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妾意郎情

易燕媚失魂落魄地在路上走著,本來她已沒有特別的目的地,隻是以往在山城時,不時聽幹羅提起鄱陽湖的山光水色,似是對這大湖情有獨鍾,又從方夜羽處得知幹羅逃往九江府,感到幹羅極可能是往鄱陽湖來,所以來碰碰運氣,能遇上幹羅的希望實在非常渺茫,剛才目睹馬心瑩慘死,心生感觸,這刻更若無主孤魂,不知何去何從。

蹄聲在後方響起。易燕媚畢竟富於江湖經驗,縱使在失落的情緒裏,仍自然而然躲往道旁的草叢後。塵土飛揚下,一批百來人的勁裝大漢,策馬馳過,竟全是以往山城的手下,現在背叛了幹羅,隨“飛腿”毛白意加入了方夜羽的人。易燕媚身心皆疲,乘機坐了下來,暗忖方夜羽如此調兵遣將,不用說也是進行策劃了多時的進攻雙修府行動,一場風雨正在醞釀中。以往想起爭霸江湖,易燕媚都感興奮莫名,但現在隻希望永遠再看不到任何鬥爭仇殺。假若自己從此放下武事,避進窮鄉小鎮裏,是否可以過些安樂日子呢?

就在這時,一雙赤腳出現在她眼前。易燕媚芳心大駭,想往後退,“砰”一聲撞在一棵大樹幹上,對她這種擅長輕功的人來說,這是絕不該發生的事,可見她是如何驚惶失措。楊奉哈哈大笑,一掌印來。易燕媚蠻腰一扭,轉到樹後,剛拔出兩把短劍,忽覺不妥,原來楊奉仍招式不變,一掌往樹身印上去。幸好易燕媚驚覺得早,想到對方的功力已高明至隔物傳力的境界,兩劍撐在樹身,疾退開去。她的嬌軀剛離開樹身寸許,楊奉渾厚剛猛的掌勁由雙劍處傳來,易燕媚慘哼一聲,踉蹌跌退,到背脊撞上另一棵大樹,才能停下。

楊奉由樹後轉了過來,哈哈笑道:“姑娘太大意了,記得做好事為人做墳,卻忘記了留下足印,讓我輕易追來,難道你以為我會讓知情的人活在世上嗎?”

易燕媚懊悔不已,暗恨自己失魂落魄,完全沒有想過楊奉會回過頭來毀屍滅跡,致發現了自己的蹤跡。他當然不會容許有人知道他殺了馬心瑩。

楊奉眼中凶光閃閃,冷冷道:“我楊奉一生都在追求武道的巔峰,所以遠赴域外,但願能有奇逢巧遇,隻恨十多年來一無所得,本斷了希望,可喜老天爺終被我感動,賜我鷹刀,現在隻要殺了你,天下再無人知道此事,隻要我有時間,哪怕是十年或是二十年,終有一天會給我悟通鷹刀的秘密,使我成為繼傳鷹之後的大羅金仙,哈……”他顯然得意至極,又不怕易燕媚能逃出手底,竟一口氣將心中的話吐出來。

易燕媚氣血浮動,心頭煩悶,知道被對方掌勁所傷,展不開平時一半功夫,自忖必死,反平靜下來,緩緩道:“你殺了馬任名嗎?”

楊奉仰天一陣狂笑道:“這小子枉我一向待他如兄弟,竟敢大膽騙我。楊某既給他騙了一次,還會有第二次嗎?在我入林追他女兒時,他先中了我學自天竺的一種掌法,假若他能立在原地不動,調氣治傷,一盞熱茶工夫,即可複原,豈知他急於逃走,妄動真氣,到發覺不妥時已太遲了,哈哈……”

易燕媚見他狀若瘋狂,知此人為了鷹刀,到了六親不認的地步,眼光落在他背上露出來的刀柄,心想這就是天下人夢寐以求的神物了,自己為它而死,總算不是死得不明不白,算了吧!一切也罷了。狂勁卷起,楊奉的鐵拐已然出手,當胸戳至,拐頭左右擺動,隱隱封死自己朝上和移往左右的逃路。易燕媚知道縱使在最佳狀態,也不是這人十招之敵,閉上雙目,隻求一個痛快。

南康府的大街當然比不上黃州府、武昌府等大城邑的熱鬧,但自有一番小康之象,在市中心一幅大空地處,有十多個各地鄉人到來擺賣蔬果和各式用具的地攤,價廉物美,引得附近的人到來選購。有些熟食販子乘機在空地兩旁豎起帳幕,擺了幾張桌子大做生意,光顧的人真還不少。穀倩蓮恢複她的俏皮活潑,拉著風行烈在大街小巷到處溜達,全無顧忌,見到這麽一個好去處,忙拉著風行烈到其中一個麵攤的空桌子坐下,叫了兩大碗牛肉麵,津津有味地吃起來。風行烈也感肚子餓了,風卷殘雲般轉眼吃個碗底朝天,湯水也一古腦兒送進去祭五髒廟。

穀倩蓮“嘰”一聲笑道:“看你的吃法怎知這碗麵是何滋味?”

風行烈實在無法將這眼前快樂得像小鳥的穀倩蓮,和剛才靜室外一麵淒苦的她相連起來,拍拍肚皮道:“快有快的滋味,慢有慢的滋味,我不說你吃得不夠痛快,你還來說我。”

穀倩蓮夾起一箸麵,笑眯眯道:“隻有慢吃才能將吃的快樂延長,像你這種吃法,縱使痛快,時間也短暫多了。”

風行烈愕了一愕,心想此姝說話總有點歪理,不敢重蹈前轍和她辯論下去,看她再吃了幾口後道:“你好像一點不急於回雙修府去的樣子?”

穀倩蓮放下碗筷,兜了他一眼,甜甜一笑道:“方夜羽不急,我們為何要急,何況……”幽怨地瞅著他續道:“何況我不想這麽快回去。”

風行烈拿她沒法,索性閉口不言,要了壺濃茶,悠哉悠哉地喝起茶來。穀倩蓮一邊喝茶,一邊拿眼看他,俏臉笑意盎然,一副隻要和你一起便無比滿足的樣子。

風行烈見到穀倩蓮這麽歡天喜地,心情開朗起來,道:“剛才你一路來時,不時在街角處流下暗記,為何現在仍未有人來和你聯絡?”

穀倩蓮美目湧出深情,沒有答他這問題,卻道:“記得那晚燒卜敵那些賊船前,我曾說過要告訴你一個雙修府的秘密,你還記得嗎?”

風行烈想起那晚從“白發”柳搖枝手上救出眼前的佳人後,夜半棧房私語的醉人情景,心中湧起絲絲甜意,經過了剛才的雨中擁抱,往日風行烈自己一手築起來阻隔著兩人的堤防,已給長期患難與共建立起來的深厚感情、男女天生的互相吸引所匯成的洪流衝破了一個大缺口。聽到穀倩蓮重提那未有機會說出來的秘密,風行烈既感溫馨又感有趣,微笑道:“當然記得!”

穀倩蓮嬌嗔道:“那你為何一句不問,難道不關心倩蓮的事嗎?”

風行烈想不到罪名如此嚴重,苦笑道:“你要說自然會說出來,以你穀小姐的一向作風,小生想不聽也不行,若我問你,不知你又會出什麽花招耍弄我?”

穀倩蓮“噗哧”一笑,橫他一眼,小嘴喃喃念道:“小生!嘻!小生!”對風行烈首次自稱小生大感有趣。

看她嬌態流露,天真可人的風姿,風行烈心神全被吸引了過去,驀地心中一震,自己難道將冰雲置諸腦後了嗎?

穀倩蓮看到他神色有異,奇道:“你在想什麽?”

風行烈看著穀倩蓮,心中歎了一口氣,靳冰雲和穀倩蓮兩人有著極端不同的性格特質,前者像永遠被失落和哀愁鎖在一起,而後者則永遠那樣積極進取,充滿了對生命的熱愛和活力,穀倩蓮正逐漸填補他內心因靳冰雲離去而騰出來的空白。在敵人龐大的壓力下,沒有人知道明天能否活著,時日既無多,為何不好好掌握眼前的珍貴時刻?若自己的怪傷真能被治好,跟著的事就是向龐斑挑戰,隻有那樣做才可以補償因厲若海為救自己而身亡的悲痛,因冰雲的欺騙而造成的創傷,縱使戰死,總勝過苟且偷生。就是在這種心態下,使他原本緊閉的心扉開放了,也使他感到應善待眼前對他情深一片的嬌娃,而穀倩蓮亦的確對他有強大的吸引力,能給予他靳冰雲從來沒有予他的實在感和濃烈得沒有任何保留的愛。

穀倩蓮豎起一指按著櫻唇,示意他不要說話,甜甜一笑道:“讓我猜猜風小生的腦袋內現在裝著什麽東西?”

風行烈頑皮心大起,暗忖自己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平日的唇槍舌劍、玩弄手段總鬥不過這小精靈,如何抬起頭來做人?不由動起腦筋來,看看能怎樣勝回一局。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經過了一段遙遠的心路曆程後,他終於由漠然不理、盡力拒絕,而至現在的投入和接受,享受到和眼前玉人相處的樂趣。這並非說他移情別戀,而是生命本身的力量使人無法永遠活在痛苦和消沉裏,厲若海的死和穀倩蓮的愛,正是令他振作起來最重要的兩個因素。

穀倩蓮作出個嫵媚動人的猜想表情,試探著道:“你在想……”她還未說出來,風行烈大搖其頭。

穀倩蓮大發嬌嗔道:“人家還未說出來,你怎知猜得不對?”

風行烈哈哈一笑道:“你穀小姐有多大道行,難道瞞得過我風行烈嗎?當然知道你猜錯。”

風行烈罕有表露如此強烈的“反擊性”,穀倩蓮露出戒備的神情,杏目圓瞪道:“說出來吧!若是我心中猜到的事,倩蓮會要……要你……唔!說吧!”

風行烈見穀倩蓮破天荒第一次落在下風,大感痛快,哂道:“要我風行烈好看!是嗎?”

穀倩蓮咬著下唇,瞅他一眼,跺足道:“想欺負人家嗎?快說出來!”

風行烈微笑道:“我的腦袋裝著的不是什麽東西,而是兩個字,不過當時認得的隻有開頭時那半邊‘女’字,跟著其他的都像鬼畫符那樣,叫風小生如何辨認?又或者小生才疏學淺,不認得那麽多字吧!”

穀倩蓮俏臉一紅,又羞又氣,又不知風行烈是真的辨不出寫在他背上那兩個字,還是存心耍弄她,一時間亂了方寸。

風行烈步步進逼道:“下麵那個字似乎淺白一點,好像是個‘你’字,上麵那個則怎樣也辨不出來,‘女’作偏旁的字那麽多,究竟應是哪一個?”

看到風行烈扮出來的皺眉苦思狀,穀倩蓮終於知道中了奸人之計,不依道:“行烈啊行烈!人家還未嫁你,你就在欺負人家!”

這麽直接大膽的話,真虧穀倩蓮說得出口,風行烈呆了一呆,猛地醒覺,知道穀倩蓮正在反擊,暗忖這次無論如何絕不可敗下陣來,而且確想看看穀倩蓮招架無力的嬌憨樣兒,把心一橫一拍額頭,舉手作投降狀道:“風某真是愚不可教,忘了有女才能成家,這個正是‘嫁’字。好!由今天開始,風某向江湖宣布,因受不了穀小姐多方引誘,終於失陷情關。”他本是風流瀟灑的多情人物,隻因受到靳冰雲的打擊,意冷心灰,這刻放開束縛,立即恢複本色。

穀倩蓮嬌羞不勝垂下頭去,低聲道:“記得大丈夫一諾千金啊!”旋又想起另一事,不忿地道:“誰在引誘你啊?”剛才她還要告訴風行烈那個秘密,現在調起情來,什麽也給拋諸九霄雲外。

風行烈完全投入了穀倩蓮醉人的少女風情中,首次成功地拋開了過往的辛酸遭遇,奮起雄心,卻非關什麽爭霸江湖之事,而隻是怎樣要把眼前可愛刁蠻的娃兒暫時治個貼服,不讓她有還手之力,柔聲道:“倩蓮!”

穀倩蓮從未聽過風行烈如此溫柔的呼喚,芳軀輕顫,抬起頭來,羞喜地道:“什麽事?”

風行烈知她全無防備,強壓著快要大獲全勝的快意,淡淡道:“給我親親好嗎?”

縱使穀倩蓮如何早熟大膽,終究是個未經男女之事的女兒家,不似風行烈在這方麵有著豐富的經驗,而風行烈亦正是看準這點,展開攻勢。這種男女之樂,隻有在無所不用其極時,才可盡歡。兩人自相識以來,一直采取主動的都是穀倩蓮,現在風行烈搶回主動,立即樂趣橫生,令兩人的心更貼近。

穀倩蓮紅透了耳根,心波**漾,偷眼看看附近已開始注意他們的其他食客,愕然道:“在這裏?”

就憑這句話已可看出穀倩蓮比起一般閨女大膽了不知多少倍,因為她不是拒絕,而隻是猶豫這是否適合的地方。換了其他女子,這種荒唐情話聽都不可以聽進耳朵裏去。

風行烈認真肯定地道:“當然是在這裏!”

穀倩蓮烏靈靈的雙眸秋波流轉,眼中閃過看穿了風行烈虛張聲勢的神色,嫣然一笑,不理來自四周的目光,隔著桌子半仰俏臉,嘟起小巧的嘴巴,一副任君品嚐的誘人樣兒。

這回輪到風行烈愕然以對。心中一氣,難道我風行烈每次和你穀倩蓮交手,都要棄甲曳兵大敗而逃?幹咳一聲,狠狠咬牙,兩手撐在桌麵,支起身體,擺出一副要越過來狼吞虎咽的凶霸相。

穀倩蓮半閉的美目掠過恐慌,“嚶嚀”仰後,差點縮進桌底下去,求饒道:“風公子放過乖倩蓮這次吧!”

風行烈哈哈大笑,坐回椅上,充滿縱橫情場、凱旋而歸的勝利感覺。自靳冰雲離開他後,從未如這刻般的忘憂無慮,冷漠全消。穀倩蓮重新坐好,一臉嬌嗔,又喜又怕,那多情少女的嬌俏模樣,動人至極點。

兩人公然調情,兼之男俊女俏,看得四周的人眼也傻了,大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風行烈還不覺得怎樣,穀倩蓮終是黃花少女,又怕風行烈有更越軌的狂行,低聲懇求道:“行烈!走吧!”

風行烈像一點也不知道成了別人眼光焦點,悠然道:“你若不告訴風某要到哪裏去,我是不會像傻子般任你帶著遊花園般東逛西走。”在與穀倩蓮充滿**的“對仗”裏,他從未占過上風,故分外珍惜。

穀倩蓮驚魂甫定,道:“怕了你!昨夜倩蓮淋了雨,有少許不舒服,想到藥鋪抓一劑風寒茶,喂!你究竟陪不陪我去?”

風行烈搖頭苦笑,知道自己雖偶有小勝,終不是小精靈的對手,攤手道:“小生怎敢說個不字,若耽誤了穀小姐病情,誰擔當得起?”

門開,韓家二小姐慧芷一身湖水綠絲錦衫裙,肩上披著素黃肩繡,若有所思地走了進來,對坐在繡帳低垂**目瞪口呆的戚長征視若無睹,移步到古琴前,伸指輕按琴弦,“叮”一聲彈響了一個清脆若深山禪院敲鍾的泛音,移到窗前,往外望去,幽幽歎了一口氣。戚長征頭皮發麻,縱使麵對千軍萬馬,也比麵對現在這尷尬場麵容易應付。正想偷偷下床,開門離去。韓慧芷轉過身來,在窗旁的椅子坐了下來,茫然望著牆上的一幅字畫。戚長征動也不敢動,狼狽已極,心中祈禱著對方看不見自己。

韓慧芷低吟道:“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戚長征看過剛才翻開的詞譜,知道韓慧芷念的是其中一首詞,他雖然不能完全掌握詞意,也聽出韓慧芷滿懷愁緒,難以排遣,滿是失落傷情的味兒。不知如何地,竟萌生衝動,差些要揭帳而出,好好勸慰這秀外慧中的韓家二小姐一番。韓慧芷盈盈站起,朝戚長征走來。戚長征如受雷擊,全身麻痹,暗叫我的天呀,韓慧芷已有所覺,駭然止步,抬頭望著**。戚長征暗叫聲完了,隻要對方一聲尖叫,所有東躲西藏的努力將付諸東流。韓慧芷俏臉倏轉煞白,張口就要驚呼,忽地及時伸手掩著檀口,隻發出“嗬”的一聲輕響。

戚長征動也不敢動,怕她誤會,舉手表示全無惡意,道:“我是戚長征!”

韓慧芷驚魂甫定,雙手抱著急速起伏的胸脯,微怒道:“你為何到了我**?還不下來?”

戚長征低聲道:“低聲點!韓小姐可否裝作若無其事,移到窗旁,以免找我的凶人看到我躲在這裏。”

韓慧芷猶豫了片晌,想到對方若要害她,剛才實是輕而易舉,點了點頭,移到窗旁。

戚長征舒了一口氣,跳下床來,閃到從窗外望進來目光不及的死角處,低聲道:“多謝小姐,我真怕你駭然大叫,那我就完蛋了。”

韓慧芷道:“我若非認得是你,定會叫出來。”

戚長征奇道:“我們怒蛟幫一向被你們白道中人視作洪水猛獸,為何小姐見是我反而不叫?”

韓慧芷怕給人看到她在和人說話,在窗旁的椅子坐下,看著眼前軒昂的青年男子道:“我現在真的弄不清楚誰是好人、誰是壞人?隻知大多數人都隻為自己的私利打算,唉!”

戚長征知道她因馬峻聲的誤入歧途和八派中人的自私自利生出感觸,不知該怎樣安慰她,站在牆角,默然不語。

韓慧芷道:“我們不如到樓梯轉角處再說,那裏不虞被人看見。”

戚長征驚異地看她一眼,想不到她思慮如此周詳,又一點不怕自己,忙點頭同意。兩人躲在兩層樓間的樓梯處,為了方便低聲說話,兩人並坐同一梯級。戚長征解釋了自己的情況,當然隱去了水柔晶助他的那一段,因為這是須高度保密的事,方夜羽若知曉,絕不會放過水柔晶。縱使音量近乎耳語,但他渾厚的聲音在這半密封的空間內,仍有著空穀回音的效果,似遠若近。戚長征說罷,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就像眼前初相識溫婉賢淑的美女,就是他多年的玩伴,大家孩子般說故事和玩兒。韓慧芷挺有興趣地專心聆聽,沒有半句話打岔,還隨著戚長征的經曆有時驚得吐出小舌,有時做著無聲的微笑,表示讚賞,使得戚長征唯恐說得不夠仔細。

聽罷,韓慧芷抿嘴笑道:“你也算膽大包天了,明知方夜羽不會放過你,還孤身前來武昌;明知我家裏八派的人雲集於此,仍要摸上門來。”她看似在責備戚長征,但眼中卻隻有欣賞崇拜之色。

戚長征給這“知己”看得骨頭也酥起來,記起什麽似的道:“我記起了,進廳時你站在韓天德前輩身後,目瞪口呆看著我,好像看傻子那樣。”

韓慧芷笑道:“那時我真以為你瘋了,想不到你仍留心到我,還以為你眼中隻看到秦小姐!噢!對不起!我不是怪你,秦小姐的確美若天仙。”

戚長征記起自己當眾讚美秦夢瑤,當時隻覺理所當然,天公地道,不知為何現在給韓慧芷提出來,卻大感尷尬,臉上一紅,分辯道:“秦夢瑤有她的美,韓小姐亦有你……你的美,噢!我也不知應怎麽說,你們都是那麽美,但你的美是慢慢來的。”心忙意亂下,他說得一塌糊塗,措辭不當之至,但卻清楚表達了他覺得韓慧芷很美。

韓慧芷粉臉通紅,暗怪這人坦白得可以,說話沒有一點避忌,但另一方麵,芳心卻是又甜又喜。在高手如雲的大廳內,戚長征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英雄氣概,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剛見是戚長征,立刻戒心盡去,自有其前因後果。

戚長征道:“現在馬峻聲給那禿驢擄了去,你的五妹豈非很傷心嗎?”

韓慧芷道:“這事出奇得緊,自五妹知道小柏千真萬確沒有死後,態度來了個突變,再不提馬……馬峻聲,反嚷著要去見小柏,真令人費解。”說到馬峻聲時,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好像怕戚長征發覺到她曾暗戀過馬峻聲的往事。

戚長征渾然不察,一愕道:“什麽?小柏沒有死?”

韓慧芷不厭其詳地解釋一番後,戚長征作出苦思狀道:“這真是令人難以理解。”

韓慧芷還以為他會對韓寧芷的轉變給出合理的解釋,一聽卻是如此,有點失望地道:“原來你也不明白!”

戚長征隻覺和她說上三天三夜仍不會有半絲悶意,聞言立刻絞盡腦汁,沉吟道:“會不會你五妹真正愛的人是韓柏才對。”

韓慧芷皺眉道:“怎麽會?當時小柏隻是個下人吧!”

戚長征不悅道:“人哪有上下之分?”

韓慧芷垂下了頭道:“戚兄教訓得好,人是不應有上下之分、貴賤之別,慧芷以後再不會有這個想法。”

對韓慧芷的柔順溫婉,勇於認錯,戚長征大感不好意思,囁嚅道:“我這人就是直腸直口,韓小姐莫要怪我。”

韓慧芷出神地瞧著他,輕輕道:“我一直希望有個像戚兄這樣的朋友,可教曉我很多不知道的道理哩。”說完想起其中語病,羞得垂下頭去。

戚長征似飄然雲端,他在怒蛟幫內終日和上官鷹、翟雨時等廝混,互逞唇槍舌劍有之,何來這等溫馨軟語,怎不另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一時間兩人各有所思,沉默起來,間中眼神接觸,兩人都嚇得望向別處。

戚長征驀地想起不知不覺間在這樓梯已待了很長的時間,但又有點不願離去,想了想,問道:“現在馬峻聲的事已告一段落,你們……”

韓慧芷道:“現在我們唯一的願望,就是大伯能無恙歸來,不舍大師答應了不惜動用一切力量,務要找到他,現在好多了,起碼比以前茫無頭緒有些著落。”頓了頓又道:“阿爹會帶我們到別處住上一段日子,其實主要還是為了五妹,希望她離開這裏後,會忘記曾發生過的傷心事。”

戚長征一呆道:“你們要到哪裏去?”

韓慧芷垂頭輕輕道:“你會來找我嗎?”

拐未至,勁氣籠罩著方圓丈許的空間。易燕媚心中叫道:“死了最好!什麽都不知道了。”索性閉上眼睛。勁氣忽斂。易燕媚大感奇怪,睜開眼來。隻見“赤腳仙”楊奉一雙赤腳一前一後,像生了根動也不動,手中鐵拐遙指自己,一雙燈籠般的大眼凶光閃閃,似在看著自己,又像視而不見。

易燕媚大惑不解時,楊奉沉聲道:“誰?”

幹羅平靜的聲音在楊奉身後某處響起道:“楊兄為何不繼續動手殺人?”

楊奉悶哼道:“你若不想她死,先給我退後十步才說。”

幹羅負著雙手,在楊奉背後出現。易燕媚失聲悲叫道:“城主!”

楊奉一呆道:“城主?來者是否‘毒手’幹羅?”

幹羅淡然道:“正是幹某,楊兄認不出我的聲音嗎?你的武功雖大有進步,但記性卻差了很多。”

楊奉大喝道:“你再不滾開!楊某立即殺了她!”

幹羅長笑道:“你的記性真不行,我幹羅何等樣人,豈會受你威脅,看矛!”

楊奉大吃一驚,他雖有把握殺死易燕媚,但卻知道絕逃不過幹羅趁勢而來的猛擊,大駭下轉身迎戰。豈知幹羅依然負手卓立,名震天下的矛仍在背上。這一下反變成楊奉腹背受敵,禁不住一陣心寒。

幹羅失笑道:“早說過你的記性不行,誰聽過幹某會在別人背後出手的?”

楊奉強壓下因幹羅冷嘲熱諷而來的狂怒,麵對這位列黑榜、天下有數的高手,縱使以他的自負亦不敢不全神貫注,加倍小心。

易燕媚乘機叫道:“城主,傳鷹的厚背刀在他背上。”

楊奉恨得咬牙切齒,怒道:“早知一拐先殺了你這賤人。”

幹羅愕了一愕,道:“既是如此!楊兄請罷!”

這次輪到楊奉一呆道:“什麽?”

幹羅冷冷道:“懷璧其罪,隻是這把刀已夠楊兄受了,我本打算留下楊兄,將你萬般折磨,以泄辱我幹某女人之恨,現在已無此必要,滾!”

易燕媚聽到幹羅說自己是他的女人,渾身一顫,不能置信地悲叫道:“城主!燕媚……”

楊奉雙目凶光大盛,瞪著幹羅眨也不眨,忽地身子往前一俯,似要衝前出手,倏又改變方向,往橫移去,沒入林內,消失不見。易燕媚跳了起來,不顧一切往幹羅奔過去,幹羅微微一笑,張開手來,將她摟入懷內。

易燕媚悲喜交集,眼淚不住滾滾流下,滴在幹羅胸前的衣衫上,顫聲道:“城主!你終於來了,你不怕燕媚再騙你嗎?”

幹羅道:“我幹羅隻會給人騙一次,自信再沒有第二次。”

易燕媚喜極泣道:“城主!城主!”卻再說不出其他話來。

幹羅淡淡道:“剛才真是險得很,想不到楊奉的武功竟進步到如此地步。”

易燕媚一呆道:“城主!你……”

幹羅點頭道:“不錯!我內傷仍未痊愈,和他動手,未必能穩勝他。”

易燕媚駭然道:“楊奉真的那麽厲害?”

幹羅笑道:“任他如何厲害,仍鬥不過整個江湖,我會將鷹刀落在他手裏的事,傳遍江湖,那時天地雖大,將沒有半尺他容身之地,待我養好傷勢,再見他之日,將是他血濺十步之時,哼!”

韓柏盤膝靜坐**,神態莊嚴,有若老僧入定。柔柔坐在床旁的椅上,看著這對自己有救命之恩,又使自己傾心的俊偉男子,心中充滿幸福的感覺和憧憬。開始時,她很擔心會連累了他,沒有人比她更明白心胸狹窄的莫意閑睚眥必報的性格,但現在有了範良極在,她再沒有那麽擔心。跟了莫意閑後,她本以為一生就這樣完了,委屈自己去服侍一個自己完全不喜歡的男人,在世間還有比這更痛苦的事嗎?她曾多次想到一死了之,可是她還年輕,她不甘心。如今在她灰黑的天地裏,忽然闖進了這使她鍾情的男子,他又是那樣有趣和善良,使她分外珍惜這天賜的緣分。和韓柏、範良極兩人一起時,無論在多麽艱辛的環境裏,總是充滿了希望和歡樂的。兩人荒誕不經的行徑,令本是平凡沉悶的世界,變成妙趣橫生的曆奇天地。他們間真摯的友情,使她感動和溫暖,她完全不能想像,沒有了他們,生命還有什麽意義。

就在這時,韓柏從自療的靜坐裏醒轉過來。韓柏一睜眼,看到柔柔目不轉睛、深情無限地看著自己,喜道:“天黑了沒有!”說完才知道是蠢話,看著陽光普照的窗外,失望地道:“唉!何時挨到天黑呢?”

柔柔知他因要留在房中詐病氣悶得要命,柔聲道:“公子!柔柔在這裏陪你嗬!”

韓柏仿佛這時才注意到對方,呆呆看了她一會,舐舐嘴唇道:“柔柔!你真美!”

柔柔喜滋滋地道:“謝謝你!”

韓柏記起柔柔衣服內那副天賜的動人胴體,同時亦想起和花解語行雲布雨的盡興纏綿,全身的溫度立刻上升,暗忖橫豎眼前尤物乃我韓柏的人,現在又沒有什麽事可做,還有什麽比得上**更好的事,心中一熱道:“柔柔!你先去把門關上,以免那老猴兒進來撞破我們的好事。”

柔柔猶豫起來。韓柏催促道:“快點!”

柔柔沒法,走去關上了門,站在那裏,卻沒有知情識趣地走回床邊,大異她以往的言聽計從。

韓柏奇道:“喂!過來。”

柔柔垂著頭,坐到床沿。韓柏移前和她並排而坐,伸手摟著她香肩,看著她豔媚誘人的輪廓,嗅著她動人的體香,忽地想起了秦夢瑤,心想若有一天能和秦夢瑤如此銷魂,甘願減壽十年。

柔柔低聲喚道:“公子!”

她銀鈴般悅耳的聲音,令韓柏骨頭也酥軟起來,在她嫩滑的臉蛋香了一口,道:“什麽事?”

柔柔有點惶恐地道:“範大哥曾吩咐過,公子內傷未愈,最好不要有**,否則……”

韓柏怒道:“又是那死老鬼。”想了想又化怒為喜道:“我們也不一定要幹那個……那個……來!先讓我親個嘴。”

柔柔幽怨地瞅了他一眼,送上香唇,在他嘴上蜻蜓點水般輕輕一吻,柔聲道:“柔柔的身體早屬於公子的了,公子愛怎樣都可以的,可是公子若和柔柔親熱,動了內傷,叫我怎樣向範大哥交代?”

韓柏想想也是,壓下欲火,道:“死老鬼不無道理,今回順著他的意思吧!是了!你和我一起這麽久,我們好像從沒有說過什麽交心話兒。”

柔柔橫了他一眼,美目送出“你知道就好了”的清楚訊息。

韓柏愕了一愕,讚歎道:“柔柔你真有雙會說話的眼睛,我看不用和你說什麽,隻讓你看我幾眼便夠了。”

柔柔忍不住笑得花支亂顫起來,媚態橫生。韓柏剛壓下的欲火又再熊熊上升,自己也嚇了一跳,為何對色欲竟有這麽強烈的要求。

推門聲響起,當然推不開來。範良極的聲音在外邊響起罵道:“你這小……噢!專使大人安好,不知下屬可否進來稟告。”

韓柏按著肚皮苦忍著笑,揮手示意柔柔去開門。柔柔打開了門,範良極走了進來,一雙靈活的賊眼在兩人身上打量。柔柔俏臉升起兩朵紅雲,微微搖頭,表示沒有做過什麽。範良極麵容稍霽,悶哼一聲,瞪了韓柏一眼。

韓柏回敬他一眼,懶洋洋伸個腰,打個嗬欠,道:“侍衛長你有事快快稟上,不要阻著你的頂頭上司我休息。”

範良極嘻嘻一笑,找了張椅子坐下來,道:“當然當然!若你是真的休息,而不是那種‘休息’的話。”

“篤!篤!篤!”敲門聲響起。範良極嚇得跳了起來,他當然聽到腳步聲,隻是想不到是來找他們的。

柔柔把門拉開。一個俏丫嬛在門外恭敬地道:“夫人有請樸夫人一敘。”柔柔為難地轉過頭來向兩人請示。範良極揮手示意她放心前去。柔柔點點頭,隨丫嬛去了。

門關上後,範良極低聲道:“原來底艙關起了幾個人,馬雄告訴我昨晚有人想刺殺陳令方。”

韓柏嚇了一跳,道:“什麽?”

範良極怒道:“什麽什麽的!我說得不夠清楚嗎?是不是要重複一次?”

韓柏知道自己受色心所誘,理屈在先,忍氣吞聲道:“為何有人想要陳令方的命?”

範良極道:“馬雄語焉不詳,其中當別有蹊蹺。蘇杭八鬼在江湖上總算有點名堂,不是一般武師侍衛應付得了,何人可把他們一網打盡,還全體生擒,又不解送地方官府,這算哪門子道理?”

正苦惱間,見到韓柏東張西望,一副閑著無聊的樣子,無名火起喝道:“你在做什麽?還不幫我一塊兒想想?”

韓柏嚇了一跳,知他餘怒未消,賠笑道:“有你的金腦袋在運動著,哪有晚輩插上一腳的餘地?侍衛長請息對本專使的怒。”

範良極還想繃緊著臉嚇嚇他,終究忍不住笑出來,口中喃喃道:“真拿你這小子沒法!”

腳步聲傳來,敲門聲再次響起。範良極向韓柏使個眼色,韓柏會意,站了起來,到窗旁的椅子坐下,擺出專使的身份,範良極才道:“請進!”

一個家丁打扮的人進來道:“老爺預備了茶點,在樓下正廳恭候專使大人和侍衛長大人,假若……”

韓柏悶得發慌,想到醜媳婦終須見公婆,若被揭**份,就一走了之,範良極也怪他不得,打定主意,起身道:“好極了!本專使正想和陳公聊聊。”

“安和堂”從街外看去,並不覺得是間大藥材行,但當風行烈隨著穀倩蓮進入鋪內,方發覺藥鋪又深又長,裏麵還別有洞天,不但有藥倉、曬山草藥的大天井,還有煉藥的工場。穀倩蓮**,經過天井,推門進入一個幽靜的偏廳裏,奇怪的是藥鋪那麽多夥計和工人,卻沒有一個人出來招呼或攔阻她。

穀倩蓮擺出主人家的身份,招呼風行烈坐下後,抿嘴一笑道:“要不要我把門關上,好讓風公子親近親近倩蓮,隻要不是太久,沒有人會來騷擾我們的。”

風行烈為之氣結,雖然穀倩蓮巧笑倩兮的樣兒非常誘人,但此刻哪敢接受挑戰,改變話題道:“原來這處是你們雙修府的一個秘樁。”同時想到雙修府既有暗中複國的圖謀,其實力必遠超江湖人眼中的雙修府,這樣的秘樁不知有多少個,方夜羽大有可能低估了他們。

穀倩蓮卻不肯放過他,嬌笑道:“風公子不要再顧左右而言他,剛才的膽子哪裏去了?”

風行烈知她仍氣憤剛才被他弄得狼狽萬分的事,心中暗笑,站了起來,先到門旁往外望去,點頭道:“果然沒有人!我們應該有時間可以好好親熱一番,沒有床也不打緊。”

轉過身來,隻見穀倩蓮軟癱在椅內,瞪大眼睛看他,一副不知如何應付“劫難”的樣子。風行烈笑吟吟往她走過去。

穀倩蓮呻吟道:“很快有人來的了。”

風行烈奇道:“你不是說暫時沒有人來嗎?”

穀倩蓮低聲下氣道:“倩蓮是騙你的!”

話猶未已,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個五十上下,生著副老實生意人樣貌,中等身材的瘦削男子步入偏廳裏,向穀倩蓮道:“小蓮你回來了,小姐不知多麽擔心。”

穀倩蓮道:“莫伯來見過風行烈公子。”

莫伯神情一動道:“原來是厲大爺的愛徒,難怪如此一表非凡。”接著喟然一歎道:“可惜……可惜厲大爺……”

穀倩蓮不想他勾起風行烈的傷心事,請兩人到廳中的大桌坐下,向莫伯問道:“方夜羽方麵有什麽動靜?”

莫伯神色凝重起來,道:“真是說出來也沒有人相信,除了黃河幫的船隊,在五天前進入鄱陽湖讓人看見後,再沒有人見過黃河幫的蹤影,現在鄱陽湖一片寧靜,小蓮你若要和風公子返回雙修府,我看沒有一點問題。”又道:“我們看到小蓮你留下的記號,曾派出大量人手偵察有沒有人暗中跟著你們,亦沒有發現。”

莫伯道:“卜敵的船被公子燒了個灰頭土臉,在九江府修好破船,和刁家的人駛進鄱陽湖後,也失去了蹤影,叫人真不明白他們如何能辦到,除非在鄱陽湖有人為他們安排和掩護,但我卻想不出誰有這種條件和實力?”

風行烈和穀倩蓮皺眉苦思,不但想不透其中的玄虛,也想不通方夜羽采取的是什麽戰略,但總之對雙修府來說不會是好事。

穀倩蓮道:“小姐有什麽打算?”

莫伯道:“自黃河幫進入鄱陽湖後,我們進入了全麵備戰的狀態,不過……不過我們這些在府外的人,都希望不要和敵人硬拚,好能保存實力……”看了風行烈一眼後,沒有繼續說下去,隻道:“小蓮回府後,勸勸小姐吧!”

風行烈當然猜到莫伯想說的是“保存實力,以用在將來複國之上,”暗歎一口氣,因為無論是勝是敗,必會影響雙修府複國之事。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除非雙修府立刻解散,化整為零,到別處避禍,但以方夜羽的厲害,恐怕要辦到這點亦極為困難。隱隱中,他感到方夜羽正一手策劃一個大陰謀,而這陰謀將可摧毀怒蛟幫,至於雙修府,隻是方夜羽次要的目標吧。

穀倩蓮站起身來道:“我的心忽然像火燒般的焦急,想立即回府去。”

風行烈和她對望一眼,心中都升起莫名的焦憂。

戚長征聽到韓慧芷如此多情露骨的一句話,心中雖充滿了遐思,但想起自己乃黑道中人,一向和白道勢不兩立,在擁護朱元璋的八派中人眼中,更是萬惡不赦的叛徒,若要和韓慧芷相戀,必會遇到重重阻力,自己還不怎麽樣,韓慧芷如何受得起指責和壓力?想斷然說“不”,又不忍說出口來,一時間愕然以對。韓慧芷垂下頭去,好一會也沒有作聲,戚長征一陣衝動,差點要伸手將她摟進懷內,來個海誓山盟。

韓慧芷抬起頭來,俏臉強裝出冷漠的神色,淡淡道:“慧芷蒲柳之姿,公子怎看得上眼,慧芷太奢求了。”

戚長征乃天生一往無前的無畏者,隻覺這輩子裏,從未如此進退維穀,如此痛苦難受,整個人也麻木起來。

韓慧芷站起身來,平靜地道:“戚兄有沒有什麽用得著慧芷的地方?”

戚長征一咬牙,站了起來,道:“小姐的恩德,戚長征永誌不忘。”抱拳施禮,不敢再看對方的眼睛,下樓去了。

韓慧芷斂衽還禮道:“你這樣走出去,很容易給撞上的。”

戚長征臉上一片茫然,毫無主見般呆了一呆,勉力振起精神,道:“小姐關心了,我自有辦法。”將耳朵貼在往外的門上,忽地拉開門,閃了出去,又輕輕掩上了門。韓慧芷一陣軟弱,挨在牆上,一顆淚珠終由眼角瀉下來。

陳令方起身相迎,笑道:“專使大人和侍衛長請入座,讓老夫給你們引見一位朋友。”

那人仍肅坐椅內,並沒有隨陳令方站起來迎客。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後,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到一旁坐下,目光都不由集中到怪人身上。

陳令方從容道:“專使大人和侍衛長必然奇怪,老夫為何要特別為兩位引見這位朋友。”

範良極嘿嘿笑道:“引見朋友平常得很,本侍衛長隻是奇怪這裏既沒有烈陽高照,又不是在沙漠裏,沒有沙子的反光,這位……嘿!這位朋友為何還要戴著這頂帽子,是否有什麽見不得人的苦處。”他的話沒有半分客氣,顯是準備隨時翻臉動手。說完後,從懷裏掏出旱煙杆,放入煙草,卻沒有點燃。

韓柏見到範良極取出獨門兵器,心中駭然,知道老鬼看出那神秘男子絕不好惹。

陳令方若無其事,道:“兩位有所不知,若非這位大俠,老夫恐怕不能坐在此處和兩位說話。”

聽到“大俠”兩字,範良極兜了韓柏一眼,好像說所謂大俠真是廉宜得緊,這裏也有位大俠。韓柏見那“大俠”一聲不響,一動不動,的確莫測高深,又不知是否陳令方看穿他們,故大耍手段,不禁為被陳夫人“請去了”的柔柔擔心起來,若動起手來,她和灰兒怎麽辦?

陳令方壓低聲音道:“侍衛長剛才已知道昨夜發生在船上的事,現在那些刺客都給關在艙底囚室內,由於事關重大,主謀者必會千方百計,派人來救這八個囚犯,為了使敵人摸不清楚我們的虛實,所以大俠故意將麵貌隱藏起來,還望專使大人和侍衛長見諒。”

範良極半點不領情,冷哼道:“既是如此,這位大俠仁兄理應躲起來不見任何人,為何又要讓我們看看他的外殼?”他的話刻薄到了極點。

陳令方不以為忤,不厭其詳解釋道:“因為兩位身份尊貴,所以老夫不能不讓兩位知道有這一號人物的存在,以免發生事故時,引起誤會,自家人打起自家人來,那就白便宜賊子們。”

範良極瞪著陳令方眼也不眨一下,漠然道:“陳老不愧是當官的人,說起話來何止是兩個口。”

陳令方大笑道:“侍衛長真會說笑,大家都是吃官飯的人,彼此彼此!”

範良極終於記起自己也是當官的,剛才連自己也罵了進去,幹笑兩聲,乘機點燃煙草,以掩飾自己的尷尬。兩人唇槍舌劍時,韓柏目不轉睛看著不言不語,像個石頭人的大俠,心中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他也知道對方正在觀察他,雖然見不到對方的眼睛,但他感到有種**裸,什麽也掩藏不了的感覺,除了當日被龐斑望著時有這種感覺外,他從未有過類似的經驗。此人究竟是誰?

韓柏嘻嘻一笑道:“陳公這位朋友的聲音必然非常有名,一說話別人便會認出他是誰,否則為何連說話也如此吝嗇?”

這對活寶貝一唱一和,步步緊逼,半點不肯放過陳令方和浪翻雲兩人。

陳令方微笑道:“專使大人見諒,這位朋友今天拜見兩位,就是要和兩位坦誠談談。”跟著俯身過來,在韓柏耳旁低聲道:“專使大人明白呢,這些世外高人都是脾氣古怪,這次肯助老夫已是天大麵子,至於他何時開金口,並不是老夫能控製的。”

韓柏和範良極對望一眼,隻覺整件事荒唐透頂。

韓柏拍拍肚子,故作驚奇道:“陳公說有茶點招待我們,為何桌上一隻空杯也沒有?”

陳令方不慌不忙道:“老夫有位小妾,最拿手烹茶煮酒做點心,現在該準備好了。”

範良極向韓柏恭敬道:“專使大人,聽說柔柔夫人最愛吃點心……”

韓柏會意,拍桌大笑道:“是的是的!本專使差點忘了,陳老!可否派人立即請敝夫人到來,莫要錯過貴夫人巧製的美食。”

範韓兩人打的都是同一主意,知道遇上了陳令方,他們的高句麗兩人使節團勢難再撐下去,眼前又出現了這樣以範韓兩人眼力也看不透的大俠,最上之策,也是唯一之策,就是看看怎樣登岸逃之夭夭,所以找柔柔回來乃當前急務。

陳令方微笑道:“這個當然,不過讓我們先說上幾句話,然後請柔柔夫人來也不遲。”

範韓兩人忍不住臉色微變,陳令方這樣說不是擺明要留柔柔作人質嗎?

範良極向韓柏使個眼色。韓柏和他拍檔多時,怎會不明白,“呀!”一聲站起來道:“本專使差點忘記了我的救命馬兒,待我去看它兩眼,再回來吃茶點。”他實在想不出離去的好借口,索性胡謅一番,看看陳令方這大俠朋友有何方法將他留在此處。

“咿呀!”廳門大開,朝霞提著一瓶泉水,率著兩個捧著火爐、茶具、錫罐和一盤美點的婢女姍姍而來,向各人斂衽施禮。範韓兩人心想:“怎會這麽巧?”

朝霞指示婢女為四人擺好杯筷,放下美點,又搬來一張紫檀木長幾,在上麵放置火爐茶具等物,這才發覺韓柏站在位子上,呆瞪著自己,不禁心中不悅,暗忖為何這專使如此無禮。向他望去,隻見對方氣度清奇,眼神清澈,一點沒有色眯眯的樣子,反有種熱烈坦誠的味道,叫人不願怪責他,不忍往壞的一麵去猜想他的意圖。範良極也忍不住偷偷看她,眼中射出憐愛的神色。

陳令方大方道:“老夫這小妾叫朝霞……”

朝霞施禮後,垂下了頭,不敢和韓柏對望,自進陳府後,她從未和年輕男子如此目光相觸,一顆芳心不由忐忑跳動起來。兩名婢女於此時告退,留下朝霞在桌旁站著。

韓柏大感尷尬,囁嚅以對間,範良極吸了一口煙後,幹咳兩聲道:“朝霞夫人像敝國一位以歌技著稱全國的才女,所以我們兩人才看得傻了眼。”

陳令方心中狐疑,不過並不揭破,向站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的韓柏道:“茶點已至,大人不須急在一時,先用茶點,才去看馬兒吧!”

一直沒有作聲的浪翻雲蓄意壓低聲音,沉聲道:“那是有高昌血統的良駒,確是好馬!”

韓柏心中升起一種難以形容的怪異感覺,雖認不出是浪翻雲的聲音,正呆呆看著對方時,範良極已在扯他衫角,示意他坐下,韓柏往他望去時,他在桌下作了個往朝霞抓去的手勢,以示必要時可將朝霞抓起來作交換柔柔的人質。

韓柏坐了下來,呆看浪翻雲,道:“大俠果是識馬之人。”

陳令方向朝霞頷首,朝霞開始燃起炭爐,準備生火煮水,手勢純熟,叫人一看便知是茶道的高手。朝霞見眾人眼光全集中在她身上,尤其是那專使和侍衛長的灼灼目光,更使她有點不安,俏臉微紅,將水注進鐺內烹煮。

韓柏別的不懂,但自小生在大戶人家,受過茶道的訓練,雖不算出色,卻頗為在行,出言讚道:“隻看陳夫人擺火爐和茶壺間的距離,已知夫人是茶道高手,因為過近的話,水便太熱,過遠的話,滾水衝進壺內時熱度會稍差,茶色香味都會有別,現在的距離正是恰到好處。”

範良極驚異地看了韓柏一眼,暗忖這小子像是頗為內行,不過心中卻不信開水熱度那分毫的差異,會造成差別。朝霞向韓柏感激地一笑,大眼眨動,想說話,但卻沒有說出來。她出身京師的青樓,曾受明師指點,但為陳令方烹了無數次茶,還是第一次有人指出火爐和茶壺距離的微妙處,禁不住泛起知心的感覺,感到和這專使大人的距離縮近了。

陳令方驚異地道:“我差點忘了高句麗流行茶道,朝霞!讓大人看看我珍藏了十多年的茶葉。”

朝霞拿起放在一旁的精美錫罐,遞了過來,範良極搶著接過,旋開蓋子,拔起錫塞,一股茶香衝鼻而來,讚道:“好茶!”遞過去給韓柏,同時向陳令方道:“貴國以產茶名揚天下,能入得陳公之口的茶,必是名品。”

陳令方心中暗笑,這茶葉名“白芽茶”,專揀尚帶著白色的葉芽曬製而成,原產地正是高句麗,在當地雖非普通之物,但富貴人家不會未曾用過,他特意以此試探兩人,範良極立刻原形畢露。

韓柏見陳令方笑容有點古怪,暗叫不妥,錫罐內的茶葉,形狀古怪,氣味陌生,想起對方說過珍藏了十多年之語,心中一動道:“想不到陳公還留有我們的茶葉。”

範良極暗叫好險,卻不明白韓柏為何能識穿陳令方的陰謀。

浪翻雲說了一句話後,沉默下去,隻靜靜看著朝霞在一旁忙碌。這時鐺口冒出白色水氣,朝霞輕呼道:“水沸了!”神態天真可愛。對著這些泡茶的工具,就像小孩子對著心愛的玩具,隻有在這裏才可以尋回真正的自己。浪翻雲心中感歎不已,陳令方的迷信使他把官場厄運和朝霞連在一起,對她實在非常不公平。朝霞提起水鐺,將滾水注進放了茶葉的壺內,稍後傾出,又再注入,放回蓋子後,又從蓋頂淋下熱開水,這才把水鐺放回爐上,然後斟出佳茗,剛好是四小杯。

陳令方招呼各人道:“請用茶!”伸手先取起一杯,也不怕燙手,送到口中,將那滾熱無比的茶一口啜幹,見眾人仍動也不動,奇道:“各位不要客氣,茶涼了嚐不到真味。”

韓柏笑道:“陳公說得是!”伸手便欲取起其中一杯,竟拿之不動,原來浪翻雲同時伸手,用兩指遙摳杯子空處,難怪拿不起來。心中一凜,暗忖這怪人大俠手腳之快,實在前所未見,暗中運勁一拔,杯子竟若生了根般動也不動。正要出言,浪翻雲哈哈一笑,若無其事縮手拿起另一杯,一把倒進口內,歎道:“茶是好茶,不過若非有陳夫人這樣出色的茶道高手,也烹不出如此色香味俱全的極品。”朝霞得浪翻雲稱讚,歡喜地道謝。

範良極見韓柏吃了虧,既驚異這神秘大俠功力高深莫測,心中也大不是滋味,緩緩拿起剩下的一杯茶,慢慢小口小口地去品嚐,一邊哂道:“好茶必須慢慢品嚐,方可知道其中滋味!”這話不但針對浪翻雲,連陳令方也罵了進去。這次連韓柏也皺起眉頭來,暗罵範良極出醜而不自知,原來凡是擅長茶道之士,必是將茶一口喝幹,不怕滾燙。範良極這麽說,害得韓柏不知應用什麽方式來喝手上這杯茶。

範良極放下茶杯,拿起煙管深吸一口後,向浪翻雲道:“大俠果是大俠,隻不知是否肯再露上一手,讓我們見識見識。”口一張,一道煙箭刺往對方竹笠,若讓他射中,保證竹笠會給撞得飛起,掉到十多步外的後牆去。

韓柏知他憋了一肚子悶氣,終於忍不住出手試探,自己也確想看看對方如何應付,乘機一口喝掉手中之茶。陳令方悠悠坐著,像個漠不相關的旁觀者,反是朝霞瞪大美目,想看浪翻雲怎樣應付。浪翻雲什麽反應也沒有,煙箭射在竹笠的尖頂處,分作兩股,河水分流般繞過笠頂,再合成一股,直射往後方的牆去,半縷煙也沒有散亂,非常好看,又怪異無倫。陳令方和朝霞體察不到其中的微妙處,隻是奇怪範良極這道煙箭雖是怪一點,但對浪翻雲卻沒有一點威脅。範良極和韓柏兩人一齊色變,要知這股煙箭結合了範良極數十年的精純真氣,可以洞穿木板皮革,對方竟動也不動,借物傳力,以卸勁化解,怎不使兩人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