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鷹刀傳說2

左詩想了想,肯定地道:“當然記得!”

浪翻雲舒適地挨著椅背,一隻手輕輕撫著酒杯光滑的杯身,感到出奇的悠閑自在。在這頗具規模的大酒樓二樓廂房的雅座裏,窗外陽光普照的長江和充滿了各式各樣活動的碼頭,使人感到太平盛世的安逸滿足,看來朱元璋這皇帝算做得不錯。

左詩終於抬頭,看到浪翻雲正含笑看著她,嚇得垂下頭去,輕聲道:“今晚我們再喝過,好不好?”

浪翻雲愕了一愕,大笑道:“你答得我兩條問題,過了關,才會再有酒喝!”

左詩甜甜一笑,柔順地點點頭,經過了昨晚後,她像由一個成熟的少婦,變回個天真的小女孩。

浪翻雲拿起酒杯,想了想,問道:“昨夜你喚我作什麽?叫來聽聽!”

左詩俏臉飛起兩朵紅雲,爽快叫道:“浪大哥!”

浪翻雲眼中閃過愛憐的神色,瀟灑一笑道:“記著你以後應叫我作什麽了!”舉杯一飲而盡。

拭去唇邊的酒漬後,浪翻雲柔聲道:“記得你昨晚答應我什麽事兒呀?”

左詩一呆抬起頭來,茫然道:“我答應了你什麽事?”

浪翻雲用手指隔遠遙遙責備地指點著她道:“忘記了嗎?今晚有人沒酒喝了。”

左詩嗔道:“浪大哥坑人的,我何時答應過你什麽來哩!”

浪翻雲笑道:“你昨夜睡過去前,曾答應要唱一曲給我聽的嗬!”

左詩懷疑地道:“我哪會答應這樣的事?”

浪翻雲啞然失笑道:“你醉得連走路也不會,哪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左詩粉臉通紅垂下了頭,忽地幽幽地清唱起來:“壓帽花開深院門,一行輕素隔重林……”歌聲幽怨,使人回腸百結。

浪翻雲想不到一向拘謹靦腆的她,變得如此豪情,心中湧起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情緒,想起了當年和“酒神”左伯顏和上官飛擊桌高歌的情景,今天卻隻剩下他一人獨飲,禁不住彈響酒杯,和唱道:“遙夜微茫凝月影,渾身清殘剩梅魂……”

左詩歌聲一轉,接下去唱起辛棄疾的名句:“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唱至最後,歌音由細轉無,餘音仍繞梁不散。

浪翻雲倒了一杯酒,放到左詩麵前,歎道:“好歌本應配好酒,可惜這裏隻有藏得不夠日子的女兒紅。”

話猶未完,隔壁廂房傳來一陣鼓掌聲,接著有人道:“如此好歌,自應配好酒,我這裏有一壇自攜的‘仙香飄’,若兩位不嫌冒昧,老夫攜酒過來,敬兩位一杯。”

浪翻雲哈哈一笑道:“既有好酒,還不立即過來。”心中想起隔鄰門外守衛著的四名護院武師,知道此人身份不凡,看來乃富商巨賈之輩。

那人顯然甚是歡喜,走了過來,其中一個武師為他推開了門,灼灼的眼光射了進來,上下打量了兩人幾眼。那人喝道:“你等在外麵。”獨自走進來。

浪翻雲聽對方足音,知是不懂武功的文人,又看對方雖年過五十,但精神奕奕,麵相不怒而威,龍行虎步,極有氣派,連忙肅立迎客。那人看到浪翻雲容貌粗豪,卻粗中有細,站在那裏淵渟嶽峙,氣度雍容,更增結交之心,將酒壇放在桌上,和浪翻雲禮讓一番後,坐了下來。

浪翻雲取去左詩眼前的酒,一口喝掉,放在自己麵前,又替那人和左詩換過新杯,那人早拔開壇塞,為兩人斟酒。酒香滿房。

浪翻雲歎道:“好酒!隻有這酒才配得上詩兒的絕世妙歌。”三人舉杯互敬,均是一口喝盡。

那人留神打量左詩,驚異地道:“姑娘歌藝已達超凡入聖之境,讓我再敬一杯。”

左詩羞紅了臉,慌忙搖手道:“我們待會還要坐船,不可再喝了。”

浪翻雲知這人乃風流之士,笑道:“來!讓我陪你喝三杯!”

直到此刻,雙方仍未知對方姓甚名誰。那人顯是心情大佳,也不答話,和浪翻雲連盡三杯後,才道:“老夫剛才還暗歎要一個人獨喝悶酒,豈知上天立刻賜我酒友,真是痛快!”

浪翻雲微笑不語。他眼光高明,見這人氣派不凡,卻沒有半點銅臭味道,已對這人的身份猜了個大概出來。

那人自我介紹道:“老夫姓陳名令方,字惜花,不知兄台和這位姑娘高姓大名?”

浪翻雲淡淡答道:“看在你那壇好酒的份上,我也不想隨便找個名字騙你,本人便是浪翻雲,這位姑娘乃天下第一釀酒名家——‘酒神’左伯顏之女。”他這幾句以內力逼出,注入陳令方耳內,不怕會給房外的人聽到。

陳令方全身一震,目瞪口呆,好一會後定過神來,幹笑兩聲,壓低聲音道:“令方何幸,前兩晚才和魔師龐斑在同一青樓喝酒,今天便與天下第一劍交杯言歡。”

外麵傳來他武師的聲音道:“老爺!”

陳令方知道他們聽不到自己的說話聲,生出警覺,故出言相詢,喝道:“你們站遠一點,我有事要和這位兄台商量。”

足音響起。浪翻雲計算著對方的距離,直到再難以聽到他們的說話,道:“陳兄看來是官場中人,而浪某則是朝廷眼中的反賊,陳兄實不宜在此勾留。”

陳令方恢複初進房時的瀟灑,哈哈一笑,低聲道:“怒蛟幫雖被稱為黑道,但比起很多白道門派更配稱為俠義中人,陳某一生最愛流連青樓,最愛結交天下豪雄義俠,怎會不知?讓陳某再敬浪兄一杯。”左詩見陳令方如此有膽色,歡喜地為兩人斟酒,自己卻不敢再喝。

浪翻雲和他再喝一杯後,翻轉酒杯,覆在桌麵,表示這是最後一杯,也含有逐客之意。陳令方見狀長歎一聲道:“實不相瞞,我這次到京師去,是要去當六部裏一個重要職位,至於是福是禍,實難以逆料,隻是當了數十年官,過不慣賦閑的生活,一聽到有官當,立即心癢難止,浪兄視名利若浮雲,定會笑我愚魯。”

浪翻雲微笑道:“人各有誌,隻要陳兄肯為天下百姓盡點力,當官有何不好?”

陳令方滿懷感慨道:“大明開國之初,誰不是滿懷壯誌,想為天下黎民盡點心力,當年我在劉基公手下任事,豈知皇上寵信中書省丞相胡惟庸,這奸賊結黨營私,連劉公也因吃了他醫生開來的藥,胸生硬塊,大如拳頭,活活梗死,幸好我有大統領楞嚴暗中照拂,方得罷官還鄉。唉!在朝中任事,終日戰戰兢兢,生命財產朝不保夕,更不要說是為民辦事,隻希望一年半載後,能外放出來當個地方府官,那時或可一展抱負。”

浪翻雲諒解地點頭,卻不再言語。陳令方心生感激,知道他是怕自己和他結交惹禍。

敲門聲響。門外有人道:“老爺!可以上船了。”

陳令方應道:“知道了!讓夫人少爺小姐他們先上船,我跟著便來。”轉向浪翻雲道:“陳某這次趁運貨上船之際,偷閑上來喝一杯酒,想不到得遇大駕,實乃三生之幸,將來若有機會,陳某定在皇上麵前為貴幫美言兩句。”誠懇地伸出手來。

浪翻雲和他重重一握,笑道:“不送了!”

陳令方轉向左詩道:“老夫自命乃惜花之人,日前想見江南第一才女憐秀秀一麵而不得,幸好今日得遇姑娘,並聽得妙韻仙曲,已是無憾,足慰平生。”左詩含羞謝過。

陳令方哈哈一笑,出門去了,留下了那還剩下大半壇的美酒。浪翻雲和左詩對視而笑,均感陳令方不是一般利欲熏心的俗人。

“咯咯咯!”門響。浪翻雲道:“進來!”

一名大漢走了進來,施禮後道:“浪首座,船預備好了,可隨時上船。”

浪翻雲拿起那半壇酒,起身向左詩笑道:“今晚在長江秋月下,詩兒你又可以暫駐醉鄉了。”左詩跟著站起,喜滋滋點著頭,浪翻雲爽然而笑,當先去了。

巨舟乘風破浪,揚帆挺進。江風迎麵吹來,卓立船頭的風行烈和穀倩蓮神清氣爽。那些之前被風行烈製伏的人中,有幾個是魅影劍派雇用的水手,這時被放了出來,在穀倩蓮略施手段下,服服貼貼地操控大船。

穀倩蓮見鄱陽湖遠遠在望,雀躍道:“快到了!快到了!”

風行烈默默看著前方,不知在想著些什麽?

穀倩蓮挨近他身旁,親昵地用手肘輕碰他的手臂道:“在想什麽?”

風行烈道:“你看兩岸的景色多麽美麗,令人再不願想起人世間的仇殺和恩怨。”

穀倩蓮美目轉往岸旁,寬廣的綠野、蒼翠的高林野樹,隨著像一匹錦緞般的山勢起伏延展往兩旁的地極,間中點綴著數間茅舍,炊煙輕起,確似使人忘去塵俗的自然仙境,世外桃源。風行烈歎了一口氣。

穀倩蓮微嗔道:“為何還要長嗟短歎,剛才那一仗勝得漂亮極了,看卜敵刁項他們還敢不敢小覷我們?”

風行烈苦笑道:“穀小姐不要高興得太早,事情隻是剛剛開始,這次他們敗於因輕敵而警覺不足,下次便沒有那麽好打發了。你也看到那刁夫人萬紅菊多麽厲害,將來怎樣應付他們,真是叫人想想也頭痛呢!”

穀倩蓮甜甜一笑道:“想不通的事,我習慣了不去想它。是了!先前你還喚我作倩蓮,為何這麽快忘記了?”

風行烈一呆道:“那時似乎不適合喚你作穀小姐吧?”

穀倩蓮刁蠻地道:“叫了倩蓮便不能改變,你後悔也不行。”

風行烈這些天來與她出生入死,要說和這美麗嬌娘沒有建立深厚的感情,他自己也不相信,隻不過那是否男女之愛,穀倩蓮能否取代靳冰雲,則他一時也弄不清楚,舉手投降道:“穀小姐怎麽說便怎麽辦吧!”

穀倩蓮跺腳道:“你還是叫我穀小姐?”

風行烈心知肚明拗她不過,岔開話題道:“好了!倩蓮!鄱陽湖已在望,我們應該怎麽辦?”

穀倩蓮道:“救兵如救火,我們當然要盡速趕返雙修府去,好通知公主作出應變的準備。”

風行烈神色凝重起來,道:“卜敵這樣大舉來侵,定不能瞞過貴府的偵察網,難道他們不怕貴府忍一時之氣,遷居避禍嗎?以方夜羽一向謀定後動的作風,怎會露出這樣的破綻?”

穀倩蓮點頭道:“之前我們躲在桌底偷聽刁家父子的說話,他們曾有方夜羽的人早將往雙修府的去路完全封鎖之語,噢!不好!”轉向那些水手喝道:“快泊往岸邊!”

其中一個水手苦著臉道:“這樣泊往江邊是非常危險的,至少要把帆先卸下來。”

穀倩蓮怒道:“我不理!”

風行烈插入道:“隻要將船靠近岸旁,我們自有辦法上岸。”

水手們沒有法子,移動帆向,擺動舵把,大船往岸旁逐漸靠攏過去。

穀倩蓮盈盈一笑,拉起風行烈的大手,甜笑道:“跳上岸時你最要緊拉我一把!”

風行烈給她溫柔的纖手握著,憐意大生,暗忖無論如何,自己也要將這紅顏知己護返雙修府中,假若烈震北真能徹底治好自己的怪傷勢,即使龐斑親臨,大不了不過是力戰而死,總勝過東逃西竄的生涯。想到這裏,不由記起了患難好友韓柏和範良極來,隻望他們吉人天相,將來好有再見之日。大船這時離岸隻有七八丈遠,避過了一堆亂石後,緩緩續往岸旁靠去。風行烈喝道:“去!”兩人騰空而起,飛離艙板,投往仙境般美麗的綠岸上去。

蹄聲響起。十六騎當先開道,嚇得大街上的人紛紛讓開,避往一旁。“府台出巡,肅靜回避!”呼喝聲直傳開去。街上各人紛紛避入店鋪或橫巷之內,一條本是熙來攘往、人頭洶湧的大街,刹那間變成一片死寂。十六騎後再來十六騎,然後才是百多名全副戎裝的衙兵,分作左右兩行,夾護著十多輛馬車,浩浩****往城門開去,這樣的陣仗,在武昌府來說,也是罕見的事。其中的一輛馬車,裏麵坐的當然是韓柏假扮的高句麗專使樸文正。

範良極也縮在車廂裏,看著車外,興奮萬分地道:“任得方夜羽那小子想破了頭,也想不到竟是由府台大人親自護送我們出城去。”

韓柏仍有點擔心道:“萬一那小子不顧一切,硬是派人試探車內是什麽人,那怎麽辦才好?”柔柔亦麵有憂色地點頭。

範良極道:“你可放一百個心、甚至一千個心、一萬個心。方夜羽目前最顧忌的便是官府,給他天大的膽子,他也不會招惹與官府有關的任何人事呢!”

韓柏一呆道:“這就奇了,方夜羽擺明要造朝廷的反,怎會反怕了官府?”

範良極轉過頭來,老氣橫秋地向韓柏道:“都說你這小子江湖經驗淺薄,不過也難怪你看不通這種微妙的形勢,現在橫豎有點空閑,讓我考考你來看。告訴我,皇帝小子最怕的是什麽?”

一旁的柔柔知道範良極又在耍弄韓柏,翻他不乖乖留在地穴裏的舊賬,苦忍著笑,別過俏臉去,免得給韓柏看到了她的表情會不高興。

韓柏知道又落在下風,泄氣地道:“當然最怕是江山不保。”

範良極愕了一愕,重新估量韓柏的應對能力,漠然道:“小子果然答得聰明,但我要求的答案卻是朱小子最怕的是哪類人,譬如蒙古人?黑道幫會?開國功臣?白道各派諸如此類。”

韓柏與魔種結合後,加上本身靈銳的根骨,識見早高人數等,可惜還未太懂運用,隻有在危急時才能充分發揮出來,這時為了不被範良極玩弄於股掌之上,連忙靜心細想起來。好一會後他道:“當然不會是方夜羽所代表的蒙人,否則怎會像現在般睜隻眼閉隻眼,任由方夜羽蠶食黑道,噢!我知道了,定是黑道,朱元嘿!朱元璋最忌憚的應是黑道。”他還是第一次衝口直呼當今天子的名字,隻覺心中一陣快意,有種打破禁忌的痛快感。

範良極道:“你答對了一半,朱元璋最怕的是開國功臣和黑道勢力的結合,說到底,像‘鬼王’虛若無那種開國功臣,誰不是出身於黑道,和黑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韓柏搔頭道:“真令人難以費解,朱……朱元璋應最怕蒙人複辟才是正理,為何……”

範良極終於找到機會,嗤之以鼻道:“蒙人盛世已過,統治中原期間,又使百姓吃盡苦頭,想再入主中原,談何容易?朱元璋這小子別的不怎樣,但鬼心術卻是無人能及,偏讓方夜羽這威脅存在,既可借他鏟除黑道開國時,群雄割據所留下來的殘餘勢力,又可使朝中文武不敢有和他爭天下的異動,一石二鳥,厲害非常哩!方夜羽正是看清楚這點,所以盡量低調,不去招惹官府,以免朱元璋被迫和他們正麵衝突,朱小子如此玩火,希望不要引火燒身才好。”

韓柏給範良極精到的分析引出興趣來,擺出前所未有的謙虛態度問道:“朱元璋為何如此顧忌開國的功臣,他的天下不是由他們為他打出來嗎?”

範良極見韓柏小兒如此虛心請益,大為高興,更是口若懸河道:“這是朱小子的一個心結,哼!他是什麽出身?不過是皇覺寺一個小行童,連做和尚也夠不上資格,整天掃地擔水。若他可以當皇帝,誰不可以當皇帝?你說他怕不怕別人有這樣子的想法?”頓了一頓續道:“何況他之所以能統率群雄,全賴挾持得到天下英雄支持的小明王以令諸侯,當年他假裝迎小明王到應天府,在渡江時卻趁機把船弄翻,派人將小明王拖進水裏活生生淹死,與黑白兩道中一直因小明王而支持他的群雄分裂反目,這才有黑道大小割據勢力的出現。朱元璋雖再三命手下大將對這些黑道勢力加以討伐,但大家都是出自同一源頭,交情深厚,心中又覺得朱元璋忘恩負義,誰肯真正出力,故隻是虛應故事,你說如此招不招朱元璋之忌?”

韓柏恍然道:“老小子你果然了得,看得這麽透徹。”

範良極正說得口沫橫飛,也不計較韓柏喚他作老小子,嘻嘻一笑,伸手拍了拍韓柏的肚皮道:“像你肚內的赤尊信,他的紅巾盜前身便是朱元璋在淮西,脫離了彭瑩玉的‘彌勒教’後改投的‘紅巾軍’,跟在郭子興旁當個小卒,後來娶了老郭的養女借裙帶關係扶搖直上。但看看後來出兵攻打張士誠時,他發出的檄文便公開罵彌勒教妖言惑眾,又罵紅巾軍焚**城郭、殺戮士夫、荼毒生靈,和過去的自己劃清界線,所以開國後放著李善長、徐達、虛若無、劉基等一眾有戰功的開國大臣不用,反起用不見經傳的胡惟庸和楞嚴,便是由於對這批開國名將顧忌甚深,小子你明白了沒有?”

韓柏正要答話。柔柔驚喜地道:“出城了!”

秦夢瑤在眾人灼灼的目光逼視下,靈光閃過心頭,醒悟到自己之所以在這塵世中愈陷愈深,皆緣起於自己有所為而來,有所求而作。正因為她想找出韓府凶案的真凶,以消弭八派的矛盾,所以愈陷愈深,假若她能謹守“劍心通明”的境界,就像韓柏那樣,不放別人的陷害在心上,方可合乎劍道之旨,才是“因其無所守,故而無所不守”的境界。這突如其來的明悟使她稍有波動的心湖完全靜止下來,鏡子般反映著眼前眾生之態。她的修為又深進了一層,這亦是言靜庵要她履足凡塵的深意。目不轉睛看著秦夢瑤的眾人,忽地感到一切都像是靜止了下來,那是一種玄妙至難以言傳的感覺。

打破沉默的是謝峰的幹咳聲,他沉聲道:“夢瑤小姐,這裏各人都等著你說話。”

秦夢瑤平靜無波的聲音響起道:“各位不知曾否聽過百年前傳鷹大俠所用的厚背刀呢?”

這淡淡的一句話像將一塊大石投進了平靜的湖水裏,掀起了軒然大波。眾人聳然色變,難道失蹤了近百年的“鷹刀”又再出世?據江湖傳說,這厚背刀包含了傳鷹得成天道的絕大秘密,誰能得到這把刀,將有機會成為第二個傳鷹。傳鷹當年在千軍萬馬裏,隻身刺殺思漢飛,當時並沒有攜著厚背刀,而亦因此引起了種種傳說:例如傳鷹將刀藏在名山之內,留待有緣;又有人說傳鷹將刀沉入大海裏,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不舍皺眉道:“難道韓府凶案竟與此刀有關?”

秦夢瑤淡淡道:“這刀不知是何原因,輾轉流落到西藏八師巴圓寂的布達拉宮中,到了與傳鷹無夫妻之名,卻有夫妻之實的白蓮玨手裏,供奉於宮內。藏人亦深信此刀擁有洞破天道的大秘密,可是百年來除了一個人外,無人能參詳出其中玄虛。”

楊奉神色凝重至極地道:“夢瑤小姐又如何得知這驚天動地的大秘密,那人又是誰?”

秦夢瑤道:“假若傳鷹的厚背刀永遠留在布達拉宮之內,這秘密將會湮滅無聞,可是有一個人將這刀帶到了中原來,這人就是傳鷹和白蓮玨所生的兒子鷹緣活佛——布達拉宮內不懂半點武功,但禪功德行卻最高深的喇嘛僧王。整個西藏隻有他一個人可以帶走這神秘莫測的鷹刀,因為他就是唯一有資格破悟鷹刀那法力最深的僧王,隻有他一個人明白他父親的刀。所以當他將刀帶離西藏時,西藏沒有任何一個人明白他為什麽這樣做,因為隻要他留在西藏,那刀就是屬於他的了。於是西藏舉行一個史無前例的公決會,一致決定了要將這刀取回來。”

眾人聽得目瞪口呆,把韓府凶案也拋到了一旁,隻想著這驚天動地的大事。鷹刀竟到了中原,還可能來到韓府的武庫內,那是多麽震懾人心的一件事。

秦夢瑤道:“鷹緣活佛怎樣逃過西藏所有喇嘛寺都參與了的大搜捕,隻能說是個令人難以相信的奇跡,因為他隻是個不懂武技的人,隻是這點,便知果真虎父無犬子,鷹緣活佛是個真的活佛,有道行的活佛,一個連龐斑和浪翻雲也會心動的人物。鷹緣也使不世之雄厲若海對他動了心,真正的心動!”

眾人聽得差點連呼吸也停止了下來。以不舍這種修養,一雙銳目也爆閃起前所未有的光芒;連正悲子之逝的謝峰,亦暫時忘記了兒子的事。秦夢瑤美眸異采閃爍,像是兩顆最美麗的深黑寶石,無可否認,鷹緣活佛也令她心動。隻憑他是傳鷹的兒子,帶著這古今無雙的絕代人物血緣這點上,已無人能不心動了。

秦夢瑤無限緬懷地柔聲道:“厲若海如何撞上了鷹緣活佛,為何會將他囚禁起來,據風行烈說,那是一場非常動人和曲折的精神角力,厲若海要證明給鷹緣看,他能不動心地將鷹緣殺死,至於其中細節風行烈卻沒有說出來,隻知他救走了鷹緣,可是後來當風行烈回想起整件事,卻覺得其實是鷹緣幫了他,因為他隻有真正地離開了厲若海,才有希望超越厲若海。其中微妙之處,確是精彩非常。”

無論對秦夢瑤有敵意或沒有敵意的人,都從她遣詞語意間,感受著她對這件事那超越了俗世的視事角度。

簡正明冷冷道:“厲若海定是想得到那把鷹刀。”

秦夢瑤微微一笑,從容應道:“厲若海早超越了貪念這沉浸於物欲彼我的層次,一眼也不看那鷹刀,一句也不提那把鷹刀,風行烈帶走鷹緣時,那把刀仍是留在鷹緣身旁。風行烈向淨念禪宗的廣渡說,假若厲若海來追他,他肯定全無勝望,甚至不敢動手反抗,但厲若海隻像做給下麵的人看般,派出了十三夜騎,以厲若海的眼力,難道不知道十三夜騎比不上他的好徒兒嗎?其中定有一些外人難明的奧妙在內。我猜想可能厲若海在這場精神競賽裏其實就是那輸家,因為他並不能不動心地殺死鷹緣,所以風行烈反幫了他一個大忙,免他陷於進退維穀的窘境。”

不舍仰天一歎道:“我既佩服鷹緣大師,更佩服厲若海,因為他勇於認輸。”

秦夢瑤淡淡道:“鷹緣將刀交給了風行烈,自己卻住進某一名山的一個山洞裏,閉關不出,沒有人知道他在裏麵做什麽?”

眾人再一陣震動。這位百歲的僧王——傳鷹的兒子,他竟真的來到了中原。

秦夢瑤道:“先前所說的,還不是最微妙的地方,最微妙之處莫如風行烈得鷹緣以雙目度過來的一絲奇異的氣流,即使他避過了種魔大法內‘鼎滅種生’的奇禍,龐斑也因此未能得竟全功,不能一步登天。這看來便像是傳鷹和蒙赤行那難知勝敗的一戰在百年後的延續,隻是換了兒子和徒兒。”

馬峻聲垂下了頭,仍是難以掩飾他俊臉的劇烈變化。秦夢瑤美目一放一收,把握了場內每一個人的表情變化,知道自己控製著全場情緒,而這亦正是她想做到的效果,嚴格來說,自她以“照妖法眼”環視眾人開始,她的劍已離了鞘,在一個精神的層麵出招。

她那帶著一股使人心靈平靜的力量的淺言輕語,在落針可聞的大廳內繼續響起道:“基於一個風行烈不肯說出來的原因,他把刀交給了韓清風前輩,韓公則將刀送來了武庫,交給了韓柏打理,這小子也說那是把奇妙的刀。”韓柏糅合了智慧和天真的麵容在她靜若止水的心湖內冒一冒頭,又沉了下去。

眾人至此齊舒出一口氣來,明白了這曲折得令人難以相信的過程。秦夢瑤一點不給眾人喘息的機會,道:“當日我進入武庫時,踏進門內立即感應到那把刀的靈動之氣,但我卻沒有動心,也不可動心,否則多年清修,將毀於一念之間,不舍大師你能否在這點上加以補說。”

眾人為之愕然,不知為何不舍能補說秦夢瑤這種微妙的心靈境界。

不舍點頭道:“換了是龐斑和浪翻雲,也會像厲若海那樣一眼也不看那把奇異的刀,因為他們都各自經曆了一段遙遠的長路,到達目前行將突破天人之界的修養成就,而亦隻有在這條個人闖出來的道路繼續堅持下去,否則若受他物影響,又或心有外求,功力將大幅減退,得不償失。”

眾人雖不能完全明白不舍的話,但都隱隱感到他的話包含著武道修行上玄妙的至理。謝峰心中一陣氣餒,他終於知道自己確是比不上不舍,因為自聽到鷹刀一事後,起了想一見鷹刀之心。

秦夢瑤淡然道:“當我們離開武庫時,峻聲兄和青聯兄先後看到那柄刀,但都裝作沒事兒般,希文兄慧芷小姐你們不會全無所覺吧?”韓希文和韓慧芷一齊色動,“嗬!”一聲叫了起來,顯是想起當日情景。

秦夢瑤抽絲剝繭,將整件本是撲朔迷離的神秘凶案逐層逐層揭示開來,掌握的節奏恰到好處,造成了強大的說服力,至此眾人才真正感受到秦夢瑤超人的智慧和駕懾群雄的非凡魅力。

秦夢瑤續道:“離開武庫後,我接到了淨念禪宗廣渡大師要求援手的急訊,匆匆離開,暗中保護風行烈往秘處避禍療傷,亦從廣渡處知悉了有關鷹刀的整件事,哪知韓府內青聯兄已出了事。”大廳內靜至極點。

秦夢瑤說到這裏,終於澄清了最關鍵的兩個疑點。首先,秦夢瑤和凶案絕無關係。要知冷鐵心和沙千裏“鬥膽”懷疑身份超然的秦夢瑤,全起因於她在柳林內阻止不舍向龐斑挑戰,引起誤會,以為她是偏幫龐斑,否則誰敢懷疑她。但在她幫助風行烈這點上,可看出秦夢瑤與龐斑是站在對立的位置,而且,秦夢瑤以巧妙的方式,通過了不舍的口,說明了她對鷹刀絕沒有非分之想。而更重要的是,她說出了與淨念禪宗的密切關係,否則廣渡怎會這麽快找上了她施援手,而若非有她這級數的高手出馬,風行烈亦沒有可能逃過方夜羽的追捕,這時誰還敢懷疑她?其次,韓府凶案殺人的動機,亦被清楚揭示了出來,就是因為這把驚天動地的鷹刀。秦夢瑤美目落在再無半點血色的馬峻聲臉上,卻沒有說話。

不舍仰天一歎道:“若我所料不差,峻聲和青聯兩人在濟南遇到清風兄時,清風兄曾將鷹刀的事告知了兩人,召他們回去通知師門,好作出處理鷹刀的決定,卻沒有把刀交給他們,而是由自己帶回了韓府,可是峻聲和青聯不但沒有依言通知師門尊長,還追著清風兄到了韓府,在武庫內意外地發現了鷹刀,引出了所有事故,我有說錯嗎?峻聲!”

馬峻聲垂著頭,沒有作聲。謝峰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若事屬如此,自己兒子的死是咎由自取了。

韓天德顫聲道:“大哥究竟到了哪裏去?”

秦夢瑤道:“誰取去了鷹刀,誰就是把韓老關起來的人,因為對方懷疑韓老從風行烈那裏輾轉得悉了有關鷹刀的秘密。”

另一個疑問立刻升起,以韓清風的老到和高明的武功,馬峻聲一人之力,如何可以不動聲色擒下他並關了起來。

一直為馬峻聲說話的楊奉道:“這正是最關鍵的一點,假設聲侄和謝小弟都生出對鷹刀貪覷之心,自是各懷鬼胎,聲侄哪還能在武庫這險地對心有警戒的謝小弟暗算成功,所以凶手應是另有其人。”

眾人雖沒有任何表示,但連謝峰心中也暗暗同意楊奉的話,更不用說其他人了。

秦夢瑤淡淡道:“楊老說得好,凶手實是另有其人!”

所有目光立即全集中在秦夢瑤身上,知道她尚有下文。秦夢瑤依然是悠閑自若,望著馬峻聲平靜地道:“凶手是馬二小姐馬心瑩!”

這石破天驚的一句話,震懾全場。馬峻聲全身一震,額際青筋迸現,猛地抬頭,暴喝道:“胡說!”

直到這刻,他才和秦夢瑤的目光短兵交接,想起自己由有資格追求這美女的尊貴身份,變成現在和階下之囚相差不遠的境地,禁不住百感交集。

秦夢瑤保持著她寧和的心境,緩緩道:“當日我和青聯兄及馬兄聯袂來韓府,途中遇上了馬二小姐,便覺巧得有點出奇,青聯兄亦感到不安,恐馬兄召妹到來幫手,但後來馬二小姐表現出對青聯兄愛慕非常,還處處幫著青聯兄和乃兄抬杠,才減去青聯兄疑慮之心。”頓了一頓續道:“心瑩小姐表麵看來似乎是個刁蠻任性的千金小姐,但在我留心觀察下,都是高明的掩飾,其實她的武功和心智,絕不會在馬兄之下,當時亦隻有她可接近青聯兄而不被他懷疑。”

馬峻聲“霍”地站起,失去了一直以來的鎮定,指著秦夢瑤厲聲道:“你陷害我還不夠,還要誣蔑我的二妹!”眾人均冷冷看著馬峻聲,心知肚明他在強撐著,可是仍找不到一個可以令馬峻聲啞口無言的證據。

楊奉沉聲道:“夢瑤小姐的話,雖然很有說服力,仍是猜測的成分居多,若以此來定聲侄的罪,我楊奉第一個不服。”

眾人都沒有作聲,因為若是馬家兄妹全卷入了這事內,則這兩人的父親,與楊奉和不舍昔日並稱“鬼王三傑”的馬家堡主馬任名,很可能亦在暗中出力,說不定韓清風正是被他擒住。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人敢輕率說話,因為一個不好,將會惹來無盡的煩惱,不似馬峻聲隻是八派裏的一個小輩。假若楊奉亦是他們的人,那可能代表背後真正的主使者是“鬼王”虛若無了,那時將連八派聯盟亦不敢輕舉妄動,以免引起軒然大波。

秦夢瑤恬靜地道:“事關別人清譽,夢瑤怎敢胡亂揣測?現在我隻要馬兄答我一個問題,就是當日韓柏被押赴黃州府途中,韓柏被逍遙門的孤竹硬搶了去,要收他為徒,何旗揚等當然不是他對手,馬兄卻兵不血刃地將韓柏從孤竹手上搶回來,請問馬兄向孤竹說了些什麽話?”

各人還是首次聽到這事,都以為是韓柏親口告訴秦夢瑤,卻不知是由範良極轉告,而且還隻是告訴了大略,並不知馬孤兩人的說話內容。連馬峻聲也以為如此,心想韓柏那日將他與孤竹對話全聽了去,當時想著一到黃州府大牢何旗揚即會殺人滅口,怎知這小子卻因禍得福死不了,現在秦夢瑤向他拋出了這個問題,叫他如何應付,一時間啞口無言。

“叮!”一下兵刃相交的聲響,驚醒了廳內大氣也不敢透一口的各人。接著是一連串刀劈劍架的聲音,迅速地由遠而近,同時隱聞叱喝和驚呼聲,眾人交換了個眼色,都是心中凜然。韓府內舉行這麽重要的會議,各派自是派出門下弟子,把守要道,防止有外人隨便闖進來,眼前這人公然強闖,視八派如無物,而且看來弟子們還攔他不住,何人有此膽量,有此本領?

《覆雨翻雲》卷三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