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道消魔長2

上官鷹全無一絲應有的慌亂,虎目緊盯著梁曆生假假真真動作裏暗藏的殺著。梁曆生戰鬥經驗何等豐富,暗感不妙,想抽身而退,但一切都遲了。上官鷹胸前寒光一閃,梁曆生右腕一涼,一生與他形影不離的右掌,為他闖下一生事業的鐵爪,齊腕斷去。梁曆生發出驚天動地的慘嘶,身形疾退,“轟”一聲撞在對麵的牆上,左手反過來封閉右手的血脈,以免鮮血噴射。輪到上官鷹像猛虎般從地上彈起來,緊躡追上,這時他似寒芒突吐的兵器已收了回去,原來是把纏在腰間的鋒快軟劍。鐵矛顫動下,瞬間向靠在牆上的梁曆生施了三十擊。這黑道前輩高手用盡渾身解數,一隻左掌或擊或拍,貼牆左避右移,死命求活,上官鷹一時占盡上風。翟雨時劍勢全力運轉,葉真全身是血,也不知傷了多少處,落敗是彈指間事。其他六名怒蛟幫高手雖亦負傷累累,卻非致命,若不是“狂生”霍廷起和“布衣門主”陳通合力擋了五人,連燕菲菲也將不能幸免,而其他較次高手,早血濺當場。

就在怒蛟幫似已控製了全局時,與葉真激戰中的翟雨時,發覺一件令他心膽俱寒的事。廂房外忽地靜寂無聲,使房內的喊殺突然顯得非常孤立。要知守在廂房外“十八鐵衛”們的功力,雖是稍遜房內陪宴的六名怒蛟幫好手,但他們曾接受怒蛟幫“鬼索”淩戰天多年苦心的訓練,負起保護幫主之責,除非是名列“黑榜”的高手,否則想幹掉他們絕非易事,但現在廂房外的沉寂,隻代表了一個可能性,就是他們都死了。一個念頭閃過心中,翟雨時舍下葉真,向上官鷹撲去。

“轟!”房門四散碎裂。一名錦衣大漢負手悠然步入,像是赴宴來似的。這時翟雨時剛好摟著上官鷹的腰身,向窗門衝去。錦衣大漢神色一動,腳步一移,後發先至、追至兩人背後。兩名怒蛟幫精銳舍下敵人,從兩側向錦衣大漢攻去,全是舍己殺敵的拚命招數。

錦衣大漢歎了一口氣,皺眉道:“何苦來哉!”身形奇異地閃了幾閃,追勢卻被迫停下。兩名怒蛟幫精銳想不到對方強橫若斯,排山倒海的攻勢全部落空,正要再組攻勢,隻見對方一雙大手驀地脹大,往自己麵門拍來,來勢雖慢,但無論怎樣也像是閃躲不了。“喀嚓!”兩人麵門陷了下去,仰跌而亡。但上官鷹和翟雨時成功穿窗而出,跌往茫茫黑夜下的長江去。

錦衣漢怒哼一聲,身影閃動,其他僅餘的四名怒蛟幫好手,紛紛了賬。燕菲菲一頭鑽進錦衣漢懷裏,撒嬌道:“莊主啊!為什麽你這麽遲才進來?”原來竟是“黑榜”高手之一的“十惡莊主”談應手。

談應手臉色沉凝,又再歎一口氣,向著上官鷹和翟雨時逃出的方向道:“唉!這是何苦來哉,通往怒蛟幫的路途已被‘逍遙門主’率領門下全麵封閉,除非‘覆雨劍’浪翻雲親臨,否則你們能逃到哪裏去?”抱天覽月樓外是無際無邊的暗黑,一點星光也沒有。

一點燈火,在武昌府長江岸旁迅快移動,蹄聲答答。一個瘦弱身形的人,一手策馬,一手持燈籠,正在連夜趕路。燈火照耀出一張年輕的臉,看樣子是十七八歲的年紀,穿的雖是粗布衣,一雙眼睛卻非常精靈,額頭廣闊,令人感到此子他日必非池中之物。這時他神情焦灼,顯然為錯過了渡頭而苦惱。

馬停。他躍下馬背,走到空無一人的渡頭盡端,苦惱地叫道:“這回慘了,回去時那惡人管家必要我一番好看。”江水滔滔,對岸一列民居透出點點燈光,使人感到屋內分外溫暖,又那樣地使人感到孤獨和隔離。馬兒踱到他身後,親熱地把馬頭湊上去,用舌舐他的後頸。

少年怕癢縮頸,伸手愛憐地拍著馬嘴,苦笑道:“灰兒嗬灰兒,你可知我的心煩得要緊,去吃草吧!”馬兒似懂人言,一聲歡嘶,回身往後走,在江邊的草地吃起草來。

少年走到渡頭邊緣,坐了下來,為明早的遭遇擔心,順手將燈籠插在木板的間隙處。“哎呀!”少年嚇了一跳,往下望去。在燈籠照耀下,一隻手從急流裏伸出水麵,緊抓著木搭渡頭下邊,其中一條離開水麵約三寸的橫木。少年隻覺頭皮發麻,哆嗦著道:“不!不要嚇我。”

“咿唉!”抓著橫木的手青筋驀現,接著一個人頭在“嘩啦”的水響聲中,從水裏冒出來。少年魂飛魄散,一個筋鬥,翻往渡頭近岸的一端去。“幫我!”沙啞的聲音從渡頭底傳上來。所有聽過有關水鬼找替身的故事,立時掠過少年心頭,他顫聲道:“水鬼大哥,我幫……幫不了你。”下麵再一聲呻吟,那人道:“我不是鬼,是人。”

少年呆了一呆,他本來膽子很大,聞言禁不住往渡頭盡端爬去,小心地探頭下望。一張蒼白痛苦的男子臉龐,正從水麵仰起向著他。少年尖叫一聲,又縮了回去。“幫我!”少年再次探頭出去,顫聲道:“你真的是人不是鬼?”那張臉點頭吃力道:“我是人……是人……”

少年俠義心蓋過了恐懼,左手抓著渡頭綁纜的木柱,一手探下去,抓著那人的手腕,用力一拉,豈知那人身體極重,幾乎將他倒扯下水,幸好那人另一隻手及時伸出,抓著較高處的另一條橫木,才不致連累年輕的救命恩人。少年用力再扯,那人借勢翻上渡頭,大字形軟攤渡頭上,不住喘氣。

少年懷疑之心盡去,撲到那人身邊,關切問道:“你怎樣了?”

那人張開沒有神采的眼睛,待要說話,忽地身子彎曲起來,一陣狂咳,張口一吐,一團瘀黑的血霧狂噴而出,灑滿渡頭。少年大驚失色,一手將他扳過來。那人兩眼一翻,暈死過去。

少年從未遇過這等事,一陣手足無措後,定下神來,暗忖:“救人事大,此事不可不管,前天曾聽人說東山村來了個神醫,眼前唯一之計,是將他送到那裏。”目標既定,忙叫道:“灰兒灰兒!”那匹灰馬長嘶一聲,乖巧地奔至兩人身旁。

少年輕拍馬頸,柔聲道:“灰兒灰兒!蹲下蹲下!”灰兒順從地蹲了下來。少年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將那年輕漢子搬上馬背,一聲令下,灰兒撐起馬腳,立了起來,少年乘勢躍上馬背,一抽韁繩,兩人一騎,消沒在岸旁的黑暗裏。

冰冷的河水使上官鷹和翟雨時精神一振,他們沒有時間為犧牲的怒蛟幫兄弟悲痛,順著水勢往下遊泅去。那是將他們帶離險境的最快方法。兩人落到水裏便像魚兒回到家鄉,怒蛟幫是水道的霸主,以洞庭湖起家,故而這次宴會,翟雨時選了“抱天覽月樓”,看似無意,其實卻是極其厲害的一著棋子,令位列“黑榜”的“十惡莊主”談應手,也隻好眼睜睜目送他們逃去。

湍急的水流將他們迅速送往下遊五裏外的遠處。轉了一個急彎後,水流緩慢下來。兩人打個手勢,一齊往岸旁遊去。爬上岸後,均感力盡筋疲,這裏是嶽陽城外的郊野,四周全是黑壓壓的樹林。翟雨時將耳朵貼在地上,不一會彈了起來,平靜地道:“長征和接應的兄弟來了!”

上官鷹對他竟能從步聲聽出來者是己方的人,並沒有絲毫驚異,因為這是怒蛟幫的第二號元老“鬼索”淩戰天的設計,不但在鞋底裝上了特別的鐵碼,怒蛟幫人還可以一種特別的節奏和步伐走動,以資識別,此等看來沒有什麽意義的細節,往往能在敵我難分的混戰裏,發揮出驚人的作用。黑暗的森林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一群人敏捷地撲了出來,在上官鷹前一齊伏下見禮。上官鷹急扶起當先的年輕壯漢,道:“長征請起,不必多禮!”年輕壯漢卓然而立,雙目閃閃有神,肩寬腳長,一臉勇悍,正是被譽為怒蛟幫第二代第一高手的“快刀”戚長征。

翟雨時踏前一步道:“有沒有遇到敵人?”

戚長征道:“沒有!我們接到訊號,立即依早先定下計劃,到這裏來接應你們,現在連我在內共有四十八人,足可以應付任何的危險。”

上官鷹苦笑道:“但卻仍不足以應付像談應手那種高手,除非是浪大叔在此!”

戚長征全身一震道:“什麽?是‘十惡莊主’談應手?”

翟雨時沉聲道:“沒有詳說的時間了,長征你立即召回放哨的兄弟,同時將我吩咐預備好的水靠和浮袋取出來,我們立即換上。”

上官鷹愕然道:“這豈非愈走愈遠?”要知嶽州府位於洞庭湖之東,快馬半日可到,但若順江流走,水向東流,隻會愈逃離洞庭湖的怒蛟幫總壇愈遠。

戚長征一向對翟雨時的才智敬服之極,但他乃率直性急的人,忍不住道:“在離此半裏處我預備了快馬,若抄小路回洞庭,明早前可到達,以我們的實力,逃跑總可以吧?”

翟雨時沉聲道:“談應手一向與逍遙門關係密切,假若談應手歸附龐斑,‘逍遙門主’莫意閑又豈能例外?”

上官鷹臉色一變道:“逍遙門的副門主孤竹和‘十二逍遙遊士’最擅長跟蹤追躡之術,若要對付他們,的確令人頭痛,我明白了,雨時!”扭頭向眾手下道:“立即換上水靠,吹起氣袋。”接著微笑向戚長征道:“長征!我們多久未曾在水裏比賽過?”說時伸出右掌。

戚長征伸手和他緊握,眼中射出熾烈的友情和對幫主的崇敬,堅定地道:“無論到哪裏,我也會奉陪到底。”

翟雨時將手加在他們之上,道:“不要忘了我這份,我們可以由這裏一直比到武昌府。”

半個時辰後,誌切救人的少年在山野裏迷了路。燈籠燃盡,四周是無邊際的暗黑。伏在他身前馬鞍上那人的氣息愈來愈弱,少年急得幾乎哭起來。數年前他曾隨人去過東山村一次,但在這樣前不見人後不見村的黑夜裏,要憑褪了色的記憶去找一個小村莊,就像要從水裏把月亮撈上來。蹄聲答答,他是那樣地孤寂無助。

“呀!”少年驚呼起來。二百多步外的疏林間,隱約有點閃動的火光。一夾馬腹,向前奔去,就像遇溺的人看到了浮木。一所破落的山神廟出現眼前,燈火由其中傳出來。少年躍下馬來,牽著馬韁,穿過破爛了的廟門,進入廟內。在殘破不堪的泥塑山神像前,三支大紅燭劈劈啪啪地燃燒著,一個慈眉善目、眉發俱白的老和尚,盤膝坐在神像前,似開似閉的眼正望著他,看來最少有八十多歲。

少年道:“大師!有人受了傷……”也不見那和尚有何動作,眼前一花,他矮胖的身體已站到受傷的男子旁,默察傷勢。少年本身雖不懂武技,卻是生長於著名武林世家的童仆,知道遇上高手,機靈地退坐一旁,不敢打擾。和尚將男子從馬背上提到地上平放,便像搬個稻草人般毫不費力,同時從懷裏取出一盒銀針,乍看間似是雙手亂動,轉瞬裏男子胸前已插了七支亮閃閃的長針。男子呼吸轉順。灰兒答答踱步,溜往廟外吃草去了。和尚舒了一口氣,這才有空望向少年。

“小哥兒?不知高姓大名?”坐在一旁的少年呆了一呆,囁嚅道:“問我嗎?”一直以來,在主人府中來往的高手,眼尾也不望他一眼,這和尚無論神態氣度,均遠勝他所遇到的武林人物,竟然如此和顏悅色和他說話,怎不叫他受寵若驚。

和尚一臉祥和,鼓勵地點點頭。少年道:“我是府主在一棵柏樹旁拾回來的棄嬰,所以跟他姓韓,名柏。”

和尚似開似閉的雙目猛地睜開,眼睛像星星般閃亮起來,瞬又斂去,道:“好!好!名字和人同樣的好,現在告訴我你怎會救起這個人?”

韓柏連忙將經過全盤托出。和尚沉吟片晌,搖頭道:“怎會是這樣,天下間有哪些人能傷他?”

韓柏一呆道:“大師,你認識他嗎?”

和尚點頭道:“你救起的人在江湖上大大有名,被譽為白道武林新一代中最出類拔萃的高手,叫風行烈,說起來,他與我們‘淨念禪宗’還頗有淵源,所以這事我更不能不管。”

韓柏兩眼也睜大起來,道:“大師原來是‘淨念禪宗’的高人,真令人難以置信,我竟遇到‘淨念禪宗’的人!”

韓柏執役於武林世家,平日耳濡目染,聽了不知多少繪影繪聲的武林逸事,而最令他心生景仰的,就是並稱武林兩大聖地的“淨念禪宗”和“慈航靜齋”,兩地均罕有傳人行走江湖,秘異莫測,怎知今天竟叫他遇上了。

韓柏指了指那仰躺地上的風行烈關心地道:“他會有事嗎?”

和尚歎了一口氣道:“生死有命,侵入他身體的真氣陰寒無匹,兼之他本身真元奇異地敗弱,我隻能暫保他一命,能否複原,要看他的造化了。”雪白的眉毛,忽地聳動起來,道:“有人來了!”

韓柏留心一聽,果然遠方沙沙作響,是鞋子踏在枯葉上的聲音,聽步聲隻是個不諳武功的普通人吧,但誰會在這等時分在山野間走動?

念頭還未轉完,一個沉雄豪勁的聲音在廟外響起道:“想不到荒山野廟,竟有過客先至,若不怕被打擾,我便進來借一角歇歇。”

韓柏雖仍未見人,但對方如此有禮,不禁大生好感。

和尚平和地應道:“佛門常開,廣渡有緣,往來是客,豈有先後之別?”

對方哈哈一笑道:“有意思有意思,竟有高人在此。”一人大步入廟。

韓柏一看嚇了一跳。來人身形雄偉,足有六尺以上,但麵目醜陋,一雙黃眼睛似醒還醉,手比普通人長了最少三至四寸,肩上搭著一隻黃鼠狼,背掛長劍,脅下夾著個小包袱。

那人環目一掃,歎道:“我還是要走了!”

和尚和韓柏齊感愕然。那人微微一笑,露出和他醜臉絕不相稱的雪白牙齒道:“我原本打算在此為肩上的畜生脫皮開膛,燒烤送酒,謀求一醉,但這等事豈能在大師麵前進行?”

和尚微笑道:“酒肉穿腸過,佛在心裏留,兄台如此美食,怎能不讓和尚分一杯羹?”

那人麵容一正道:“佛門善視眾生,酒肉雖或不影響佛心,但總是由殺生而來,大師又有何看法?”

韓柏心中大奇,大師已明說不戒酒肉,這人理應高興才是,為何反咄咄逼人,查根問底,揭人瘡疤,不知不覺間,他已站在和尚那一邊。

和尚絲毫不以為忤,淡然自若道:“有生必有死,既有輪回,死即是生、生即是死,兄台殺此鼠狼,似乎造了殺孽,但換個角度來看,卻是助它脫此畜道,假若能輪回為人,它還要謝你呢。”

那人哈哈一笑道:“答得好,左邊狼腿是你的。”坐了下來,將黃鼠狼放在地上。“錚!”背後長劍出鞘。和尚和韓柏眼睛同時一亮。長劍比一般的劍要長了尺許多,劍身細窄,但精芒爍閃,一看便知是好劍。

和尚眼神一亮,動容道:“貧僧廣渡,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徑自用劍為黃鼠狼去皮拆骨,一邊道:“萍水相逢,偶聚即散,管他姓甚名誰,大師不要著相了。”

韓柏心想此人行為怪異,但轉眼給他的動作完全吸引,長達五尺的劍,本應極不方便作屠刀之用,但在那人耍百戲般的動作下,長劍有節奏地前彎後轉,倏上忽下,黃鼠狼像冰化作水般解體,隻一會已成一份份切割整齊的肉塊。那人外形粗獷,一雙手卻雪白纖長,與他毫不相稱。那人又站起身來,看也不看,手一動,劍回到背後鞘內,不聞半點聲息,仿如長劍是有眼睛的長蛇,會找路回到自己的洞穴。

廣渡大師歎道:“庖丁解牛,不外如是!不外如是!”

那人喟然道:“高高低低,無能有能,也不外如是!”眼神掠過躺在地上的風行烈,似乎對他胸前插的七口長針視若無睹,再移往韓柏臉上道:“小兄弟,外麵那匹馬是你的嗎?”

韓柏剛想答是,猛地改口道:“不!是我家府主的,我……我隻是他的仆人。”心下一陣自卑。

那人深望他一眼道:“那是有高昌血統的良駒,好了!你們在此稍待一會,我去取柴來生火,好好吃他一頓。”

韓柏正要出言表示願意幫手,那人早邁步門外,轉瞬不見。剩下廣渡大師、韓柏和躺在地上的風行烈,和燒得劈啪作響的紅燭。廣渡大師望著那人離去的方向,臉上神色充滿了驚異。

“哎呀!”一直躺著不言不動的風行烈呻吟了一聲,將兩人的注意力扯回他身上。廣渡大師站起移至風行烈身邊,忽地神情一動道:“又有人來了!”韓柏這次運足耳力,卻一點聲音也聽不到。

驀地風聲呼呼,一陣風從門外吹進來,燭火倏地轉細,登時廟內一暗。狂風消去,燭火複明,廟中多了兩個怪人。兩人一穿黑一穿白,身形高瘦,一眼看去像很年輕,但細看又像很老,冰冷的麵容,使人感到不寒而栗。廣渡大師不知何時盤膝坐在風行烈和兩人的中間,白眉低垂,像是睡著了的樣子。韓柏不由自主退往一角,幸好那兩人看也不看他,使他狂跳的心稍微安定。

穿黑袍的怪人道:“大師何人?為何要管這件事?”他的語氣冰硬尖亢,仿佛沒有一點人類的感情。

廣渡大師一聲佛號道:“貧僧乃‘淨念禪宗’的廣渡,風行烈施主和敝宗淵源深遠,可否看在這點放他一馬?”他一出言便點明自己來自武林兩大聖地之一的“淨念禪宗”,是因為看出敵手非常難惹,希望因自己的出身知難而退。

白袍人漠然道:“縱是淨念禪主親臨此地,也難改變風行烈的命運。”他的聲音剛和黑袍人相反,低沉沙啞。

狂風再起。燭火立滅。一時間韓柏什麽也看不見。“砰!”勁氣激**。韓柏不由自主地蜷縮牆角,勁風刮來,但覺遍體生痛,呼吸困難。三點火星飛出,落在紅燭台上,火焰燃起,光明重臨,也不知是誰出手。黑白怪客仍立原處,廣渡大師卻抱起了風行烈,貼在一邊牆上,臉色煞白,已然吃了暗虧。

白袍客冷冷道:“隻是一人出手,你已接不下來,大師最好三思而行。”

廣渡大師微微一笑道:“想不到隨魔師龐斑隱居不出的黑白二仆竟親臨人世,廣渡何之有幸,有緣得遇。”

黑白二仆麵容沒有絲毫變化,但廣渡和韓柏均知道他們隨時會再出手,事實上他上次出手並沒有露出任何先兆。韓柏從沒聽過魔師龐斑的名字,隻知這黑白二仆連江湖地位崇高的“淨念禪宗”也不賣麵,靠山當然是硬至極點。

廣渡大師做了個非常奇怪的動作,將手覆在風行烈的麵門上。

黑白二仆一震道:“你想幹什麽?”

廣渡大師忽地長笑起來,一字一字地道:“讓我殺了風施主,所有人間恩怨來個大解決,落得幹幹淨淨。”韓柏聽得傻了起來,剛才廣渡還死命護持風行烈,怎麽一轉眼又要把他殺了。

白仆低沉的聲音漠然道:“好!不愧‘淨念禪宗’的高人……”眼光掃向縮在一角的韓柏,淡淡道:“這小子青春年少,還有大好的生命,這樣因你夭折,大師於心何忍?”他語氣雖平淡無波,說的卻是有關別人生死的事,使人對他的天性感到分外心寒。

廣渡大師一聲佛號道:“天下事物莫不在‘機緣’二字之內,生命便基於‘緣力’牽引而生,假若我讓你們帶走風施主,你會放過我們兩人嗎?”

黑白二仆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兩人間亦沒有交換目光,使人對他們的諱莫如深不由心悸。韓柏打了個寒戰,首次感到生命的無依和脆弱,死神的接近!他在每一個幻想中,都曾把自己塑造成無敵的英雄,但在眼前的現實裏,自己隻是個完全無助的小角色,連站起來也因腳軟而有所不能。

一個柔和的聲音在門處響起道:“竟然來了這麽多的客人,一隻鼠狼看來還是剛剛好。”

醜漢出現門前,肩上托著一大捆柴。黑白二仆一直全無表情,活像戴了麵具的冷臉首次色變。除了是魔師龐斑,誰能來到他們身後而不被發覺?廣渡大師也驚異得瞪大了眼睛,他早看出醜漢是高手,卻想不到竟能到達如此“來無蹤”的駭人地步。韓柏卻想到早前醜漢踏地沙沙有聲,顯是故意為之,不知如何,醜漢使他有種難言的親切感。

醜漢像是一點也感受不到廟內劍拔弩張的氣氛,一拍肩上柴枝,大步前進,要由黑白二仆中間穿身而過。韓柏驚得叫起來道:“小心!”豈知小心的卻是黑白二仆,醜漢一逼來,他們心意相通似的往左右飄開,然後退往門旁,反而醜漢到了他們和廣渡的中間。

醜漢將柴枝“嘩啦”一聲倒在地上,向韓柏招手道:“小兄弟來,助我架起柴火。”韓柏勉力站起身來,壓下心頭恐慌,顫顫巍巍朝醜漢走過去,在黑白二仆冷眼投視下,十多步的距離像萬水千山那樣遙遠。

就在此時,黑白二仆各自發出高亢和低沉兩聲絕然相反的長嘯,全力出手。他們的動作奇怪無比,黑仆的右手拍出,恰好迎上白仆橫推出來的左掌。“砰!”一股比先前與廣渡交手威猛十倍的旋勁,以那雙交接的手為中心旋卷而起,刹那間波浪般推展至廟內的每一寸空間。韓柏身不由己,打著轉向一邊牆撞去,心叫“吾命休矣”。黑白兩仆左右掌一拍即分,身形倏地加速,側身份左右兩翼攻向醜漢,手撮成刀,分插他左右兩脅。這種合擊之術厲害無比,首先借奇異的內勁,激起氣旋,向敵人卷去,緊接著分左右施以雷霆萬鈞的猛擊,確是威力無儔。

“鏘!”醜漢背後的劍像有靈性般從背後跳出來,一股尖嘯由他手中的劍響起。劍鋒圈了一個小轉,驀地擴大,爆成滿廟的細碎光點。黑白二仆產生的氣旋風聲,像被光點擊碎般消散停止。韓柏身體一輕,雖撞在牆上,卻隻是皮肉之痛,再沒有那種將生命逼擠出去的壓力。當他回過頭來時,見到的隻是滿眼暴雨般的光點,鮮花般盛開著。光點消去。黑白二仆倒退回原位,衣衫滿布破洞,臉上失去了先前的從容,卻隱見震駭的餘痕。

醜漢劍回鞘內,歎道:“強將手下無弱兵,竟然能在我劍下全身而退,看在這點,滾吧!”

黑仆恢複冰冷的麵容,沉聲道:“‘覆雨劍’浪翻雲,果然名不虛傳。”

韓柏腦海如遭雷殛,這醜漢竟然是名震黑白兩道,“黑榜”的第一高手“覆雨劍”浪翻雲?一股熱血直衝上頭,使他激動得要哭出來。浪翻雲還和他說了話,叫他作小兄弟。廣渡大師亦瞪大眼睛,不能置信地望著浪翻雲,他的眼光自比韓柏高明百倍,可是也看不清浪翻雲有若天馬行空、無跡可尋的覆雨劍法。

白仆道:“浪翻雲你如此做法,不啻直接向魔師宣戰。”

浪翻雲眼中爆起前所未見的采芒,淡淡道:“若明天日出前你們不逃往五十裏之外,必取爾二人之命,滾!”

黑白二仆臉色再變,尖嘯低吟,奪門而出,轉瞬不見。浪翻雲笑道:“吃肉喝酒的時間到了。”便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對於龐斑他似乎毫不著意。

武昌府。韓家大宅後院的廣場上。一位年約二十的男子,手持長達丈二的方天戟,舞得虎虎生風,把持刀的老者,逼得步步後退,看來占了上風。老者身形高大,毫無佝僂之態,白髯垂飄,雖是不斷後退,可是神態從容,步伐穩健,一把大刀飄閃靈動,每一刀都守得無懈可擊,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在采取守勢,讓持戟男子把招式發揮盡致。

便在這時,韓柏撐著疲乏的身體,踏入廣場內,昨晚他喝了兩大口酒後沉沉睡去,醒來時發覺自己睡在渡頭旁的草地裏,還是灰兒把他舐醒過來的,浪翻雲等杳無蹤影,一切像做了一個夢。但他記得其中任何一個情景,此生休想忘了少許。回府後免不了給管家臭罵一頓,此時溜往後院,剛巧碰上這一場較技。旁觀的還有三女一男,年紀由十六至二十三四,都是屏神靜氣,細意揣摩。運戟男子揚氣開聲,戟勢開展,加劇攻勢。老者粗濃的眉毛一揚,頷下白髯無風自動,長刀刹那間大幅加速,連劈數下,每一刀均準確劈中戟頭。“鏗鏗鏘鏘!”金鐵交鳴,響徹全場。男女們連聲喝彩。換了往日,韓柏一定會看得眉飛色舞,但在目睹浪翻雲神乎其技的劍法後,隻覺這種一板一眼的招式,索然無味之至。

刀勢再張,滿場寒光,老者由守轉攻,這次輪到持戟男子步步後退,觀者更是大聲喝彩,韓柏卻是噤若寒蟬,他並沒有忘記自己是下人的身份,尤其使長戟的三少爺韓希武心胸狹隘,一出聲往後便有他好看的了。他同時偷看了五小姐韓寧芷一眼,她的一言一笑,都是那樣地嬌媚可愛,令人心神皆醉。老者一陣長笑,手中刀展開一套細膩的刀法,強撞入戟影裏,變成埋身搏鬥,不利近鬥的長戟,更是岌岌可危。韓希武陷入苦撐之局。“當啷!”長戟墜地,三少爺韓希武一臉羞慚,僵在當場。老者收刀後退,形態由威猛化作閑靜。

五小姐韓寧芷搶入場內,雙手一把抓著老者手臂,猛搖道:“大伯一定要教寧芷這幾下絕活,好叫三哥不敢再欺負人家。”

老者望向這天真嬌美的小女孩,憐愛地道:“隻要你吃得起苦,什麽也教給你。”韓寧芷歡呼起來,像是已學會了老者的全部功夫。

旁觀的另一年紀最長的大哥韓希文道:“大伯刀法出神入化,難怪‘刀鋒寒’韓清風之名,稱譽蘇杭。”跟著向滿臉通紅的韓希武道:“三弟得大伯指點,受益無窮,還不叩頭謝教?”韓希武閃過不樂意的神色,猶豫了一下,躬了躬身,卻沒有叩頭。

韓清風人老成精,看在眼裏,心底歎了一口氣,卻不點破,微笑道:“希武戟法已得‘長戟派’真傳,欠的隻是經驗火候,若能多加磨煉,在心誌上再加苦功,異日可成大器。”

韓希武心高氣傲,五兄妹中隻有他一人除家傳武功外,還拜於“長戟派”派主“戟怪”夏厚行門下習藝,故兄妹中以他武技最高,他一向也看不起家傳武功,這刻想的不是韓清風的訓誨,而是暗忖剛才隻是過招比武,不能放手比拚,故招敗績,否則戰果難料,卻不考慮人家亦是處處留手。

圓臉善良但膽怯怕事的四妹韓蘭芷笑道:“大伯若能多來我家,我們兄妹的成就定不止此。”

韓清風待要答話。一個雄壯的聲音由廣場入口處傳來道:“大哥!不要說隻有我這做弟弟的怪你,連蘭芷也是這麽說你,上一次你來這裏是三年前的事了,放著清福不享,一把年紀仍馬不停蹄終年奔波,所為何來?”隨聲而至的男子五十來歲,方麵大耳,一臉精明,身材與韓清風相若,樣貌形似而神態迥異,沒有韓清風沉穩中顯威猛的懾人氣度,更像個養尊處優的大官紳。正是府中主人韓天德,五兄妹的父親。

韓清風笑道:“三弟你這些年來縮在武昌,天塌下來也不管,隻埋首於你的航運生意,拚命賺錢,將來兩腳一伸,看你能帶得了多少走?”

韓天德正容道:“大哥太小覷我了,我賺的錢雖多,但大部分都用在資助我們八大派聯盟的活動上,否則何來活動經費?”

韓清風嗬嗬一笑道:“三弟認真了,我們韓家三兄弟,誰不是為聯盟盡心盡力?唉!可惜道消魔長,黑道人才輩出,反觀我們八大派近十年來人才凋零,令人憂慮。”眾兄妹和韓柏等從不知韓家居然是白道的經濟支柱,呆了起來。

韓天德眼神掠過眾人,心想他們兄妹五人,最小的寧芷也有十六歲半了,這些事也應讓他們知曉。他正容道:“大哥!我的看法比你樂觀,自十五年前八派聯盟後,全力栽培新一代的高手,默默耕耘,照我估計,很快便有人可冒出頭來;但反觀黑道,自三年前赤尊信暗襲怒蛟幫不成,損兵折將而歸,‘毒手’幹羅又吃了暗虧,黑道聲勢大為削弱,一向被壓製俯首的其他黑道大小勢力,有若雨後春筍,紛紛勃興,進一步瓦解黑道勢力的凝聚,所謂聚則力強,分則力薄,黑道的惡勢已今非昔比,大哥為何還如此悲觀?”

韓清風歎道:“這隻是表象,真正的情形,卻是令人憂慮。”跟著向韓天德打個眼色,兄弟心意相同,做弟弟的立時知道做大哥的不願在小輩麵前討論下去。

韓天德長笑道:“這些無聊話兒,不說也罷,你來了多日,我們兄弟倆還未有機會詳談,不如就借現在這點空閑,好好敘敘。”

眾人大為失望,這邊廂聽得津津有味,忽地中斷,甚是掃興。韓柏更是失望,他心中一向羨慕那種戎馬江湖、朝不知夕的冒險生涯,偏是下人身份,隻能在傭仆間打轉,較高級點的家衛和管事者也輪不到他高攀,像剛才那樣直接與聞江湖之事,可說絕無僅有。

韓希武剛受大伯所挫,自尊受損,正沒處泄氣,見韓柏還在呆頭呆腦,癡癡望著韓清風兩人離去的方向,不禁怒火上衝,喝道:“蠢材,兵器掉在地上也不收拾,是否想討打?”

韓柏大吃一驚,連忙拾起兵器。自小開始,他不知給這韓家三少爺大打小打了多少回,故而哪敢怠慢,心中同時想道,是否武功愈高的人,愈有修養?否則為何韓清風的脾氣遠勝韓希武,而浪翻雲的風度氣魄更是使人心生仰慕。

大少爺韓希文見三弟亂發脾氣,眉頭一皺,可是他為人極穩重務實,心想三弟此刻氣在頭上,自己犯不著為個下人和他傷了和氣,硬是忍著。四小姐蘭芷一向怕事,哪敢插言,而五小姐寧芷還在氣惱剛才有趣的話題被臨時腰斬,心中盤算著如何從韓清風處多壓榨點出來,哪有空閑來理會韓柏的困境。

韓希武望著拾起長戟的韓柏道:“蠢蛋滾過來!”韓柏暗叫不妙,硬著頭皮走過去。

這時二小姐慧芷秀眉一蹙,道:“希武!勝敗乃兵家常事,你得大伯指點,知己不足,應該不惱反喜,努力進修,怎可心浮氣躁,拿小柏出氣?”

韓希武跺腳道:“罷了罷了,連你也隻懂幫外人,我這便回師傅處去。”

慧芷嫣然一笑道:“你舍得走嗎?待會有貴客前來,其中還有你想見的人,不過你真要走,我不會留你。”

韓希武反駁道:“隻有我想見的人,沒有你想見的人嗎?”慧芷俏臉一紅,接著兄妹間一陣笑罵,往內廳去了,剩下韓柏孤單一人,托著長戟,立在廣場正中處。

貴客?究竟是什麽人會到韓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