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道消魔長1

三年前,“毒手”幹羅和“盜霸”赤尊信先後暗襲怒蛟幫,在“覆雨劍”浪翻雲劍下無功而退。“毒手”幹羅吃了暗虧,潛返北方“幹羅山城”養傷,“盜霸”赤尊信折兵損將,還要立下隻要怒蛟幫主上官鷹在世一日便不再侵犯的誓言。而同一時間向浪翻雲挑戰的“左手刀”封寒,負傷敗走。一夜間,“覆雨劍”浪翻雲躍登“黑榜”第一高手寶座。

“黑榜”十大高手的第二把手,有謂仍應以“盜霸”赤尊信居之為宜,此人為威懾西陲的黑幫“尊信門”門主,博通天下各類型兵器,當日於怒蛟島上,盡展絕藝,雖未能挫敗浪翻雲,卻見機忍辱求和,未曾真敗,不減其無敵威名,論者仍予他極高評價。幹羅本在“黑榜”裏位列前茅,該夜因誤判敵情,猝不及防下,為浪翻雲所傷,功力能否恢複舊觀,尚在未知之數,兼且先施詭計,有欠光明,因而聲望大降,排名跌至榜末。封寒兩敗於浪翻雲劍下,是否仍可躋身黑榜十大高手之列,當屬疑問。其他剩下的“黑榜”人物,是“矛鏟雙飛”展羽、“獨行盜”範良極、“十惡莊主”談應手、“邪靈”厲若海、“逍遙門主”莫意閑和“毒醫”烈震北。此六人和先前的黑榜高手從未交鋒,論者隻能根據間接資料,推斷其成就高低,故此眾見紛紜,莫衷一是。誰先誰後,隻能待時間驗證。

“黑榜”十大高手外,還有地位超然的“魔師”龐斑,此人二十年前退隱秘處,潛修魔道中古今從未有人修成的魔門大法,帶有玄秘的宗教色彩,躋身宗師級的地位,隱隱然淩駕黑白兩道的頂尖人物,雖不入“黑榜”,卻像神一樣受到天下黑道的尊崇,白道的畏懼。此人天性邪惡,喜怒難測,眾人都知,當他再涉足江湖時,將是噩夢開始的時刻。

高崖下的長江,活像一條張牙舞爪、起伏狂翻的怒龍,帶起洶湧波濤,綿延無盡地向東激衝奔去。這截江流被兩旁驀然收窄的崖壁緊夾,和江底許多暗礁阻遏下,不甘屈服的激流奮起掙紮,形成一個個擇人而噬的急漩,凶險萬象。風行烈立在高崖上,俯瞰三十丈下這令人歎為觀止的急流,心內卻找不到絲亳豪情壯誌,隻想著自己英雄了得,自負平生,當年叛出“邪異門”,大破“邪異門”十三夜騎於明月之下,又娶得豔絕武林、來曆神秘的美女靳冰雲為妻,彗星般崛起於武林,成為可與“黑榜”上十大名人頡頏的白道傳奇人物,竟然落得眼前這般田地。

冰雲!你究竟到哪裏去了?沒有人能明白他對冰雲那刻骨銘心的愛情,她像一朵彩雲的飄現,忽而間占據了他的天地,將它化成美麗的桃源,把火熱的愛流,注進他從小由“邪異門”訓練出來那冰凍的心田去。輕言淺笑,流波顧盼,無不牽動他的心。但十日前她已不告而別。厄運並不止於此,在冰雲離去後的極度頹廢裏,最可怕的事驀然降臨到他身上,在一次入定時,毫無先兆並且在絕不可能的情形下,他忽地走火入魔,回醒後功力隻剩下一小半。

天上白雲悠悠,江水怒吼咆哮。風行烈長歎一聲,往崖邊走去,以了結悲慘的命運。一聲冷哼,自身後傳來。風行烈耳鼓發麻,愕然回首。一先兩後,三名男子,赫然卓立三丈開外,當中站在前麵的華服男子,身形雄壯至極,一看便知是領袖人物,其他兩人衣服一黑一白,予人非常怪異的感覺,明顯的是隨從身份。華服男子看上去隻是三十許人,樣貌近乎邪異的俊偉,尤使人印象深刻處,是其皮膚晶瑩通透,閃爍著炫目的光澤,一頭烏黑光亮的長發,分中而下,垂在兩邊比一般人寬闊得多的肩膀上。鼻梁高挺正直,雙目神采飛揚,如若電閃,藏著近乎妖邪的魅力,看一眼便令人畢生也忘不了,配合著有若淵停嶽峙的身材氣度,確使人油然心悸。風行烈倒吸了一口涼氣,如此人物,他還是第一次遇上。活像魔王降世的男子,身上的紫紅繡金華服一塵不染,外披一件長可及地的銀色披風,腰上束著寬三寸的圍帶,露出的一截綴滿寶石,在陽光下異彩爍動,隻是此帶,已價值連城。風行烈猛地想起江湖上一個類似屬於神話的人物來,全身襲過一陣冰冷。男子眼內寒意結凝,仰首長笑,回音轟傳遠近崖岸峭壁。

男子笑聲倏止,淡然道:“辛苦你了。”風行烈大為不解。對方續道:“風兄有大恩於我,請受龐斑一拜。”

“龐斑”二字入耳,風行烈雖早已猜到,仍忍不住凜然大驚。看著正要下拜的龐斑,風行烈哪敢受魔君此禮,尤其連自己究竟對他做過什麽好事都不知道。他急著避過一旁,剛欲移動,一股奇異的勁氣,已封死移路,欲動不能。龐斑微一躬身,算行過了禮。

風行烈身體一輕,知道對方收回勁氣,如此強迫別人受禮,也算奇行,不禁沉聲道:“前輩無敵天下,風行烈隻是江湖小卒,何德何能,怎會有恩於前輩?”

龐斑恢複冷漠的神情,冷眼掃了風行烈一遍。他的眼光利若鷹隼,風行烈感到自己的衣服一點蔽體的作用也沒有,身體內外的狀況完**露在他的觀察下,知道這是魔門秘傳的一種“觀人察物術”,失傳已久,想不到又在魔君身上重現。龐斑負手緩行,悠閑地在風行烈身旁走過,直至高崖邊緣,轉過身來,眼神像利劍般刺在風行烈背上。

龐斑柔和的聲音從背後傳入風行烈的耳內道:“風兄對我的大恩,我已拜謝過,現在輪到算算我們之間的大仇。”

風行烈愕然轉身,迎上龐斑燃燒著仇恨的目光,道:“前輩!”

龐斑截斷他道:“休說廢話,冰雲乃龐某女人,你盜她紅丸,不啻我之死敵,可惜你死到臨頭,還似在夢中,如蒙鼓裏,可笑呀可笑!”他雖說可笑,卻一點笑意也沒有。

風行烈隻感手足冰寒若水,靳冰雲來曆神秘,即使是對她夫婿,也不肯泄露半點家世派別,龐斑如此一說,其中當然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龐斑緩緩踱步走回原處。風行烈不敢相信此時眼睛所見,一方麵他清楚看到龐斑踏行的每一個動作,但他對時間的感官卻更清楚地告訴他,所有這些看似緩慢的動作,都是在一眨眼間的工夫內完成,這兩種徹底在時空裏對立的快慢極端,竟然在龐斑身上出現,怎叫他不大驚失色。

龐斑回至原處,轉身微笑道:“冰雲確是媚骨天生,人間極品,令我過去數天樂得渾忘一切,差點連對你的仇恨也忘記了,風兄你我都可算豔福齊天。”

“轟!”悲憤的火焰直衝上頂,風行烈全身抖動,雙目盡赤,哪管冰雲是何來曆,愛妻受辱,他怎能無動於衷?

龐斑對風行烈的悲憤露出快意,擺手哂道:“風兄有何資格激動?若非龐某為了修煉神功,因緣巧合下,風兄豈能得此造化,先我一步拔冰雲的頭籌?”

他盯著風行烈續道:“當然,這代價自是高昂至極,風兄有幸也是不幸的,成為龐某修煉大法的踏腳石,若非利用我因冰雲而對你產生燒心的嫉恨,龐某如何能闖過魔門這古往今來從沒有人闖過的一關。可笑我魔門自古人才輩出,不乏智慧通天之士,竟全是閉門造車之輩,不懂這假諸外求的不二法門,一一含恨而終,實屬可悲。”山風把龐斑的長發吹得拂飛後舞,有種難以形容的邪異,背後黑白二仆,臉容冷漠,沒有半點屬於人的感情。

風行烈強壓下自己波動的情緒,他本身也是智慧圓通的人,麵對壓力下,自然生出反抗的意誌,腦筋連忙活躍起來。他沉聲道:“前輩智比天高,語含玄機,恕我並不明白。”

龐斑臉色一寒道:“明白與否,已是無關重要,此遊戲至此而止,龐某破例讓風兄了此殘生,於龐某來說,已是施予你的最大恩典。”

風行烈不怒反笑道:“龐兄好說,閣下豈會如斯客氣,開出你的條件吧!”他對龐斑的稱謂,由“前輩”轉作“龐兄”,顯示出他誓抗到底的決心。

龐斑毫不放在心上,淡淡道:“風兄果是不凡,能在本人麵前侃侃而談,足見英雄了得,這次龐某來,實有一事相詢,若得坦誠告之,便讓風兄得個痛快。”頓了一頓,雙目精電暴閃,冷然道:“否則我在世一日,便保你一日之命,要你嚐遍天下慘事。”

風行烈哈哈一笑,欣然道:“如此風某更要洗耳恭聽了。”直到此刻,得知龐斑有事求他,才算爭回一點主動。

龐斑城府深沉,毫不動怒,傲然道:“本人所習武道,上承百年前‘魔宗’蒙赤行一脈,專講以精神駕馭物質之道,而本人二十年前已成魔門第一人,天下難尋百合之將,為求能更上一層樓,由魔入道,故進軍從無人能修成的‘道心種魔’大法。”

風行烈心中一震,龐斑在江湖上屬於無人敢提的人物,所以地位雖高,對其出身來曆卻知之不詳,這時才知他是百年前貴為蒙皇忽必烈老師,被譽為可與同時代兩個已是大地遊仙級的人物,無上宗師令東來和大俠傳鷹相埒的蒙赤行的繼承者。

龐斑道:“‘道心種魔’大法,顧名思義,最關鍵的曆程,就是要找個天資卓越、禪心堅定的正義之士,作為練功的‘爐鼎’。”說到這裏,上下掃視了風行烈一遍,微笑道:“風兄道心晶瑩潔淨,乃千年難遇的上佳‘爐鼎’,至於練功細節,不提也罷,修此功者,必須潛進對方心靈深處,曆經種種變異,播下魔種,由無至有,大法始成。”

風行烈呆了起來,這魔王現在所說之事,確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試問天下還有誰人能與之對抗?

龐斑續道:“人的心靈雖有層次高低之分、廣窄之別,但俱是在茫不可測中,風光無限,有如大自然無窮景象,時而天晴和風,日照月映;時則陰雲密雨,雷電交加,七情六欲,變幻難測。修煉大法者,譬之怒海操舟,一不小心,受‘爐鼎’情風欲潮的狂擊,舟覆人亡,輕則走火入魔,重則萬劫不複,形神俱滅,故古往今來,先輩雖人才迭出,凡修此法者,均落得敗亡身死之局。”高崖上刮起一陣狂風,烏雲忽至,似為龐斑所述說的魔門大法,鬼號神哭。

龐斑傲然道:“龐某不才,悟出‘以情製情’之法,首先本人破天荒鍾情於一女,待情根深種後,巧妙地安排她成為你的妻子,以激起對風兄瘋狂之嫉恨,成為我潛入風兄心靈內怒海操舟的憑依,指示方向的羅盤。即使如此,這三年來仍是曆盡千般險阻,直到我下令冰雲離你而去,你的心靈露出空隙,使我有機可乘,播下魔種,修成大法,成為魔門古今第一人。”

遠方一陣電閃,悶雷暗響,仿佛感應到人世即將來臨的災劫。風行烈隻覺腦內一片空白,難以作正常運作,歎道:“龐兄神功既成,大可任意縱橫天下,肆意作惡,不知還有何事下問於我?”

龐斑道:“那是因為風兄仍能活得好好的。”

風行烈愕然道:“這又有何關係?”

龐斑仰首望天,沉吟片晌,道:“種魔大法,每代隻傳一人,更隻限於口口相傳,不立文字,據‘種魔訣’所雲,若能播下魔種,身為‘爐鼎’者,必會精枯血竭而亡,可是現今風兄隻是功力大幅減退,所以其中當有一定之因由。”

風行烈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如此死去,確是令人凜然震驚。

龐斑冷笑道:“其實早在我施展精神大法,潛進風兄道心內時,已感到風兄除了本身精純的功力外,還另有股潛藏的奇異力量,此力量與風兄本身內勁迥然有異,顯然是在某一種特殊情形下,由外人輸入風兄體內,故能在風兄本身的護體真氣崩潰之際,猛然而起,救了風兄一命,嘿,亦使我的種魔大法不能得竟全功,唯一補救之法,就是要將此人找出來,還望風兄告知。”

風行烈腦中閃過一個人的影像,沉聲道:“龐兄難道以為風行烈竟是如此出賣朋友之人,尤其此人更有大恩於我。”

龐斑冷然一笑道:“龐某既親自來此,還由得你做主嗎?”

兩人的眼神都變得淩厲銳利,緊鎖在一起。長江怒哮的聲音,在高崖下隆隆轟響,天地變色,雷暴將臨。龐斑眼神精芒閃爍,比天際的陣陣電閃更懾人心魄。這邪道的不世高手,與此白道年輕一輩中出類拔萃的人物,關係奇異複雜,局外人即使想破腦袋,也不可能弄清楚他們之間交纏的恩怨。

風行烈驀地露出一個詭異奇怪的笑容,道:“天下事若每一件都由龐兄做主,豈非不公平之至?例如冰雲,你先是失去奪得她童貞的機會,現在又失去她的心,雖然得回她的軀殼,又有何用?”

龐斑麵無表情,令人不知這番話是否命中他的要害。對風行烈來說,這番話實是一石二鳥之計,要知魔王心智武功,均無隙可尋,唯有對他的嫉恨,卻是他自己本人多年來蓄意地培養,蒂固根深,所謂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風行烈正是要撩起他的妒火,方可趁他盛怒下渾水摸魚,尋出死裏求生之道。其次,他故意指出冰雲的心並不向著他,假如龐斑確為此勃然大怒,便可反證冰雲仍深愛自己,她的離去隻是被迫的,否則這番話隻會適得其反,引來嘲辱。一旦探出冰雲仍是真的深愛著他風行烈,若他能逃生,將不惜一切,也要救回愛妻。

當他仍緊張地等待龐斑的反應時,驀地人影一閃,龐斑欺入十尺之內。風行烈連歡喜亦來不及,巨大無比的力量,當胸壓至,使他呼吸立止。龐斑黑發像火焰般在頭上飛卷狂舞,眼神凝聚成兩盞可照耀大地的光燈,在盛怒下一時失了理智。風行烈巧計收效,同時亦把自己投入九死一生的險地,但他又豈能不行此險著?他的功力雖大幅減退,但眼力及反應仍在,龐斑才逼近,他即往後疾退,豈知背後竟另有一股大力逼來,像有兩個龐斑同時向他前後夾擊,這魔君一擊之威,包含了前逼和拉扯的正反兩種力道,魔功秘技,確是驚人。

風行烈無奈下拚盡剩餘的三成力道,雙拳擊出。“魔師”龐斑嘿然一笑,雙掌化爪,往雙拳抓去,若給他抓中,風行烈拳頭休想有一塊完整的骨頭。眼看龐斑白皙修長的手要抓上拳頭,風行烈做了個不啻自殺的動作。他收拳轉身,由麵對麵變成以背向著龐斑的魔爪,這是從沒有高手在決戰時施展的身法,即使以龐斑的機變,仍呆了一呆。這時龐斑雙爪,離風行烈的背脊隻有一寸的距離,若保持原勢,肯定可以把風行烈的背脊抓兩個洞出來,甚至掏出對方的髒腑,以泄其妒恨之憤。龐斑畢竟是龐斑,風行烈異常的動作,使他妒火中燒的神經猛地一醒,他何等樣人,若就此殺了風行烈,他要知道的事豈非永無答案,為了對魔道的探討,他不惜任何手段也要達到,否則也不會愛上靳冰雲,又將她送人為妻,強去忍受那燒心的妒恨。

一寸的距離,足夠這威懾天下的魔師,懸崖勒馬,以常人難以想象的高速,完成很多動作和變化。龐斑手指一挺,化抓為掌,同時收回九成魔功,雙掌按實風行烈背上。風行烈慘嘯一聲,隨著口中狂噴天上的鮮血,乘勢借力向前衝出。龐斑暗呼不妙,身形發動。風行烈剛躍出高崖之外的虛空,龐斑不見動作,但已追至高崖旁,一手往風行烈抓去。豈知風行烈一個倒翻,加速了前衝之勢,“嗖”的一聲,龐斑撕下了一條布料,眼睜睜看著風行烈高大的身形由大變小,再化作一小點,沒入水裏,濺起一朵小小的水花。滔滔江水,滾滾東流,像從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龐斑挺立高崖上,神色出奇凝重,望著下方滾動的江水,沉聲道:“你們兩人立即去追他,不論用任何手段,務要將他生擒回來,否則我的‘種魔大法’將功虧一簣,不能超越‘人天之界’。”背後黑白二仆跪下連叩三個響頭,一言不發,迅速遠去,剩下龐斑一人。

龐斑仰首望天,忽地長笑起來。“轟隆!”一個驚天裂空的閃雷後,暴雨傾盆灑下。這成就前無古人的魔師狂喝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江湖的噩夢,終於由他帶來。

嶽州府。“抱天覽月樓”是嶽州府最有派頭的酒家,酒席均須預定,兼且非是有頭有臉的達官貴人、富商巨賈,一般人要預定酒席還不受理呢。該樓位於長江之旁,附近藝社妓院店鋪林立,笙歌處處,隻要肯花錢,保君樂而忘返,大歎人生若此,雖死何憾。此刻是入夜戌時初,抱天覽月樓燈火通明,所有廂座擺滿酒席,雖聞杯盤交錯的響音,卻不聞喧嘩叫囂,這裏客人品流高尚,故少塵俗之態。在該樓最高的第三層一個特別華麗的大廂房內,筵開兩席,每席十二人,精美豐盛的菜肴流水般由美麗的女侍奉上,眾人舉杯勸飲,氣氛歡洽。此時恰好當地色藝雙全的名妓楚楚奏畢琵琶,施禮告退,眾人報以禮貌的掌聲。

近窗主家席一名華服中年大漢,以主家的身份,意態豪雄地向座上各人敬了酒後,臉孔微紅,三分酒意下向一位方臉大耳,容顏俊偉,約二十五、六的男子道:“上官幫主,怒蛟幫在你統領下,聲勢更勝從前,天下敬服,果真虎父無犬子。敬你一杯!”

這男子竟是與西陲尊信門、北方幹羅山城並稱天下三大黑幫的怒蛟幫幫主上官鷹。上官鷹飽經變故,已非是當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加上這些年來潛心苦修,氣度迥然大變,淡笑道:“葉真前輩過譽了,上官某隻是上承父蔭,幫中之事,全賴浪翻雲和淩戰天兩位大叔和一幹兄弟把持,才不致出亂子,這一杯,讓我代眾叔輩兄弟喝了。”說罷一飲而盡,席上各人慌忙陪飲。

另一麵目精明,年約五十的老者道:“側聞貴幫‘覆雨劍’浪翻雲,最近忽起遠行之念,飄然而去,未知是否還有保持聯絡?”

各人不約而同露出關注表情,“覆雨劍”浪翻雲名滿天下,除了至尊無上的“魔師”龐斑外,聲勢無人能及,如果他離開遠去,不知行蹤,那怒蛟幫無論在聲勢和實力上,皆削弱一半不止。

上官鷹表麵從容自若,心中卻在咒罵發問的陳通,此老乃以洛陽為基地的黑幫“布衣門”門主,這回已金盆洗手的黑道元老葉真擺的兩圍酒席,便含有化解怒蛟幫和布衣門積怨的含意,是決定黑道勢力劃分的“解爭酒”。

他正要答話,他的首席謀士翟雨時代他答道:“浪首座確有事出門,但隻是暫時性質,一待事了,便會歸來,多謝陳門主關心。”這幾句話答似非答,模棱兩可,但浪翻雲不在怒蛟幫內,卻給肯定下來。

不知怎的,眾人都似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連葉真也不例外,翟雨時最善觀人於微,大感不妥,連忙思索其中因由。

一個麵目陰沉的彪形大漢沉聲道:“聽說‘盜霸’赤尊信為了專心武事,三個月前讓位與師弟‘人狼’卜敵,未知上官幫主可有所聞?”

這發言的梁曆生曾是橫行洛陽一帶的黑道大豪,五年前慘敗於“左手刀”封寒刀下,聲望大跌,暫時歸隱潛修,但仍有極高地位,是黑道父老級的人物,此次宴會,由他和葉真聯名邀約,否則上官鷹也不會親來赴會。

上官鷹不敢怠慢,道:“梁老所言,敝幫十日前才有所聽聞。”眉額間閃過一絲憂色,這“人狼”卜敵外號雖嚇人,指的卻隻是他性好女色,人卻生得風流瀟灑、一表人才,武功遜於赤尊信,但狠殘狡辣處,則連赤尊信也瞠乎其後。

桌上另一個三十多歲,一身文士打扮,麵目頗為俊俏,但眼角卻滿布魚尾紋的男子道:“聽說這次讓位,可能並非赤尊信本人自願,內中怕有別情?”

這人叫“狂生”霍廷起,是個介乎黑白兩道的人物,誰也不賣賬,是“布衣門”門主陳通的生死之交,一向對怒蛟幫帶有敵意。

上官鷹瞿然動容道:“以‘盜霸’赤尊信的武功威望,誰能逼他做不願做的事?”

一直沒有發言,坐於上官鷹右側的豔女燕菲菲美目水溜溜地轉動,未語先笑道:“上官幫主如此在意,妾身倒有秘密消息提供參考。”接著卻停了下來,賣個關子,恨得眾人牙癢癢的,真想捏著她嬌嫩柔滑的粉頸,硬逼她快快如實吐出。當然沒有人敢如此做,撇開她一身武技不說,隻以她身為“黑榜”高手之一“十惡莊主”談應手情婦的身份,便沒人敢惹她。

各人都是老江湖,故意不動聲色,也不追問。燕菲菲知道不主動說出,沒有人會出言請求,忽而嬌笑起來,她喜歡成為眾人注意目標的感覺。其他人見她笑得嬌態橫生,煙視媚行,心中都大叫可惜,因為她已是談應手的禁臠,名花有主,誰敢弄她上手?燕菲菲笑聲倏止,輕描淡寫地道:“各位知否‘人狼’卜敵,兩年前已入了方夜羽門牆,成為‘魔師’龐斑的徒孫,有了這硬得不能再硬的大靠山,赤尊信怕也不能再像以往那樣呼風喚雨吧?”

上官鷹再也按不住內心掀起的滔天巨浪,臉色一變,同桌各人也神色有異,連隔桌的人也停止了一切動作,好像末日剛好在這一刹那降臨。要知方夜羽乃“魔師”龐斑親傳三徒的二弟子,龐斑潛隱後,“魔師閣”的一切便由他主理,儼然龐斑的代表,天下黑道無人敢拂其意,幸好他一向極為低調,從不理江湖之事,但假若卜敵真在他支持下向赤尊信奪權,那便代表龐斑開始將魔爪伸向黑道了。

翟雨時臉色沉凝,道:“方夜羽雖得‘魔師’真傳,但恐仍未能奈何赤尊信,若卜敵確能坐上尊信門門主的寶座,恐怕非要‘魔師’親自出手不可,隻不知燕小姐消息從何而來?赤尊信現在究竟是生是死?”

燕菲菲又是一輪嬌笑,道:“我還有另一消息,未知翟先生是否亦有興趣?”不知可是天性使然,她總愛吊別人的癮。

上官鷹無奈道:“燕小姐說吧,本人洗耳恭聽。”

燕菲菲美目由翟雨時飄向身側的上官鷹,道:“據我所知,天下三大黑幫,除尊信門落入卜敵之手外,‘幹羅山城’城主‘毒手’幹羅亦已向魔師表示效忠,你說這消息是否驚人之至?”

上官鷹這時反而神情鎮定,假若魔師龐斑真的打破二十年來的閉關不出,踏入江湖,天下凶邪歸附,是必然的事,燕菲菲的男人是“十惡莊主”談應手,位居“黑榜”,地位顯赫,當是龐斑招攬的對象,消息自然由其中輾轉而來,隻不知談應手是否已加入了龐斑的陣營?

翟雨時念頭一轉,假若龐斑一統黑道的第一個目標是三大黑幫,那一向被稱為“黑道裏的白道”的怒蛟幫,現在將成為龐斑僅餘的眼中釘,他會怎樣對付他們?他的眼光同時掠過同台的其他人。主人身份的葉真神色有些微緊張,“布衣門”門主陳通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麵有得色,梁曆生和霍廷起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上官鷹身上,反似對燕菲菲要說什麽毫不在意。翟雨時沉思其故,燕菲菲現在說的關乎武林生死榮辱,這些人怎能置身事外,漠不關心?除非他們早知道答案,想到這裏,登時冒出了一身冷汗。這以智計著稱的高手,聯結起眾人之前對浪翻雲外遊的態度,已得出了一個結論。今晚的宴會是個對付怒蛟幫的陷阱。

剛好這時燕菲菲說道:“那告知我此事的人是……”

翟雨時知道刻不容緩,雙手一合,穿在左右手腕的兩隻鐵鐲猛地相碰。“叮!”清響震徹全場。這是早先約定的警號,自從知道卜敵出掌尊信門,怒蛟幫一直處在最高警戒,因當年赤尊信曾立下誓言,隻要上官鷹在世一天,尊信門便一天不犯怒蛟幫,所以尊信門若要來攻,首先須取上官鷹性命。這時除隔台十二人中有六名是怒蛟幫的精銳外,廂房外還有另十八名幫主的隨身鐵衛,警號正是要通知各人立時護駕。

上官鷹正留心燕菲菲說的每一個驚心動魄的語句,當她說到“那告知我此事的人是……”時,語音忽地細了下去,似乎深恐被上官鷹以外的其他人知道。上官鷹下意識地側傾往這美麗的黑道豔女去,恰在這時,“叮”一聲警號清響,他的反應是一等一的迅捷,真力立時貫滿全身。便在這刹那,一股尖銳寒冷的殺氣從燕菲菲處直襲腰眼,同一時間,背後勁氣壓體,自然是身旁的梁曆生施以暗算,此人精擅掌功,若給他拍實背上,十個上官鷹也要送命。上官鷹等怒蛟幫後起之輩,自三年前與尊信門一戰後,知己不足,於是刻苦練武,此時早非吳下阿蒙。他暴喝運勁,座下的酸枝椅禁不住強大壓力,寸寸碎裂,“喀嚓”一聲坐往地上,同時弓背蹲身,左右開弓,掌拍燕菲菲刺來的淬毒匕首,拳迎梁曆生的鐵掌。

在上官鷹身形由坐變蹲的突變下,主客形勢大轉。左手剛好拍在燕菲菲持著匕首的手腕上,借力橫拖,帶得這具有美麗外表的蛇蠍身不由主地側撞向大台的邊緣處,這時形勢混亂,也不知是誰一腳把大台連酒菜踢翻,大台側傾,燕菲菲收勢不住,整個人隨著桌麵和酒菜滾在一堆,俏佳人立時變作醜夜叉,但梁曆生便不是那樣好對付了。化解燕菲菲淬毒匕首的致命一擊,上官鷹已分去了一半力道,而梁曆生的一掌卻是蓄勢全力暗算,所以一碰上上官鷹的拳頭,掌勁吐實下,上官鷹悶哼一聲,一口鮮血立時噴出,吃了大虧。幸好上官鷹反應敏捷,不敢硬撐,借著掌勁側滾,一方麵化去梁曆生剛猛的掌力,另一方麵爭取一隙重整陣腳的時間。剛才還是言笑歡洽的宴會,瞬間已變成你死我亡的仇殺屠場。

梁曆生躍離座椅,蝙蝠般在豪華大廂房的空間滑翔,追擊仍在地上滾動的怒蛟幫年輕有為的幫主,若能搏殺此子,今晚便大功告成,所以方夜羽特別揀選了自己這擅長室內近身搏鬥的高手,來負起最具決定性的任務。如能成功,自能得方夜羽的青睞,想到這裏,梁曆生更是雄心萬丈。上官鷹向著無人的牆角繼續翻動,手中分成兩截的救命長矛連接起來,準備與這如猛虎般撲來的黑道前輩決出生死。

此刻廂房內成混戰之局。翟雨時和其他六名怒蛟幫的超級精銳,都是在翟雨時發出警號的刹那間同時發難,反而爭取了主動,此六名好手均曾得當今黑道第一劍手——“覆雨劍”浪翻雲三年來親身指點,實力驚人,否則上官鷹又豈敢如此大膽赴會。翟雨時不愧是怒蛟幫後起一輩中的第一謀士,從各人的微妙表情裏,當機立斷,搶了先手,大出敵人意料之外,對方幾個武功較差的立時落敗身亡。警號才鳴,一股煙火從翟雨時手上射出,穿窗而去,在黑夜的天空爆出一朵白熾的光雲,這是召援的訊號,嶽陽位於怒蛟幫勢力範圍之內,翟雨時算無遺策,早在附近隱秘處埋了伏兵,以作後盾。

廂房內血肉橫飛,敵我雙方的鮮血不斷濺激牆上地下,廂房外亦是喊殺連連,顯然外麵怒蛟幫幫主的“十八鐵衛”和敵人動上了手。身為主人的葉真展開杖法,與翟雨時的長劍戰在一起,卻絲毫討不到半點便宜,怒蛟幫這些人的真正實力,遠在他們估計之上。

梁曆生淩空向地上的上官鷹撲下,勁氣把上官鷹的頭發和衣服刮得倒飛向下,顯示這一擊全無保留餘力。這批人中以他武功最是強橫,否則也不配成為“黑榜”高手“左手刀”封寒的對手,兼之上官鷹又受傷在前,心想這一下還不是手到擒來?上官鷹蜷曲仰躺,全神貫注梁曆生聲勢逼人的撲擊,手中五尺鋼矛一振,寒芒閃動下,標射梁曆生麵門。他的矛技得自有“矛聖”之稱的父親上官飛親傳,豈可小覷,無論速度角度,均無懈可擊,攻的又是對方必救的致命點。

梁曆生怪叫一聲,硬往後翻,乘勢一腳蹴踢矛尖。鋼矛應腳**開。上官鷹中門大露。梁曆生想不到如斯容易,暗忖這小子定是傷得極重,趁他長矛不及回旋護持,再次回撲,硬搶入中宮,一雙手幻出滿天掌影,無孔不入地俯擊而下,隻要逼得對方埋身搏鬥,以己長攻敵短,哪怕上官鷹不立斃敵於當場。對於上官鷹的矛,他確有三分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