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代權臣

地擁金陵勢,城回江水流。應天府位於長江下遊,東有鍾山為屏障,西則長江天險,氣勢磅礴,有龍盤虎踞之勝,更握水陸交通要樞,乃古今兵家爭戰必取之地。遠在春秋戰國時代,吳王夫差派人於此築城冶煉青銅器,稱之為“冶城”。越滅吳後,在秦淮河邊另起一座土城,稱為“越城”。越被楚滅後,楚威王又在清涼山上築了一座新城,取名“金陵邑”,金陵的名稱始於此。三國時代,赤壁之戰後,東吳的孫權遷都金陵,改稱建業,翌年在石頭山金陵邑原址築城,取名石頭城。依山築城,因江為池,形勢險要,有“石城虎踞”之稱。此後東晉、宋、齊、梁、陳均以此為都,成為南北爭戰中決定成敗的重鎮。

當年朱元璋一統天下,在定都的問題上,請來群臣商議,眾臣紛陳己見,提出洛陽、關中、汴梁等地。其中虛若無和劉基兩人力主仍以元人首都北平為都。兩人以元人都於此後,因其武功之盛,版圖之廣,早成了天下向往之中心,水陸交通,皆發軔於此。東出則山海關,至錦州遼河;南經涿縣、河間,達山東及東南各省;西北出居庸關、通察哈爾、綏遠及外蒙;北出古北口,至熱河,實乃天下軍事交通經濟無與匹敵的要塞。冠蓋往來之盛,甲於金陵(建業)。其時為了這南北兩大都會的選擇,頗有一番爭論。虛若無更提出自古以來,每逢分裂之局,均是北必勝南,偏安南方者最後莫不被北方所滅,屢應不爽。

可是朱元璋久戰求安,終不納兩人之議,道:“所言皆善,唯時有不同耳!長安、洛陽、汴梁實周、漢、唐、宋故都。但平定之初,民未蘇息,若建都於彼,供給力役,悉資江南,重勞其民;若就北平,宮室亦不無更作。建業,長江天塹,龍盤虎踞,足以建國。臨濠前江後淮,有險可恃,有水可漕,朕欲建為中都,何如?”眾臣唯有稱善,就此以金陵為都,易名應天府,以示上應天德,成立大明。北平則改名順天府,封與軍功最大的兒子燕王朱棣,北方遂落入其掌握上,於此亦可知謝廷石實乃天下十三布政使司裏,最有權勢的邊疆大臣。

這掌握著大明命脈的古都應天府,城區麵積廣闊。長江自西南橫穿城北,豔名著天下的秦淮河由城南入,繞城西再北流入江。秦淮河入江前的河段,兩旁青樓林立,大多是曆史悠久,國勢雖有興衰,但這段河岸總是熱鬧非常,以另一種醉生夢死的方式存在著。江河兩岸平原千裏,東有寧鎮山脈與富饒的長江三角洲相連,房舍連綿,名勝古刹,說不盡的千古風流。

這時官船正在波平如鏡的秦淮河上,緩緩靠向岸旁去。八艘京師的水師船布防在河的兩岸和前後,阻截其他船隻的接近。碼頭外遠處是狀如伏虎的清涼山,山上是逶迤蜿蜒、昂首挺立的崢嶸石岩和古老牆堡,那就是石頭城的遺址。韓柏、範良極、謝廷石、陳令方等全齊集船旁,等待下船的時刻。岸上架起了兩個高達四五丈的爆竹塔,“劈劈啪啪”火光爍跳中由下往上燒去,送出了大量的濃煙和火屑的氣味,平添熱鬧的氣氛。碼頭旁的空地上排開十多列甲冑閃閃、怒馬鮮衣的禁衛軍,旗幟飄揚,好不威風,若不是見慣場麵的人,隻看那陣仗便要心膽俱寒。

韓柏正是從未見過這類場麵的人,低聲向身旁的範良極問道:“歡迎我們何須如臨大敵似的來了近千人,是否識破我們,布局坑害?”

範良極見他唇青臉白,忍著笑,向身後以輕紗籠麵的四女道:“四位專使夫人,請看你們的夫君大人,如此膽小如鼠,是不是配做你們的夫君?”

左詩、柔柔和朝霞三人正心驚膽顫,比韓柏還不如,哪有回答的心情。恬然仙立的秦夢瑤悠然道:“武功像他那麽高明的人總還有,但武功到了他那水平而膽子這麽小的,卻是絕無僅有,該不該算難能可貴呢?”

範良極愕然道:“夢瑤在貶他還是讚他?”

藏在麵紗裏,散發著驚人神秘美的秦夢瑤幽幽一歎道:“夢瑤已沒有回頭路可走,唯有凡與他有關的事全朝好的一麵想。除此外還能怎樣呢?”

韓柏最怕秦夢瑤不欣賞他,聞言魔性大發,膽怯一掃而空,腦筋變得靈活無比,兩袖一拂,霍霍生風,挺起胸膛擺出官款,傲然道:“讓我樸文正演一台好戲讓各位欣賞,叫你們永誌不忘。”

範良極見他像變了另一個人的,放下心來,用肩頭撞了他一記,提醒道:“記著是你先走!”

隆隆聲中,官船泊到碼頭去,自有人牽纜係船,降下跳板。驀地岸上近千的禦林軍向前迎來,接著左穿右插,井然有序地變化出不同的陣式,配合著飄揚的旗幟,既威風又好看。然後分成兩組,潮水般往後退去。鼓樂喧天聲裏,兩個策著特別高大駿馬、裝飾華麗的官兒,穿過禁衛軍讓出來的通道,昂然往登岸處緩馳而至,派勢十足。

陳令方靠了過來道:“左邊那身材瘦高,長著五柳長須的人就是胡惟庸。唉!真不明白他為何會親來迎迓。”

範良極向韓柏提點道:“看吧!老胡旁的人麵白無須,體型陰柔的人就是六根不全的閹寺。”又問陳令方道:“那是何人?”

陳令方定睛一看道:“說真的,我真不明白皇上為何如此重視你們,這人是宮中最有權勢的大太監司禮監正四品的聶慶童公公,此人心胸極窄,最愛被吹捧,須小心應付,因為說起來他還是楞嚴的頂頭上司。噢!他們下馬了,我們應該下去哩。”

韓柏吸了一口氣,隻覺心中充滿信心,從容走下船去。範良極搶前兩步,作領路狀,倒似模似樣,平添韓柏這假貨不少威勢。跟著是謝廷石和陳令方,後麵看似弱不禁風的秦夢瑤等,在那四名怒蛟幫女幫眾假扮的侍女的扶持下,蓮步款擺走下船去。接著是謝廷石那三名近身侍衛和範豹等捧著貢品的人,倒也頗有一番使節團來朝的氣象派頭。

當韓柏和範良極踏足岸上,樂聲收止,一片莊嚴肅穆的氣氛。韓柏唱了一個喏,一揖到地嚷道:“高句麗右輔司樸文正,奉高句麗正德王之旨,向大明天子問好!”他照足陳令方指導,擺出官場架式,龍行虎步,胡聶兩人雖嫌他嫩得可以,但看到他的氣度,卻甚是順眼,心想此子年紀輕輕,便成了高句麗的正二品高官,除了有家勢外,當有幾分本領,反對他重視起來。

胡惟庸和聶慶童連忙還禮。互相客氣時,韓柏乘機打量這權傾天下的中書丞相。隻見此人身材瘦削,年紀五十上下,相貌堂堂,但臉色陰沉,細長的眼神采充足,但眼珠溜轉不定,可見天性奸詐險惡,滿肚子壞水,使人想不明白為何朱元璋如此雄才大略的人,會倚之為左右手。

司禮監聶慶童訝異道:“英雄出少年,樸專使年紀輕輕卻位高權重,已使人驚奇,華語又說得這麽好!”

範良極截入道:“公公有所不知了,樸專使是我國有史以來最出色的神童,三歲便懂得寫字計數、六歲舞劍、十二歲便……嘿!懂得……嘿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明白啦。”說完用下頷朝身後四女點了點。

胡惟庸嗬嗬笑了起來。聶慶童當然笑不出來,暗忖這像頭老猴的侍衛長真不識相,明知自己沒有泡妞的本領,偏提起這方麵的事。

胡惟庸目光落到韓柏另一方的陳令方身上,微微一笑道:“陳公你好!上次一會,至今不覺三年,歡迎你回來共事,同為天下眾生盡一番力。”

陳令方忙說了番謝主隆恩,又感激胡丞相提攜的話。韓柏和範良極交換個眼色,同時想到明知這胡惟庸乃一代奸相,但此刻侃侃言來,倒充滿了慈和關懷的神氣,讓人很難憎恨他,可見這就是他的魅力了,縱使笑裏藏刀,還是叫人受用。

胡惟庸又向謝廷石道:“謝大人此次護送有功,本相必會如實報上,讓皇上知道大人的辛勞。”

謝廷石慌忙道謝,若非韓柏和範良極知道兩人間勢如水火的關係,真會誤以為謝廷石感激涕零。

範良極有點不耐煩起來,道:“胡丞相,聶公公,這次我們帶來的貢品,清單早遞上貴朝,不如我們先行點收,作好移交的手續,本衛也可放下肩上重擔。”

胡惟庸向聶慶童恭敬地道:“有勞聶公公!”聶慶童顯對胡惟庸恭謹的姿態甚為受用,欣然和範良極辦事去了。

胡惟庸稍為湊近韓柏,眼光巡視了秦夢瑤等兩遍後,親切地低聲道:“專使大人不但眼光獨到,還手段高明,待本丞相找一晚在秦淮河的花艇上擺一席酒宴,請來天下第一名妓憐秀秀,包管大人樂得忘返貴國。”

韓柏正中下懷,使了個眼色,表示歡迎至極,暗想這奸人怕也是色鬼一名,幸好秦夢瑤等有紗巾蓋著絕世豔容,否則他向自己討一個來玩玩,那就有麻煩了。

胡惟庸忽地想起了什麽似的,欣然道:“為了迎接專使大人,本丞相特地找人教了我幾句貴國語言,請指教。”接著一口氣說了七八句高句麗話。

陳令方一聽魂飛魄散,這幾句話全是頌詞,讚美高句麗的文化風光,最要命是最後兩句,是希望能有機會到高句麗一遊,不知韓柏會不會盡地主之誼。這是必須回應的話。韓柏有多少斤兩,他最清楚,不心驚色變才怪。

韓柏聽畢扮出震驚的表情,回頭向兩人誇張地道:“難怪直海大人回國後,對胡丞相讚不絕口,你們看吧!他不但治國了得,語言方麵也是無可比擬的天才,比我們說得更好,就像仙樂般悅耳動聽。”陳令方和他早有默契,一邊附和,乘機猛點頭,向韓柏示意,著他表示讚同。

不要看韓柏平時傻兮兮的,每逢緊要關頭,腦筋便比任何人都清醒機敏,向胡惟庸笑道:“蒙丞相誇讚和厚愛,小官怎敢不從?”

陳令方聽得心悅誠服,暗歎這人胡謅亂混的功夫,確是高人一等。胡惟庸如此老謀深算,官場經驗豐富的人,也給他騙過,陪著笑了起來。

此時點算完畢,移交手續完成,範良極和聶慶童兩人談笑風生地回來。韓柏和陳令方對望一眼,都知道範良極定是向聶慶童施出了“先禮後交朋友”的無雙秘技,會心微笑起來。

胡惟庸道:“各位舟車勞頓,明朝又要進宮見皇上,現應好好休息。”笑著向聶慶童點頭示意。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中書丞相,一舉一動,都合乎禮節,風度從容,叫人不能不為之折服,可知任何成功的人自有其一套。

聶慶童幹咳一聲,以他太監獨有的尖窄嗓音道:“知道專使東來,本監特地預備好了坐落莫愁湖旁,風景優美的外賓館,又從宮內調了侍女三十人,內侍五十人打點起居,他們的頭兒是我的得力手下右少監李直,專使有什麽特別要求,吩咐他定可辦得妥妥當當。”

胡惟庸插入道:“至於陳公和布政使司大人,本丞相自有安排。”向韓柏微笑道:“專使若不介意,便和本丞共乘一車,讓我送專使一程。”陳令方和謝廷石均感愕然,至此更無疑問,知道胡惟庸定有原因,故對韓柏如此周到。

韓柏嗬嗬一笑,向胡惟庸道:“小官正是求之不得,胡丞相請。”

胡惟庸皮笑肉不笑道:“專使大人請!”

蹄聲噠噠,馬車搖晃中,韓柏透過車窗,出神地打量著這成了京師的聞名古都。街道至少比武昌的寬了一半,所以當他們的隊伍經過,其他車馬行人可輕易避到一旁去。雖是宅舍連綿、朱樓夾道,但屋與屋間總植有樹木,使人一點感覺不到擠塞雜亂的壓迫感。豪宅前的大門都擺設了鎮門的石獸、天祿、麒麟、辟邪等傳說中的神異猛獸,隨處可見,形形色色,但都是肥壯健美、張口吐舌、挺身昂首,神態生動至極。別具特色的是規模宏大的廟刹,走了不到半盞熱茶工夫,韓柏便看到兩座,尤其遠在清涼山上的古刹,依山而築,金頂與綠樹在陽光下互相輝映,更使他歎為觀止。

胡惟庸見他對廟宇大感興趣,低吟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韓柏正迷醉在古老文化的絢麗光彩和古城蒼鬱深秀的景色裏,聞言震醒過來,點頭道:“確是個美麗的大都城。”

胡惟庸微笑介紹道:“隻是應天府,便住了十六萬戶共一百多萬人,還不計來做生意的商人、探親或遊玩的旅客,應是全國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頓了一頓道:“專使大人似乎對廟宇特別有興趣,待本丞相安排大人到最著名的幾間參觀吧!這裏不但名勝眾多,工藝亦是名聞天下,隻是織錦坊便有三個,其他銀、鐵、弓、氈、毛等作坊數不勝數。又有兩條習藝街,一個大市場和六畜場,專使大人當會感到有趣。”

韓柏暗忖若能拖著秦夢瑤和三位美姐姐的小手,摟著她們的蠻腰,無拘無束地在這些地方溜達,又向範良極借來銀兩,為她們購買喜愛的手工衣飾,並親自為她們戴上,定是愜意無比的事。

胡惟庸見他臉上露出向往陶醉的神色,誤會了他的意思,道:“專使大人放心,他日大人回國時,本丞相可安排各行工匠隨行回國,傳授敝國頂尖工藝技術,與貴國工藝互相交流。”

韓柏從白日夢裏乍醒過來,連聲稱謝。他愈和這奸人相處,愈生好感,可見這人確有令人傾服的非凡魅力。

胡惟庸忽地壓低聲音道:“直海大人當年曾向本丞相說及貴國的雪嶺天參,功能袪除百病,延年益壽,起死回生。不知……嘿!不知大人此次帶來的萬年參,是否就是這種罕世難逢的靈參呢?唉!皇上和本丞足足苦候了七年。”

韓柏心中暗笑,老狐狸終於露出他的尾巴來,難怪提也不提自己折辱胡節的事,還對自己如此另眼相看,原來謀的是萬年參,旋又想到給他天大的膽子,諒也不敢向朱元璋討參來吃,自然是與直海有著袖底交易,於是故作神秘湊到他耳旁道:“我本想待會無人時,才向胡丞相說出來的,臨離高句麗時,直大人早有密囑,為此我們另外帶來兩株這種靈參以孝敬丞相。此事乃最高機密,不單沒有列入貢品清單內,敝王都不知道。嘿!這兩株參乃我特選正貨,比之獻給貴皇上的隻好不差。嘻!除了你剛才說的功效外,最厲害的還是壯陽之效,我隻不過吃了一根參須,現在等閑十多個美人兒,都不是本使的敵手,你明白啦!”還用手肘輕撞對方一下,以示親熱。

胡惟庸聽得喜上眉梢,心動至極,暗忖這專使大人比直海更識時務,當年直海隻是答應私下給他一株天參,還隻能是次一等的貨色,現在這專使一給就是最優質的兩株靈參,不過他生性多疑,仍不敢盡信,正欲試探,蹄聲忽起,由遠而近。胡惟庸皺起眉頭,本是慈和的麵容沉了下來,兩眼射出森寒殺機。韓柏看得大是凜然,看來這才是他冷酷沉狠的真麵目。馬車倏地停下。胡惟庸恢複冷靜的表情,揭起窗簾,往外看去。

一名騎士策馬來至車旁,看進車廂來道:“胡丞相安好!”

胡惟庸一呆道:“葉統領你好!”

韓柏心中一震,暗忖難道這人竟是西寧三老之一,禦林軍統領“滅情手”葉素冬,忙仔細打量對方。這葉統領身量極高,一雙眼神光懾人,顯是內外兼修的高手,看上去一點不覺“老”,像個精神奕奕的中年人,隻是兩鬢稍有花白,生得英俊威武,一派高手氣度。

葉素冬微笑在馬上向兩人施禮後,向胡惟庸低聲道:“皇上有命,請專使立即進宮見駕。”

韓柏和胡惟庸同感錯愕,均不明白朱元璋為何等不及明天,立即傳令召見他這個假專使。韓柏升起了正在做夢的怪異感覺,他竟可以見到皇帝老子這位真正的老人家。

黑榜高手莫意閑冰冷灰白的屍體被放在地麵的一張毛氈上。無論生前他如何叱吒風雲,死後亦隻能留下一個沒有生命的軀殼。甄夫人托著香腮,坐在一張椅裏,凝視他的屍體,蹙起黛眉,像有什麽苦思難解的問題。

臉色蒼白的柳搖枝包紮著肩頭,於此時走了進來,來到莫意閑停屍處,低頭細看著,邊道:“仍沒有戚風兩小子的消息嗎?”

甄夫人搖頭道:“還沒!不過假若他們仍在城內,遲早會被我們找出來的,隻怕他們早逃到城外去。”

柳搖枝抬頭往她望去,道:“夫人為何像有點泄氣的樣子,要知兩軍對壘,總是互有死傷,隻有到最後才知誰是真正的勝利者。”頓了頓續道:“何況莫意閑我早看他不順眼,那天城內子夜之戰,若他肯出全力,戰果定會改觀,留下這樣三心二意的人,對我們並無好處。”

甄夫人微微一笑道:“先生莫要動氣,素善隻是有些問題尚未解開,所以情緒有點低落吧!”

柳搖枝聽她溫言軟語,不好意思起來道:“對不起!這是我第二次受傷,所以心情不大好。唉!這兩個小子為何敢在這種喪家之犬的形勢下,仍準確地把握莫意閑的行蹤,在光天化日的熱鬧大街上,公然搏殺黑榜的高手,擺明在天下武林前丟我們的麵子,以後誰還敢投靠我們?”接著再道:“卜敵那膽小鬼更托傷躲起來,怕成為下一個被攻擊的目標,若我們不做回一兩件漂亮的事,對聲勢的損害,實難以估計。”

甄夫人點頭道:“他們的反守為攻,擺出逐點擊破的姿態,確弄得我們鶴唳風聲,草木皆兵。這麽靈活的策略,是我們事先預想不到的,可是他們仍有兩個弱點,可被我們利用。”

柳搖枝道:“夫人指的是褚紅玉和水柔晶吧!事實上我們所有布置,均針對他們必須盡快趕去援救她們而設,這是他們明知是陷阱也要闖進去的絕局。但至今他們仍似置之不理,再加莫意閑一死,使我方陣腳大亂,再難以捉摸他們下一步的行動。”

甄夫人微微一笑,話題一轉道:“柳先生假若是淩戰天或翟雨時,聽到長沙一戰的消息,會作出怎麽樣的反應呢?”

柳搖枝微一錯愕,顯是被提醒後才想起怒蛟幫,沉吟片晌後道:“自然是立起全軍,趕來與幹羅等會合,而且他們應收到少主和裏老大不在的消息,絕不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甄夫人站了起來,來到莫意閑遺體的另一邊,秀目閃著動人的神采道:“這確是千載難逢的良機,隻要我們運用得宜,不但怒蛟幫完了,風戚等亦無一人可以活命,那時整條長江將會落入我們手上,再配以由域外反攻過來的大軍,內外交煎下,朱元璋勢將江山不保。”

柳搖枝皺眉道:“恐怕我們現在的實力,並不足以打一場兩邊戰線的硬仗!”

甄夫人橫了他千嬌百媚的一眼,欣然道:“先生好像忘了還有胡節的大軍和展羽的屠蛟小組哩!”

柳搖枝給她的風情弄得心兒狂跳,籲出一口氣道:“夫人說的是,胡節和展羽有皇命在身,專責對付怒蛟幫,總不能坐視不理,可是他們的實力未必能把怒蛟幫一網打盡呢!”

甄夫人一陣嬌笑,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還有我們嘛!”

柳搖枝給她弄得糊塗起來,一呆道:“那誰來對付風戚幹羅等人?”

甄夫人並不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反問道:“他們要救回水柔晶和褚紅玉,免得落入我們手中,我們為免實力分散,隻能全力搜尋其中一人,先生會選哪一個作目標呢?”

柳搖枝心中有點不服氣,這比自己年輕上數十年的美女,思想的縝密,比他這經驗豐富的老江湖還要老辣,若自己這次給不出一個令她滿意的答案,定會被她小看,不由用心思索起來。

甄夫人的心神卻轉到了韓柏身上,想到自己既公然向鷹飛表示了對這男人的興趣,以鷹飛的心狠手辣,定會不擇手段去把對方殺死,韓柏這小子究竟能否逃過大難呢?真是非常有趣。若他死了,秦夢瑤必然傷心欲絕,更且縮短她有限的生命,她也可絕了方夜羽的心,吐出一口濁氣。若他仍能大難不死,我甄素善便和他玩個有趣的遊戲吧!隻要那真是個有趣的遊戲便夠了。

柳搖枝的聲音在耳旁響起道:“我會選水柔晶作目標。因為褚紅玉有丹清派這地頭蛇掩護,必能瞞過我們這些外來人的耳目。而水柔晶的潛蹤法既是由你傳授,自然躲不過你的搜索,我說得對嗎?”

甄夫人收拾情懷,甜甜一笑道:“先生分析得非常透徹,素善會利用幹羅的偵察網,送出清晰的訊息,讓他以為我們正全力圍搜水柔晶,假若他們亦全力往援,將會發覺落入我們的算計裏。”美目亮起森寒的殺意,冷然道:“我倒要看看怒蛟幫的軍師翟雨時,如何躲過這一場災劫?”

洞庭湖那僻靜漁港的漁舟上,怒蛟幫裏最重要的幾個人物,幫主上官鷹、淩戰天、翟雨時、龐過之和梁秋末聚在一起商議。

翟雨時神色凝重道:“繼昨夜接到長沙之戰的消息後,剛才再收到千裏靈傳書,長征和風行烈聯手在同一地點,刺殺了‘逍遙門主’莫意閑。”

上官鷹拍案叫道:“這小子真有種!”

淩戰天道:“看來我們須立即赴援,否則他們早晚會給敵人吃掉,若我們結合起來,又有幹羅助陣,縱使對方高手如雲,我們仍有一拚之力。”

梁秋末插入道:“我讚成淩大叔的提議,方夜羽和裏赤媚等兩天前乘船東去,目的地應是京師,這會令他們的實力大打折扣,否則即使有幹羅出手援助,恐怕長征他們亦逃不了。真是奇怪,為何以方夜羽的精明,竟會在這關鍵性的時刻離開呢?”

龐過之道:“我看是方夜羽沒有把幹羅這支奇兵計算在內,所以低估了長征的實力。不過那甄夫人確是厲害,一出手就把長征他們逼在死地,害得封寒送命。以他們的實力,長征他們殺了莫意閑,隻算是回光返照的掙紮而已,若我們不立即施援,他們就危險極了!”

上官鷹向翟雨時道:“雨時快安排一下,救人如救火,一點不容浪費時間。”

翟雨時歎了一口氣,這裏共有五個人,四個主張立即出兵,他能提出什麽其他主意呢?

淩戰天看到他的遲疑,皺眉道:“雨時是否另有想法?假若我們在這種形勢下,仍龜縮不出,坐看他們被敵人圍殲,怒蛟幫以後休想再在江湖上立足。”頓了頓歎道:“就算這是個陷阱,我們都似避不了。”

翟雨時道:“目前的形勢,實際上是機緣巧合下,意外生出來的後果,誰懂得利用,便可成為勝利者。現在長征他們以擊殺莫意閑的行動,清楚向我們送出訊息,就是他們將會牽製甄夫人,製造出我們乘隙進擊的形勢,若我們不加利用,將會白白錯過這千載難逢的良機。”

上官鷹鬆了一口氣,道:“我還怕雨時反對出兵,現在放心了!”

翟雨時皺眉思索了一會,道:“現在我們大約知道展羽的屠蛟小組核心高手在十人之間,外圍較次的好手則有近百人,配以胡節的人,隨時可抽調數以萬計的精銳快速部隊,對我們加以截擊。”

淩戰天點頭道:“幸好胡節的水師,因為要做好嚴密的封鎖,實力分散,隻要我們行動迅速,可作點的突破,所以行軍的路線最為重要,若處理得宜,要應付的可能隻是展羽的人和少部分的官兵。”

翟雨時道:“最快的行軍路線,自是乘戰船由洞庭湖開進湘水,兩天即可抵達長沙府,可是也以這段水路敵人的實力最是強大。”

淩戰天微笑道:“那也是敵人最想不到我們會采取的路線,不過若沒有方夜羽的人在,我有十分的把握跟胡節的水師和展羽打一場硬仗。”

梁秋末興奮地道:“胡節這小子好該被重重教訓一頓。”

翟雨時向龐過之道:“龐叔立即傳下幫主之令,盡起精銳,把隱藏起來的所有戰船,集中到這裏來,準備隨時行動。”龐過之大喜去了。

翟雨時眼中亮起智慧的光芒,道:“我們定下兩個目標,就是怒蛟島和長沙府,首先佯作進攻怒蛟島,假設敵人中計,把水師調往怒蛟島,應付我們的進攻,我們立即進入湘水,全速開往長沙府,在長沙府北郊登岸,與長征等會合。”

上官鷹道:“假若敵人不中計,我們豈非進退兩難嗎?”

翟雨時胸有成竹道:“假若敵人如此高明,看準我們的目的地其實是長沙府,那我們就給他們一個驚奇,全力收複怒蛟島,那時我們將更穩操勝券。”

淩戰天點頭道:“果是妙策,當官的門麵工夫最為重要,若胡節讓我們重占怒蛟島,朱元璋怪罪下去,保證人頭落地。所以無論他們的計劃如何周詳,一旦怒蛟島遇襲,必然陣腳大亂,回師來攻,那時我們既可對他們迎頭痛擊,又可繞過他們,趕往長沙府,叫他們首尾難顧。”

上官鷹拍案道:“就這麽決定!”

翟雨時道:“我現在最擔心的不是長征等人,而是浪大叔。方夜羽和裏赤媚在這種緊張的局勢裏,仍往京師去,其中定有大陰謀,隻恨大叔他們一抵京師,我們再不能和他們保持聯絡,想警告他們,都無法辦到。”

梁秋末道:“會不會是他們識破了範良極和韓柏兩人真正的身份?”

淩戰天道:“若要證實他兩人的身份,隨便派個人去就可以了,何須勞動方夜羽和裏赤媚這兩個最重要的人物?”

翟雨時道:“朱元璋剛冊封允炆為皇太孫,使皇室分裂成兩個對立的大集團,一邊是擁護允炆的王公大臣,另一方則是以燕王朱棣為首的勢力集團,這回方裏兩人東下應天府,必是與此有關,對他們來說,眼前確是分裂大明再好不過的良機。”

淩戰天點頭道:“看來如此,現在方夜羽又多了紅日法王和年憐丹兩大高手,配合手下其他能人和楞嚴龐大的東廠,縱有大哥在,若韓範兩人被揭穿身份,也將是命喪京師的慘局,大哥義薄雲天,勢不肯獨自逃生,那可能是全軍覆滅的命運。”

上官鷹色變道:“那怎麽辦好,鬼王虛若無因曾助朱元璋出賣小明王,對我們顧忌甚深,更忌大叔,在這種情況下定會落井下石,大叔他們勢孤力弱,如何應付數方麵的夾擊?”

翟雨時神色凝重道:“目前我們對這事實無能為力,唯一的希望就在秦夢瑤身上,假若她能複原過來,大叔方麵的實力將會倍增,至少可去掉紅日法王這強敵。而且她身份超然,若受到攻擊,天下白道無人肯坐視不理,隻怕因鷹刀之爭,影響了白道,特別是八派的團結,使他們變成一盤散沙,那對方夜羽就更有利了。”

淩戰天望向艇外,歎了一口氣道:“想不通的事,多想無益,讓老天爺來決定我們的命運吧!當今晚入黑後,就是我們動身開往怒蛟島的時刻,胡節揚威耀武太久了,讓他嚐嚐我幫名震天下、詭變莫測的夜戰之術吧!”

上官鷹暴喝道:“怒蛟必勝!”伸出手來。其他四人迅速伸出手來,一隻緊疊在另一隻上,緊握到一起。

化身成“俊郎君”薛明玉的浪翻雲,坐在一輛租來的馬車上,扮著一般的商旅,來到京師。這樣雖然需時較久,但卻避免因要展開身法,致引人注意。因為他真假兩個身份,都是見不得光的。讓人知道他是浪翻雲,固然會掀起軒然大波;給人認出他是一代**賊薛明玉,亦大大不妥。幸好現在離申時尚有個把時辰,有足夠時間讓他趕到落花橋,到時把懷中藥交給薛明玉的女兒,便算完成了薛明玉臨終的遺言。

趕車的漢子起勁地催著拉車的兩匹老馬,希望趁天黑前多趕一趟車,多賺幾吊錢。未時初,車子離開三壟村,到達長江西岸,對岸就是京城,渡頭早有十多人在等候渡船。浪翻雲透過窗簾望出去,見大半是本地人,隻有四五個是行旅商賈的模樣。浪翻雲戴上竹笠,遮住**賊的假麵容,提起藏著覆雨劍的大包袱,馬車停下時,走下馬車,順手多打賞了趕車的漢子一吊錢。

那漢子千恩萬謝後,指著渡頭一旁泊著的十多隻小艇道:“客官若要到落花橋去,可租一隻渡艇,渡江入秦淮河而上,最多半個時辰,可抵達落花橋了,總勝過和人擠在擺渡裏。”

浪翻雲謝過後,走下渡頭。驀地感到有幾道銳利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原來渡頭另一邊孤零零泊著一艘官艇,上麵的幾名便裝大漢正向他留神打量,他們身上都配有刀劍等物,神情沉穩狠悍,不像是一般公差。浪翻雲故意佝僂著高大的身體,斂去雙目神光,還裝作差點被放在渡頭上的貨物絆倒,竹笠掉了下來,露出薛明玉英俊的假臉。若他沒有猜錯,這幾人應是楞嚴手下的東廠鐵衛,負責把守這渡江必經之路。船上那些大漢見他如此不濟,一齊搖頭失笑,不再理他。浪翻雲亦是心中暗笑。

後麵響起輕微有節奏的足音,浪翻雲一聽下便知來者有三個人,都是深諳武技之輩,忙把竹笠戴回頭上,詐作遠眺正由對岸駛回來的渡船,裝出個不耐煩的樣子,才往右旁的渡艇處走去,以免和這些武林人物照麵給認了出來。

一艘小艇駛了過來,一個艇姑輕搖著櫓,叫道:“客官是否要艇,到最大的秦淮紅樓隻要吊半錢!”

浪翻雲暗讚艇姑懂得做生意,點頭走下艇去,正欲坐在艇頭,好欣賞長江和到了秦淮河後的沿岸景色,艇姑叫道:“客官坐進船篷艙裏吧,免得水花打上來濺濕了你。”

浪翻雲心中微凜,原來當他的注意力來到篷艙內時,立即探測到若有似無蓄意壓下了的輕微呼吸。這時他有三個選擇:一是立時回到渡頭去,可是如此做法將更引人注目,若讓那後麵跟來的武林人物認出自己是誰,問題更大;第二個選擇依然是坐到船頭去,不過若對方是蓄意對付自己,說不定可在半路中途把艇弄翻,那將同樣惹人注意,對他無益有害。所以剩下的選擇,仍是依然坐入篷艙裏,設法把不知其有何圖謀的隱伏者製著,再逼那艇姑送他到對岸去。打定主意後,他施施然進入篷艙內,還故意背著那一堆藏了人的貨物似的東西坐著。艇姑眼中閃過得意之色,把艇往對岸搖過去。

浪翻雲除下竹笠,放在一旁的艙板上,行囊隨意放到身旁,伸了個懶腰,望向對岸。多年前,那時他年少氣盛,隻身摸上京師,歸程時在秦淮河上邂逅紀惜惜,那情景就像發生在昨天。身旁那暗藏著的人體溫驟升。浪翻雲知道對方出手在即,心下微笑。在他這種高手來說,每一寸肌肉都可發揮驚人的力量,普通武林人物就算拿著刀劍也休想刺進他體內。隻從對方的呼吸、體熱,他已可大略把握對方的修為高低,故好整以暇,靜待對方出手。

寒氣襲往腰腎處。在這刹那的短暫時候,他判斷出對方來勢雖快,但留有餘力,更重要是殺氣不濃,使他知道對方隻是要把他製著,並非想一刀置他於死地。他裝作愕然,當匕首抵著他的腰側時,動也不動一下。那艇姑照樣搖艇,像對篷艙內發生的事一點都不知情。

一個冰冷的女聲在旁道:“不要動!我這把匕首淬了劇毒,隻要劃破你的肌膚,包管你立斃當場。”浪翻雲默言不語。

拿匕首的女子在貨物堆裏現身出來,挨在他身旁坐著,匕首當然仍緊抵著他,一陣充滿狠意的笑聲後,似哭似笑地道:“想不到吧薛明玉,你雖逃過他們的追殺,卻過不了我這一關,我等得你好苦,三年了!每晚我都在想著你,想咬下你的肉來嚐嚐是何滋味。”

浪翻雲歎了一口氣道:“姑娘是否認錯人了!”他估計隻要自己出聲說話,對方定可立即認清自己有異的聲音,那時隻要解釋幾句,消去誤會,即可脫身,免得對方瞎纏下去,也好讓對方因薛明玉已死,從恥辱和仇恨中解放出來。

豈知那女子一陣冷笑道:“你終於肯說話了!為何那天我怎樣求你,都全無回應,隻是繼續你那萬惡的**行。”

那女子倏地伸出另一隻手,點上了他背後幾處穴道。這對浪翻雲哪會起什麽作用,他詐作身體一軟,挨在女子身上。那女子的匕首仍緊抵著他,把俏臉移到他麵前,讓他看個清楚,另一手扶著他的肩頭,不讓他側倒下去。浪翻雲眼前一亮。這女子約在二十三四間,生得秀氣美貌,眼眶孕著淚水,充滿了極其複雜的神色,既有深刻的仇恨,亦有難明的怨意。

那搖櫓的艇姑叫道:“小姐!我們到哪裏去?”

浪翻雲一聽她們全無預定的計劃,立知對方準備在船上殺他,正要運勁把她的匕首滑開,女子回應道:“搖到秦淮河去!”那扮作艇姑的侍女愕了半晌,依言往秦淮河撐去。

女子又再看著浪翻雲的眼睛,掠過奇怪的神色,怒喝道:“為何用那種眼光看著我,不認得我是誰了嗎?哼!你的眼睛變黃了,是否因酒色過度,傷了身體。”浪翻雲既知小艇往秦淮河去,又不那麽急於脫身。

女子熱淚湧出俏目,悲痛地道:“由那晚你對我幹了禽獸的暴行後,我心中隻想著死,隻有死才能還我清白,但一天見不到你先我死去,我顏煙如怎肯甘心,薛明玉!你今天死定了。”這時輪到浪翻雲不敢表明身份,否則豈非間接害了這女子。

顏煙如拍開了他一個穴道,喝道:“說話求饒吧!否則我會由你身上逐片肉割下來。”

浪翻雲苦笑了一下,一時間不知說什麽話才好,他的麵具不愧百年前天下第一妙手北勝天的製品,可把他臉上的表情清楚傳達出來。顏煙如看得呆了一呆,這苦笑自有一種難言的灑脫和男性魅力,夢想不到竟會出現在這恨不得生啖其肉的采花**賊臉上。她以前想起這敗壞了她貞節的**賊時,總恨不得立即把他殺死,不知如何,現在麵麵相對,卻又發覺自己並不急著殺死他。

搖艇的小婢再叫道:“小姐!有三艘艇在追蹤我們呢!”

顏煙如臉色一變,望向那小婢叫道:“設法拖延他們一陣子。”再轉過臉來,望著浪翻雲,眼神先透出森寒殺意,接著轉為濃烈的怨恨,最後則更是複雜難明,顯示她內心數個不同的意念正在交戰。倏地從懷裏掏出一個瓷瓶,倒出一顆鮮紅色的丹丸,硬塞進浪翻雲口裏。丹丸入口即溶,順喉而下,吐也吐不掉。無論這丹丸的毒性如何厲害,當然不會放在浪翻雲心上,隻是不明白顏煙如為何不幹脆殺了自己。

顏煙如湊到他耳旁道:“這是閩南玉家特製的毒藥,若三天內得不到解藥,大羅金仙都救不了你,以你的狡猾,當然會猜到我把解藥藏在別處吧。”

浪翻雲忍不住道:“你既然這麽恨薛明玉,為何不殺掉他,以免夜長夢多。”

顏煙如冷冷道:“為何你提起自己的名字時,像說著別人似的,難道以為我會放過你嗎?一刀殺了你太便宜了,我犧牲自己的身體,學來天下間最狠辣的毒刑,不給你嚐過,怎能死心?我絕不會將你讓給別人來殺的。”走出了篷艙外,觀看追來的快艇。

韓柏和葉素冬並騎而馳,甲冑鮮明的禦林軍在前後簇擁,沿大街往皇宮前進。

葉素冬微笑道:“專使大人!那邊就是玄武湖,也是我們訓練水師的地方,大人落腳的外賓驛館在莫愁湖東的園林裏,風景相當不錯。噢!專使大人是初次到應天府,所以不知道莫愁湖的故事吧!”

韓柏感到這八派中著名的元老級高手出奇地謙恭有禮,說話不徐不疾,顯出過人的修養和耐性,真怕他說起故事來亦是慢吞吞的,忙改變話題問道:“為何貴皇上會忽然召本使入宮?我的心兒還在忐忑狂跳。”

葉素冬含笑看他一眼,心想:高句麗為何會派了這麽個嫩娃兒來丟人現眼,口中唯有應道:“皇上行事從來叫人莫測高深。看!那就是皇城。”韓柏往前望去,隻見前麵有座非常氣派的宮城,護城河環繞四周,那顆心跳動得更厲害了。

葉素冬介紹道:“皇宮是移山填築燕雀湖建成的,城分內外二重,外重名‘皇城’,共有六門,內重名‘宮城’,內外兩城間還有兩重城門,外為承天門,門前有座外五龍橋;內為端門,亦有條內五龍橋。皇上會在內宮禦書房見專使大人。”

韓柏見到皇宮門禁重重,正像隻吞了人不需吐骨的巨獸,差點想臨陣逃走,不過前後都是武藝高強的禦林軍,又有葉素冬這種第一流的高手在旁,逃恐怕也逃不了。唯有硬著頭皮,和葉素冬由南麵的午門進入皇宮內。

韓柏下船前給秦夢瑤激起的信心,在踏入皇宮後,被那莊嚴肅穆的氣氛打得一滴不剩。在前後各兩名太監護引下,他戰戰兢兢地在內宮的廊道上走著。在這一點聲音都沒有的地方,足音分外令人刺耳心驚。他很想問問身邊這些麵無表情的太監還要走多久,但記起了葉素冬在內五龍橋把他移交給這些太監前,曾吩咐過他切勿和任何太監交談,因為那是朱元璋所嚴禁的,隻好把話悶在心裏。同時亦不由暗服設計建造皇宮的人,竟可創造出這種使人感到肅然生敬、自覺渺小的建築群。

九彎十曲後,又過了三重看似沒有守衛的門戶,太監停了下來。忽然四人對著前麵緊閉的大鐵門跪伏地上,齊聲高呼道:“高句麗專使樸文正到!”韓柏失驚無備下嚇了一大跳,回音**漾,正不知應不應也跪下來,大鐵門無聲無息地滑向兩旁,兩名年約五十的太監做出恭迎的姿態,請他進去。韓柏還是第一次見到底下裝了滑軸的門,不禁歎為觀止。在這兩名太監躬身前,兩雙精光生輝的眼睛掃過他身上,登時使他生出無法隱藏任何事物的感覺,比直接搜身還管用,不由暗猜兩人定是那些影子太監中的兩位。隻不知他們的頭頭,原本是聖僧,現在變了聖太監的老家夥是否躲在暗處盯著他。想到即將見到天下最有權勢的人,大感頭皮發麻,硬著頭皮走進去。

韓柏雙膝一軟,學那些太監般跪伏書桌前的地上,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叫道:“高句麗專使樸文正參見大明天子!”

朱元璋離開書桌,以矯健的步履來到韓柏伏身處,一把將他扶了起來,精光懾人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嗬嗬一笑道:“他們沒有說錯,文正你果是非凡,哈哈!”放開韓柏,走了開去,到了書桌前,一個轉身,眼睛再落在他臉上。

韓柏心叫天呀!皇帝老子竟碰過我。站起來的朱元璋又是另一番氣勢。隻見他雖年在六十間,身子仍挺得筆直,毫無衰老之態,他的手和腳都比一般人生得較長,一行一立,均有龍虎之姿,氣概逼人,叫人心生懼意。

韓柏囁嚅道:“皇上……小臣……”

朱元璋坐回書桌,向他招手道:“過來!”

韓柏忽然發覺陳令方這師父教下的所有應對禮節,在朱元璋麵前全派不上用場,膽顫心驚下移步過去,來到朱元璋前,垂下頭來,不敢和對方能洞穿肺腑的目光對視。

朱元璋淡淡道:“抬起頭來看朕!”

韓柏暗忖以前總聽人說,直視皇帝是殺頭的大罪,為何現在竟全不是那樣子的,無奈下抬起頭朝這掌握著天下命運的人看去。

朱元璋雙目神光電射,看了他好一會後微微一笑道:“正德既派得你出使來見我,定對我國的古今曆史,非常熟悉吧!”韓柏隻覺喉嚨幹涸,發聲困難,唯有點頭表示知道。

朱元璋伸手搭在他肩頭上,親切地道:“朕喜歡你這雙眼睛。”韓柏為之愕然,為何聽來那些關於朱元璋的事,和眼前這毫無皇帝架子,但卻自具皇者之姿的朱元璋全不吻合呢?忍不住奇道:“喜歡我的眼睛?”慌亂下他忘了自己的官職身份,竟自稱為“我”。

朱元璋豪氣奔放地一聲長笑,再從書桌移向桌旁,兩手負在背後,走了開去,站定背著他道:“那是雙充滿天真、熱誠和想象力的眼睛,朕下麵的人裏,沒有一雙像你這樣的眼睛。”霍地轉過身來,傲然道:“朕所以能逐走韃子,掃平天下群雄,並非武功謀略勝過人,而是朕有雙天下無雙的眼睛,絕不會看錯人,正因為沒有人比朕更懂用人,所以天下才給朕得了。”

豈知朱元璋竟看穿了他的心意,嘿然一笑道:“專使不用掩飾心中所想的事,你既和謝廷石由山東繞了個大圈到朕這裏來,對本朝之事必有耳聞,哼!誰忠誰奸,朕知道得一清二楚,什麽都瞞不過朕。”

韓柏愕然抬頭望去,剛捕捉到朱元璋嘴角一現即斂高深莫測的冷笑,登時遍體生寒,方知伴君如伴虎之語,誠非虛言。他很想問朱元璋立即召他前來所為何事,卻總問不出口。

朱元璋搖頭失笑道:“朕召專使到來,本有天大重要的正事,等著要辦。可是看到你這等罕有人才,卻忍不住心中高興,故談興大發,對著你這外人說起心事來。唉!可能朕太久沒對人這樣說話了。”

韓柏手足無措,隻懂點頭,更忘了道謝。他做夢沒有想過,見到朱元璋會是這般情景的。

朱元璋凝然卓立,指著他道:“專使應是膽大妄為之人,為何不敢對朕暢所欲言,要知你縱然開罪了朕,朕亦絕不會施以懲罰,因為專使代表的乃是貴國的正德王。”

韓柏見他坦白直接得驚人,膽氣稍壯,籲出一口氣,乘機拍馬屁道:“皇上真厲害,竟能一眼看穿小使臣真正的本來情性。”

朱元璋微笑道:“因為專使有點像以前的朕,隻是缺了一樣東西,那就是野心;沒有野心,休想做得成皇帝。”

韓柏呆了呆,暗呼厲害。難怪他能成為統率天下群雄的領袖,竟一眼看穿了自己是個沒野心的人。

朱元璋的談興像江河暴瀉般不可收拾,冷然道:“要做皇帝當然是天大難事,但要長保江山則是更難,為帝之道,首先是絕情絕義,凡有利的事,須堅持去做;無利之事,碰也不碰。所以朕最討厭孔孟之徒,哼!‘何必曰利,隻有仁義’。天下間再沒有比這更虛偽的言詞。自古以來,秦皇漢武,誰不是以法家治國,儒家的旗號,隻是打出來作個幌子。法家就是隻講法,不論情。”

韓柏驚魂甫定,思路開始靈活起來,道:“可是若天下人全以利為先,豈非鬥爭仇殺永無寧日?”

朱元璋龍目神光乍現,喝道:“說得好!坦白告訴朕,若非我大明國勢如日中天,貴王會不會遣專使萬水千山,送來最珍貴的靈參,又獻上貴國地圖,以示臣服,說到底還不是為了個‘利’字。”

韓柏囁嚅道:“這個嘛!嘿。”

朱元璋微微一笑道:“聽楞卿家說,專使精通少林心法,不知對中原武林的事,是否同樣熟悉?”

韓柏心中一凜,難道楞嚴是奉朱元璋之命來殺人滅口的?若是那樣,陳令方的小命豈非危險非常,口中應道:“知道一二!知道一二。”

韓柏終於臉色劇變,擔心的當然不是東洋倭子,而是他的高句麗書法。全身立即淌出冷汗。忽然間他知道:範良極、自己,甚至浪翻雲都低估了朱元璋的厲害,若讓他識破假冒的身份,不但自己不能生離此地,到了莫愁湖的範良極等人亦將無一幸免。他的心驀然冷靜下來,魔種提升至最濃烈的程度,籌謀免禍之法。

顏煙如又撲回篷艙裏,臉上現出驚怒交集的表情,一手抓著浪翻雲的後領,看情況像要把他硬拖到艇外去。豈知身子一軟,竟倒入了浪翻雲懷裏。

浪翻雲做戲做到足,嘿然**笑兩聲,道:“小乖乖!看情況你是應付不了吧!讓我替你出頭好嗎?”

顏煙如雖渾身發軟,說話的能力猶在,駭然道:“你怎能自解穴道?”旋又記起道:“你你服了我的毒丸,若敢對我無禮,我死都不把解藥給你。”

浪翻雲對她的惶恐大感歉然,但卻不得不寒聲道:“橫豎要死,還有什麽可怕的?不過若想我放你一馬,最好和我合作。”

那女婢轉過臉來叫道:“小姐!他們來……噢!”這才發覺自己的小姐反落到**賊手上,臉色劇變下,俯身拔出放在一旁的長劍,撲了過來。浪翻雲伸手捏著劍尖,送出內力,封閉了她的穴道。女婢軟倒船上。

浪翻雲戴好竹笠,一手挾著包袱,另一手挾著顏煙如,來到艇頭。隻見三艘快艇,每艇上各有五六名武林人物,持著各式各樣的兵器,如臨大敵般把他們緊緊圍在河心。午後柔和的陽光灑在河水上,閃爍生輝,河上載著詩人騷客的艇子早避到兩旁去。

浪翻雲哈哈一笑,道:“你們若敢過來,薛某立即斃了手中女子。”他根本弄不清顏煙如和這些來尋薛明玉晦氣的武林人物的關係,故意詐他們一詐,看有何反應。

左邊艇上一名五十來歲的大漢顯是身份特高的,暴喝道:“薛明玉你若還算是一個人,立即放下手中女子,和我們分出生死。”

另一邊艇上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怒叱道:“你這惡賊滿身罪孽,還不束手就擒!”

浪翻雲聽他們口氣,都是白道中人,放下心來,一陣冷笑,挾著顏煙如衝天而起,往左方那艇掠去。要知憑他的真實功夫,要脫身當然易如反掌,可是既冒充了薛明玉,自然要冒充到底,絕不可顯露真本領。一刀一劍,驚喝聲中,迎麵劈至。浪翻雲把顏煙如往前送出,若對方不變招,就會戳在這女子身上。對方當然不知浪翻雲在虛張聲勢,駭然下往後躍退。他們對付的是天下著名武功高強的采花大盜,一出手自是全力施為,急切下如何來得及變招,隻好往後疾退,卻忘記了這是窄小的快艇,“咚咚”兩聲,兩人失足翻進波光**漾的河水裏,濺起一天水花,在陽光下點點生光,煞是悅目。浪翻雲伸手接了最先發話那漢子一掌後,把顏煙如往另一個方向搶上來的兩人拋過去,一聲長笑道:“失陪了!”倏地躍上篷頂,腳尖一點,落向剛在一旁駛過的另一小艇上,在艇上男女瞠目結舌下,再大鳥般騰空而起,淩空橫渡兩丈遠的河麵,隱沒在街上鬧哄哄的人潮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