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禽獸不如

“叮!”酒杯交撞的聲音在艙內響起。韓柏和蘭致遠分別喝了杯中的美酒。韓柏還是第一次喝酒,入喉已受不住,強忍著不把酒噴出來,卻嗆得連淚水也流了出來。

陪坐一旁的範良極大笑道:“專使嗬!來中原前屬下早告訴了你,天朝的酒比我們朝鮮的參酒辛辣得多,現在你相信了!”

蘭致遠一臉惶恐道:“樸專使沒事吧!人來!拿茶給專使解酒。”

同座的方園和守備馬雄也關切地道:“專使大人喝杯熱茶暖暖喉便沒事了。”

坐在韓柏身旁的柔柔關切地道:“專使你沒事吧!”

韓柏揮手擰頭,咳著道:“不用茶了!好酒,中原的酒都是好酒,我們高句麗的什麽……”

範良極笑道:“專使!是參酒。”接著向蘭致遠等三人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表示韓柏的記憶還未複原。蘭致遠三人諒解地點頭。

韓柏終於咳完,範良極又為韓柏斟滿另一杯酒,眯著眼奸笑道:“大人你在國內以善飲之譽名震四方,否則大王也不會選你來天朝和眾達官貴人交朋友,快喝了這杯,顯顯你喝酒的本事。”

蘭致遠剛受了韓柏的一株“萬年參王”,對韓柏自是感激有加,聞言頗有點不忍,另一方麵又奇怪範良極膽敢如此不體恤自己的頂頭上司,或者朝鮮的上司屬下關係就是如此也說不定,道:“樸專使先喝杯茶好嗎?”

韓柏心中差點想摳斷範良極的老喉,但臉上不得不堆滿笑容,裝出豪氣幹雲,毫不在乎的模樣,不過卻隻能發出幹啞的“豪笑”,道:“哪用喝茶,我韓……噢……樸文……文正在敝國以酒稱雄,剛才隻是不慣這酒的特性,才**溝翻船,看我的!”舉杯一飲而盡,果有酒將之風。

範良極知道他是以內勁貫在咽喉處,硬將一杯酒倒進肚內,諂笑道:“大人!這酒比之我們的參酒味道如何?”

韓柏正強忍著酒入腹中的滋味,聞言一愕道:“滋味深刻至極!深刻至極!”

範良極知他當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故意作弄他向蘭致遠道:“府台大人,我們大人最愛喝酒,你最重要的就是關照沿途的朋友,備酒招呼我們大人。”

蘭致遠連忙應道:“這個當然!這個當然!”接著一歎道:“可惜以前譽滿京城的‘酒神’左伯顏不知所蹤,否則求得他一壇半壇酒來,包管樸大人和侍衛長喝了還想再喝!”

方園提醒道:“惜花老的官船上亦有他請來廬山名匠釀製的‘仙香飄’……”

蘭致遠擊桌道:“下官差點忘記了,待會到了九江,專使大人轉乘的官船便有好酒享受。”

韓柏和範良極同時一呆道:“官船!”

蘭致遠應道:“下官忘了告訴兩位,武昌最大、最安全的一艘官船,恰巧給敝府一位趕著赴任的朝老乘了上京,所以我已以快馬傳書,將官船留在九江,兼且下官不能擅自離府,所以將大人和侍衛長送到九江,轉乘官船後,便要回去,沿途自有方參事為各位打點,馬守備則負起護駕之責。”

馬雄摸了摸懷裏在進此廳前範良極送給他的重禮,恭敬地道:“若專使大人和侍衛長乘的不是我們最舒服最大的官船,皇上不高興起來,我們便糟糕透頂。”

方園唯恐兩位豪爽的“朋友”不高興和別人共乘一船,諂笑道:“惜花老最愛交朋友,有他沿途招呼三位,蘭大人才可放下心事。”

範良極心中一動問道:“惜花老姓甚名誰?”

蘭致遠擔心地道:“我們都慣稱他作惜花老,他姓陳名令方,此次上京,是要擔任新設六部的一個要職,有他在皇上麵前說幾句好話,一切事會好辦多了。”他做官這麽久,自是懂得點醒範韓兩人其中利害關係。

範良極眼中爆起亮光,“嗬嗬”笑道:“多麽美妙的安排!”得意忘形下大力一拍韓柏的肩頭,兜了他一眼怪笑道:“我們大人也是惜花之士,就讓他們兩人比比看誰最懂惜花之道。”

蘭致遠等放下心來,用眼看看豔麗奪目的柔柔,又看看韓柏這個“惜花”專使,一齊以男人有會於心的笑聲陪著起哄,若非柔柔在座,他們會笑得更是不堪。韓柏忍著肩膀處的陣陣痛楚,一顆心忐忑跳個不停,範良極若要硬逼他公然去勾引別人的愛妾,自己應怎樣應付?

大雨灑下,雷聲隆隆,一道接一道的電光,在林外閃爍著。易燕媚挨著一棵大樹,任由雨水從濃密的支葉間灑下來,滴在她的秀發和身上。天地雖大,她卻不知應到哪裏去。憑著和幹羅相處多年的經驗,她隱隱猜到幹羅會避到鄱陽湖附近來,卻不能肯定是哪個市?哪個鎮?又或哪個村?沿途她不住留下山城的暗記,但可把幹羅引出來嗎?她沒有一點把握。她甚至不知為何要這樣做?以幹羅一向的冷漠寡情、心毒手辣,這樣做是否燈蛾撲火的自殺行為?但那晚為何幹羅被暗算後仍放過她呢?就是這點渺茫的希望,支持她做蠢事。“轟隆!”一個激雷在林頂爆開,易燕媚心累神疲,無助地滑坐樹根上,背倚大樹,胸脯不住起伏,受著各種思緒的衝擊。自成為幹羅山城三大高手以來,在江湖上她“掌上舞”易燕媚真是橫行無忌,但在這一刻,她隻感到自己是條可憐蟲。遠方民居透出的燈火,標誌著一個完全與她不同的世界,另一種生活的方式,比對江湖上的鬥爭仇殺,使她升起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厭倦。

“擦擦擦!”由遠而近的足音使她驀地從愁思中清醒過來。風雨裏,一高一矮,兩個頭頂竹笠,身穿簑衣的人由遠而近,來到林邊外的空地,停了下來,看他們穩定有力的步伐,便知是江湖中人。

身形較矮的那個低頭細看身旁一塊在地上的方石,道:“爹!是熊家界了,就是這地方。”嬌聲滴滴,原來是個女子。

易燕媚的江湖經驗告訴她這對父女透著一股不尋常的詭秘味道,心中一動,躲入了一叢濃密的亂葉裏,在雷雨的掩護下,加上嬌小的易燕媚一向以輕功見長,縱使對方武功比她高明數倍,也難以發覺她小心翼翼的行動。

那被稱為爹的人沉聲道:“你待在這裏!”身子一閃,穿入林內去,來回搜查起來。

易燕媚看著對方在身前身後掠過,心下駭然,這人也算小心謹慎了。

那高挺的男人到四周搜看一番後,回到那女子身旁道:“剛才爹有被人窺視的感覺,原來隻是疑心生暗鬼。”

躲在暗處的易燕媚凜然一震,林外的男人無疑是個一流高手,隻有這級數的人,可對別人的窺視生出感應,究竟對方是誰?

那女兒歎了一口氣道:“自大哥傳來鷹刀的消息後,我們馬家像變成另一個世界,每一步都要算過度過,終日提心吊膽,真令人懷疑是否值得呢?大哥他……”

父親肯定地道:“凡成大功業者,誰不曆盡災劫,作出種種犧牲?若能悉破鷹刀的秘密,盡得傳鷹薪傳,那時天下何人不景仰我馬家?就算我們想坐上朱元璋那奸賊的皇座,也非絕無可能,當我們成功後,就知道現在的一切犧牲和苦難都是值得的。”

林內的易燕媚心中一震,知道了林外的父女是誰,就是鼎鼎大名的馬家堡主馬任名和他的愛女馬心瑩。

馬心瑩答道:“爹教訓得是,與其平凡度過一生,不如轟轟烈烈幹一番大事,也對得住上天賜予我們的生命,隻是大哥他……”

馬任名興奮起來,道:“聲兒有楊奉照顧,他們又無真憑實據,能拿聲兒怎麽樣。有件事阿爹從未向你們提及,就是曾有一個高明的相士說我雙掌都生有龍紋,乃天子九五之尊之相,現在鷹刀鬼使神差落到阿爹手裏,你說是否注定我要做皇帝,天下還不是屬於我馬家嗎?噢!有人來了。”

這時連林內的易燕媚也聽到有人迅速接近的風聲。

馬任名道:“是否楊奉兄來了?”

楊奉的笑聲傳來道:“馬兄久候了!”

人影一閃,全身濕透的楊奉立在馬家父女之旁,那雙著名赤腳踏在雨水裏。

馬任名道:“小弟也是剛來!”

易燕媚不敢往外看去,怕再引起馬任名的警覺。“鏘!”馬任名和馬心瑩的怒叫同時傳來。

楊奉大笑道:“馬兄功力更勝從前,還未令楊某佩服,但馬兄對我的防範,卻真讓楊某大出意外!”

馬任名怒道:“我們一場兄弟,為何你一到便對我偷襲?”

楊奉冷笑道:“還說一場兄弟,得到了鷹刀也不知會楊某一聲,這算哪門子的兄弟,枉我還為你的寶貝兒子出力。”

馬心瑩顫聲道:“你怎知……”

馬任名喝止道:“心瑩!”

楊奉嘿嘿笑道:“說不說出來根本無關緊要,現在江湖上誰不知鷹刀到了你們父女手裏,你的寶貝兒子也給北藏第一高手紅日法王擄走,天下雖大,看來亦無你馬任名藏身之所。”

“鏘鏘!”林外再傳來數十下兵器交擊之聲,接著是馬心瑩的驚叱和馬任名的喘息聲,看來兩父女加起來仍非楊奉對手。

楊奉哈哈大笑道:“馬兄你縮在馬家堡太久了,就算朝夕苦練,也勝不過楊某這以海角天涯為家,以遍訪天下高手為練武之途的流浪漢,當年你的武功便遜我一籌,今天相差更遠。”

馬任名狠聲道:“我看錯了你,一聽到鷹刀便想據為己有,什麽朋友之義也不顧了。”

楊奉冷笑道:“為了天下人夢寐以求的寶物,不要說朋友之義,就算夫妻之愛、父子之情,在你馬任名又算得是什麽?隻要我將你二人殺了,找塊荒地埋了,武林還以為你們躲了起來,那時我楊奉便可安然找出鷹刀的秘密,哈……”

“鏘鏘鏘鏘!”兵刃交擊聲不住在林外響起。

馬任名大叫道:“瑩兒!走!”

馬心瑩悲叫道:“爹!”

馬任名怒喝道:“還不快走!想死在一塊嗎?”

林內的易燕媚心中駭然,楊奉的武功竟如此高強,連鼎鼎大名的馬家堡主和女兒聯手,也及不上他,不由往外望去。馬心瑩的竹笠掉了下來,倉皇往密林掠去,馬任名則仗劍拚死擋著楊奉淩厲的攻勢。

易燕媚暗忖馬任名總算是個好父親,危急關頭下,寧願犧牲自己,也要救女兒一命,剛想到這裏,馬任名大喝道:“瑩兒快走,死也不要讓這惡賊得到你身上的鷹刀。”剛撲進林內的馬心瑩全身劇震,駭得一口真氣提不起來,仆倒地上。

易燕媚一愕下已知其故。楊奉果然大喝一聲,一連幾拐逼開了馬任名,往林內撲來。楊奉才進林內,外邊的馬任名向著相反的方向逃去,刹那間消失在風雨裏。頭發散亂,形若厲鬼的馬心瑩剛從泥地爬起來,楊奉從後掠至,一拐往馬心瑩擊去。馬心瑩像失去了魂魄般,擋也不擋,隻是拚命往前奔去。“砰!”馬心瑩應拐飛跌,撲在一堆樹叢裏。

楊奉奔了過去,一點不理男女之嫌,脫掉她的簑衣,仔細搜查起來,不一會全身一震,道:“不好!中了這奸賊之計!”飛掠出林,往馬任名逃走的方向追去。

易燕媚這時鬆了一口氣,來到馬心瑩伏身處。馬心瑩被楊奉搜身時翻轉了過來,眼耳口鼻全滲出鮮血,兩眼無力地睜開,氣若遊絲。

易燕媚知道大羅金仙也救不了她的命,蹲在她身旁,低聲道:“馬小姐!你有什麽話想說?”雨水不住落在馬心瑩沒有半點血色的臉上,鮮血混在雨水裏,化了開來,嘴唇輕顫。

易燕媚將耳朵湊過去,聽得馬心瑩微弱的聲音道:“爹!你好狠心!”

易燕媚心中淒然,用指尖揩去馬心瑩眼角的淚珠,歎道:“馬小姐安息吧!世上的一切再與你無關了。”

穀倩蓮由靜室走出,來到風雨中的庭院空地上,低垂著頭,由風行烈身旁走過,像看不到風行烈那樣子。風行烈看她失魂落魄的神情,生出憐意,追在她背後,不知該說什麽話方好,隻有陪著她淋雨。穀倩蓮停了下來,幽幽歎了一口氣。風行烈停在她身後。

俗倩蓮輕輕道:“行烈!我的心很亂。”

風行烈道:“你用了這麽多手段,竟達不到目的嗎?”

穀倩蓮搖頭道:“不!夫人答應了。”

風行烈很想問她穀凝清究竟答應了什麽事,不過他為人心高氣傲,縱有這個衝動,也強忍不問,留待穀倩蓮自發地告訴他,隻是奇道:“目的已達,那你為何還心灰意亂呢?”

穀倩蓮背著他垂頭道:“行烈!若你有了個各方麵都比倩蓮優勝的紅顏知己,以後會不會不理我了?”

風行烈為之愕然,不知應怎樣回答她,亦知無論如何回答都有點不妥。

穀倩蓮歎道:“穀倩蓮嗬!人人都說你最懂得為自己打算,但你是否隻是個看來聰明的大笨蛋,蠢得隻懂作繭自縛呢?”

雨水打在兩人頭上身上,渾身全濕透了,衣衫也在滴著雨水。穀倩蓮淒然一笑道:“知道嗎!自從第一次因刁小賊在那間客棧遇到你,那時我還不知道你是誰,心中便時常想著你,想著你那滿蘊著傷心往事的眼神,和縱使在落魄時仍沒有離開你的傲氣。你知道嗎?你是不是對倩蓮內心的感受一無所覺呢?”

風行烈給勾起了往事,歎了一口氣,反覺得冰涼的雨水打在身上,有種折磨自己的快感。他想起當日離開那山中靈寺,玄靜尼看他時那令人心顫的眼神,那天大雨也是下著,隻是少了眼前的電光和雷響,是白晝而非黑夜。也想起了靳冰雲!他應該怎樣做呢?他很想再見冰雲,但也最怕見到她。他很想和穀倩蓮在一起,但又很想拒絕這唾手可得的瑰寶。

穀倩蓮的聲音繼續傳入他耳內道:“行烈!告訴穀倩蓮吧!你知否她除了你外,不會再看上第二個男人?”

風行烈伸出雙手,搭在穀倩蓮香肩上,緩緩將她扳轉過來。穀倩蓮仰起俏臉,眼中一片淒苦和無奈。真難為她有這麽多解不開的心事!

風行烈以前所未有的溫柔輕輕道:“我一直不相信你會真的喜歡我,直至你拚死帶著我逃出卜敵的魔爪,我始體會到你的心意,可是你知道我的過去嗎?”

穀倩蓮茫然搖頭,又點了點頭,垂頭道:“我不想知道,你也不用告訴我,隻要由這刻開始,我們快快樂樂在一起,便足夠了。以前的事我不管,以後的事我也不管。噢!行烈。”小鳥依人般投進他寬敞的懷抱裏。

風行烈心中感動,擁著她火熱的身體,濕透的衣服使他們全無隔閡地貼在一塊兒,使他有種和這美女血肉相連的感覺。他像得回一些失去了的東西,又像依然是一無所有,那種痛苦、矛盾和痛恨自己的感覺,使他差點仰天悲嘯起來。

穀倩蓮將螓首埋在他寬肩裏,喃喃道:“回雙修府吧!我真的沒有騙你,現在倩蓮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回到雙修府去。”

雷暴終於緩緩收止,老天的狂怒化作無限柔情,灑下飄飛的雨絲。

陳令方以老練的手法,應付了那些前來致意的地方官員後,回到泊在原處的官船,和浪翻雲、左詩關上艙門在正艙內對酌。這時離天亮還有少許時間。正艙內靜悄悄的,分外有種孤寂寥落的感覺。左詩擔心了整夜,兼之舟車勞頓,喝了兩杯酒後,不勝酒力,挨著椅背睡了過去。

這時朝霞推門進來,捧來另一壇仙香飄,嬌羞地垂著頭,盈盈步至桌前,輕輕道:“老爺!要不要朝霞在旁伺候?”

陳令方有點不耐煩地道:“我們有要事商談,放下酒壇去休息吧!記得關上門!”

浪翻雲皺起眉頭,微笑道:“且慢!少夫人請為我和陳兄斟滿酒杯!”

朝霞呆了一呆。陳令方有點尷尬地道:“斟酒吧!”

朝霞戰戰兢兢,欲取開壇塞,忙亂下卻怎麽也辦不到。浪翻雲溫和一笑,伸手過去,為她把捧在胸前的酒壇拔去木塞。朝霞連耳根也羞紅了,顫兮兮為兩人斟酒後,放下酒壇,按回塞子,出門去了。

陳令方看著她的背影消失門外,歎道:“浪兄或會怪我對這小妾並不太好,唉!我當初為她贖身納而為妾,真是對她喜歡得直似發狂,但不足十日,我便丟官歸家,三年來,其他妻妾對她又因妒成恨,弄得耳無寧日,這是否貪花好色之錯呢?”

浪翻雲不想聽這種家庭糾紛,改變話題道:“陳老今後有何打算?”

陳令方茫然的眼睛閃過愧色,搖頭喟然道:“老夫求官的心太熱切了,有時甚至會不擇手段,今晚的事如若當頭棒喝,喚醒我長做的官夢,現在隻想找個借口,推掉欽命,回鄉過些安樂日子,以後長醉溫柔之鄉,快快樂樂度過餘生算了。”

浪翻雲見他意氣消沉,淡淡道:“陳老打的是如意算盤,但求官雖難,辭官也非容易,兼且艙底的囚室裏還有八名惡賊,事情仍是沒完沒了。”

陳令方道:“老夫為官多年,朝廷內有很多人還是我的門生,手段上也有一點,這八人絕對留他們不得,殺了他們後,我會放出聲氣,說他們為我暗中請來的高手所殺,以後隻字不提此事,楞嚴怕也會放我一馬吧!”

浪翻雲道:“你終於肯定背後的指使者是楞嚴。”

陳令方沉聲道:“化名楊武這三名新護院,是西寧的沙千裏特別推介給老夫的,所以老夫全無戒心……”

浪翻雲一愕道:“這樣看來,以胡惟庸、楞嚴為首的一黨,已與西寧領導的係統連成一氣,攜手打擊鬼王虛若無等開國功臣……說不定……說不定背後的真正主使者是朱元璋,那事情便更難弄了。”

陳令方色變道:“若老夫遭人暗殺,皇上可命楞嚴編造假證據,然後向鬼王手下的人大開殺戒,削弱鬼王的力量,甚至會正麵對付鬼王,這招確是狠毒至極。”

浪翻雲默思半晌,沉聲道:“我對朱元璋一向無甚好感,不過看在他治國還不錯的分上……”

陳令方哂道:“久亂求治,自古已然。況且大劫後人口劇減,土地對民生需求自是應付有餘,這事大家心裏有數,隻是不敢說出來罷了!”

浪翻雲點頭表示同意,道:“一動不如一靜,這天子之位,還是不要動他才是上算。”接著肅容道:“恕我直言,陳老現在正陷於進退兩難的絕地,若以一般手法處理,實有死無生,陳老可敢放膽一搏,或能置之死地而後生。”

陳令方精神一振道:“謹洗耳恭聽!”

浪翻雲道:“首先陳兄以夫人公子等受了驚嚇為借口,將她們送往安全地點,這事可包在我身上。”

陳令方最關心的乃獨子念堯,聞言喜道:“有浪兄此語,我可放心了!”旋又皺眉道:“但若老夫不帶一個家人上京,豈不給敵人以借口,說我心懷叵測嗎?”

浪翻雲道:“你可帶一二愛妾上京,再由我的人假扮你的護院家丁,便可應付過去,憑我浪翻雲的覆雨劍,要護送幾個人逃走,哪會有什麽問題?”

陳令方放下最難放下的心頭大石,但又想起另一些問題,道:“上京後我們又可幹出什麽事來?”

浪翻雲微微一笑道:“我還未了解京師的微妙形勢,不過以現在各據山頭的局麵來說,其中必有弱點可以利用,若能扳倒胡惟庸和楞嚴,此消彼長,朱元璋權寵的力量將會大大削弱,說不定陳兄還會官運亨通,為天下百姓幹點好事出來。”

陳令方拍桌道:“置之死地而後生,就讓我和浪兄幹一番大事出來,但浪兄的身份……”

浪翻雲笑道:“我會收起我的覆雨劍,扮作你的清客謀臣,江湖上見過我的人並不多,更莫論躲在京師作威作福的人,若我刻意潛藏,誰可識破我的身份,又有誰想得到我竟會和陳公混在一塊兒?”

陳令方道:“但八鬼失手遭擒,任誰也知道老夫身旁有高手在暗護……”

浪翻雲笑道:“實則虛之,虛則實之,陳老放膽傳出消息,說八鬼被你請來的高手所擒,現正押往京師途中,最好楞嚴派人來救人或殺人滅口,這個遊戲會更有趣。”

陳令方皺眉道:“但那高手應是何人?”

浪翻雲故作不解道:“你剛才不是見到他嗎?就是我幫的範豹,陳老做了這麽多年官,說假話的本領不會太差吧!”

陳令方老臉一紅,待要答話。“篤篤篤!”敲門聲響。進來的是陳令方的管家,施禮後道:“老爺!蘭致遠大人的座駕舟到!”

長江之畔。秦夢瑤神色恬靜如常,來到碼頭旁的大街上,岸旁泊了大大小小十多艘船,挑夫們忙碌地工作,趕路的商旅亦趁早到來,希望能在入黑前到達下遊的九江府。和往日不同的是,碼頭處多了數十名官差,不住抽查引起他們疑心的人,使人感到剛發生了一些事故。秦夢瑤並不急於找船乘坐,走水路或陸路對她來說分別不大,她見天色尚早,便走上江旁的伴江樓,要了一間臨江的廂房,點了一碟齋菜、一碗清粥。酒樓的夥計見她美若天仙,氣質高雅,招呼得特別恭敬懇切,更主動要為她安排客船。

碼頭處不時傳來挑夫充盈韻律感半歌半叫的聲音,使她感受到民間充滿汗水和努力的生活和節奏。秦夢瑤輕鬆起來,斜倚在窗門,平靜地看著江旁的活動。其中一艘特大的船,斜斜伸下了五六條跳板,十多輛騾車,負著一袋袋的米糧雜物,列成隊伍,等待挑夫們搬運上船,送往別地,以賺取更大的收益。秦夢瑤大感興趣,細意觀賞,和這裏比起來,慈航靜齋是一個與塵世全無半點關係的靜地,在那裏一切自給自足,每一棵菜都是齋內的人親手從田裏種出來,舍兩餐溫飽外,再無他求。但這裏每個人都有他們的渴望和憧憬,由養妻活兒、買屋買地、豐裕生活、金玉滿堂,以致功名利祿、權位財勢。就是這些渴想,支持著每一個人在這茫茫人世掙紮向上。

“篤!”秦夢瑤頭也不回道:“方兄請進!”

門開門關,方夜羽訝然的聲音在房內響起道:“夢瑤小姐總能令在下驚異莫名,怎可頭也不回,便知道是在下冒昧來訪?”

秦夢瑤的美目仍凝注著窗下的情景,淡淡道:“公子請坐!”

方夜羽在秦夢瑤對麵坐下,這時那熱心的夥計走了進來,為方夜羽奉上碗筷茶盅,又問需不需加添酒菜。方夜羽客氣婉拒,順手賞了夥計一兩重的一錠銀子,幸運的夥計小心地關上房門,歡天喜地走了。廂房內靜默下來。

秦夢瑤輕歎道:“這夥計現在對你感激不盡,但假若他知道方公子可令他家破人亡、流離所失,淪為亡國之奴,不知他會怎樣想呢?”

方夜羽也歎了一口氣,道:“夢瑤小姐指責的是,但小姐曾否想過你們自漢朝武帝以來,每值國力增強,便對我們這些在塞外與世無爭的遊牧民族大肆討伐,漢兵的殘暴,從未停止載在我們以血淚寫成的史冊上,到我們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時,卻派我們不是,夢瑤小姐認為是否公平?”

秦夢瑤緩緩轉過身來,清澈的眼神和方夜羽熱烈的目光短兵相接,淡淡道:“自有史書以來,人類的曆史從離不開鬥爭和仇殺,但人世間除了仇恨外,還有偉大的情操和愛心,方兄看看門外和窗外這些人,仍堅持在兩者間隻選取仇恨而不是愛心嗎?”

方夜羽喟然道:“在下亦是迫於無奈,蒙漢之間仇深似海,朱元璋亦絕不會放過我們,隻待他穩定了內部,將會派出大軍,去把我們趕盡殺絕,**所有婦女。此次在下挑起江湖的風雨,說要恢複大元統治隻是個遙遠的夢,但若能引起大明內部的不安,使朱元璋無暇外顧,在下便達到目的。方夜羽為族人盡點心力,夢瑤小姐仍能指責我不是嗎?”

秦夢瑤心中一歎,每個人都有其個人的立場和理由,一個人的好事,會變成了另一個人的壞事!聽了方夜羽一番肺腑之言,她更深切體會到百年前的傳鷹,為何對人世間的鬥爭全無興趣。人世就是那樣,誰是對?誰是錯?

方夜羽沉聲道:“我們長居塞外苦寒之地,逐水草而居,生活之艱苦,絕非水土肥沃的中原人所能想象。我們東來侵華,可解作是追求美好的生活,因此我更不明白為何漢人要來侵逼我們,那又是為了什麽呢?最好的土地已被你們占據了,為何還要向我們這些一無所有的人開刀?”

秦夢瑤輕輕道:“現在整個江湖給方兄牽著鼻子走,方兄是否感到滿意?”

方夜羽搖頭道:“或許在下是受了師尊的影響,早看破了人世權位的追逐隻是場至死方休的角力。夢瑤小姐知不知道在下多麽希望能在你麵前謙卑地跪下來,痛哭流涕,懇求小姐舍棄仙道,下嫁方某,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但背負在我身上的重擔子,卻使我隻能在夢裏偷偷地這樣想,夢瑤小姐說方夜羽會感到滿足嗎?”

秦夢瑤想不到對方如此向她坦然示愛,看著眼前兼具文才武質的軒昂男子,心中不無憐惜之意,幽幽一歎道:“方兄不要讓夢瑤為難了!”

方夜羽眼中爆起亮光,秦夢瑤如此一說,表明她芳心中並非全無他的位置,心頭一陣激動,說不出話來。

秦夢瑤別過臉去,看著窗外,那艘糧船剛解索離岸,往下遊開去,平靜地道:“方兄攻打雙修府在即,到此來找夢瑤不會隻是為了說說心事吧!”

方夜羽感到她的語氣恢複了平常的冷漠隔離,知道不宜在感情上再進逼她,收起情懷道:“在下今天來見小姐,是想知道小姐欲往何處?”

秦夢瑤平靜地道:“你有四密尊者和紅日法王來對付夢瑤,還要擔心什麽呢?”

方夜羽正容道:“夢瑤小姐請勿錯怪在下,方某寧願一敗塗地,也不會專門找人來對付夢瑤小姐,此番前來,隻希望夢瑤小姐明白在下苦衷,能超然於塵世間的征逐之外。唉!縱使沒有了我們,江湖上的紛爭又會有片刻靜止嗎?夢瑤小姐何苦要讓這些閃躍於生死瞬間的俗事擾了仙心?”

秦夢瑤心中一顫,知道方夜羽這幾句話正說在她的心坎裏。由離開慈航靜齋始,這塵世之行隻是一個曆練的過程,由入世而出世,但若她真的卷進了這漩渦裏,她還能脫身出來嗎?不由想起了韓柏,這人也是一個使她感到難以脫身的“魔障”。

秦夢瑤轉過頭來,微微一笑道:“方兄若能放過一個人,夢瑤可以在十天內不踏入鄱陽湖半步。”

方夜羽愕然道:“你是否要我放過韓柏?”

秦夢瑤搖頭道:“不!”

方夜羽大奇道:“夢瑤小姐請說出那是何人?”

秦夢瑤淡淡道:“怒蛟幫的戚長征。”

方夜羽臉色一變,知道和秦夢瑤的談判終於破裂,而秦夢瑤亦看穿了他們這次進攻雙修府,主要的目標是怒蛟幫,所以嶄露頭角的戚長征亦成了他們第一個要除去的對像,若讓戚長征和上官鷹、翟雨時會合在一起,三人聯手之勢,將使怒蛟幫更難對付。秦夢瑤提出了這個他不能答應的要求,擺明她不會坐視不理。方夜羽長身而起,抱拳施禮,歎道:“夢瑤小姐的確叫在下為難至極。”再歎一聲,往房門走去。看著方夜羽肩寬腰窄的背影,秦夢瑤暗歎一聲,方夜羽終究拒絕了她要求他退出中原的建議,因為不殺戚長征,等於不向怒蛟幫開戰,試問方夜羽的霸業如何展開?

方夜羽推開房門,忽又回過頭來,低聲道:“夢瑤姑娘是否愛上了韓柏?”

秦夢瑤猝不及防,呆了一呆,淡淡道:“對不起!無可奉告。”

方夜羽哈哈一笑,笑聲中充滿了憤懣難平的味道,往外走了,同時輕輕關上了門。

當秦夢瑤和方夜羽在伴江樓上談論他的生死時,戚長征從一個好夢裏醒了過來,伸了個懶腰,好不寫意舒服。昨天在紅日法王擄人離去時,趁混亂之際,他溜出了廳外,躲進韓府後院的糧倉去,藏身處剛好是以前韓柏躲起來那堆放雜物的閣樓。多日勞累下,他倒頭大睡,至此刻醒來,精神飽滿,有信心可以應付任何危險。早在到韓宅找馬峻聲晦氣前,他與武昌的怒蛟幫人接觸過,得知怒蛟幫全麵反擊的計劃,既興奮莫名,同時也知大大不妙。武昌乃方夜羽實力最強之處,以他一人之力,逃走都成問題,為此他早吩咐怒蛟幫留守的眾兄弟化整為零,潛進地底,躲躲風頭。到紅日法王大鬧韓府,他心生一計,想起最佳藏身之處,莫如就在韓府之內。方夜羽的人以為他仍和八派的人在一起,自然沒有理由破門進來對付他,到八派的人逐一離去,方夜羽的人自然以為他已逃走,再不注意韓府時,就是他逃離武昌,趕往長江歸入大隊的時候。本來若再多躲兩天才走,會更安全,但他生性好動,喜愛熱鬧,要他再在這裏多待半個時辰也受不了。

戚長征將長刀插回背上,躍下閣樓,到了地上。想起由蚩敵那類高手可能就在外麵靜候,連他這膽大包天的人也不由小心翼翼起來,先來到門旁,由隙縫處往外望去,兩名馬夫正在外麵的空地上洗刷馬具,悠閑地聊著。戚長征暗忖:昨天韓府才發生了這麽嚴重的事,今天的韓府一切似都恢複了正常,人忘記過去的力量真是強大。這樣推門出去,兩人不叫嚷才怪,忙回頭四望,看看有沒有另外的門窗,不一會大失所望,這是個密封的糧倉,除了這道門外,連扇氣窗也沒有,想到這裏,心中警兆忽現,往外望去,那兩個馬夫已軟軟倒在地上,看來是給人點了穴道,對方的手腳快得駭人。

戚長征心叫不好,知道方夜羽的人終於進來搜索他的蹤跡,同時也表示了八派的高手已全部離去,否則對方不敢如此明目張膽,不怕被人發覺。他迅速退後,將自己留下的腳印全部消除,又將自己睡過的地方布置過,使人看不出被他壓過的痕跡,然後環目四顧,看看有沒有理想的藏身之所。最後眼光來到放在一角的十多個大竹籮處,籮中堆著穀殼和米糠,看來是飼養家禽之用。戚長征叫聲謝天謝地,掠了過去,揀了一籮半滿的鑽了進去,用穀殼蓋著自己,動也不敢動。縱使以他的好勇鬥狠,也知道這是場不能力敵,隻能智取的鬥爭。

“咿呀!”大門推了開來,戚長征聚精會神往外望去,黑影一閃,好像有什麽東西跳了進來。他定睛一看,原來是隻似貓非貓,但鼻子特別大,似鬆鼠非鬆鼠的小怪物,它似貓的身長約半尺,但拖著鬆鼠般的尾巴卻足有尺許長,靈活地在身後有節奏地擺動著,一雙眼閃閃發光,戚長征心知要糟,同時也明白那晚被由蚩敵追上來的緣故,就是因為鬥不過這頭怪畜生的大鼻子。怪貓的頭忽地擺向他這邊,怪眼一眨也不眨地瞪著他藏身的大籮,前麵兩隻腳在地上劃動。

戚長征心中叫道:“乖乖過來吧!讓我給你一刀,否則我老戚無論逃到哪裏,都會給你找到。”至此他才明白方夜羽的人為何可肯定他仍在韓府內,故大舉進來搜索,因為這隻怪貓在前次追蹤時,早熟悉了他的氣味。

人影一閃,一個美妙的身形撲了進來,原來是那嬌軟若水的“水將”水柔晶。戚長征心叫一聲“完了”,伸手握住刀把。

水柔晶口中發出了一下短促的尖嘯,怪貓躍入她懷裏。水柔晶將怪貓放在肩上,掠到戚長征的竹籮旁,低聲道:“現在整個韓家被我們包圍起來,你要設法在韓家再躲上一個時辰,到時我或可將我們的人引走,之後你好自為之了。”頓了一頓再道:“你最好混到韓家的主宅裏,我們奉有嚴令,不得驚動韓家的人,好了!我水柔晶再不欠你什麽,千萬不要以為我愛上了你。”話完俏臉一紅,閃到倉中另一角落去。

一肥一瘦兩個男人掠了進來,肥的那人問道:“小靈狸沒有發現嗎?”

瘦的那人道:“這是個藏身的好地方!”

戚長征從大籮裏看出去,兩人身穿白衣,但肥漢衣滾金邊,背上掛著兩個金輪,瘦的那人高若木條,衣滾綠邊,手上拿著的武器竟是塊木牌,心中暗凜,若此二人代表金和木,則水柔晶不用說也是水,那應還有火和土兩人,隻要他們四人和水柔晶武功相若,便叫他吃不消,何況對方必精通某種取五行生克製化而成的陣式,對上了時他可能連逃走都辦不到。

水柔晶纖柔若無骨的手輕輕摳著小靈狸的頸項,道:“沒有發現!來!我們搜馬廄去!”當先去了。

金將木將兩人掃視了糧倉一遍後,跟著追了出去。戚長征及時閉起眼睛,免去被人感應到眼睛的光映,發現了他,同時想道:“眼前最安全的地方,莫如躲在這裏,再睡上一覺。”

戚長征正要閉目入睡,忽地驚醒過來,跳出大籮,竄到敞開了的門旁,探頭外望。原來他忽然想起江南捕快慣用的搜查手法,就是先將整個要搜索的地點圍了起來,然後來回搜索多次,所以即使被搜者東躲西藏,最後都會露出痕跡,假如以為搜過的地方沒有危險,躲了進去,更會落入陷阱。若對方不是采取這種手法,水柔晶也不須對他加以警告,要他混進韓家的人裏。外麵除了那兩個倒在地上的馬夫外,靜悄悄的,看來水柔晶等三人都到了馬廄去。戚長征想撲出去,心中卻隱隱感到不妥,尋思其故,不一會恍然而悟。他想到水柔晶等人既奉令不得驚擾韓家的人,自亦應有人把風,以免韓家其他人突然來到,發現這兩個被點倒地上的馬夫。因為若真的有人來到,把風者可將對方點倒,到走時再將被點穴者拍醒過來,保證那人懵然不知自己怎樣被人下了手腳。戚長征暗暗心焦,就在這時,馬廄那方傳來兩下鳥鳴的聲音。

幾座建築物外就是韓府的大花園,曲徑通幽,林木婆娑,對隱蔽身形極為有利,園落四周有長廊環繞,接通韓府前後兩院。昨天摸來此處時,戚長征對韓府的形勢早有了大略的認識,記得往前是韓府著名的武庫,往後是婢仆居處,然後是另一個較小的後花園,花園內就是韓天德和夫人子女的後宅。要混進韓家的人裏去,最理想莫如到前院去,可是那裏是韓府所有日間活動集中處,人來人往,藏身困難,所以唯有將目標定在韓家的後院。戚長征運足目力,迅速視察右方的園中林木,那土將若要藏在暗處,隻有躲在樹木裏又或花叢內。就在這時,兩名婢女穿過大花園內的碎石小徑,邊走邊以手上的刀剪修整花草。戚長征心中大喜,果然看到園內一叢花木動了一動,不用說也是土將躲藏的地方,見到有人經過,立即藏進花叢間更濃密的深處。

戚長征知道對方的注意力必全放到那兩名女婢身上,豈敢遲疑,閃了出去,貼牆而走,快如電光般經過糧倉旁的三個雜物倉,兩腳用力,撲上長廊擋雨的瓦頂,停也不停,沿著廊頂迅速經過婢仆們的居所,來到後院。後花園的林木深處,隱見一所大宅和三幢兩層的小樓,小橋流水,景色宜人。大宅處隱隱有人聲傳來,照這時間,應是韓府眾人聚在宅內進早膳的時刻。戚長征選了正中的一座小樓,由一棵樹撲往另一棵樹,眨眼間穿窗進入小樓的上層去。

戚長征鬆了一口氣,環目四顧。小樓布置淡雅,繡帳低垂的大床旁有張梳台,銅鏡胭脂水粉眉筆骨梳等女兒家妝扮之物樣樣俱備,臨窗處放了一組幾椅,幾上古琴旁有本翻開了的詞譜,細看下原來是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漱玉詞》,配著牆上風格清婉,分繪上梅蘭菊竹的四個卷軸,那充盈樓內清幽的茉莉花香氣,既有書卷氣息,又不失旖旎**的氣氛,隻不知是韓家三位小姐哪一位的閨房。雖未見其人,她在戚長征心中已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戚長征移到窗旁,往外窺看,他的眼珠一動不動,以捕捉任何映入眼簾的動態。原來人的眼球移動時,比較容易察覺靜止的物體;而當眼球不動時,對在視域內移動的事物則特別敏感。戚長征現在采用的是後一種江湖人慣用的視物法。

躺了不及半盞熱茶的工夫,窗框處輕響傳來。戚長征故意扭動,裝著要轉過身來的樣子。衣袂輕響,那人果然離開了。戚長征鬆了一口氣,由側臥改為仰躺,伸了個懶腰,隻覺舒服至極,也記不起有多少日子沒有像現在般寬鬆地睡在一張大床之上。他為人不拘小節,灑脫之至,絲毫不覺得偷睡人家小姐的繡床有何不妥。他舒服得打了個嗬欠,暗忖不如就這樣躺他一個半個時辰,待水柔晶引走那些同黨後,才施施然離去,豈非愜意極點。迷迷糊糊間,差點就要睡著時,忽給輕盈的腳步聲驚醒過來。他大驚坐了起來,待要躲進床底,還來不及揭帳,房門給人推了開來。

蘭致遠等陪著韓柏和範良極下船時,陳令方和當地十多名大小官員恭候碼頭上,趁一番客氣介紹間,有人將蘭致遠拉到一旁,細述昨夜發生的事,這時蘭致遠才明白,為何歡迎隊伍裏,包括了超逾千人的軍兵行差,江上還有兩艘兵船來回巡弋。

客套介紹完畢,陳令方向韓柏笑道:“老夫二十多年前曾奉皇上密旨,秘訪貴國,深受貴國美麗的風景吸引,想當年貴國鎮國將軍程澄之兄熱情好客,帶老夫遊遍當地藝院,那醉人的情景,二十多年來仍縈繞心頭,現在得遇專使,可上詢故人之事,真乃平生快事。”

韓柏和範良極一齊笑起來,不過兩人的笑聲一幹一澀,都是在掩飾心中的惶恐。

範良極怕他再說下去,道:“原來陳老曾到敝國,那就更好了!太好了!不如我們先上船去,好好暢敘一番。”

韓柏這時想到的隻是如何溜之夭夭,正不知說什麽話時,背後馬嘶聲響,原來灰兒正給牽下船來,遂改變話題道:“若非這好馬兒,我定難逃劫難,所以無論到什麽地方去,我也要攜它一起。”

這時蘭致遠走了回來,再一番客氣話後,和眾官簇擁著韓柏、範良極和柔柔三人登上官船。範良極怕被陳令方詢問高句麗的事,致露出馬腳,上船即向各人表示韓柏因頭部舊傷,現在感到不適,需要稍息一會。眾官還以為可以好好敘敘,打好關係,聞言唯有殷殷辭別,方園和守備馬雄是隨行的人,當然留了下來。韓柏和柔柔躲進上艙陳令方為他騰空出來的貴賓房裏,想起遲早要給陳令方揭**份,不禁麵麵相覷。

這時範良極推門進來,道:“我和陳老頭約好了共進晚膳,你好好想想,看看怎樣應付他對你的上詢。”

韓柏大怒道:“我又沒逛過高句麗的窯子,叫我怎樣答他?”

範良極也有點焦躁,兩眼一瞪道:“告訴他你大而無當的頭給人一敲後,什麽也記不起來,不就成了嗎?”

柔柔忍不住道:“範大哥!假設公子什麽都記不起,怎當專使?”

韓柏悶哼道:“陳老頭既能出使高句麗,說不定也懂高句麗話,和我或侍衛長大人說將起來時,我還可以說給人打壞腦袋,侍衛長大人豈非當場出醜?”

這時船身輕顫,開始起航。範良極歎了一口氣,承認道:“誰想得到有這種情況出現?不過我們總算逃出了武昌,至不濟你的頭痛起來,我們一齊扯呼,回房休息去,陳老兒又能奈我們何?”

韓柏也同意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道:“找到朝霞沒有?”

範良極點頭道:“誰瞞得過我老範,這上艙哪間房住著什麽人,全給我摸得一清二楚。”向韓柏陰陰一笑道:“專使你乖乖在這裏休息半晌,待我到船上各處走走,為你的安全盡點力。”

韓柏惱怒地道:“半晌?”

範良極冷笑道:“若你大命活到一百歲,幾個時辰不是半晌是什麽?”

在範良極出門前,柔柔低聲道:“範大哥,小心點!”

範良極一呆道:“有什麽好小心的,大不了跪求你的韓大俠——我的頂頭上司救走我們。”

柔柔“噗哧”笑道:“我是要範大哥小心點莫要碰上陳令方,因為你的頭並沒有事。”

範良極知道誤會了柔柔,老臉微紅,尷尬地走出房去。

這時在下艙較次級的房內,陳令方來找浪翻雲,道:“詩姑娘呢?”

浪翻雲道:“在鄰房睡了,她需好好休息,至少要睡上幾個時辰才行。”

陳令方麵色凝重道:“浪兄對那兩個來自高句麗的人有什麽看法?”

浪翻雲道:“他們上船前,我在艙窗旁細看過他們,陳老何妨先告訴我你的看法。”

陳令方道:“這兩個都不似是高句麗人,否則不會沒有半點高句麗口音。若是假扮的,確是膽大包天,皇上為了對付蒙古人,特別籠絡中土外的國家,朝中熟悉高句麗的人不多,卻並非沒有,老夫便是最老資格的一個,這兩人一見皇上,保證立即被拆穿身份,我真奇怪他們怎敢這樣做?”

浪翻雲微微一笑道:“這兩人敢如此大膽,因為他們另有本錢。”

陳令方一愕道:“本錢?”

浪翻雲道:“這兩人都是江湖上罕見一等一的高手,若要逃走,恐怕鬼王亦未必攔得住他們。”

浪翻雲道:“這個很難說,他們不似楞嚴能差遣得動的人,小的那個貌相雄奇,當非奸猾之徒,而且……唔!事情有點奇怪,我或許曾見過此人也說不定……”

陳令方大感奇怪,以浪翻雲這個級數的高手,怎會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見過對方。

浪翻雲看出他心中的疑惑,道:“這事遲些再和你解說,但那匹灰馬我確曾見過,因此產生出種種聯想……”

陳令方道:“老夫現在應怎麽辦好?”

浪翻雲道:“暫時不要揭破他們,最好安排一個機會,調走所有閑人,讓我和他們碰碰麵,試試他們。”話猶未已,範良極的聲音從艙口處遠處傳過來,不知和誰在寒暄著。

浪翻雲微笑道:“陳兄若現在走出去,我保證他立即借故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