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鷹刀傳說1

一輛華麗的大馬車,停在武昌府府台大人宏偉的公府正門前。守門的衛士見來人氣派非凡,不敢怠慢,慌忙迎了上來。

駕車的範良極脫下帽子,跳下禦者的座位,兩眼一翻,神氣至極地道:“誰是負責把門的頭兒,叫他來見我!”

那些衛兵見他雖毫不起眼,但神態傲慢,駕的馬車又華麗非常,忍著氣問道:“來者何人?”

範良極知道對方見了他們的排場,生出怯意,得勢不讓人,大打官腔道:“我們乃受大明天子之邀,遠道由高句麗來華夏,代表高句麗王的專使,爾等若還不快快通傳,貴府大人怪罪下來,恐怕你們擔當不起。”

這群衛士從未聽過高句麗之名,但對“大明天子”四字卻非常敏感,一聽嚇了一跳,當下有人入內通傳。坐在車內的韓柏聽得膽戰心驚,心想這死老鬼果然是來真的,現在進退兩難,應怎麽辦才好呢?

坐在他身旁的柔柔透過窗簾,看著範良極在外麵裝神弄鬼,“噗哧”一笑道:“你看範大哥像不像舞台上的戲子?”

韓柏苦笑道:“我們誰不像戲子……咦!為何你不害怕?”

柔柔向他甜甜一笑道:“怕什麽?範大哥最有辦法,何況還有你護著我。”

韓柏想了想,的確是沒有什麽可怕的事,就算給人揭穿了,大不了便和範良極殺出公府,想到這裏,雖然胸膛仍未能全挺起來,膽氣倒壯了不少。

柔柔低呼道:“有人來了!”

韓柏往簾外望去,果然看到十多名衙役,擁著一個穿著官服,師爺模樣的人由側門走出公府來。

範良極老氣橫秋地迎了上去,大笑道:“這位官爺身居何職,怎樣稱呼?”

那官兒臉色一沉,顯是端擺官腔,冷冷道:“高句麗專使大駕何在?”眼光落在車廂上。

範良極這老狐狸怎會看不出他的心意,壓低聲音道:“我們的樸文正專使在高句麗德高望重,架子極大,幸好最愛結交朋友,看!”從懷裏掏出一個半尺見方的小盒,打了開來,原來是隻通體不見一絲雜質的碧綠玉馬,精美至極。那官兒乃識貨之人,一看下目瞪口呆,口涎差點滴了出來。

車內的韓柏悶哼道:“若這小官知道眼前的是賊贓,不知會是副怎麽樣的表情?”

柔柔在他耳邊輕輕道:“昨天範大哥就是去了取這些賊贓。”

車外的範良極道:“就因為我們的特使最愛結交朋友,所以預備了無數禮物,所謂先禮後……噢!後——後交友,這隻敝國匠人精雕的玉馬,就是我們給閣下的見麵禮,是了!應怎樣稱呼大人?”

那官兒忙應道:“小官乃府台大人的文書參事方園,這件禮物……這件禮物……”看了看兩旁沒一雙眼不在放光的眾衙役,心中暗恨範良極為何不找個無人的地方才向他送出這份大禮,因為若給這些沒有分上一杯羹的衙役告他一狀,他恐怕要吃不了兜著走。

範良極蓋上盒子,塞進他手內,又從懷中掏出一袋東西,打開來原來是十多個沉甸甸的黃金球子,嘻嘻一笑道:“我們的特使大人交朋友愈多愈好,這些金球送給各位衙差大哥好了。”

站在方園旁的衙役精神大振,不待吩咐,接過禮物,向其他衙役打個眼色,眾衙役連忙大開中門,歡迎這些也不知是由哪裏來的貴賓。

那參事本也不是沒有疑問,但手上拿著的是絕不會交回給對方的禮物,心想我隻負責通傳,最多是說上幾句好話,見與不見,由府台大人決定,揚聲道:“高句麗專使請進府內,下官立即通知府台蘭大人。”

範良極轉身跳上禦者的位置,驅車直進公府。拉車的四匹馬中,自然有一匹是韓柏的愛馬灰兒。

到了公府前的天階裏,眾衙役熱烈地招呼範良極這財神爺停下馬車,那方園道:“這位……這位……”

範良極道:“我叫樸清,乃樸專使的侍衛長,不要看我又矮又瘦,等閑十來個壯漢也動不了我。”

方園暗忖看你的樣子,能挨一拳便是奇跡了,不過手上拿著別人禮物,怎可不相信對方說的話,正容道:“樸侍衛長,你們整個使節團就是這麽多人嗎?”這些他是不能不問清楚的,否則府台大人問起來時,叫他如何回答?

範良極仰天一歎道:“方參事有所不知了,我們剛離開高句麗,便在塔魯木衛被馬賊襲擊,噢!那情景真恐怖哩,數以千計的馬賊由四麵八方衝來,我們的勇士一個一個倒下,我看情勢不對,護著送給大明天子的貢物,和拿來交朋友的禮物突圍逃走,和樸專使也失散了,相互迷途,苦尋了三個月,才在這附近找回他,不過他的頭受了震**,很多事都記不起來了。”

方園好奇問道:“你不是負責保護專使嗎?為何這麽多貢品禮物都可帶走,人卻走失了?”

範良極壓低聲音道:“你有所不知了,離開高句麗時皇上特別秘密囑吩我,人失去了可以換另一個,寶物失去了便永遠也沒有,你明白嗎!”

兩人對視一眼,會心地嘿嘿笑起來,但方園笑聲中卻不無帶點兔死狐悲的味道,手掌按按懷裏的玉馬,以肯定它的存在。

方園問最後一個問題道:“車內是否隻有樸專使一人?”

範良極道:“除了樸專使外,還有位他新納的小妾,若不是她救了專使……嘿!你可明白哩!”

方園不住點頭,道:“樸侍衛長,不如先請專使下車,到迎客廳坐下喝杯熱茶,讓我好將詳情細稟大人知道。”

範良極皺眉道:“外交自有外交上的禮節,我們專使身份非同小可,等如高句麗王親臨,蘭大人雖失誤了在大門外恭迎的禮儀,但起碼要來此迎接專使下車。”

方園麵現難色,道:“我會盡量向府台大人說項!”

範良極又從懷中掏出一個較大的方盒,笑嘻嘻道:“我們專使最愛先禮後交友,煩方參事將這小小禮物交給蘭大人,以示我們交友的誠意。”

方園暗忖他懷裏不知是否放了個聚寶盆,否則寶物怎會拿完一件又一件,接過方盒,徑自去了。那班衙役守在四周,神態之恭謹尊敬實在說也不用說了。

範良極走到馬車旁,低聲道:“找朱元璋那龜蛋的詔書出來,現在應是用它的時候了!”

韓柏責道:“人家請你入廳喝茶不是挺好嗎?為何又要那府台大人出來迎接?若砸了整件事,你最好不要怪別人。”

範良極接過柔柔撥開窗簾遞出來的詔書,出奇地心平氣和道:“柏兒你太不明白官場上打滾之道了,你愈有排場,架子愈大,別人愈當你是東西,明白了這真理沒有?”

韓柏為之語塞,不過他害怕之心稍減,腦筋亦活躍起來,找範良極的碴道:“你這樣不分大小,逢人送禮,我看未到京師,我們會變成窮光蛋了。”

範良極胸有成竹道:“請樸專使你放心,我樸侍衛長送禮豈會送錯人,因為第一關最是重要,隻要我們有蘭致遠的證明文件,保證可一路赴京暢通無阻,而起草這文件的,不用說也是剛才那文書參事,明白了沒有?”

韓柏處處落在下風,感覺像個窩囊的大傻瓜,不忿道:“送禮給那些衙役又有什麽用?”

範良極不耐煩地道:“看在你是我頂頭上司份上,破例再答你這蠢問題,我巴結好這群差大哥,待會出城時,他們自會搶著來護送,希望再撈點油水,他們愈盡心盡力,我們愈安全,你的小腦袋明白了沒有?”

韓柏啞口無言,連搔頭也忘記了。旁邊的柔柔“噗哧”一笑,讚道:“大哥想得真周到。”

範良極飄飄然走了開去,逗那些衙差說話。韓柏表麵雖仍是悻悻然,對範良極的老謀深算實是心中佩服,害怕之心再減三分,心情轉佳,這時才發覺身旁的柔柔笑臉如花,誘人至極,想起和花解語行雲布雨的情景,心中一熱,伸手摟著她香肩,在她嫩滑的臉蛋香了一口。柔柔粉臉紅,風情萬種地橫了他一眼,香唇湊過來,回吻了他一口,韓柏魂魄兒立即飛上了半天。

柔柔伸出纖手,按在他胸膛上,拋他一個媚眼,嬌柔不勝地昵聲道:“公子!有人來了。”

韓柏昨夜剛嚐過女人的甜頭,給柔柔的風情和柔順弄得心癢難熬,可恨要務當前,強壓下色心,往外望去,登時嚇了一跳。十多名文官武弁,在數十名衙差開路下,浩浩****走下石階,向他們走來,本來不太害怕的心,又提上了喉嚨頂的位置。

範良極威風凜凜地迎了上去,唱個喏向著走在最前頭那五十來歲的大官敬禮道:“高句麗正德王特派使節樸文正座下侍衛之首樸清,參見蘭府台大人。”

蘭致遠還禮道:“樸侍衛長請起,貴使遭逢劫難,迷失道路,本官深感難過,隻不知……”

範良極何等機靈,聞弦歌知雅意,將手中朱元璋寫給高句麗王的國書一把拉開,朗聲道:“托天朝洪福,貢品文牒全給保存下來。”

蘭致遠等眼光自然落在那朱元璋致高句麗王的國書上,當看到詔書的璽印時,齊齊渾身大震,臉色劇變,全體伏跪下來,嚇得四周的衙役亦爭先恐後趴在地上,整個公府前的空地,除了範良極傻子般張開著那國書外,再無一直立的人。

蘭致遠不勝惶恐道:“樸專使駕到,請恕下官和下屬失迎之罪。”

這個連範良極也沒有預估到的變化,使他得意萬分,嗬嗬大笑道:“不知者不罪,大人和各位請起。”

朱元璋出身草莽,來自最不講禮的階層,得了天下當了皇帝,卻最恨別人不敬違禮,犯者動輒被斬,蘭致遠當了二十年官,怎不知其中訣竅,惶惶道:“侍衛大人請宣讀聖旨,下官伏地恭聽。”

範良極笑容凝固,隻剩下張開口的那個大洞,兩眼一轉道:“樸專使和我被挑了出來,帶貢物來晉見貴國天子,當然是精通華夏語文的人,但這國書內容牽涉到很多秘密,我們不宜公開宣讀。”言罷卷起國書,嚷道:“聖旨收了!各位請起。”

蘭致遠偷看一眼,這才敢爬起身來,身後眾人紛紛起立。蘭致遠本來有滿腹疑問,現在連問也不敢了,怕開罪了專使,將來在皇上跟前說上兩句,自己恐要大禍臨身,兼之又收了價值連城的一隻玉碗,態度自是親切之至。

範良極將蘭致遠拉到一旁,低聲道:“這次專使特別依貴朝天子的要求,帶來了十多株可延年益壽、起死回生的高句麗萬年人參,若丟掉了的話你和我也要被殺頭,隻不過由不同國籍的劊子手行刑而已。”

蘭致遠並非什麽貪官或昏官,相反頗為廉正精明,暗忖千年人參倒聽過,萬年人參卻是聞所未聞,若是丟掉了,確是彌天大禍,更沒有時間去想這不倫不類的使節團種種不合情理之處,道:“那現在應怎麽辦?”

範良極道:“所以本使節團赴京的行程必須完全保密,不能漏出半點風聲,最好連專使也不用下車,由你一人上去見他,然後立即起程。”

蘭致遠斷然道:“一切依侍衛長所言,我立即修書以快馬通知沿途的官府,以作照應,至於保密之事,更不用擔心,我會將所有知道此事的上下人等,留在府內,直至專使遠離武昌,才準他們離去。”

範良極大喜,一拍蘭致遠的肩頭,大笑道:“蘭大人真是夠識見。”壓低聲音道:“要不要留下一株萬年人參你進補一下,我們的高句麗王吃了一株後,聽說後宮的三千佳麗聽到他來寵幸無不芳心忐忑,又喜又怕。”

蘭致遠嚇了一跳,雖是心動到極點,但豈敢冒這殺頭的大險,忙不迭地推辭。

範良極道:“在起程前,最好由大人親自點清貢品、開列清單,再由大人和專使分別簽押,先一步將消息送上京師,那更萬無一失。”

蘭致遠一聽心中大定,連僅有的一點疑慮也消失無蹤,範良極這樣說,擺明是肯任他驗明正身,檢查所有文牒貢品,要知人可以假,貢品國書卻不能假,否則將來出了岔子,上頭怪罪下來,丟官事小,將自己發配到邊遠之地那就大大不妙。

範良極怎會不知他心事,暗忖那些貢品一半是賊贓,另一半才是真貨,包你這官兒大開眼界,笑道:“來!讓我們哥兒倆齊心合力,好趕得及正午前出城去也。”

蘭致遠不迭點頭,心中卻想這老家夥如此通情達理,不知那專使是否亦物似類聚,若能有株萬年人參不開列在清單之上,自己豈非可以叫家內那幾名美妾又喜又怕,想到這裏,不禁笑了出來。

秦夢瑤將韓柏的遭遇娓娓道來,聽得眾人目瞪口呆,想不到事情的曲折離奇,竟到了如此地步。當秦夢瑤說到何旗揚奉方夜羽之命,逼馬峻聲默抄無想十式,謝峰拍幾而起,先向秦夢瑤一揖到地,道:“多謝夢瑤小姐將真相大白於世,長白上下永遠銘感心中。”轉向臉上連僅有的一點血色也沒有了的馬峻聲大喝道:“馬峻聲,你還有何話可說?”一時廳內靜至極點。

秦夢瑤乃武林兩大聖地之一慈航靜齋的代表,身份非同小可,隻是她說出來的話,不需任何證明,已沒有任何人敢懷疑其真實性。現在秦夢瑤的一番話,不僅說清楚了韓柏確是被人冤枉,而明顯這冤獄正是由馬峻聲一手造成,他不是凶手,難道還有別人嗎?眾人至此亦不由對秦夢瑤超然的公正態度,起了由衷的敬意。怪不得她能打破靜齋三百年來不踏足塵世的禁例,成為三百年內第一個涉足江湖的靜齋高手。

馬峻聲沉默了片晌,抬頭看了秦夢瑤一眼後,以出奇平靜的語氣道:“你們都給何旗揚騙了!”

謝峰勃然大怒道:“事實俱在,豈容狡辯?”轉向不舍道:“證據擺在眼前,就要看大師怎樣執行門法令。”

楊奉冷笑道:“謝兄勿要逼人太甚,若不給峻聲世侄辯白的機會,如何叫天下人心服!”語氣間僅餘的一點客氣也沒有了。

謝峰眼中厲芒一閃,瞪著楊奉;楊奉嘿嘿冷笑,反瞪著謝峰,氣氛立刻又緊張起來,大有風雨欲來之勢。

雲裳溫柔的聲音響起道:“若最後真的證實了馬小弟是凶手,不舍大師自會執行門法,謝兄何礙先坐下,喝杯熱茶,好給馬小弟一個說話的機會。”她平靜的語調,使繃緊的氣氛大大緩和下來。謝峰可以不理楊奉,卻不能不賣臉給雲裳,悶哼一聲,暫保緘默。

不舍依然是那副悠然自若的模樣,看了雲清一眼,心中奇怪身為姑母的她為何在這事上表現得如此沉默消極,點頭道:“峻聲心中有什麽話,盡管說出來吧!”

馬峻聲鎮定地道:“當日事發之時,我和何旗揚在武庫外的長廊裏交談,武庫忽地傳來一聲慘叫,當我們衝入庫內時,看到青聯兄仰臥血泊裏,而那小仆韓柏卻手拿染血匕首,昏倒在另一邊,當時我隻想到這小仆行刺謝兄,但因他不懂武功,故給謝兄死前反震的內勁,震倒地上,後腦撞上地麵暈倒,卻沒有想到這是個精心布下的陷阱,以引起我們八派間的不和,但現在夢瑤小姐發現了何旗揚竟是方夜羽的奸細,我才知道落入了敵人的陰謀中。”

簡正明冷冷哂道:“那你如何解釋何旗揚交給韓柏的無想十式手抄本呢?”

眾人紛紛點頭,若馬峻聲不能在這點上釋人之疑,任他再說得天花亂墜,也沒有人肯相信他的話。

馬峻聲沉聲道:“這正是敵人最高明的地方,師尊的無想十式並非除了我馬峻聲之外無人知道的秘密,在少林寺的藏經閣內有好幾份手抄本,以方夜羽一向的神通廣大,要盜取一份出來並非絕無可能,其中有兩份便是由我親手謄寫,方夜羽隻要找個精於仿人筆跡的書法家,可摹寫一份,再以此陷害我。峻聲一死並不足惜,隻是不忿敵人奸計得逞。”

冷鐵心冷冷截入道:“何況秦小姐亦是有嫌疑的人,若以她說的話作證據,怎能叫人心服?”

眾人明知冷鐵心對秦夢瑤嫌隙甚深,也不能說他話的沒有道理,眼光都移到仙子般的美麗女劍俠處,看她如何應付。

秦夢瑤淡然一笑,絲毫沒有因冷鐵心說得極重的語氣有絲毫不悅,從容道:“各位大多曾檢查過青聯兄的屍身,知道乃是一刀致命,青聯兄全無反抗的痕跡,武庫內亦沒有任何打鬥的遺痕……”

沙千裏哈哈一笑,頗不禮貌地打斷她的話道:“所以隻有兩種人能夠殺死他,第一種是武功遠勝他的,第二種是能使他完全沒有戒心的,而秦小姐則兩種條件均具備了,馬世侄或勉強可列入第二種人內。”

沙千裏和冷鐵心一樣,都對秦夢瑤那晚在竹林內看來是站在龐斑那邊的表現非常不滿,此刻為針對秦夢瑤,無意中幫上馬峻聲一個大忙。

冷鐵心在這事上和沙千裏同一陣線,聞言附和道:“縱使馬賢侄在謝賢侄完全沒有防備下驟然動手,以謝賢侄得謝峰兄雲行雨飄身法的真傳,絕不會閃避少許也來不及,除非馬賢侄是貼著謝賢侄的身體時才出刀,但據聞兩位賢侄並不投契,所以這種情況是不應發生的,而謝賢侄亦不應全無戒心。”

事實上這才是關鍵所在,謝峰不是沒有想過這問題,隻是一來心痛愛兒之死;二來又因對少林一向積下來的不滿,故將所有怨憤,全發泄在馬峻聲和不舍身上。大廳靜默下來。事情愈辯愈不清楚,形勢混亂已極,再沒有先前的壁壘分明。

雲裳優美的聲音響起道:“夢瑤小姐,當日你忽然離去,到今天仍無人知道是為了什麽,或者由你解說清楚,才不致再產生種種不必要的誤會。”

眾人紛紛讚同,若秦夢瑤能證明自己的清白,問題會簡單得多。要知秦夢瑤不比馬峻聲,若她真是凶手,問題的嚴重性會到達難以想象的地步,甚至引致白道四分五裂,永無寧日,那亦證實了冷鐵心和沙千裏對她的指責,就是她確是站在龐斑的一方。這對八派的實力和士氣會造成致命的打擊,比當年八派第一高手絕戒和尚死於龐斑手下,帶來更嚴重的後果。所有人的眼光全集中到秦夢瑤身上。秦夢瑤依然是那副恬靜淡雅的超然神態,像早預知自己會陷身這種境地的樣子,其實若非冷鐵心和沙千裏因圍攻龐斑失敗一事遷怒於她,就算她親口告訴別人她是凶手,也沒有人會相信,肯相信的。

秦夢瑤美目突然冷冷的環視全場各人,不見一絲雜質的清澈眼光到處,竟有人不自覺地避開了和她對視,其中一個是馬峻聲,另一個竟是以豪雄坦**著稱的楊奉,還有就是簡正明和沙千裏兩人。她這看似輕輕一掃,內中其實大有學問,乃傳自了盡禪主的一種至高佛門心法,稱為“照妖法眼”,行法者本身必須有堅定正直的禪心,在別人全無防備下驀地刺進被試者眼內,若對方心中有愧,會生出不願與施法者對視的下意識動作,玄妙非常,縱使對方武功高強至極,也會泄出底細。不舍眼光和秦夢瑤相觸時,訝異的神色一閃即逝,顯示出他能覺察到秦夢瑤的“照妖法眼”。楊奉亦掠過不自然的神色,那是一種第一流高手的本能反應,感到有點不妥,但顯然並不像不舍般看出問題出在秦夢瑤的眼光上。

秦夢瑤美眸奇光斂去,淡然道:“直到這刻,我還未聽到有人提出一個問題,就是凶手為何要殺死青聯兄?”

冷鐵心針鋒相對地道:“若謝賢侄的死確與何旗揚有關,而何旗揚如秦小姐所言乃方夜羽的人,那凶手的動機自是想嫁禍馬賢侄,以引起我們八派的內鬥。”

秦夢瑤眼神變得銳利如劍,直刺進冷鐵心眼內,道:“那青聯兄為何要走進武庫去?”

冷鐵心被她眼中神光所懾,一時間腦中一片空白,什麽也想不到。沙千裏嘿然代答道:“那自然是有謝世侄信任的人,找借口引他進武庫去。”

韓家二小姐慧芷首次出言道:“武庫的門是鎖著的,青聯師兄是敝府貴客,怎樣也不應和別人破門入內吧?”

沙千裏為之語塞,狠狠看了韓家最有勇氣的二小姐一眼,卻找不到反駁的話,假設他堅持那凶手可說服謝青聯破門而入,便變成強辯。

不舍微微一笑,向秦夢瑤道:“夢瑤小姐胸有成竹,定是對個中原由非常清楚,可否坦言直說?”

秦夢瑤幽幽一歎道:“我本來並不打算說出此事,但現在青藏的四密尊者和北藏的紅日法王,均為此事來此,實也沒有隱瞞的必要。”

眾人一齊色變。自蒙人南侵,奉藏密為國教,喇嘛僧橫行中土,與中原武林勢如水火,一直處於對抗的形勢,結下仇怨無數。西藏又分北藏和南藏,武功以密法大手印為主流,別出蹊徑,當年的蒙古國師八師巴,以“變天擊地大法”震驚當代,連當年的佛門第一高手橫刀頭陀也間接因他而死,若非中原出了個傳鷹,確是無人能製。若秦夢瑤所言屬實,而這些藏密高手又與方夜羽聯成一線,中原武林所要麵對的問題,將更是嚴重了。各人更震駭的是:究竟有什麽事能令這些畢生潛修密法的高手為此南來呢?

小半道人收起笑臉,幹咳兩聲道:“夢瑤小姐可否道出詳情?”

秦夢瑤腦海閃過言靜庵不著一絲人間煙火的容顏,芳心歎道:“師父嗬!可知你將慈航靜齋的成敗全寄托在她身上的好徒兒,在這塵世的泥淖裏愈陷愈深呢?”

午前。位於怒蛟島主峰山腰處的怒蛟殿內,幫中的幾個主要人物正在商議著。

翟雨時麵色凝重道:“剛收到九江府國賢的千裏靈傳書,長征和幹羅昨天黃昏秘密潛走,以避開方夜羽的追兵。”

淩戰天點頭道:“有幹羅這老狐狸在,我完全不擔心他們的安危。”

上官鷹道:“但看到雨時的神情,事情似乎並非那麽簡單。”

龐過之道:“長征那小子粗中有細,刀法連浪首座也讚賞不已,我看雨時不需為他瞎操心。”梁秋末和淩戰天都表示同意。

翟雨時歎道:“我並不擔心他們,令我煩惱的隻是另一個消息。”

眾人齊齊動容,翟雨時是出了名的從容冷靜,什麽事能令他感到困擾?

翟雨時沉聲道:“就在長征與幹羅離城不久,國賢的人發覺卜敵和他的紅巾盜傾巢而出,乘著五艘大船,往長江下遊駛去。國賢知事態嚴重,動用了沿江所有人力物力,對這五艘船加以偵察監視,最後的結論是卜敵等的目的地,極可能是鄱陽湖內的雙修府。”

上官鷹皺眉道:“隻是以雙修夫人和浪大叔的關係,更不用說她以小舟送大叔一程之恩,我們便不能見死不救,雨時為何如此困擾?”

淩戰天道:“雨時的問題並非出手或不出手援助的問題,而是看出這是個陷阱,是嗎?”最後的問話自是向翟雨時而發。

翟雨時點頭道:“若方夜羽真是想覆滅雙修府,理應秘密行軍,不應像現在般浩浩****,唯恐天下人不知。”

龐過之冷哼道:“方夜羽太過自信,他難道有把握架得住所有援兵嗎?”

梁秋末同意道:“說不定八派聯盟,又或其他與雙修府有深厚淵源的人,都聞風而至,鹿死誰手,豈是方夜羽所能逆料?”

淩戰天搖頭道:“別的門派我不敢說,以江湖正統,大明國派自居的八派聯盟,一向看不起雙修府這類介乎正邪間的外道門派,假若我們出手助拳,八派更樂於隔山觀虎鬥,若我們和方夜羽同歸於盡,他們以後可高枕無憂。”

上官鷹點頭道:“方夜羽亦正是看準這形勢,肆無忌憚地向黑道開刀,逐一蠶食,雖說八派受韓府凶案所困,但觀乎他們全無動作,也可知他們是想做那坐看鷸蚌相爭的漁人。”

翟雨時道:“現在方夜羽勢力如日中天,縱使有人想助雙修府一臂之力,也要稱稱自己是否有足夠斤兩,而唯一夠斤兩的隻有我們怒蛟幫,所以這次方夜羽是擺明衝著我們而來,頭痛的是我們的實力方夜羽早了然於胸,而我們對他手上有什麽底牌,差不多是一無所知。”

淩戰天沉聲道:“其中一張大牌肯定是‘人妖’裏赤媚,大哥在便好辦得多。”

梁秋末神情一動道:“浪大叔被敵人設計引走,當時我們便擔心方夜羽會來攻打怒蛟島,豈知現在這招引虎離巢,更要棘手上十倍百倍。”

翟雨時冷哼道:“我早知方夜羽不敢來攻怒蛟島,因為說到水戰,誰及得上我們?”

淩戰天仰天一陣長笑道:“好小子!任你千算萬算,仍算漏了雙修府也是在一個大湖之上,可讓我們全麵發揮出水戰的力量。”

上官鷹憂心忡忡地道:“假若方夜羽趁我們離巢之時,分兵來攻怒蛟島,我們豈非中了他調虎離山之計?”

翟雨時露出會議以來的第一個笑容道:“薑畢竟是老的辣,淩二叔已把握到這次致勝的訣要,就是避敵之鋒,遊戰波上。”

淩戰天笑罵道:“你這狡猾的家夥,故意不由自己的口說出來,變成好像是我想出來那樣!”語氣中卻不無對翟雨時“體貼自己”的欣喜。

要知淩戰天和翟雨時均以智計著稱,所謂一山難藏二虎,兩人雖說前嫌盡釋,難免亦會意見相左,又或生出誰命令誰的問題,翟雨時這種處理的手法,絕非多此一舉。

上官鷹仍是擔心地道:“但若對方確是大舉攻打雙修府,我們難免要和敵人正麵交鋒。”

翟雨時道:“二叔認為該怎麽辦?”

淩戰天冷冷道:“我忽然變啞巴了!”接著緊抿起嘴巴。兩人對視一眼,忽地一齊大笑起來。

梁秋末最愛玩鬧,一把摟著翟雨時的肩頭,喘笑著道:“翟軍師請你勉為其難,代二叔將他的心事吐露出來吧!”

翟雨時笑道:“代人說話最是困難,看在二叔麵上,我就勉為其難吧!”

上官鷹和龐過之也習染了這融洽的情緒,輕鬆了起來,似乎沒有人再覺得方夜羽這“陽謀”是什麽大不了的一回事。

翟雨時靠在太師椅的椅背上,微微一笑道:“我們大可作一個這樣的假設,若我們兵分二路,一路留守怒蛟島,一路遠赴鄱陽湖,幾乎可以肯定此仗有敗無勝。另一個辦法是傾巢而出,那亦可預見大本營必被人乘虛而入,失去了根據地,怒蛟幫亦失去了倚險而守的優勢,官府或方夜羽都可輕易逐步吞食我們。”

梁秋末皺眉哂道:“我還以為你有什麽奇謀妙計,這不成那也不成,難道我們袖手旁觀嗎?”

原本變了啞巴的淩戰天笑罵道:“秋末你似乎忘記了雨時是代我說話,你罵他等於罵我。”梁秋末慌忙笑著賠罪。

龐過之卻沒有這種苦中作樂的嬉玩心情,眉頭深鎖道:“方夜羽這一招確是毒辣至極!雨時你究竟有何對策?”

翟雨時出奇地輕鬆道:“我知道大叔這次北上京師,其實是想給我們一個獨力應付艱險的機會,就像他讓長征去找馬峻聲算賬那樣。”

淩戰天點頭歎道:“說得好!因為他怕自己攔江一戰會輸。”

上官鷹等默然不語,他們不是沒有想過這問題,卻是不願說出口來,同時亦把握到翟淩兩人的意思。假若怒蛟幫全仗浪翻雲一人之力支撐才行,浪翻雲一旦戰敗身死,怒蛟幫便完蛋了;反之若怒蛟幫在沒有浪翻雲的情況下仍能挑起大梁,應付艱難,那浪翻雲之死影響雖大,卻仍非致命。亦隻有浪翻雲的胸襟和眼光,才敢這樣做,此正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上官鷹振奮起來,道:“雨時!你心中有什麽良策,快點說出來吧!我們定不會叫大叔失望的。”

翟雨時坐直身體,充滿自信道:“我們仍是兵分二路,但卻將主力擺在援救雙修府處。”

上官鷹道:“那怒蛟島豈非空城一座?”

翟雨時淡淡一笑道:“正是空城一座,還是真正的空城,我們將所有幫眾的家屬分散到洞庭湖各島和沿岸的漁村裏去,隻留下少量的壯丁看守。”

淩戰天擊台道:“好主意!假設方夜羽真敢派人攻來,我們便先撤後回,將他們的船艦全部摧毀,再將怒蛟島重重封鎖,餓他們十天半月,十個裏赤媚也要埋身島上。”

上官鷹三人一齊拍案叫絕,以他們稱雄長江,官府也不敢惹他們的水師,確有能力做到這點,就算敵人憤怒下一把火將怒蛟島的房屋設施燒個精光,以怒蛟幫的人力物力,重建怒蛟島絕不是大問題。

翟雨時續道:“至於援救雙修府,我們亦是采封鎖的策略,隻須將雙修府的人撤離險境,我們便完成了任務,我倒要看看方夜羽是否真的三頭六臂。”

上官鷹斷然道:“就是如此,雨時你立即以千裏靈傳書召長征歸隊,這小子知道有這麽大的熱鬧可湊,保證他連馬峻聲是男是女也忘記了。”

淩戰天哈哈大笑道:“老子很久沒有活動過筋骨,大哥常說我的鞭法直逼‘鬼王’虛若無,這便由裏赤媚來證明一下,老幫主當日所受之辱,由我為他討索回來。”

翟雨時向梁秋末道:“小子!你在島上養尊處優有好一段日子了,也該滾到外麵去,聯絡所有兄弟,告訴他們怒蛟幫全麵反擊方夜羽的日子來臨了。”

龐過之擊桌大喝道:“人來,拿酒!我們要喝三大杯!”

自聽得龐斑出世後,怒蛟幫這隻猛虎便縮在地洞裏,現在終到了猛虎出洞的時刻。

武昌府外,長江之畔,伴江樓上。浪翻雲由樓上往下望去,見到江邊泊了十多艘船,其中一艘特別大的五桅船華麗而有氣派,一看便知是達官貴人的專船,十多名苦力正不住將貨物運往船上。坐在他對麵的左詩默默吃著茶點,一眼也不敢望向他。

浪翻雲收回目光,微微一笑道:“往京師最舒服莫如由水路去,由這裏坐輕帆沿江而下,順風的話,不消多日可抵達京師。”

左詩低聲道:“浪首座,昨夜我是否醉得很厲害?”

浪翻雲哈哈一笑道:“你現在覺得怎樣,有沒有頭痛?”

左詩的頭怎樣也不肯抬起來,以蚊蚋般的聲音道:“沒有!不過奇怪得很,我感到輕鬆了很多,好像拋開了一些無形的擔子那樣。”

浪翻雲欣悅地道:“你記不記得昨晚發生了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