找她時,隻得到她留下的一封信。這多麽不公平,她隻認識了浪翻雲一天,便跟他走了,朕卻連她的指尖都未碰過。隻有和她在一起時,朕才能忘卻靜庵,但卻終究失去了她。”

韓柏暗忖這隻是你的愚蠢,若換了是我“浪子”韓柏,保證已得到她的身體很多次了。忍不住問道:“浪翻雲奪了皇上所愛,為何皇上仍不恨他呢?”

朱元璋苦笑道:“當時我恨得要將他千刀萬剮,以泄心頭之憤,故下令全力攻打怒蛟幫。後來惜惜病逝,唉!天妒紅顏,朕亦恨意全消,隻想見見浪翻雲,看看朕有哪個地方比不上他。”

韓柏道:“皇上不要怪小子直言,皇上敗給浪翻雲,可能是因為太現實了。”

朱元璋霍地一震,往他望來,如夢初醒點頭道:“你說得對,浪翻雲和龐斑所追求的都是毫不現實的目標,那正是最能吸引惜惜和靜庵的超然氣質。你看!上天是多麽捉弄人,朕竟和這兩個頂尖高手有著這麽奇異的關係。”

看著這天下最有權勢的人無限唏噓的樣子,韓柏心生感觸,好一會後道:“剛才皇上說不東征倭子,有兩個原因,皇上已說了一個出來,那另一個原因又是什麽?”

朱元璋從沉思裏回醒過來,雙目恢複了先前的冷靜銳利,淡淡道:“因為倭子仍有運氣!”

韓柏失聲道:“什麽?”

朱元璋道:“若非有運,百年前忽必烈派出的東征艇隊,為何會因海上的風暴铩羽而返?此事使朕現在不敢造次。”

韓柏啞口無言。朱元璋吐出一口氣後道:“好了!現在由朕說出信的內容,再由專使以貴國文字寫出來吧。”韓柏最不願發生的事,終究迫在眉睫了。

韓柏把心一橫,咬牙道:“請皇上恕罪,這封信小使臣不能寫。”

朱元璋先是微一錯愕,接著兩眼一瞪,射出兩道寒芒,語氣裏多了幾分令人心顫的冰冷殺機,道:“為什麽?”

韓柏大是凜然,知道眼前此君喜怒無常,一個不好,立時是殺身大禍。眼光亦毫不避忌,故示坦然地迎上朱元璋的目光歎道:“這就是小使臣剛才為何如此渴望得到皇上特赦權的原因。唉,小使不知應由何說起,這次我們起程東來時,敝國王曾有嚴令,要我等謹遵貴國的入鄉隨俗規例,不準說敝國語言,寫敝國的文字,以示對貴國的臣服敬意;若有違規,必不饒恕。唉!其實小使臣已多次忍不住和陳公及謝大人用敝國語言交談。嘿!”接著又壓低聲音煞有介事道:“說話過不留痕,不懼敝國王知道,可是若寫成此信,那就是罪證確鑿,叫小使臣如何脫罪?”

朱元璋聽得啼笑皆非,暗忖個中竟有如此因由,竟釋去剛才對他渴求特赦懷疑的心,哂道:“隻要正德知道專使是奉朕之命行事,怎會怪專使呢?”

韓柏苦著臉,皺著眉道:“唉!敝國王表麵上或者不說什麽,可是心裏一定不大舒服,責怪小使臣不聽他的命令,那……對我日後的升擢會大有影響。”

朱元璋大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點頭道:“想不到你年紀雖輕,卻已如此老謀深算,這說法不無道理。”沉吟片晌,道:“不過朕說出口的話,亦不收回,信定須由專使親書,隻是用什麽文字,則由專使自行決定吧!”

韓柏如釋重負舒了一口氣道:“小使臣遵旨,不過請皇上莫怪小使臣書法難看,文意粗陋就成了。唉!小使臣在說的方麵一點問題都沒有,寫就有點困難。”

朱元璋心道這才合情理。直到此刻,他仍未對韓柏的身份起過半絲疑心,關鍵處當然和楞嚴犯同一錯誤,就是謝廷石和陳令方兩人如何敢冒大不韙來欺騙他,哪想到其中有這等轉折情由。所以才會給韓柏以這種似通非通的借口搪塞過去。

朱元璋伸出手指,在龍桌上一下一下地敲著,眼神轉暗,不知心裏想著什麽問題。韓柏心驚膽跳,如坐針氈,渾身不舒服,又不敢出言打斷這掌握天下生殺大權的人的思路。

朱元璋忽地望向他道:“暫時不用寫信,專使先回賓館休息吧!”

韓柏不敢透露心中的狂喜,低著頭站起來,依陳令方教下的禮節,恭敬叩頭後,躬身退出書房,到了門外,發覺自己渾身冷汗。

化身成采花大盜薛明玉的浪翻雲,沿街而行,落花橋已在望。街上行人如鯽,肩摩踵接,不愧天下第一都會。這時一位鮮衣華服,身配兵器,趾高氣揚的年輕人,談笑著迎麵走來。浪翻雲一看他們氣派,就知這些狂傲囂張的年輕人若非出身侯門巨族、官宦之家,便是八派門下,或是兼具這多重的身份。他微笑著避到一旁,以免和這些人撞上,生出不必要的麻煩。

隻聽其中一人道:“誰敢和我打賭,我楊三定能得親秀秀小姐的芳澤!”

另一人嘲道:“不要那麽大口氣,莫忘了上個月你才給我們京城最明亮的夜月弄得差點自盡。”接著壓低聲音道:“而且聽說秀秀小姐早愛上了龐斑,你有何資格和人爭寵?”

又有人接口笑道:“我想除了浪翻雲外,誰也不夠資格和龐斑競爭的!”

嬉笑聲中,眾人擦身而過。浪翻雲為之莞爾,搖頭失笑,隨即踏上落花橋。即將入夜,秦淮河在橋下穿流而過,名聞天下的花艇往來穿梭。管弦絲竹之聲,夾雜在歌聲人聲裏,**漾河上。浪翻雲忽然酒興大發,不管是什麽酒,隻要是酒就行了。他按著橋邊的石欄,定神地注視著似靜又似動的河水,記起了初會紀惜惜的情景,一股揮之不散的憂傷,泛上心頭,人事全非,河中的水亦不是那日的河水了。生命無恒常!當惜惜在他懷中逝去時,他想到的隻有一個問題:生命為的究竟是什麽?這想法使他對生命生出最徹底的厭倦!他亦由此明白了百年前的傳鷹為何對功名權位毫不戀棧,隻有超脫生死是唯一的解脫。惜惜的仙去,改變了他的一生,就在那一刻,浪翻雲變成能與龐斑抗衡的高手。因為他已勘破一切,再無任何牽掛,包括生命本身在內。

生無可戀!這些想法像秦淮河的河水般灌進他的心湖內,激起了漫漫波瀾。淚水忽由他眼中不受控製地流下來,滴進秦淮河裏。自和左詩在一起後,他把心神全放在外麵的世界處,可是在這一刻,他卻像一個遊子回到闊別久矣的故鄉般,再次親吻久違了的泥土,觸到深藏的傷痛。就是在這橋下的河段裏,他邂逅紀惜惜。落花橋是個使他不能抗抑情懷波動的地方,沒有人可以了解他對紀惜惜的深情,當然!言靜庵是唯一的例外。

“你來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噢!爹!你老人家哭了,是否想起了可憐的娘?”浪翻雲有點猶豫,最後還是點了頭。

那女子語氣轉寒道:“原來爹是在想娘之外的女人,否則不會猶豫不安。”

浪翻雲心中一驚,暗忖此女的觀察力非常靈銳,禁不住側頭往她看去,立時渾身一震。世間竟有如此尤物!在他見過的女子中,隻有言靜庵、秦夢瑤、紀惜惜和穀姿仙可和她比擬。

她坐在一輛式樣普通的馬車裏,掀起簾幔靜靜地瞧著他,美目裏神色複雜至難以形容,柔聲道:“爹你身體震了一下,是否因我長得和娘一模一樣?”接著微微一笑道:“我特別為爹梳起了娘的發髻,戴了她的頭飾,又穿起了她的衣服,你看我像娘嗎?”

浪翻雲心底湧起一股寒意,他聽出了這“女兒”心底的滔天恨意。駕車者身材瘦削,帽子蓋得很低,把臉藏在太陽的陰影裏,看不到麵貌,亦沒有別轉頭來打量浪翻雲,予人神秘迷離的感覺。浪翻雲收斂了本身的真氣,因為他察覺出駕車者是個可與黑榜高手相埒的厲害人物,一不小心,會被對方識破自己的身份。這人究竟是誰?

浪翻雲大感好奇,從對紀惜惜的深情回憶裏回過神來,裝作慚愧地垂下頭,啞聲道:“你仍怪爹!仍不肯原諒我嗎?”

這正是浪翻雲高明的地方,裝作哭沙啞了喉嚨,叫這絕世美人分辨不出他聲音的真假。這落花橋非常寬闊,可容四車並過,此刻馬車停在橋側,並沒有阻塞交通。

女子淡淡凝注著浪翻雲,幽幽一歎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就是女兒為何約爹到橋上相見的原因,那是娘一生的寫照,是個事實,原諒與否算得什麽呢?女兒要的東西,爹帶來了沒有?”

浪翻雲想起薛明玉,一聲長歎,沙聲如舊道:“女兒真的想對付朱元璋?”

女子劇震道:“閉嘴!”

忽然間,浪翻雲知道了女子是誰,那駕車的人又是誰。若非是浪翻雲,否則誰能一個照麵就識穿對方的底子。薛明玉的女兒就是朱元璋最寵愛的妃嬪陳貴妃,駕車的人則是朱元璋的頭號劊子手楞嚴。推論看似簡單,其中卻經曆了非常曲折的過程。

首先引起浪翻雲想到的是何家女子如此美豔動人,何人武功如此造詣深厚?當然,若非薛明玉曾提過女兒和朱元璋有關,以京城臥虎藏龍之地,他一時不會猜到兩人身上。就是沿著這寶貴的線索,他用言語詐了陳貴妃一著,而陳貴妃的口氣反應,適足表露出她慣於頤指氣使的尊貴身份。以她的身份,想私下到這裏來會他,是絕不容易的,除非有楞嚴這種東廠頭子的掩護,她才可以在這裏出現,不會給宮內其他人知道。浪翻雲敢打賭,若事後調查陳貴妃此刻的行蹤,必會有個令朱元璋毫不起疑的答案,例如去清涼寺還神等,這是楞嚴可輕易辦到的事。馬車禦者座上的楞嚴,仍沒有回過頭來,但浪翻雲卻感應到對方一發即斂的殺氣,顯示他對自己動了殺機。

陳貴妃麵容恢複平靜,歉然道:“對不起!這等話絕不可說出來,所以女兒失態了,究竟取到東西了沒有?”

這回可輪到浪翻雲大感為難。原本他打定了主意,將藥瓶交給這女兒後,拂袖便走,可是現在察覺陳楞兩人牽涉到一個要對付朱元璋的陰謀,怎還能交給對方?更使他頭痛的是,如何可以應付楞嚴這樣的高手而不暴露自己真正的身份?

陳貴妃黛眉輕蹙道:“不是連這麽一件小事,爹也辦不到吧!”她每個神態,似怨似嗔,楚楚動人,真是我見猶憐,難怪能把朱元璋迷倒。

浪翻雲歎了一口氣道:“若爹拿不到那東西,你是否以後都不認你爹了?”

陳貴妃秀目射出令人心碎魂斷的淒傷,道:“爹是第二次問女兒同樣一句話,你若是關心女兒的事,為何還不把藥交出來?”

浪翻雲進退兩難下,歎道:“藥是取到了,現在卻不在爹身上。”說到這裏,心中一動,感應到楞嚴正以傳音入密的功法,向陳貴妃說話,忙運起無上玄功,加以截聽。

所謂傳音入密,其實是聚音成線,隻送往某一方向目標,可是聲音始終是一種波動,隻不過高手施展傳音功法時,擴散的波幅被減至最弱和最少,但仍有微弱的延散之音,碰上浪翻雲這類絕頂高手,便能憑著深厚玄功,收聽這些微不可察的“餘音”。隻聽楞嚴道:“好家夥,他察覺到我們的密謀,東西定在他身上,下手吧!”

陳貴妃仰起人見人憐的絕世嬌容,往浪翻雲望去,幽幽道:“娘臨終前,要女兒告訴爹一句話,爹想知道嗎?”

浪翻雲暗呼此女厲害。若非他截聽到楞嚴對她的指示,定看不破她的口蜜腹劍,暗藏禍心。因為她的表情神態實在太精彩了,難怪朱元璋都給她瞞住。浪翻雲裝出渴想知道的樣子,踏前一步,靠到車窗旁,顫聲道:“你娘說了什麽遺言?”

陳貴妃雙目一紅,黯然道:“爹湊過來,讓女兒隻說給您一個人聽。”

浪翻雲心知肚明這不會是好事,卻是避無可避,心中苦笑著挨到窗旁。陳貴妃如蘭的芳香口氣,輕噴在他臉上,柔聲道:“娘囑女兒殺了你!”同一時間,浪翻雲的小腹像被黃蜂叮了一口般刺痛,原來窗下的車身開了個小孔,一支長針伸了出來,戳了他一下。

浪翻雲裝作大駭下後退,“砰!”一聲撞在橋沿石欄處。簾幕垂下,遮蓋了陳貴妃的玉容。楞嚴揮鞭打在馬股上,馬車迅速開出,留下假扮薛明玉的浪翻雲一個人挨在石欄處。馬車遠去。就在這時橋的兩旁各出現了十多名大漢,往他逼來。浪翻雲眉頭大皺。原來陳貴妃刺中他那一針,淬了一種奇怪至極的藥液,以他的無上玄功,竟差點禁製不住,讓它侵進經脈裏。這還不是他奇怪的地方,而是這種藥液根本一些毒性都沒有,這豈非奇怪至極,照理陳貴妃既打定主意要殺死他這個“父親”,為何不幹脆把他毒死。想到這裏,靈光一現,一聲長嘯下,翻身躍往長流不休的秦淮河水裏。

“淡煙疏雨似瀟湘,燕子飛飛話夕陽;何處紅樓遙問訊,盧家少婦鬱金堂。”當浪翻雲躍進秦淮河時,韓柏正由葉素冬陪伴下,沿著水西街往西行,經過與落花橋遙遙相對的秦淮河橋,朝著“金陵四十景”之首,典雅幽靜,湖水碧澄,充滿江南園林特色的莫愁湖前進。自離開宮門後,一路上韓柏都沉默著,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在見朱元璋前,一切事情看來似非常簡單,但在見過這天下至尊後,很多本來很清晰的事,立時變得撲朔迷離。在陳令方和範良極口中的朱元璋,刻薄寡恩,手段毒辣殘狠,可是今天他見到的卻是朱元璋深藏的另一麵。在前呼後擁的禁衛軍護持下,兩人策騎進入莫愁湖的園林裏,踏著雨花石鑲成的石徑,往湖旁的外賓館馳去。

葉素冬微微一笑,指著波光粼粼的湖水中一座玲瓏剔透的小亭道:“這就是莫愁湖勝景之一的湖心亭,每逢煙雨蒙蒙之際,小亭有若砰萊仙境中的玉宇瓊樓,可惜專使來得不是時候,否則定能目睹其中美景。”韓柏一震清醒過來,唯唯諾諾,也不知有沒有聽進耳內去。

葉素冬乘機道:“聽說大人精通少林武功心法,這樣說起來還是自家人,大人可有興趣到敝派道場參觀?”

韓柏立時想起西寧派掌門之女,十大美人之一的莊青霜,腦筋活躍起來,嗬嗬笑道:“本使最愛研玩武技,禁衛長若肯指點兩手,是求之不得哩!”

葉素冬神秘一笑道:“那就由末將安排時間,到時再通知大人!”

眾騎經過了朱紅的曲廊,來到一座規模宏大,古樸大方的院落前。守在門前的侍衛迎上來,為眾人牽馬下鐙。韓柏的坐騎當然是靈馬灰兒,他和葉素冬殷殷話別後,親自帶著灰兒往一旁的馬廄去,吩咐下人好好服侍它,才踏進賓館裏。正廳布置古色古香,紅木家具雕工精細,牆上掛著字畫,韓柏雖不識貨,也猜到是曆代名家真跡。範良極大模大樣地躺在一張雕龍刻鳳的臥椅上,踢掉鞋子,正銜著煙管吞雲吐霧,不亦樂乎。兩旁各站著八名太監,八名女侍,那派頭比之獨坐書屋的朱元璋有過之無不及。

當下自有人迎上來,為韓柏拂掉身上的塵屑,斟茶遞巾,討好連聲,服侍他專使大人在範良極這“下屬”旁坐下。韓柏心中有氣,暗忖自己差點丟命,老賊頭卻在這裏享盡清福,一點不擔心自己的安危。可是礙於耳目眾多,又不能發作,唯有憋著一肚子氣喝悶茶。

範良極好整以暇,再吸了幾口醉草,揮退所有侍從,眯著眼斜看他道:“瑤妹走了!”

韓柏色變劇震道:“什麽?”

範良極道:“我不是不想為你留下她,可是給她的仙眼一橫,什麽話都說不出口來,她說快則兩天,遲則五日,必會回來。”

韓柏心中一陣失落,秦夢瑤始終不像左詩她們般依附著他,她有自己的想法和秘密,好像這次離開,事前沒有絲毫征兆,叫人完全猜測不出她的去向和目的。

韓柏歎了一口氣道:“她心脈受傷,遇上高手便糟透了,唉!叫我今晚怎能安眠?”

範良極漠然道:“你不用擔心,無論她在或不在,今晚你都不用睡覺。”

韓柏一呆道:“此話怎說?”心中奇怪為何範良極似乎對他見朱元璋一事竟毫不好奇追問,大違他一向的作風。

範良極兩眉一聳,興奮起來,從臥椅坐起了身,由懷裏掏出一張發黃的紙,攤在兩人間的小幾上,招韓柏一同觀看。紙上畫的是幅某處莊園的俯瞰圖,筆功粗略,但大小均合比例,準確清楚。那是一座依山而築的府邸,占地數百畝,廣闊非常,由百多間大小不一的房屋圍成八個四合院的建築群組成。高牆深院,結構宏大,建築精巧,布局隱含著某一種陣法和玄理。圖畫內注明哪間是會客室,起居室、膳房、作坊、廣場、閣樓、花園等,無有遺漏。

範良極指著莊園背後一片麵積達四十多畝的茂密樹林道:“這個楠樹林,每逢清明前後,會有上千隻白鷺飛來棲息,情景之壯觀,沒有看過的人想都想象不到。”

看著得意萬分的範良極,韓柏問道:“這是什麽人的府邸?”

範良極不答反問道:“你說這幅圖畫得如何呢?”

韓柏老實地道:“畫得很用心,不過畫者看來不大識字,連我都找到幾個白字錯字。”

範良極勃然大怒道:“去你的娘!我費了整年工夫,進出鬼王府十多次,幾乎命都丟了,隻換來你見你祖宗大頭鬼的幾句臭話。”

韓柏一震道:“什麽?”這就是鬼王府?接著色變低聲道:“你不是要我今晚到那裏去吧?恕本使不奉陪了,我還要養精蓄銳明早去見朱元璋哩!”

範良極憤然把紙圖收起,納入懷裏去,冷冷道:“好吧!若我今晚不幸失手給虛若無逮著,絕不會像你般沒有義氣把朋友供出來,你可安心高枕無憂了。”

韓柏見他動了真怒,忙摟著他道:“說說笑何必那麽認真,我怎會讓你這樣可憐兮兮的一個年輕小老頭去涉險?”

範良極斜眼看他道:“這是你自己說的,不要向我幾位義妹說是我逼你才好。”

韓柏知道落入老賊的陷阱裏,歎道:“你要我怎樣便怎樣吧!到鬼王府去究竟要幹什麽呢?”

範良極恢複興奮,笑道:“當然是湊鷹刀的熱鬧,現在全江湖的人都擠到那裏去了,據我剛得來的消息,每天都有人被鬼王府的高手擒著,挑傷了腳筋後擲出府外,不知多麽鬧哄哄的,怎可沒有我們的份兒?”

韓柏駭然道:“後果如此可怕,為何還要趟這渾水?”

範良極避而不答道:“不要說多餘的話,快隨我進去見你那三位等得心焦如焚的姐姐,趁還有點時間,一邊研究鬼王府的形勢,一邊聽你說朱元璋的事吧!”

在跌進河水前的刹那間,浪翻雲識破了陳貴妃的心機。她若非色目人,亦必與色目人有密切的關係。百年前蒙人之所以能征服中土,色目人曾出了很大的力,當時色目第一高手卓和座下能人無數,其中有一叫‘美娘子’的女人,精練毒物。她用毒的本領最使中原武林印象深刻,可慮處是在於“混毒”的手法。所謂混毒,就是將兩種或數種本身無毒的東西,合起來變成絕劇的毒,亦因此使人防不勝防。像浪翻雲這種蓋世高手,一生在黑道打滾,對各種劇毒都知得大概,可是現在被陳貴妃注進體內的藥液,他卻完全摸不清究竟有何作用。尤其因它全無毒性,很容易使人不將它放在心上,以為自己的體質足以抗拒,當遇上另一種刺激元素時,藥液因和合作用化為劇毒,已無從補救。而浪翻雲在躍進河水前,已猜到另一種催發劑,正是秦淮河的水,這也是敵人給他留下了唯一逃路的理由。

浪翻雲憑著體內精純無比,生生不息的真氣,再潛遊了許多的河段,在昏暗的天色中,由河水冒出頭來。一艘小艇破浪而至,艇尾搖櫓者是個高大雄壯的白發老人,神態威猛。浪翻雲暗忖來得正好,雙掌生出吸力,使身體附在艇底處,隻有臉部露出在艇頭水麵之上,除非近看兼又角度正確,否則在這樣的天色下,休想發現他的存在。

艇上傳來年輕女子的聲音道:“船頭風大,小婢為小姐蓋上披風好嗎?”

一個像仙樂般的女子語音“嗯”地應了一聲,接著是衣服摩擦的“沙沙”聲,那聲音非常悅耳動人的女子顯在加添衣物。她的聲音有種難以描述的磁性,叫人聽過就不會忘記。搖櫓的聲音在艇後傳來。浪翻雲的心神轉到陳貴妃和楞嚴身上,他們若發覺竟給他逃走了,定會發動手中所有力量來找尋他,想想亦是有趣。

艇上小婢的聲音又道:“小姐今晚真的什麽人都不見嗎?燕王他……”

那小姐幽幽一歎道:“花朵兒!秀秀今晚隻要一個人靜靜地想點東西。唉!想見我的人誰不好好巴結你,你定要把持得住哩!”

艇尾處搖櫓的老人插口道:“燕王棣活脫脫是個年輕的朱元璋,跟這樣的人來往是沒有好結果的。”

秀秀小姐嗔怪道:“歧伯!”

歧伯道:“小姐莫怪老漢直腸直肚,想到的就說出來。”

艇下的浪翻雲暗忖怎會這麽巧的,艇上竟是天下第一名妓憐秀秀。這搖艇的歧伯音含內勁,顯是高手,為何卻甘心為仆?看來憐秀秀的身份亦大不簡單。小艇慢了下來,緩緩往一艘豪華的花舫靠過去。浪翻雲心中一動,橫豎今晚尚未有棲身之處,不如就在憐秀秀的花船上找個地方,睡他一晚,任楞嚴如何神通廣大,也找不到這裏來。

戚長征搖頭失笑,來到他身旁早擠滿了人的長凳硬插進去,蹲到風行烈旁低聲道:“夥計,今天有沒有生意?”

風行烈微笑道:“小生意倒有一點,大行當卻沒有半單,叫我吃不飽油水,那些大行當都不知溜到哪裏去了。”

戚長征皺眉道:“真是奇怪至極,甄妖女究竟在玩什麽把戲呢?”

風行烈壓低聲音道:“我剛和老傑的手下碰過頭,根據敵人移動的跡象,老傑相信甄妖女已把主力撤出城外,動向不明。”

戚長征愕然道:“我們宰了莫意閑這麽天大的事,他們竟不在意嗎?”

風行烈道:“這還不是最奇怪的地方,甄妖女竟連搜查網也撤去了,幹前輩等正在仔細研究,是否應立刻乘機遁離險地?”

戚長征忽地臉色大變道:“不好!甄妖女的目標可能是柔晶,那樣她便可反客為主,不愁我們不送上門去。”

風行烈一呆道:“確是個頭痛的問題。”

戚長征霍地站起,斷然道:“風兄先回,小弟辦妥事情再來會你們。”

風行烈知他心念水柔晶,所以一有什麽風吹草動,都往這方麵想去,微笑起立,挽著戚長征的手擠出茶館外去,同時道:“假若戚兄估計無誤,此行凶險萬分,多我一把槍總聊勝於無,嘿!我才不信她能比我們更快找到水姑娘。”

戚長征感激道:“能交得你這朋友,不知是我老戚幾生修來的福分。”

兩人來到街上,長沙府的夜色在萬家燈火中亮如白晝,熱鬧升平,可是他們都沒有任何輕鬆的感覺。這花剌子模美女實在太叫人莫測高深。

順著大街走去,風行烈哂道:“橫豎倩蓮著我們以遊擊戰術牽製敵人,要搞得他們鶴唳風聲,不能安寢,不如我們索性大鬧一場,直接找上甄妖女,殺她一個人仰馬翻。”

戚長征一把揮掉戴在頭上遮著半邊臉孔的帽子,大笑道:“這話最對我老戚脾胃,不過記著打不過時就要撒腿溜走,莫要硬充英雄好漢。”

風行烈不理路人因戚長征大笑而側目,哈哈一笑道:“我根本不是什麽英雄好漢,隻是不慣做縮頭烏龜罷了!”

戚長征興奮道:“來!我請客,先喝兩杯以壯行色。”伸手搭上風行烈肩頭,沒進街上的人流裏去。

花解語來到魔師宮內龐斑居住的院落,黑仆迎上來道:“主人仍在高崖處凝立沉思,花護法似不應在這時驚擾他。”

花解語皺眉道:“他已一動不動地站了五天,不!我定要和他說上兩句話。”

已站了五日五夜的龐斑歎道:“解語你還沒有懷孕嗎?”

花解語想不到龐斑不但沒有責她來打擾他,還關心起她的事來,黯然搖頭,站到龐斑旁邊,道:“魔師你老人家在想什麽呢?”

龐斑淡淡一笑道:“我正回憶那十天在靜齋和靜庵朝夕相對的日子,一分一毫都沒有放過,又不時想起其他人,不知不覺站到現在這刻,唉!想不到回憶原來如此醉人。”

花解語強烈地想起韓柏,心中一酸,為何自己一輩子從不相信愛情,到了這年紀,偏鍾情於一個比自己小二十多歲的男子呢?情究竟是何物?

龐斑淡淡道:“靜庵去了!就在她仙去的一刻,我生出感應。靜庵啊靜庵!我龐斑為你放棄了一切達二十年,你亦為我獻出了最疼愛的徒弟,我們誰也不欠誰,可是為何我總覺得虧負了你?誰能為我解答這問題?”

花解語三日前已收到言靜庵的死訊,但因龐斑來了這高崖處靜立,沒有機會通告他,豈知他早知道了,輕震後一時啞然無語,說不出話來。

龐斑忽又岔開話頭道:“身具魔種的人,所有生機均給收斂了去,是不會使女子受孕的,解語你是白費心機。”頓了頓,眼中精光閃掠道:“有沒有鷹緣的消息?”

花解語道:“兩位少主均為此事努力追尋,一有消息,立刻會報上魔師。”

龐斑微笑道:“隻要知道他在哪裏,我會拋開一切,立即趕去與他見上一麵,看看蒙赤行的徒弟和傳鷹的兒子,究竟誰優誰劣。龐斑何幸!竟有機會再續師尊和傳鷹百年前未了之緣。”

花解語向往道:“魔師可否帶解語一起去,好讓解語作個曆史的見證人。”

龐斑失笑道:“你想見韓柏這小子才真,對不起,我安排了你回西域去,我雖不會直接插手夜羽的事,但亦不會橫加破壞,你乖乖給我回去,永不得再踏入中原,否則本人絕不饒你。”

花解語淒然道:“解語遵旨!”

龐斑語音轉柔道:“回去吧!生命總是充滿了無奈。回去吧!我還要多想一會。”

範良極和韓柏兩人身穿夜行衣,蒙著頭臉,一前一後,在星夜下的屋頂鬼魅般縱掠閃移,往清涼山上的鬼王府奔去。韓柏又喜又驚。喜的是這種夜行的生活刺激有趣,驚的是若遇上了鬼王,等於遇上裏赤媚那麽糟糕。“鬼王”虛若無在江湖上是個高深莫測的人物,而隻要知道當年裏赤媚隻能和他戰個平手,可知他多麽厲害。

韓柏閃到他藏身處伏下低聲問道:“是否見到來捉你這老盜的官差大哥?”

範良極怒瞪他一眼,冷然道:“用你的狗眼自己看看吧!”

韓柏嘻嘻一笑,煞有介事地微仰上身,往前麵望過去。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屋脊瓦背,直延至遠方山腳的樹林處。在這片密林的上方,隱見數點閃爍跳動的火光,像懸在虛空中的星星那樣,隻不過強烈刺眼多了。韓柏細心一想,知道那是位於清涼山上的鬼王府,火光爍動正是鬼王府後院的燈火,由這角度看去剛好隔著楠樹林,風吹樹搖,形成詭異的視像。

韓柏一呆道:“有什麽好看的?”

範良極嘿然笑道:“對不起!我應該說用你的狗耳聽聽才對。”

韓柏憤然勁聚雙耳,立時收到左方屋處傳來夜行人掠過去遠的風聲。

範良極冷冷道:“不懂用耳的人,最好不要上夜街,否則丟了小命還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韓柏雖然心中佩服,口頭卻不讓道:“人耳當然及不上狗耳的靈銳。”

範良極一肘挫向他肋下軟弱處,冷喝道:“不要亂吠,來吧!”伏身前躥,箭矢般投向遠處另一屋脊上。

韓柏悶哼一聲,忍著痛楚依循著名震天下的獨行大盜的路線,緊追在對方身後。轉眼間,兩人撲至清涼山腳下,上方的鬼王府燈火閃耀,照亮了樹林的上方,透著淒迷神秘的色彩。

範良極看韓柏學他蹲在一塊巨石後的草叢裏,道:“想進鬼王府的人,都看中了這片後山的楠樹林,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潛進鬼王府的後院去,豈知正中鬼王的詭計。”

韓柏一呆道:“這麽大片樹林,除非數以千計的衛士來把守,否則怎能阻人進去?”

範良極曲指頭敲他的大頭一下,笑道:“讓我指點你這小子吧,楠樹林內樹與樹間纏縛著肉眼難見的細線,隻要觸上,即會發出警報。不過這還不是厲害處,因為夠膽闖鬼王府的都是高手,這些線絕瞞不過他們,難搞的是宿在林內的鳥群,隻要有人經過,突然驚飛,比任何警報更可靠。”

韓柏愕然道:“那為何你又帶我到這裏來,不是擺明玩我嗎?”

範良極胸有成竹,悠閑地挨在石上,微笑道:“小夥子!給點耐性吧!很快就有好戲上演了。”

話猶未已,山上的楠樹林裏驀然響起鳥兒尖嘶和拍翼的響聲。接著附近所有鳥兒聞聲響應,離林而起,一時林上漫漫夜空,盡是鳥鳴鳥飛的喧鬧聲。韓柏暗忖原來聲勢會是如此驚人,難怪瞞不過鬼王府的人。不知是誰夜闖鬼王府呢?

範良極道:“機會來了,莫要錯失,無論發生什麽事,記得緊跟我身旁,讓我可保護照顧你這渾小子。”說到最後第二句,他早掠出十丈開外。

韓柏細察宏偉府第的每一角,與範良極所繪的圖樣分毫不差,讚道:“你若老得沒有能力偷東西,大可轉行畫春圖。”

範良極低咒兩句,道:“燈火處是正院內的練武場,看來那剛闖進來的人頗有兩手,否則鬼王府的人早轟走他了,哪有閑情像現在般和他聊天。來!我們去看看。”

範良極雙耳一陣聳動,倏地一拉韓柏,撲落後園,沿著一道長廊往前奔去,又一拉韓柏,閃入廊舍間一個小園的假石山後。韓柏知趣不作聲。風聲響起,兩道人影在長廊掠過,轉往右方去了。

範良極低聲道:“這是鬼王手下二十銀衛的人物,這批人當年隨鬼王南征北討,實戰經驗豐富無比,即使武功比他們高的人,也會因不夠狠和辣,致敗在他們手下,你要小心,他們都穿銀衣,非常易認。好!我們走!”

韓柏集中心神,把魔功提至極限,幾乎是貼著範良極的背脊穿房過舍,撲向廣場去。兩人再避過幾起巡邏的衛士,最後來到廣場東側一所無人的飯廳裏,潛到窗台下,一起伸頭往光若白晝的廣場望去。十多名銀衣大漢,手拿火把,分立廣場四周,隱然包圍著卓立廣場中央的一名鬢發如銀的老人。

範良極道:“原來是他,看來無論平日怎麽清高的人,都會起貪念。”

韓柏好奇道:“是誰?”

範良極正想回答,見兩男一女由廣場對麵的屋舍悠然走出,其中一名師爺模樣的人笑道:“對不起!鬼王今晚沒有興趣見未經預約的客人,招我們來打發謝樸兄。”

韓柏忘了追問範良極,細心打量著在那師爺旁的兩個人。那女的年紀在四十許間,生得像母夜叉般醜陋嚇人,一望就知是臭脾氣的人。那男的高瘦挺直,站在兩人間,自然而然使人從他的神態和氣度,察覺出他是地位最高的領導人物。

韓柏透了一口涼氣道:“若非我知道鬼王仍龜縮屋內,必然會猜這高瘦漢子是鬼王,誰能有這種氣勢。”

範良極眼中露出讚賞之色,傳音進他耳內道:“算你有些眼光,這人是……”

外麵那銀發老者仰天一陣大笑,打斷範良極的話,笑聲倏止,身子輕晃下,冷冷地望著那高瘦漢子,皮肉不動地道:“閣下是否昔年曾助傳鷹大俠一臂之力的鐵存義大俠的後人?”

謝樸眼中驚訝之色一閃即逝,狂氣大收地道:“本人一向尊敬鐵大俠,故絕不願與鐵兄動手,隻不知若謝某現在離去,鐵兄會否攔阻?”

範良極在韓柏耳旁冷笑道:“現在才知怕,真是後知後覺,這鐵青衣是虛夜月的三個師父之一,武功僅次於鬼王,因為一向非常低調,江湖上知悉其人者極少,我倒要看看謝樸如何脫身。”

一個破鑼般的粗聲在場中響起,原來是那醜婦在說話,隻聽她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謝樸你剛才驚起宿鳥,理應知難而退,不要以為詐作要見府主,就可掩飾你闖府之罪。”

那師爺接口道:“念在你還沒有傷人,我惡訟棍霍欲淚代你求鐵老一個情,隻要你留下一指,即可離去。”韓柏心中暗歎,這是擺明要與這個什麽蘇杭高手過不去了。

範良極乘機在他耳旁迅速介紹道:“這惡棍和你這**棍最不同的地方,就是真的使得一手好棍,和那‘母夜叉’金梅都是鬼王府座下四小鬼的人物,非常不好惹。”

韓柏暗叫一聲娘!到了身在虎穴,範良極才說這個如何厲害,那個如何厲害,分明在坑他。

謝樸仰天一陣長笑:“謝某再說下去,反叫你以為我怕了你們,哼!我既然敢來!就有信心離去,請了!”倏地後退,大鳥般往後躍起,轉眼間沒入黑暗裏。

範良極和韓柏麵麵相覷,為何場中鬼王府的人沒有半點追趕的意思?念頭才起,東麵的屋脊上傳來謝樸的驚叱,接著是兵刃交擊的聲音,原來另有鬼王府的人把他截著,隻看鐵青衣和那十多個持火把衛士冷靜安然的表情,就知謝樸凶多吉少。韓柏心中凜然,鬼王府果是高手如雲,隻是眼前三人,便叫他和範老鬼難以應付。

範良極神色變得凝重無比,湊過來道:“他們三人為何還不滾回去,留在這裏喝西北風?”

韓柏下意識地縮低寸許,驚疑道:“若要留下手指,你最好代為辦妥。”

鐵青衣的聲音剛好在廣場中響起道:“何方高人大駕臨,何不出來一見?”

韓柏和範良極遍體生寒,心想此人若能如此發覺到他們的行蹤,功力豈非駭人至極。要知範良極乃天下群盜之王,最善潛蹤隱匿之術,要發現他談何容易。韓柏則身具赤尊信的魔種,自然而然擁有了這不世高手的特質功力,當他蓄意避人耳目,除了龐斑等絕頂高手外,誰能如此輕易發現他的蹤影?廣場四周衛士持著的火把獵獵作響,深秋的寒風呼呼吹拂。

範良極傳音道:“不要答話,他可能在試我們。”韓柏頭皮發麻,點了點頭。最初來此想偷窺虛夜月的興奮心情,**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