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虛空夜月

浪翻雲潛過船底,由憐秀秀登上花舫的另一邊翻到船上去,閃入了底層的船艙裏。船上雖有幾名守護的大漢,但注意力集中在憐秀秀登船的方向,察覺不到浪翻雲迅快的動作。浪翻雲進入之處是舫上的主廳,幾屏桌椅,字畫書法,莫不非常考究,顯示出主人超凡的身份,看得他心中暗讚。廳中安放長幾,放著一具古箏。他一邊運功揮發掉身上的水濕,順道欣賞掛在壁上的幾幅畫軸,就像位被恭請前來的客人那樣。其中一幅山水雖是寥寥數筆,但筆精墨妙,氣韻生動,有種難以言喻的奪人神采,卻沒有署名,隻蓋了個刻著“莫問出處”四個小字的閑章,帶點禪味。背後輕盈足音傳來,進來的是憐秀秀和女婢花朵兒。他忙閃入一角的屏風後,透過隙縫看出去,一看下亦不由心中一動。她的確是美豔絕倫,尤其是眉眼間那絲淺淺無奈,真是使人我見猶憐。憐秀秀來到箏前坐下,伸出潔白纖潤的玉手,習慣性地調校箏弦,“叮咚”之聲響徹廳內。屏風後的浪翻雲仔細品味著她彈出的每一個音,心下暗驚,為何她試音都有種特別的韻味,難怪她的芳名如此傾動朝野。

花朵兒坐在憐秀秀的側旁,試探地道:“小姐真的什麽人都不見嗎?”

憐秀秀調弦的手停了下來,向花朵兒沒好氣道:“除了龐斑和浪翻雲,我連皇帝都不要見,包括你在內,還不給我出去。”

俏麗的花朵兒毫不驚慌,撒嬌地扭動嬌軀道:“小姐心情不佳,不用小姐吩咐,花朵兒也要找地方躲起來。”這才施禮告退。

憐秀秀仰起俏臉,閉上眼睛,出了一會神,再張開美目,伸手按在箏弦上,指尖輕搖,一串清滑輕脆的箏音立即填滿廳內的空間。接著箏音咚咚,在她纖手裏飛揚,扣人心弦的音符,悠然而起。彈的是本屬琴曲的“清夜吟”,此曲在宋代非常流行,蘇東坡曾以“清風終日自開簾,明月今宵獨掛簾”的詩句來擬比此曲的意境,但出自憐秀秀的箏音,意境卻更上一層樓,感情更深入,透著一種對命運的無奈和落寞。浪翻雲想不到這麽快,在這樣的情況下欣賞到這天下名妓的箏藝,一時心神俱醉,忘了身處何方,迷失在魔幻般的音樂迷離裏。琴音倏止,意卻未盡,浪翻雲一震醒來,讚歎不已。

外麵水聲響起。浪翻雲曉得有另一艘艇駛近花舫,不禁眉頭大皺。不知何人如此不知情趣,硬是要來見憐秀秀?

韓柏歎了一口氣,傳音往範良極道:“你看!我又給你害了,好吧!讓我出去大鬧一場,你給我壓陣,在適當時機製造點混亂,方便我逃走。”

範良極神色凝重道:“我敢打賭發現我們的應是你的未來嶽父,去吧!記得運功改變聲音。”

韓柏微微愕然,然後大模大樣站起來,在窗前伸個懶腰,向外麵瞪著他的鬼王府人道:“要割手指的自己來動手吧!”他的聲音變得低沉嘶啞,卻是非常好聽。

惡訟棍霍欲淚和“夜叉”金梅眼中精光閃動,眼看要撲過來,鐵青衣伸手把兩人攔著,微笑道:“這位見不得光的蒙麵朋友,能如此有恃無恐,必有驚人藝業,讓我們鬼王府的人見識見識。”

韓柏裝出不懂武功的樣子,學一般人那樣笨手笨腳爬出窗外,來到三人麵前十多步處站定,嘻嬉笑道:“這裏雖是王府,但鬼王始終是武林前輩,故應恪守江湖崇高的法規,一個對一個,多半個也算犯規。”金梅見他信口胡謅,氣得差點斷氣,就要搶前痛懲這蒙頭臭小子一頓。

一陣清甜嬌美的聲音越空而至,像一朵白雲般飄下來。韓柏的心髒“霍霍”跳動,不住加速。隻見四周十多把火炬的照耀下,一位穿著緊身男裝白色細銀邊勁服,頭結男兒髻的絕色美女,落到金梅之旁,還伸出一手似若無力地按在她肩上,神情帶著一種天生自然討好的驕傲。她一雙眸子像兩泓深不見底的清潭,內裏藏著數不清的甜夢,她的美麗是秘不可測的動魄驚心,隻有虛空裏的夜月可堪比擬。虛夜月年紀絕不過二十,鼻骨端正挺直,山根高起,貴秀無倫,亦顯示出她意誌個性非常堅強。

她好奇天真地打量韓柏,像和家人說話般道:“看你的手,知你年紀很輕,為何卻不懂愛惜生命?對不起!本姑娘要殺死你。”

韓柏聽得瞠目結舌,以她能與天上月兒爭輝的美麗,友善的口氣,竟說出這麽可怕的話來,但卻又有一種不合情理的協調,這種感受,他還是第一次嚐到。秦夢瑤的美麗是超塵出世的,她的美麗卻是神秘的,縱使她站在眼前,你不會覺得她是實在的,她不應屬於任何人,隻應屬於天上寂寞的夜空。韓柏目不轉睛地瞪著虛夜月,沒眨半下眼皮。鐵青衣等卻像司空見慣般,亦不因韓柏的失態而嘲弄哂罵,因虛夜月絕世的容色而失態,都是可以被原諒的。

風聲再起,虛夜月身旁多了個虎背熊腰,非常英偉,年紀在二十五六間的青年,一身夜行衣,兩手玩弄著一條黑色的長鞭,向虛夜月道:“師妹千金之體,不如由為兄打發這小賊吧!”

範良極的傳音此時傳來道:“這是鬼王的關門弟子,叫‘小鬼王’荊城冷,得鬼王真傳,絕不能小覷。也不要以為虛夜月好惹,她除了家學外,另外還有三個有實無名的師父,鐵青衣是其中之一。保重了!大俠柏!”韓柏心中詛咒。來之前又不見他說得這麽詳盡,分明在陷害自己。

虛夜月向小鬼王微嗔道:“剛才你帶那小王爺來破壞我的清靜,夜月還未向你算賬,現在又來和我搶生意嗎?我可不依,何況若我總沒有機會動手,遲早會被你趕過了我。”

她語氣天真,似是個漫無機心的少女,可是韓柏卻知她實是個厲害角色,否則京城的男人怎會給她耍得團團轉。隻看現在她對付師兄的手法,已叫人歎服。果然荊城冷歎氣搖頭,退開兩步,瀟灑地聳肩道:“由小至大,有哪次我是鬥贏你的。好吧!為兄在一旁為你壓陣。這小子手都沒顫半下,應該可以陪你玩半晌的。”他師兄妹間洋溢著一種真摯的兄妹之情,令人絕不會涉及遐想。

虛夜月大喜,抽出背上長劍,舉向天上,喃喃說了幾句話,平望韓柏,劍尖一指韓柏道:“你用什麽兵器,隻要說出來,府內又有的話,定送到你的手上。”

韓柏搔頭道:“你剛才舉劍向天說什麽?”

虛夜月俏臉一紅,不好意思地道:“我在為你未來的亡魂祈禱,望你死後莫要來找我討命。”

範良極的聲音在韓柏耳旁怪笑道:“這女娃好玩得緊呢!你要努力!嘿,努力逃命,我會為你製造機會的。”

韓柏為之氣結,歎了一口氣,卷起衣袖,震出精壯的筋肌,發亮的皮膚,插在腰間,身子倏地挺個筆直,淡然道:“鹿……鹿什麽?噢!鹿死誰手,但究竟是小姐的貴手,還是本人的手,則尚未可知。給本人拿個兵器架來吧!一時我也不知哪件順手點嘛!”

鐵青衣、荊城冷、金梅、霍欲淚四人這時不謀而合各站一方,防止韓柏突圍逃去。鬼王府的人一直在戰爭中長大,人人悍勇無倫,即使建國以後,每有特別任務,又或刺探江湖或外族情報之時,朱元璋都會向虛若無要人來用,所以鬼王府差不多等於官府裏的官府,表麵上朱元璋也要對鬼王無比尊重。這也是為何東廠大頭領楞嚴和中書丞胡惟庸如此顧忌鬼王的原因。東廠和鬼王府的權力,是有重疊的地方,使人懷疑是朱元璋蓄意如此,用以削弱鬼王的影響力。

這時眾人見韓柏像換了個人似的,氣勢懾人,澎湃著強大的自信,都提高戒備,但仍不為虛夜月擔心。無論才智武功,她均足可應付眼前此人。

虛夜月深沉如夢的眸子閃起兩點星光,凝視韓柏,欣悅地道:“就憑你這氣勢陡增的本領,我便如你所請。來人,給我抬一個兵器架的好家夥來,任這位兄台挑選,每件式樣都要不同的。”

韓柏對她真是愈看愈愛,但恨意亦增,他感到對方對他沒有動半點男女之情,隻是把他視為一個好的敵手或玩物而已。就在這時,他魔種生出奇異的感應,覺得有雙眼睛注視在他身上。他愕然向左側的屋簷望去,恰好見到一個美麗的倩影,背轉身去,隱沒在屋脊的另一方,那種翩若驚鴻的感覺,使他心中一陣迷失。為何那背影如此眼熟,但絕不是白芳華,且自己敢打賭應是首次見到她。奇怪總有種非常親切熟悉的感覺。

虛夜月順著他的眼光望去,嬌笑道:“七娘也來打量你了,看你多麽大麵子,你若要逃走亦不打緊,我來和你比比輕功看。”

韓柏氣得兩眼一瞪,道:“你好像未聽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句話似的。”

虛夜月美麗的小嘴溢出一絲笑意,輕柔地道:“當然聽過,也想看看你是否天外的天,人外的人。噢!真好玩,你看他們跑得多快。”

韓柏望去,隻見兩名武士,抬著一個放著刀矛劍戟等十多種不同兵器,長達丈半的大兵器架,健步如飛來到兩人之前,把兵器架輕輕放在地上,又退了開去。韓柏籲出一口涼氣,搬東西的人也如此了得,鬼王府真當得上龍潭虎穴,難怪走投無路的楊奉要藏到這裏來。

虛夜月嫣然一笑道:“你要人家依江湖規矩,一個對一個,人家依足你了,所以死後不可找人家算賬,快選兵器。”她一身男裝打扮,外表英風照人,但淺笑輕嗔中,透露出嬌秀無倫的美態,形成奇異至極的吸引力。

韓柏暗忖夢瑤曾說自己不容易愛上人,為何在虛夜月的“色誘”下如此不濟事?啞然失笑,走到兵器架旁,看似隨意地拿起一對流星錘,揮了兩下,滿意地道:“這兩個錘是杭州兵坊的出品,難怪握上手這麽的舒服。”

就在這時一個溫和好聽的聲音在韓柏耳內響起道:“隻看你拿起錘來的手勢,便知你是赤尊信的化身韓柏,記著不可傷害我女兒半根毫毛。我會找人放你逃走,但卻不敢擔保我的七夫人會放過你,因為她和老赤有化不開的仇恨。唉!”韓柏全身冰冷,差點呻吟起來。鬼王確是厲害,一眼即看穿自己是誰。

虛夜月一振手中劍,催道:“快點!人家等得不耐煩了。”

韓柏深吸一口氣,壓下震**的情緒,有點猶豫地向虛夜月虛心問道:“夜月小姐!你殺過人沒有?”

虛夜月嗔道:“哪來這麽多廢話,看劍!”

劍光倏起,忽然間漫天劍影,反映著四周點點火光,像天上的豔陽,分裂成萬千火點,來到了韓柏眼前處。韓柏心中苦笑,即使換了赤尊信來,恐怕亦不知如何應付這隻能被打,不得還手的一仗。

溫文但沉雄有勁的聲音在舫外先歎一聲,喟然吟道:“巍巍乎誌在高山,洋洋乎意在流水。縱使伯牙重生,亦不外如是。朱棣向秀秀小姐請安。”伯牙乃古代音樂宗師,名傳千古,燕王朱棣以之比擬憐秀秀的箏藝妙韻,既得體又顯出學養,叫人不由減低因他冒昧來訪而生的惡感,隻從這點可看出他是個人物。朱元璋最注重君臣之禮,所以群臣見被他封了王的諸子時,都要行跪叩之禮,現在燕王毫不擺架子,已使人折服,可見他端的是個領袖群雄的人。這些想法掠過浪翻雲的腦海,禁不住想看看憐秀秀如何應付癡纏她的燕王。

從屏風縫隙看出去,憐秀秀正蹙起黛眉,神情無限幽怨,歎了一口氣,卻沒有回應。這時老仆歧伯的聲音在外麵艙板處響起道:“小姐今晚不見客,燕王請回吧!”舫旁艇上立時爆起“鬥膽”“無禮”等喝罵聲,當然是燕王的隨行人員出聲喝罵。

燕王忙喝住下麵的人,然後恭敬地道:“秀秀小姐請恕奴才們無禮,冒犯貴仆。此次朱棣來京,實是艱難非常,一待父皇大壽過後,便要回順天,所以希望能和小姐有一麵之緣,絕無非分之想,小姐可以放心。”

躲在屏風後的浪翻雲心中暗讚,燕王應對如此隨和得體,憐秀秀若再拒絕,便有點不近人情。果然憐秀秀幽幽輕歎後,柔聲道:“燕王大人大量,不要怪敝仆歧伯。”

燕王豪雄一笑道:“如此忠心義膽、不畏權勢的人,朱棣敬之還來不及,如何會怪他呢?”

憐秀秀雙目閃過異彩,應道:“燕王請進艙喝杯茶吧!”

這次輪到浪翻雲眉頭大皺。燕王的手下自然有一等一的高手護駕,否則早給楞嚴或胡惟庸的人宰了,自己躲在這裏,實在非常不安全,但此刻要躲到其他地方也辦不到,心中忽然湧起想大笑一場的衝動。

長沙府外的荒郊裏。戚長征風行烈兩人躥高伏低,最後來到一所莊院外的密林處,停了下來,小心窺看。

風行烈皺眉道:“此事大大不妥,若真是甄妖女駐腳的地方,為何莊外沒有守衛,老傑的情報怕有點問題。噢!不對!早先老傑偵察此處時,必然不是這個樣子,老傑怎會犯這種明顯的錯誤。”

戚長征麵色凝重道:“奇怪的地方還不止此,你看院內燈火出奇的輝煌,不應點燈的地方亦亮燈,可是沒有半點人的聲跡。”

風行烈伸手搭上戚長征肩頭,道:“甄妖女比我們想象中厲害多了,分明猜到我們兩人殺了莫意閑後意氣風發,會找上門來向她算賬,所以耍了我們一著。兄弟,要不要進去看看,我猜裏麵休想找到一隻小貓。”

戚長征站了起來,道:“你在外麵幫我把風,讓我探他一探,看看甄妖女會以什麽來款待我們兄弟兩人。”風行烈點頭答應。

戚長征再不遲疑,幾個起落,到了莊院中。莊內果是人影全無,除了大件的家當外,空空如也。戚長征一生在黑道打滾,江湖經驗豐富,不敢托大,先在外圍偵察一番,最後走進大廳。廳中放了一張大桌,卻沒有擺椅子。桌上有張粉紅色的書箋,被兩條銅紙鎮壓著上下兩方。戚長征掠過一陣寒意,來到桌旁,往書箋看去。淡淡的清香透入鼻裏。隻見上麵寫著:“戚風兩兄大鑒:秋夜清寒,惜未能以酒待客,共邀風月,引為憾事。待素善處決叛徒後,自當找上兩位,那時挑燈夜語,縱談天下,不亦樂乎。甄素善敬奉”戚長征的臉色倏地轉白,狂風般後退,退出了廳外去。

韓柏自怨自艾時,虛夜月嬌豔欲滴的俏臉泛起聖潔的光輝,其神情竟和秦夢瑤有幾分俏似,隻是她總多出點神秘和驕傲。韓柏恍然她的劍法定是來自玄門正宗,隻不知除鐵青衣外,誰還夠資格做她的師父。不敢遲疑,舞起流星錘,如拈起兩個小酒杯般方便,顯出強絕的腕膂力。廣場上各人凝神注視,默然無聲。兩個流星錘每個重達百斤,沉重非常,就算銅皮鐵骨的壯漢亦擋不住,更何況虛夜月人是如此嬌柔,手中之劍是如此單薄。韓柏虛應故事,叱喝作態,流星錘排山倒海般迎向虛夜月的劍影。虛夜月俏臉若止水般恬然,劍影突然收回前胸,改為雙手握劍,看似隨便地再推出去,送入流星錘間正中處,左右擺動,點上流星錘,韓柏心中駭然。虛夜月這一劍已到了化腐朽為神奇的境界,看似簡單,其實大巧若拙,他來不及變招,硬是給她破去全盤攻勢。

“當當”兩聲同時齊鳴。兩股柔和的力道,送入錘內,韓柏忽感兩個流星錘失去了至少一半的重量,像是無論如何用力,亦將發揮不出流星錘作為重武器的特性。這是什麽內功?劍光轉盛。韓柏手忙腳亂,急忙退後。流星錘改攻為守,施出綿細的招數,勉強頂著虛夜月狂風掃落葉的攻勢。“嗤!”韓柏左肩衣服破裂,幸好隻是劃破皮肉,但已狼狽非常。

韓柏隨手拋掉流星錘,叫道:“且慢,這對錘怕不是那麽好使,隻是虛有其表,在下要換兵器。”

虛夜月長劍凝定半空,遙指著韓柏,沒好氣道:“哪有這麽無賴的,再給你一次機會,下次定宰了你。”

圍觀的人都泛起一種怪異的感覺。韓柏和虛夜月哪像是生死相拚的敵人,隻似一對在武場上練習的鬥氣小冤家。韓柏大搖大擺來到兵器架旁,心中卻是暗暗叫苦,虛大小姐隻是劍術一項,即足可列入一流高手之列,自己全力出手,仍未穩言可勝,何況鬼王傳音警告在先,自己隻能挨打,那怎麽辦好呢?由此亦可得見鬼王的可怕。唉!都是範老鬼害人害物。怎麽辦好呢?

虛夜月在後麵催道:“喂!快點吧!小子!”

韓柏啼笑皆非,取下一杆大槍,扛在肩上,轉身嘻嬉笑道:“在下剛才為了隱瞞師門來曆,所以故意取了不慣用的兵器,叫小姐見笑,現在為了爭回少許麵子,以後可以在小姐跟前抬頭做人,唯有動槍。”左手一拍扛在右肩的槍杆再麵道:“有本事來拿我的人頭吧!聽說無頭鬼是最猛的鬼哩!”

他舉止瀟灑從容,自具不可一世的氣魄,而且還有種令人有種親切可近的感覺,三種特質合起來,形成動人的男性魅力。可惜虛夜月卻全不為其所動,隻在聽到他說無頭鬼,蹙起黛眉,不悅道:“卑鄙!竟在嚇人家。我不劈掉你的頭不就行了嗎?”

韓柏聽得心癢難熬。自出道以來,他接觸到的都是年紀大過他的成熟女性,穀倩蓮雖和他年歲相若,可是因慣走江湖,卻是心智成熟。唯有虛夜月年紀既小,又自然地帶著一種天真動人的氣質,予韓柏非常新鮮的感受,尤使他心動。韓柏暗忖無論如何,也不可叫對方看不起自己,先要勝過她的劍,然後才有機會攫取她的芳心,此之謂循序漸進也。一擺架式,大槍送前,直指虛夜月。同時心中想起為何範良極像消失了般無聲無息呢?

虛夜月神秘美麗的深黑美眸似蒙上一層薄霧,凝神專誌,忽然吟道:“梅雖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嚐嚐我這套來自‘雪梅劍譜’的‘青支七節’吧。”言未畢手中劍化作一道長虹,激射而出。

韓柏心神進入魔道至境,刹那間看破對方的劍勢,叫了聲好,沉腰坐馬,湧出重重槍影,把虛夜月圍住。虛夜月左揮右刺,招數嚴密玄奧。她的絕世芳容,亦隨著劍招不住變化,幽怨、歡喜,不住換替,整個心神全溶入姿態無懈可擊的劍意裏,任由韓柏如何強攻,亦不能動搖她分毫。韓柏愈打愈心驚。這是什麽劍法?起始時他還有留手,到後來殺得興起,施出大槍靈活的特性,強攻硬打,有若地裂天崩;細致處,又若情人的噓寒問暖,無微不至。這次輪到虛夜月吃不消了。

韓柏攻勢忽消,拋開長槍,撲到兵器架旁取下一對護手短匕,轉身剛好擋了虛夜月追擊而至的一劍,哈哈笑道:“陪你多玩一次本人便要回家睡覺,你除非想睡覺,否則莫要隨來。”

虛夜月俏臉一寒,冷喝道:“大膽狂徒!”

韓柏正要攻出。長劍回到鞘內,虛夜月掣出插在靴桶的兩把一長一短的小劍,挽出兩球劍花,往前送出,勢道均勻,精妙無匹。韓柏心想這定是另一個師父教的絕活,再一聲長笑,前衝過去。匕劍交擊聲不絕於耳。兩條人影分分合合,滿場遊鬥,一時勝負難分。

“砰!”聲音不是來自場內纏鬥的兩人,而是來自範良極藏身的地方。兩條人影衝破屋頂,彈上夜空,倏忽間交換了五掌。其中一人自然是範良極,另一灰衣人,亦是把頭用布袋罩著,隻露出精光閃閃的眼睛。鐵青衣等愕然望去時,範良極和那灰衣人已朝相反方向逃去。灰衣人取的是後院楠樹林,範良極卻朝前院逸去。鐵青衣一聲長嘯,騰空而起,往那灰衣人逃走的方向大鳥般投去,聲勢淩厲;那“小鬼王”荊城冷亦不示弱,隻比鐵青衣慢了一線,往範良極追去。此時不走,更待何時。韓柏使了下虛招,抽身便退。

虛夜月嬌笑道:“要和月兒比輕功嗎?”

韓柏大笑道:“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若你在這招上勝不過我,便算輸了。”說到最後一字時,早落在最近的屋簷上。金梅和霍欲淚兩人都沒有出手攔截,顯是得鬼王吩咐。虛夜月嬌叱一聲,往韓柏追去。

憐秀秀終於肯讓燕王朱棣上船,他理應大喜過望,豈知燕王卻答道:“小姐語帶蒼涼,顯見心情不佳。不欲待客之語,非是搪塞之辭,朱棣怎敢打擾,就此告退。秀秀小姐好生休息,身體要緊。”

憐秀秀微感愕然,想不到燕王如此體貼和有風度,半晌後道:“燕王順風,恕秀秀不送。”燕王二話沒說,道別後,悄悄走了。

躲在屏風後的浪翻雲禁不住對燕王作出新的評估。燕王這一著對憐秀秀的以退為進,確是高明之至,異日他再約會憐秀秀,這美女當然不會拒絕,怎樣也要應酬他。那時他便可以憑著在今晚留下的好印象,展開攻勢。憐秀秀至此箏興大減,沉思半刻,吹熄案頭的孤燈,站了起來,盈盈出廳去了。浪翻雲微微一笑,心想:不如就在這屏風後打上一晚坐,明早才設法去找韓柏他們吧!

他盤膝坐下來。聽著秦淮河的水拍上船身的聲音,他忽地回到了畢生最初那段最美麗的日子。那年浪翻雲二十八歲。立春前十日,年關即至,街上簇擁而過的行人,多了點匆匆的行色。浪翻雲穿過了一個售賣桃花的市集,來到秦淮河畔。明月高掛的夜空,把他的影子投向正反映著花舫燈火的秦淮河上。看著河上穿梭不絕、載滿尋芳客往往來來的船艇,他分外有種孤單落寞的感覺。每一個人都是沒選擇地誕生到這人間的苦海裏,逐浪浮沉。為何會是這樣的?很多人都不敢深索這問題,又或者他們有自知之明,像莊子般知道想之既無益,不如不去想吧!但他卻禁不住去苦思這問題。因為他並非常人。宇內除了像龐斑、厲若海、言靜庵、無想僧等有限的幾個人外,餘子根本沒有作他對手的資格。

一朵梅花從岸邊的梅樹飄到河水裏。浪翻雲的視線直追而去,梅花冉冉,像朵浮雲般落在燈光**漾的水波上,隨水無奈而去,其中似帶著一種苦中作樂的深意。心有所感下,雙目掠出使人驚心動魄的智慧之光。就在這時,他感到有一雙眼睛,從對麵的大花舫深注到他臉上。

浪翻雲抬頭看去,見到眼光來處是花舫的其中一個小窗——一個下著竹簾子的小窗。浪翻雲有點不好意思地向竹簾笑了笑,露出與他醜得極有男性魅力的臉孔絕對匹配的好看牙齒,生出一種奇異至難以形容的吸引力。他感到那雙瞧著他的目光更熾熱了。那純粹是精神的感應,到了浪翻雲般級數的高手,最重要的是精神的境界和修養,萬法惟心,所以靈覺比之常人敏銳百倍,可以感覺到常人全無感知的物事。

目光消去。浪翻雲倏地升起茫然若有所失的感覺。四周弦歌不絕。浪翻雲啞然失笑,暗忖自己實在是太多情了,搖搖頭,轉身欲去。走了幾步,一個漢子的聲音由河上傳來道:“大爺留步!”浪翻雲猶豫半晌,轉過身來。一艘快艇迅速靠到岸邊。

一名仆人打扮三十來歲的漢子,離艇登岸,來到浪翻雲身旁,打躬作揖道:“公子慢走,我家小姐召小人詢問公子,可否抽空到船上與她一見。”

浪翻雲欣然點頭,笑道:“我求之不得才對。”隨那仆人步下艇去。

穿過了舳艫相接、船舶如織的水麵,抵達停在河心一艘最華麗的花舫處。一個穿得很體麵管家模樣的中年男人,早在船上躬身相迎道:“我霍迎春服侍了惜惜小姐七年之久,還是第一次見小姐主動邀請客人登船。”

浪翻雲心中一震,難道此船上的女子,竟是豔名蓋天下的才女紀惜惜?呆了一呆道:“貴上難道就是紀惜惜小姐?”

霍迎春點頭應是,道:“公子請進!”

浪翻雲隨他走進艙內,一直走到通道端那扇垂著道長竹簾的門前。門簾深垂,裏麵靜悄至極,闃無人聲。

霍迎春讓到一旁,垂首道:“公子進去吧!小姐要單獨見你。”

浪翻雲心中湧起一陣衝動,毫不客氣掀簾而入。那是一個寬敞的艙廳,陳設典雅巧致,充滿書卷的氣味。

靠窗的艙旁倚著一位絕色美女,俏臉含春,嬌豔無倫,明媚的眸子緊盯著他,淡淡道:“賤妾請公子到這裏來,是動了好奇心,想問公子三個問題。”忽又嫣然一笑道:“本來隻有兩個問題,後來多了一個,公子不會怪惜惜貪心吧?”

浪翻雲從未想過一個女人的豔色可以具有像紀惜惜那種震撼力的,呆了好一會重重籲出一口氣道:“你那多出了的問題,定是因我對登船感到猶豫一事而起的,對嗎?”頓了頓又道:“到現在我才知什麽是傾國傾城之美,多謝小姐賜教。”

紀惜惜美目異彩連閃,大訝道:“敢問公子高姓大名,惜惜忍不住想知道呢?”

浪翻雲歎道:“小姐令在下有逍遙雲端的飄然感覺,本人乃洞庭湖的浪翻雲。”

紀惜惜秀目爆起奇光,定睛看了他一會後,似失去了一切氣力的緩緩閉上眼睛,半呻吟著道:“洞庭湖,浪翻雲,原來是你,難怪……”語音轉細。

浪翻雲舉步走去,來到她身前五尺許處站著,情不自禁地細察倚牆閉目的美女,一寸地方也不肯疏忽錯過。自懂事以來,他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驚豔感覺。他還是第一次碰上無論內在氣質與外在姿容均如此動人的美女,尤使他傾醉的是她毫不修飾的風姿,真摯感人。

紀惜惜張開俏目,“噗嗤”一笑道:“你看敵人時會不會像現在看人家般專心?”

浪翻雲失笑道:“當然是同樣專心哩!因為那是生與死的問題。”

紀惜惜蹙起黛眉,輕輕道:“你是不是每次看美麗的女人都用這種方式去看的?”

浪翻雲毫不感窘迫,瀟灑一笑道:“小姐太低估自己了,除了你之外,誰能令在下失態?”

紀惜惜俏臉微紅,垂下螓首道:“你的人就像你的劍,叫惜惜無從招架。”她這兩句話擺明對浪翻雲大有情意。

在浪翻雲作出反應前,她美目迎上他的眼睛欣然道:“若浪翻雲能猜到惜惜心中那剩下的兩個問題,惜惜便嫁了給你。”

韓柏展開身法,全力奔逃。屋簷像流水般在腳下退走,可是前方仍是延綿不盡的房舍。惡犬吠叫,竄奔之聲在房舍響起,夾雜著人聲吆喝,整個本來陰陰沉沉的大地頓時充滿了肅殺緊張的意味。前方遠處銀光閃動,三名銀衣鐵衛,現身前方屋脊處,弩弓機括聲響處,三支弩箭品字形激射而至。由於角度恰當,縱使韓柏避開,亦不虞射中後方追來的虛夜月。

韓柏暗罵虛若無如此疏忽,耳邊已響起鬼王的聲音道:“你若不乖乖陪我女兒再玩一會,我會要了你的小命。”韓柏頭皮發麻,知道鬼王一直跟在旁邊,可是以魔種的靈銳,仍感覺不到他的位置,確有鬼神莫測之機。韓柏不暇多想,一個倒栽蔥,滾下瓦麵,堪可避過弩箭,跌到一座四合院落的天井裏。黑影一閃,四條碩壯的獒犬,分由左右側和前後方撲來。韓柏喚了聲娘後,提氣上衝。豈知其中一隻特別勇猛,疾撲而上,一口噬在他的屁股處。韓柏冷哼一聲,股肌生出勁力,惡犬的利齒亦咬不進去,可是褲子卻沒有那本領,“嘶”的一聲中,被扯去了小片,露出少許雪白的臀肌來。虛夜月在後方一聲尖叫道:“羞死人了!”竟停下來,不再追趕。韓柏叫聲“天助我也”,足尖一點瓦麵的邊緣,騰升而起,逢屋過屋,竟一路暢通無阻,不一會掠過了前院的高牆,落到鬼王府外,哪敢留戀,直奔下清涼山去。

到了山腳處的密林裏,驚魂甫定,才發覺頭臉身體全是冷汗。耳聽流水之聲,心中一喜,移到那小溪之旁,揭開令他氣悶的頭罩,俯身把頭浸在水裏,喝了十多口水,滿足地把頭抬起,用頭罩痛快地拭抹頭臉的水濕。心中警兆忽現。一個幽幽的女聲在身後低聲道:“你是誰?和赤尊信是何關係?”

韓柏駭然轉身,一看下目瞪口呆。一位風韻迷人的少婦,幽靈般盈立眼前。她那雙烏黑的眸子特別引人,有種淒然的秀美容顏,予人一種無限滄桑和飽曆世情的感覺,但這都不是使他震撼的原因。感受強烈的原因是他內心深處,湧起一種非常濃烈的情緒和熟悉的感覺,衝動得差點要把對方擁入懷裏,肆意愛憐。自己可才是第二次見到她啊。這不就是剛才在遠處看他那鬼王的七夫人嗎?為何自己會像認識了她幾輩子的樣子?

這楚楚動人、迷人之至的美女一身素綠的衣裳,外披黑色披風,背插長劍,頭結宮髻,氣度高貴雍容。她目不轉睛盯著韓柏,好一會後道:“唉!你就是那韓柏,我太癡心妄想了,還希望隻是謠傳,那負心漢隻是放出煙幕裝死避禍。”

韓柏如雷轟頂,恍然大悟。原來鬼王所謂的深仇大恨,隻是男女間的情仇愛恨而已,看來赤尊信對她仍是餘情未了,否則現在自己不會有那種感覺。當日他魔種剛成,腦海曾浮現赤尊信生前的記憶片斷,其中特別清楚的一張臉孔,正是眼前動人心弦、風情無限的美女。嘿!若能代赤尊信好好“安慰”她,豈非天大美事。噢!絕對不行,要鬼王做烏龜等於找死,這事萬萬不可。不過想到這裏,心情轉佳,正要說話。

七夫人拔出長劍,俏目凝在劍尖處,眼神變得幽黯淒傷,自言自語般歎道:“好!這也好!人死燈滅。”俏目厲芒閃掠,往他望來,淡淡道:“殺了你後,赤尊信再無任何痕跡留在世上,我亦可無牽無掛當我的七夫人。”

韓柏正胡思亂想間,聞言嚇了一跳,失聲道:“什麽?”

七夫人見他神態像個孩子,秀目掠過痛苦之色,輕輕道:“懷璧其罪,怪隻怪你外表神態太像他了,尤其當你與夜月動手,更像那負心人複活過來,我怎能容你存於世上,尤其你還是貪花好色之徒,唉!”

韓柏聽得瞠目結舌,啞口無言,好一會後苦笑道:“不如這樣吧!赤老有恩於我,在某一程度上,我亦可算半個他老人家,你打我兩掌來出氣吧!”

七夫人愕然微怒道:“你連他小看女人這可恨性格亦承受過來,難道以為我永遠都那麽容易心軟受欺嗎?就算赤尊信複生,也不敢挨我兩掌。若你還是堂堂男子漢,就挺起胸膛,擺出你那不可一世的可恨派頭,看看能擋撫雲多少劍。”一挽劍訣,俏臉平靜下來。

韓柏恍然道:“原來虛夜月的劍是跟你學的。”旋又一驚,虛夜月已如此難應付,這個師父當然更難抵擋,唉!死老鬼為何還不現身搭救,難道跑不過小鬼王嗎?

胡思亂想間,驀然與七夫人充滿了怨恨的眼睛一觸,心中一陣迷糊,夢囈般道:“小雲!你仍怪我?”

七夫人嬌軀劇震,繼而長劍“當啷”落地,往後退去,俏臉煞白,捧著胸口道:“尊信!是你嗎?”

韓柏清醒過來,呆了半晌,心中大奇,為何自己竟衝口叫出了她的小名來,難道他老人家所謂的魔種,隻是他的陰魂附在自己身上,見了舊情人,忍不住出聲。但想想又覺不像,自己全無一般鬼魂附身的感覺。七夫人厲叫一聲,忽地飄前,一掌往他胸口印來。韓柏若要閃避或還招,盡管事起突然,仍來得及,不過話已出口,兼之自恃挨打奇功了得,默運玄功,挺胸受掌。“啪!”纖掌到了胸前二寸許處,猶豫了刹那的光景,然後印實他寬廣的胸膛上。一股沛然莫測的陰柔之力,透胸而入,直貫心脈。韓柏想不到自己凝起護胸神功,仍被她的掌力勢如破竹般切入,駭然下往後躍退,還在淩空的當兒,一口鮮血已狂噴而出,眼看心脈不保,丹田一熱,一股真氣狂湧而起,與七夫人的真氣在心脈相遇。胸口一震,再噴出另一口鮮血,“砰”一聲跌個四腳朝天。七夫人呆立當場,抬起“殺人”的纖手,不能置信地看著,神情複雜。韓柏動也不動,有若死人。

七夫人喃喃道:“我殺死了他,天!我竟能真的下手。”好一會後,她緩緩轉身。

欲離未離間,韓柏一陣呻吟,爬了起來,啞聲道:“小雲,還欠一掌。”

七夫人嬌軀輕顫,旋風般轉過身來,看著勉力站起來的韓柏駭然道:“你究竟是人是鬼?”

韓柏一手搓揉著胸口,另一手拭去嘴角的血汙,苦笑道:“你還未打第二掌,我怎能做鬼?”

七夫人顫聲道:“你究竟是赤尊信還是韓柏?”

韓柏淒然笑道:“但願我能分得清楚,我還要回家睡覺,你那一掌能否過兩天執行。”想起剛才她那一掌的厲害,挨打功都受不了,幸好魔種有自發的抗力,否則早一命嗚呼,禁不住打起退堂鼓來。

七夫人倏地衝前,到了他近處狠狠道:“你是不是天生的傻瓜,怎可代人受罪?再拍你一掌,任你大羅金仙也受不了。”她心情顯然矛盾至極,否則不會既打定主意要取韓柏之命,又斤斤計較韓柏是不是受得起。

韓柏對著她美麗的粉臉朱唇,楚楚眼神,心中湧起強烈的衝動,脫口道:“我並非傻瓜,而是因為在下內心深處愛你愛得要命,很想給你殺死,唉!我也分不清這是自己還是赤老的願望。”

七夫人俏臉一冷,纖手揚起。“啪!”韓柏臉上立即多了五道血痕。

七夫人呆了一呆,退後兩步,愕然道:“看來你還是韓柏一點,赤尊信怎會學你這樣撒賴。”

韓柏撿回小命,哪還計較自己是什麽,有點不好意思地道:“好了!我們間的怨恨至此一筆勾銷,我……嘿!可否代赤老和你溫存片刻,吻吻臉蛋怕也可以吧?”

七夫人眼中先亮起冰冷的寒芒,不旋踵神色轉作溫柔,“噗嗤”一笑道:“若尊信他像你這麽多情,我們便不用落至今天這田地了,大錯既成,就算傾盡三江五河之水,仍清洗不了。想占我便宜嘛,下輩子也休想。”語氣轉冷道:“不過你說得對,我的氣消了,再不想殺死你,但你莫要再在奴家眼前出現,否則說不定我又要殺你。”

韓柏聽她自稱“奴家”時,神色溫柔,眼中掠過緬懷的神色,心癢起來,忘掉鬼王,移前兩步,眼神深注道:“相信我吧!赤老是深愛著你的,那正是我現在的感受,絕不騙人,嘿!可以親個嘴了嗎?”

七夫人眼中現出意亂神迷的神色,旋又清醒過來,瞪著他道:“你若敢碰我一個指頭,我立刻告訴鬼王,他殺人絕不會手軟的。”

韓柏心中泛起勝利的感覺,因為七夫人的武功比自己隻高不低,卻要去求鬼王收拾自己,擺明她自己下不了手,甚至感到很難抗拒他這具有赤尊信魔種的人。不過想深一層,她大概可算是自己的“師母”,侵犯她豈非無禮至極。

韓柏幹咳一聲道:“不要嚇我好嗎?”搔頭抓耳道:“唉!不要怪我,第一眼看到你時已想和你親熱……這……我也不知怎樣說才好。”

七夫人平靜下來,幽幽一歎,伸掌按上他的胸膛,柔聲道:“你是個很乖很坦白的孩子,但即使你可算半個赤尊信,我也不會愛上你,尤其那等於把你害死,走吧!走得愈遠愈好,撫雲的心早在十年前死了。”掌力輕吐,韓柏悶哼一聲,飛跌開去。七夫人同時後退,腳尖一挑,早先跌在地上的長劍落回手中,退勢增速,消沒在林蔭裏。

韓柏在兩丈許處落實地上,傷勢竟大大減輕。原來七夫人的一掌,輸入了一道珍貴無比的內氣,使他傷勢痊愈大半。韓柏不敢逞強追去,盤膝坐下,眼觀鼻,鼻觀心,行功療治餘下的傷勢。七夫人功力之高,比之範良極等黑榜高手亦不遑多讓。幸好她擊中韓柏前,猶豫了一下,功力未運足,否則韓柏縱有挨打奇功,魔種又具護體真氣,仍恐不能逃過大難。

黑影一閃,韓柏大驚看去。來者原來是不知溜到哪裏去逍遙快活的範良極。範良極一言不發在他背後盤膝坐下,伸出手掌,源源輸入真氣。

一盞熱茶工夫後,韓柏吐出一口淤血,伸了個懶腰坐起來道:“你滾到哪裏去了?”

韓柏沒有心情和他計較,問道:“為何你會和那灰衣人動起手來,那家夥似有兩下子,你占不到什麽便宜吧!愈見得多人,愈覺你這老小子的功夫稀鬆平常,看來還是找浪大俠回來,讓他保護我們。”

範良極怒道:“似有兩下子?那灰衣人定是玄門裏的頂尖高手,比鬼王差不了多少,若他找上的是你,怕你要卷起鋪蓋回到出娘胎前那世界去。”

韓柏愕然道:“不是你找他動手以製造混亂嗎?”

範良極道:“你當他是雲清嗎?我才沒有閑情動手動腳,鬼王這家夥傳音警告我不得妄動,入鄉隨俗,入府亦須聽主人言,我自然尊重他老家夥的意見。”

韓柏道:“那真是丟人丟到家,堂堂盜王竟給人利用來過關,借你製造混亂乘機走了。”

範良極亦大感不是滋味,顧左右而言他道:“你的挨揍功挺管用呢,竟挨得起於撫雲名震京城的摧心掌。”

韓柏一呆道:“原來你躲在一旁,眼睜睜看著我被人拳打腳踢。”

範良極哂道:“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是郎情又是人家妾的意,我怎可不知情識趣。滾吧!明天還要上朝見人呢?”

韓柏撫著臉蛋歎道:“都是你弄出來的混賬。你看!臉上多了這麽個女人的掌印,明天怎有顏麵去見朱元璋和滿朝文武百官。若鬼王認出是他夫人的傑作,不知會怎麽想哩!”

範良極瞪他一眼,冷冷道:“知道便好,還去勾引這麽陰險的女人,想想虛夜月吧!如此美麗的少女,我都是第一次見到的呢。”在懷裏掏出另一個頭罩蓋著他頭臉,輕鬆地道:“蒙臉上朝不是什麽都解決了嗎?滾吧!回到賓館時千萬莫要亮燈,否則給詩妹她們看到你臉上的掌印,還以為在隨我去辦正事途中,偷偷開溜了去采花呢!嘻!”韓柏怒罵一聲,搶先出林去了。

足聲響起。浪翻雲從深情的回憶驚醒過來,朝屏風外瞧去。河上岸上燈火透窗而入,映照在去而複返憑窗外望的憐秀秀的俏臉上。她麵貌和身材的線條若山川起伏,美至令人目眩。浪翻雲心中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似是這情景早曾在往昔某一刹那出現過,禁不住歎了一口氣。

憐秀秀嬌軀一顫,往屏風望來低聲道:“誰?”

她平靜的反應出乎浪翻雲意料之外,站了起來,移到屏風之側,微微一笑道:“秀秀小姐!是我!浪翻雲。”伸手脫下麵具,露出他獨特的尊容。他自己並不知道為何要暴露行藏,隻是意之所往,想這樣便如此做了。

他身在暗處,憐秀秀看不真切,輕移玉步,直來到他身前兩步許處,劇震道:“天!真的是你。秀秀受寵若驚了。”

憐秀秀不好意思地赧然道:“秀秀想到便說,口沒遮攔的,浪大俠見笑了。”

浪翻雲笑道:“我隻是個浪**天涯的人,絕和大俠拉不上任何關係,更何況浪某草莽一名,對行俠仗義一類事,從沒有用心去做過,所以更當不上大俠的美譽。”

這時丫嬛花朵兒冒失闖了進來,一見廳內多了個雄偉如山,充滿著奇異魅力的醜漢,花容失色,便要尖叫。

憐秀秀喝止道:“休要無禮!這位是與魔師龐斑齊名的覆雨劍浪翻雲,莫要叫人家見笑。”

浪翻雲聞言苦笑道:“隻是暫時齊名吧!月滿攔江之時就可分個高低。”

花朵兒拍著胸口,喘著氣雀躍道:“天呀!我竟既見過龐斑,現在又碰上浪大俠,你們兩個都是小姐最愛提起的人。”

憐秀秀黯然道:“可是自我見過龐先生後,便再也沒有提起他了。”

浪翻雲心中一震,知道這自紀惜惜後天下最有名氣的才女,已不能自拔地深深愛上了龐斑。憐秀秀神情轉為平靜,俏臉泰然若止水,向不想離去的花朵兒吩咐道:“小丫頭給我去取煮酒的工具來,秀秀打算一夜不睡,陪浪先生喝酒。”花朵兒興高采烈地去了。

憐秀秀嫣然一笑,道:“對她來說,你代表的是一個真實的神話。”

浪翻雲先硬逼憐秀秀在對麵的椅子坐下來,微笑道:“那龐斑定是另一個神話,因為他得到神話裏的仙女動了凡心。”

憐秀秀不依道:“先生在笑秀秀。”

浪翻雲雙目爆起精芒,盯著憐秀秀閃著醉人光輝的俏臉,訝然道:“龐斑是否真是到了斷了七情六欲的境界,竟肯放過你?”

憐秀秀一震道:“到此刻秀秀才明白為何龐先生找上你作對手。我真不知道究竟希望你們哪一個勝出哩!”

這時花朵兒捧著酒具回來,憐秀秀挺身而起,兩主仆開爐溫酒。浪翻雲待要回答,神情一動道:“有人來了!”

憐秀秀臉現不悅神色,向花朵兒道:“給我出去擋著,我今晚不見任何人。”花朵兒應命去了。

浪翻雲心中一片平靜溫馨,看著憐秀秀扇火煮酒。這時廳內除了爐火的光色,窗外透入的燈光外,整個空間都溶在夜色裏,使站在爐旁正把酒斟進浸在水內暖瓶的憐秀秀,成為這天地裏最動人的焦點。火光中,憐秀秀閃耀著光影的俏臉,不時向浪翻雲送來甜甜的笑容,毫不掩飾對浪翻雲的傾慕。浪翻雲不由又回到與紀惜惜初會的那一天去。紀惜惜的野性大膽,確使人情難自禁。憐秀秀是完全另一種類型,她永遠予人一種柔弱多情的味道,讓人總像欠她了點什麽似的,這是一種使人心醉魂銷的感覺,同樣地使人難以抗拒,尤其在聽過她天下無雙的箏曲後。

憐秀秀先向浪翻雲歉然一笑,才應道:“區大人先恕秀秀無禮,請說吧!”

區木奇提聲恭敬地道:“天下最惡最著名的采花大盜薛明玉,被證實潛來了京師,這人武功之強橫,遠超江湖估計之上,竟能逃過由百多名仇家組成的追捕團,現在京城美女人人自危,楞大統領已奉旨對他追捕,京城各派人物亦組成‘捕玉軍’,叫他來得去不得。可是一天這惡賊仍未伏株,總叫人不心安,所以楞統領調來一批高手,專責保護小姐,萬望小姐俯允。”

浪翻雲為之愕然,想不到自己引起了如此軒然大波。同時亦想到楞嚴如此關心憐秀秀,是否因著龐斑和憐秀秀的關係?若給“薛明玉”采了憐秀秀這朵鮮花,楞嚴如何向龐斑交代?

憐秀秀暗忖有浪翻雲在我身旁,十個薛明玉都碰不到自己指尖,當然這想法不可說出口來,淡然道:“如此有勞了,他日定會親自謝過統領的厚愛。”區木奇一聲告辭,乘艇離去。

水沸聲從鐺內傳來,熱氣騰升。憐秀秀不怕瓶熱,拿著壺柄提了起來,把熱騰騰的酒注進兩個酒杯裏,再拿起兩個杯子,一個遞給浪翻雲,自己拿另一杯,坐到浪翻雲對麵,先淺嚐一口,色動道:“天!世間竟有如此美酒?”

浪翻雲看著她意態隨便的風姿,心神俱醉,微微一笑道:“此酒名‘清溪流泉’,乃左伯顏之女左詩所釀,真酒中仙釀,和小姐的箏曲同為人間極品。”

憐秀秀舉杯一飲而盡,舉起羅袖拭去嘴角的酒漬,輕輕唱道:“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叫腸寸結。直須看盡洛陽花,始共東風容易別!”

她的歌聲清麗甜美,婉轉動人,高越處轉上九霄雲外,低回處潛至汪洋之底,聽得浪翻雲霍然動容,道:“詞乃宋代大家歐陽修之詞,曲卻從未之聞,如此妙韻,究是出自何人的仙心?”

憐秀秀赧然道:“那是秀秀作的曲。”

浪翻雲一震下先喝幹手上熱酒,凝望著這天下第一名妓道:“浪某尚未有意離去,為何小姐卻預約起歸期來?”

憐秀秀淒然道:“黯然魂銷者,唯別而已,造化弄人,愛上的人都是不會與秀秀有任何結果的。”提起酒壺,輕移玉步,來到浪翻雲旁,恢複平靜淺笑道:“讓秀秀再敬先生一杯。”

浪翻雲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雙手捧杯,接著像一道銀線由壺嘴瀉下來的酒。

憐秀秀又為自己添酒,轉身向浪翻雲舉杯道:“若當年先生遇到的不是紀惜惜而是憐秀秀,會不會發生同樣的事呢?”

憐秀秀俏臉上升起兩朵似不勝酒力的豔暈,低聲道:“龐斑和先生最大的分別,就是他有種使人不敢親近的感覺,而先生卻使人忍不住想投入你懷裏,任你輕憐疼愛,兩種感覺同樣那麽動人。”

浪翻雲啞然失笑道:“聽起來龐斑才是那坐懷不亂的真君子。”

憐秀秀赧然垂首,輕輕道:“人家是在說真心話啊!嘿!秀秀醉了,翻雲你有醉意嗎?秀秀從未如此兩杯酒便給弄倒了的。”

浪翻雲望向窗外,秦淮河上燈火點點,一片熱鬧,隱聞人聲樂韻,歎道:“不醉喝酒來幹嘛?就算沒有酒,**漾在秦淮河上,對著秀秀如此玉人,我浪翻雲亦要醉倒了。”

憐秀秀抬頭往浪翻雲甜甜一笑,正要說話,外麵傳來兵刃交擊之聲。接著慘哼連續響起。

有人暴喝道:“薛明玉!哪裏去?”

憐秀秀愕然道:“這麽快便來了?”

浪翻雲卻是心中好笑,想不到薛明玉死後如此搶手,有這麽多人冒充他。借他的身份來采憐秀秀這朵鮮花,事後卻可以推得一幹二淨,乃上上之計,不過條件是武功必須比薛明玉更高強。“叮!”又一聲慘叫。風聲在夜空中響起,來人竟破開保護網,來到船桅之上。

在長沙城西郊一所破落的山神廟內,風行烈、戚長征兩人和老傑手下的主將趙翼碰頭,圍坐地上。趙翼年約三十五六,相貌平凡,可是一雙眼極為精靈,整個人透著沉忍狠辣的剽悍味道。

趙翼像早知兩人無功而返般道:“甄夫人確有鬼神莫測的玄機,以數萬計的龐大隊伍,竟忽然間撤退得無影無蹤,像水泡般消失了,事後我雖動用了所有探子,又借助與丹清派和湘水幫有深厚交情的幫派,仍找不出一點痕跡,隻是這點,已使我們陷於完全挨打的劣勢。”

風行烈和戚長征對望一眼,交換了心中的懼意。要知穀倩蓮的鬼靈精計策,不外以集中勝分散,以暗算明,以主動勝被動幾點,現在甄夫人這一記還招,登時使他們優勢盡失,可怕處還在不知對方有何後招。甄夫人實在高明,叫人心生寒意。

戚長征握拳往虛空一揮,苦惱地道:“這是不可能的,她怎能做到?”

風行烈漠然道:“我看她也是逼不得已,山城叛軍因毛白意之死已煙消雲散,萬惡沙堡則名存實亡,兼之莫意閑剛被我們宰掉,使那妖女實力大打折扣,更致命是她和得力手下們終究不是中原人,要聯絡中原武林,靠的便是這些投誠他們的人,可以想象很多本來為他們出力奔走的幫派,均會改采觀望態度,再不向他們提供援助或情報,使他們對這地區的控製力大為削弱,故不得不由地上轉到地下,伺機而動。”

趙翼道:“我們不須為這事奇怪,因為他們已不是第一次做到這種神跡般的潛蹤匿跡,當日他們攻打雙修府時,亦成功地把龐大的船隊人員隱形起來。”

風行烈拍腿道:“是了!他們是得到官府的助力,隻有官府的力量才可做到一般幫派絕無可能做到的事。”

戚長征色變道:“糟了!我有種非常不祥的感覺。”風行烈和趙翼兩人愕然望向他。

戚長征閉上眼睛,臉上現出難以抉擇的痛苦,好一會後才平複,睜眼望向風行烈,一臉歉疚道:“風兄!長征想求你一事。”

風行烈一呆道:“戚兄請說,就算力不能及,我也會盡力而為。”

戚長征伸手抓著風行烈的肩頭,點頭道:“好兄弟的恩德,老戚永不會忘記。唉!”

風行烈見他像有點難以啟齒,不解道:“這事必是非常緊急,請戚兄直言。”

趙翼看著這對認識了隻有兩天,卻是肝膽相照的年輕高手,眼中閃過欣賞激動的神色。

戚長征籲出一口氣後,平靜地道:“我想求風兄代我去救水柔晶,而我則立即趕往洞庭,假若我估計無誤,我幫已離開潛藏的地方,大舉來援,而甄妖女和胡節正陳兵路上,準備迎頭痛擊。”

風行烈和趙翼齊感震動,終明白了戚長征的想法和他心內的矛盾。因為他必須在怒蛟幫和水柔晶這兩者選擇其一,最後他仍是選了前者。風行烈心中一歎,知道戚長征對他感到歉意的原因,是因為去救水柔晶一事,會令自己和嬌妻美妾分開一段難以估計長短的時間,值此兵臨城下的時刻,誰不想留在妻妾旁,好好保護她們。

風行烈站了起來道:“事不宜遲,戚兄請指點找尋水小姐之法,我們立即分頭辦事。”戚趙兩人跟著起立。

趙翼道:“我立刻回去麵稟城主,兩位請放心,城主和老傑都是禁得起風浪的人,定有自保之法,兩位放心去吧!”

戚長征一陣感動,伸手摟著兩人肩頭,沉聲道:“記著!我有種直覺,甄妖女比方夜羽更狠辣無情,她定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你們小心了。”接著低聲說出了找尋水柔晶的方法,言罷三人分道揚鑣,投入能吞噬任何光明的暗夜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