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武庫黎明2

眾人注目下,一個雄偉如山,赤著一雙大腳,似僧非僧、似道非道的大漢,闊步踏了進來。說他似僧人,因為他剃光了頭,頂上還有戒疤;說他似道人,因為他身上穿著畫了太極的道袍,鶉衣百結,像從垃圾堆內撿回來的棄物。大漢麵容粗豪,一雙大眼炯炯有神,配著粗黑的眉毛,滿臉須髯,背上插著一支鐵拐,使人看一眼便知他是不喜受約束的豪雄之士。

不舍猛地一震,迎了上去,伸手和大漢緊緊相握,大喜道:“二十年了!赤腳兄,我們不見足有二十年了,還以為你尚在域外任意縱橫,樂而忘返呢!”眾人中老一輩的均“嗬”一聲叫了起來,想起了這人是誰。

被不舍稱為赤腳兄的豪漢哈哈一笑道:“你倒記得清楚,想當年陳友諒軍勢之盛,真是投鞭斷江,舳艫千裏,還不是給我們在鄱陽湖燒個一幹二淨,我和你宗道兄及任名兄在鬼王帳下並肩作戰,殺得多麽痛快淋漓。”說起這生平最得意的戰役,禁不住眉飛色舞起來。

馬峻聲聽得對方提起父親馬任名,慌忙起立見禮道:“原來是爹常在我們麵前提起的楊奉伯伯,請恕過小侄峻聲不知之罪。”

這時廳內各人都知道豪漢是誰了。原來這赤腳仙乃當年號稱“鬼帥三傑”之一的著名人物,其他二傑是馬峻聲的父親,現在洛陽馬家堡主馬任名,和當時隱去出家人身份的不舍僧許宗道。但自朱元璋把小明王溺死江中後,不舍和“赤腳仙”楊奉都大感意興索然,楊奉更飄然遠赴域外,自我放逐,為的是不想看朱元璋得到江山後的嘴臉,想不到今天又回來了。

“赤腳仙”楊奉上下打量了馬峻聲兩眼,沉聲道:“若韓府凶案一事,聲侄確是被人冤枉,我楊奉絕不會袖手旁觀。”言罷眼光掃過眾人,到了秦夢瑤身上,爆起精芒,好一會才把眼光移回不舍臉上,奇道:“宗道兄何時看破世情,做了大和尚?”

不舍微笑道:“這事容後稟上,我也奇怪為何赤腳兄對江湖和宮廷之事知道得如此詳細,難道你一直沒有離開中原,隻是隱居山野嗎?”

楊奉哈哈一笑道:“這二十年來,我漂泊西域,又遠赴天竺,三個月前重回中土,不過我曾赴京一行,在鬼王的鬼王府住了十多天,知道了很多不為人知的宮廷秘聞。”

眾人這才恍然,同時也想到鬼王虛若無必是非常注意韓府凶案,這楊奉可能是應虛若無所請,特意到來,隻不知采的是何種立場?

管家楊二這時氣呼呼趕進來稟報道:“長白謝爺到!”

眾人齊往廳門望去。不舍心中暗歎,假若所有來此的人,都為了共商大計,對付方夜羽,那會是多好,可惜為的卻是內部的爭鬥。自朱元璋得天下後,欽封八派為“八大國派”,立刻引起了兩方麵的問題。第一方麵的問題是來自白道曾助朱元璋打天下,由是大獲褒揚,但卻有許多其他幫派和武林世家未曾參與,在這種情形下,嫉忌和不滿乃必然的產物。再加上江湖上流傳著一個消息:就是這“八大國派”封銜的來由,是出於八派的聯合要求,以使八派超然於其他門派之上,這個傳說從來沒有人能夠證實,卻更增其他人的不滿,爭端由是無日無之。方夜羽勢力膨脹得如此厲害,非是無因,此所謂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也。

另一方麵,八派裏朱元璋特別寵信西寧劍派,特準該派將道場設於京師,隱為眾派之首,亦打破了八派一向以少林長白為首的均衡,產生了內部的矛盾,若非有龐斑這大敵在旁窺伺,不要說栽培不出十八種子高手,八派早就四分五裂。內部各種問題隻是潛伏著,卻從來沒有被消除,也不可能被消除,說到底,馬峻聲隻是一條導火線。“赤腳仙”楊奉由京來此,隱焉為“鬼王”虛若無的代表,亦使形勢更為複雜。虛若無是開國功臣係統的領袖人物,與無甚戰功但卻得重用的西寧劍派水火不容,楊奉此來,極可能是兩大係統鬥爭的一個延續,隻不過戰場搬了來武昌韓府罷了!究竟韓府凶案會產生怎樣的後果,真是無人可以預估。可是現在亦到了揭盅的時刻。

風行烈雙掌上推,托在躍離江水的穀倩蓮纖足之底,穀倩蓮借力貼著船身,升上了甲板。半晌之後,穀倩蓮的俏臉在甲板上伸了出來,向他裝了個可愛的鬼臉,秀發上的水珠往他滴下來。風行烈啞然失笑,雙掌按在船身運勁一吸,借力騰身而起,來到了穀倩蓮身旁,兩人都是濕淋淋的,水珠不斷下滴。甲板這邊是背對著岸的那邊,現正空無一人。

穀倩蓮低呼道:“現在幹什麽好?”看了看自己。她一身濕衣緊貼身上,曼妙的曲線顯露無遺,極是動人。

風行烈卻視若無睹,隻是望著落了下來的風帆,吩咐道:“你負責監視岸旁的動靜,若見到有任何人想返回船上,立即示警。”轉身欲去。

穀倩蓮見他無動於衷,暗自惱恨,又莫奈伊何,一把扯著他,嗔道:“你要去幹什麽?”

風行烈微笑道:“我要去服侍仍留守船上的人。”

穀倩蓮放開了他,待他消失在前艙處後,跺了跺腳,閃到了船尾一個隱蔽的地方,往江上和岸上望去。在熹微的晨光裏,五艘大船陸續移靠江邊,風帆都沒有落下,看情形是準備可隨時起航。穀倩蓮眉頭大皺,縱使他們盜船成功,在對方人手充足下,當會很快追上他們,那時在茫茫大江之上,逃走更是困難。風行烈這計劃大膽是夠大膽了,看來卻不太行得通,更何況揚帆開航,需要一段時間,極可能船未離岸,便給敵人攻上來了。愈想下去,芳心愈亂,差點想轉頭去找風行烈,硬架著這沒商沒量的人立即逃走。

“隆隆”聲中,帶頭的三桅大船首先泊在岸旁,伸下了一道長長的踏板,十多名高矮不一的漢子,從船上走下來。早候在一旁的刁項和柳搖枝等人,迎了上去。穀倩蓮強壓著忐忑亂跳的芳心,凝神往下船的人望去。十多人中她隻認出了三人,一個是借方夜羽之力登上尊信門門主之位的“人狼”卜敵,另兩人是背叛了赤尊信跟隨卜敵的“大力神”褚期和“沙蠍”崔毒,其他人大都是麵目猙獰之輩,一看便知非是善類。其中一人特別瘦削,長發披肩,眼眶深陷了下去,活像個會走動的骷髏骨架子,模樣可怕。穀倩蓮差點叫了出來,原來她想起此人叫“活骷髏”尤達,乃是黑道裏凶名頗著的職業殺手,專門受雇殺人,他行蹤詭秘,兼又武技強橫,所以想殺他的人雖多,但從沒有人能成功,想不到也加入了方夜羽的陣營裏。如此類推,假若這十多人都是和尤達同級的高手,再加上刁項、柳搖枝,又或刁夫人這類特級高手,便有足夠挑戰雙修府的能力,真是愈想愈心驚,冷汗直冒。

肩頭忽地給人拍了一下,穀倩蓮一顆心嚇得差點跳了出來,回頭看到是風行烈,才鬆了一口氣。風行烈手上拿著一支大弓,另一隻手拿著一大束勁箭,肩上掛著大包的長衫衣物,模樣怪異之極,穀倩蓮看得目瞪口呆。風行烈將手上的弓和箭輕輕放在甲板上,又將肩上的衣物一股腦兒側肩卸了下來,移到她身旁,一齊往岸旁望去。刁項等正和剛下船來的卜敵等人寒暄,因人多的關係,隻是介紹雙方麵的人互相認識,便要費上一段時間。

風行烈皺眉道:“真是奇怪,方夜羽若要攻打雙修府,自應偷偷摸摸,以收奇兵之效,為何現在卻唯恐人不知,那些紅巾賊連頭上的紅巾也不除下來,這算是哪門子的道理?”

穀倩蓮早想到這點,不過卻沒有閑暇去思揣,問道:“解決了船上的人了嗎?”

風行烈道:“船上隻有四名女婢和八名水手,武功普通,要製伏他們真是不費吹灰之力,噢!你將這些箭都包上衣布,我要去拿火油來。”

穀倩蓮還想說話,風行烈又鑽入艙內去,無奈下唯有依他之言,撕破衣物,紮緊在箭頭上,一邊拿眼去窺視碼頭上敵人的動靜。紮到第四支箭,刁項等人緩緩移動,往她和風行烈那艘大船走過來。穀倩蓮心叫“我的娘呀”,正要找風行烈一齊逃命,風行烈不知從哪裏捧了一盆火油,從艙裏轉了出來。穀倩蓮焦灼嬌呼:“不得了!”風行烈放下火油,來到她身旁往外望去。穀倩蓮也隨他往刁項等人看去,那群人又停了下來,正和幾個官差交涉著,雙方神情看來不太愉快。

風行烈笑道:“這些差大哥來得正好,快多紮兩支火箭。”

穀倩蓮繼續紮箭,同時想起風行烈剛才提出的疑問。要知像尊信門、怒蛟幫這類大幫會,雖是官府眼中的非法組織,但除非這些幫會公然造反,攻掠地方,否則地方官府會采取放任政策,隻求相安無事。而幫會組織亦會一方麵自我約束,另一方麵對官府上下疏通,與官府建立一種非正式的互利關係。其實官府裏亦不乏幫會中人,否則也很難吃得開。故很多問題在一般情況下幾句話就可以解決。而每個幫會都有其生財之道,像怒蛟幫便以販賣私鹽為主要收入來源,各有各的生財手法。幫會的活動都以低調為主,像卜敵這次公然調動大批人手,浩浩****在大清早泊船登岸,乃是最犯忌的事,難怪受到官差盤問。若論武功,卜敵方麵隨便走個人出來,料可將區區幾名官差打個落花流水,但如此一來,官府將不得不被迫全力對付尊信門,就算一時奈何他們不得,尊信門亦不會有好日子過。基於這些原因,穀倩蓮就更想不通方夜羽為何容許卜敵如此招搖。

“鏘鏘!”風行烈裝接好丈二紅槍,微笑道:“不知你相不相信,方夜羽是故意要引起官府注意,使消息能迅速傳遍江湖。”

穀倩蓮驚叫道:“他們回船去了!”

風行烈道:“目的已達,難道還要和官府對著幹嗎?”

穀倩蓮喜叫道:“刁項夫婦和刁辟情小賊等人全往卜敵的船走去,隻有十多個小角色往我們的船走來,我們有救了。”

風行烈拿起大弓,搭上勁箭,將布紮的箭頭浸進火油裏,從容道:“穀小姐,請為我點火。”

穀倩蓮取出火種,猶豫地道:“真的行嗎?”

風行烈瞥了一眼岸邊的情況,刁項和卜敵等魚貫登上船去,魅影劍派刁項的師弟李守、新一代的年輕高手白將、陳仲山、衛青等二十來人,則正往他們的船走過來,隻剩下那幾名官差緊繃著臉,監視他們離去。

風行烈斷然道:“點火!”

穀倩蓮擦著火折,拿到箭頭下,浸了火油的布條立即熊熊燃燒起來,送出一團濃煙。風行烈右手一拉,大弓張滿。“嗖!”火箭劃過江上,插在最近的那艘船最大的主帆上。風行烈行動迅快至極,火箭一支接一支射出去。五艘大船上的帆都著了火,上麵的人立刻混亂起來,喝罵叫嚷,一時間仍未弄清楚發生了什麽事。岸上喝叫震天,李守等人狂奔過來。

風行烈沒有時間射出第六支箭,提起丈二紅槍,撲往近岸那邊的甲板,向穀倩蓮喝道:“快斬纜起帆。”穀倩蓮不待他吩咐,早撲了過去另一邊。這時李守和那“劍魔”石中天的徒兒衛青撲上了踏板,眼看要衝上船來。風行烈一聲長笑,丈二紅槍飆出,挑在踏板底下,運力一挑,整條踏板被挑得拋飛開去。走在最前的李守怒喝一聲,失了重心,跌回岸上去。衛青武功高明多了,踏板剛被挑起時,單掌一按板沿,竟淩空一個旋身,仍往船上撲來。風行烈哈哈再笑,丈二紅槍化作千百道光影,迎著衛青攻來的一劍。衛青舞起一片劍影,硬撞過來,終吃虧在半空難以用力,被風行烈一槍接一槍挑在長劍上,斷線風箏般翻跌回岸上去,一時間眾人都忌憚風行烈,僵在那裏隻是虛張聲勢。

五艘敵船無一幸免,全中了風行烈射出的火箭,這時吃著江上吹來的長風,火勢一發不可收拾,順著風向蔓延,要救火也無從入手。此時穀倩蓮成功地以匕首割斷了最後一根船纜,大船順著江水,往下遊移去。這些事發生在眨眼之間,當刁項等十多人從著了火的大船趕下來時,風行烈兩人的船早順流移去了十多丈。

那刁夫人萬紅菊厲叫道:“老爺助我!”縱身而起。刁項像和她演習了千百次般,雙掌在她腳下一托,刁夫人衝天而起,勁箭般刺破上空,橫越十多丈的遙闊距離,竟飛到大船上,手一揚,一條長索由懷裏飛出,往船桅頂端纏去。風行烈果然沒有看錯,魅影劍派這次由南方來的人中,以刁夫人最是高明,隻是其行雲流水的身法,即可躋身一流高手之林。柳搖枝、卜敵等紛紛跳下江邊停泊著的漁舟,強奪了解纜追來。風行烈大喝道:“倩蓮!由我來應付她,快起帆。”話未完騰身而起,丈二紅槍往那刁夫人萬紅菊迎上去。

縱使在這樣凶惡的形勢下,聽得風行烈叫自己的名字,穀倩蓮仍是心中一甜,勇氣倍增,應了一聲“知道”後,走到船頭的高桅下,運勁扯起風帆。“叮叮當當!”刁夫人掣出兩尺長的短劍,連擋風行烈疾若閃電,猛如雷霆的四槍。風行烈一口氣已盡,眼看要落下去。

刁夫人借著纏在船桅的長索,借力一拉,再往前衝,看來是要落到船桅之頂,那時俯視全船,進攻退守均最有利。風行烈下降了尺許,大喝一聲,一揮手上紅槍,就借了那點力道,一個倒翻,後發先至,一腳點在船桅上,立刻踏了個凹位出來,可見其用力之猛。“嗖”一聲往上升去,丈二紅槍化作千百道光影,像朵盛放鮮花般張開,往刁夫人罩過去。穀倩蓮此時扯起了風帆,大船立刻加速,將快追上來的小舟拋遠了少許。刁夫人想不到風行烈應變得這麽靈巧,猝不及防下長索首先被槍尖發出的氣勁絞碎,無可借力下,逼得沉氣往下墜去。

風行烈剛才和她交手,給她連擋四槍,知她厲害,若讓她落在甲板上,當有一番惡鬥,那時鹿死誰手,尚是未知之數,若讓卜敵柳搖枝等有一人走上船來相助,更是凶多吉少,一聲長嘯,躍離高桅,施出厲若海“燎原槍法”三十擊中最淩厲的殺著“威淩天下”。一時間風行烈前後左右,槍影翻騰滾動,槍尖吞吐發出的嗤嗤氣勁,填滿了三丈內的空間。風行烈像藏身在一個槍浪裏,打橫移向正往下落的刁夫人處。

盛名之下無虛士,風行烈雖出身黑道,仍被黑白兩道中人視為白道新一代第一高手,連龐斑揀選爐鼎,也要挑他出來,豈是幸至。而以厲若海的眼光,亦認定他是有潛力挑戰龐斑的人才,這一下槍勢全力展開,除非是龐斑浪翻雲之輩,誰敢攖其鋒芒。更何況刁夫人氣濁下沉,風行烈卻是蓄勢撲來,此消彼長下,縱以刁夫人的武功,也為之色變。丈二紅槍攻至,刁夫人長發披散,有若厲鬼,嬌叱一聲,手中短劍幻化為無數光影,築起一道護身劍網。“鏗!”一聲清響,刁夫人被震得橫飛開去,離船往江裏落下去。風行烈槍收背後,昂然落在船尾處,有若天神,對刁夫人能硬擋自己無堅不摧的一擊,亦是心中凜然。

眼看刁夫人要落在水裏,她揮掌一按,發出掌風拍在水麵,水浪激濺裏,借力躍起,落在最接近追上來的一條船中,免了跌入江水的醜態。這時穀倩蓮剛扯起中桅的巨帆,大船去勢更速,敵舟遠遠落在後方,穀倩蓮喜叫道:“我們成功了!”

韓柏得複禪膏之助,站在那裏凝神行氣,渾身舒泰,體內本是散弱不堪的真氣,漸次凝聚,忽然口鼻半絲外氣也吸不到,外緣頓息,神氣更融合無間,所有人事均給拋於腦外。丹田融暖,隻覺體內真氣,在奇經八脈裏周而複始,往來不窮,因被裏赤媚震傷而閉塞的經脈,一一衝開,如此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大叫一聲,回醒過來。剛睜開眼,接觸到的是範良極閃著驚異的灼灼目光。晨光灑射下,灰兒則在一旁安靜地吃著青翠的嫩草,這世界是如此的美好安詳,昨夜隻是個遙遠的噩夢。

範良極漠然道:“小子別的不行,挨打卻是一等一的高手,不過你三天之內,別想再和人動手動腳。”

韓柏心中一動,隱隱中像捕捉到一絲仍未實在的靈感,若能再清晰一點,自己或真可以在“挨打功”上更進一層樓。

韓柏忽地跳了起來,嚷道:“不好!我要回去救夢瑤。”想起秦夢瑤,什麽“三日內不能動手”的警告也拋諸腦後。

範良極一手將他抓個正著,怒道:“你鬼叫什麽?自身難保,還想去救人,而且噢!你剛才喚秦夢瑤作什麽?”

韓柏心中叫糟,硬著頭皮道:“你可以喚雲清那婆娘作清妹,我叫她作夢瑤很平常吧!”

範良極一邊上下打量他,一邊搖著頭歎道:“看來你這小子是泥足深陷,難以自拔。”

韓柏苦著臉哀求道:“不要拉著我!”

範良極哂道:“不拉著你讓你去送死嗎?不要以為我在乎你,我隻是為了朝霞和柔柔,才關心你那已踩了半隻腳進鬼門關的小命。秦夢瑤若要你去保護她,言靜庵也不會放她出來去學韓大俠那般丟人現眼。”

韓柏看看天色,一震道:“不好!我要立即趕到韓府去,我身上還有馬峻聲作惡的證據。”

範良極眯著眼道:“那是什麽證據?”

韓柏理直氣壯道:“是馬峻聲手抄的無……無什麽十式……”

範良極冷冷道:“那能證明些什麽?”

韓柏呆了一呆,為之語塞。現在何旗揚已死,隻是這手抄的“無想十式”確是證明不了什麽,一時無辭以對,可是那因想念秦夢瑤而起的心潮,卻愈發翻騰。

柔柔聽得韓柏的聲音,奔了出來,喜叫道:“公子!你好了!”

範良極揮手道:“柔柔你待會再出來,讓我先和你這公子大俠解決一些私人恩怨。”柔柔猶豫半刻,不情願地回到屋裏去。

範良極兩手改為扯提著韓柏衣襟,狠狠道:“好小子你聽著,你喜歡秦夢瑤是一回事,卻不能對朝霞和我的義妹始亂終棄,你若要去見秦夢瑤,我立刻宰了你,也好過便宜了裏赤媚。”

韓柏苦笑道:“我何時亂過她們,更沒有說要棄她們,死老鬼你靜心想想,我逃過了方夜羽三次襲擊,正好逼方夜羽鬥上一場,若是幹掉了他,不是整個天也全光亮了。”

範良極雙手收得更緊,害得韓柏差點要用腳尖來站著,他兩眼凶光閃閃道:“你靠著沾了我口水沫的複禪膏,勉強打通了經脈,妄想再動真氣的話,不出十招定要吐血而亡,何況你一定勝得過方夜羽嗎?別忘了誰是他的師父。”

韓柏呼吸困難地道:“不要對我那麽沒有信心,我待三天之後,才和方夜羽動手,不一定會輸吧!”

範良極用力一推,將韓柏推得跌退數步,戳指罵了一連串粗話,才道:“你還說不是始亂終棄,朝霞現在恐已被陳令方帶往京師途上,你還要在這裏左等右等,這算什麽一諾千金、行俠仗義的大俠?”

韓柏想不到自己的大俠身份仍未給剝奪,但對範良極的指責亦無法反駁,攤手歎道:“起碼你也要讓我見見秦夢瑤,看到她安然無恙,我才可以放心離去。”

範良極聽得他肯逃走,麵容稍緩,揮手道:“不用看了,我昨夜找你時,隔遠看到了她,聽到韓宅後蹄聲響起,才追過去,後來見到是你,沒有繼續追她。”

韓柏臉色一變道:“那更糟了,難怪裏赤媚沒有追來,定是夢瑤截下了他。”想起裏赤媚鬼魅般的身法,驚人的手段,他到現在仍是猶有餘悸。

範良極道:“這個你放心,言靜庵和龐斑的關係非同小可,裏赤媚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動秦夢瑤半根秀發,何況他未必可以勝過秦夢瑤,請勿忘記秦夢瑤乃慈航靜齋三百年來最出類拔萃的高手。好了!沒有話說了吧?”

韓柏仰天一歎道:“就算有話說,你也不會聽的了,好吧!死老鬼,我們怎樣逃走?”

範良極大叫道:“柔柔!出來帶這高麗來的樸文正專使進去沐浴更衣,好去拜會武昌府台蘭致遠大人。”

韓柏嚇得跳了起來,嚷道:“什麽?”

範良極兩眼一翻,哂道:“什麽什麽的?難道你是倭寇派來的間諜,又或天竺來宣揚佛法的僧王嗎?”

謝峰緩步走進廳內,左右伴在他身旁是西寧派的簡正明和沙千裏,後麵跟著的才是同屬十八種子高手的同門鴻達才和鄭卿嬌,叫人感到西寧派在這事上,與長白聯成了一氣。

身為主人的韓天德滿臉憂色地站了起來,拱手迎迓道:“韓天德恭迎大駕光臨。”

謝峰臉色陰沉,仰天一歎道:“這樣的事發生在天德兄府上,令貴府上下困擾不休,謝某深感愧疚,隻望今天能將整件事弄個水落石出,我們八派也不用為此再擾擾攘攘,徒惹外人竊笑。”

謝峰對韓天德如此客氣說話,令眾人頗感意外,因為說到底這事總是發生在韓府,而且五小姐寧芷和馬峻聲關係特殊,是人所共知之事,故韓府不無包庇馬峻聲之嫌,長白仇視韓天德才是正理。亦有人想到謝峰這樣說是縮小打擊麵,集中力量對付少林派,因為韓天德武功雖不怎樣,可是和韓清風兩兄弟在白道裏都是德高望重,人緣極好,謝峰若對韓天德不客氣,很多人會看不過眼,生出反感。

韓希文走了出來,招呼各人在分列四方的椅子坐下,又喚下人奉上茗茶美點,繃緊的氣氛稍為緩和了點下來。各派的代表人物紛紛入座,地位較次的弟子小輩則立於他們尊長椅後,不敢坐下,騰出了七八張空椅子來。韓府的人不論,除了秦夢瑤、楊奉、夏厚行三人外,其他的都是八派中人,計有長白的謝峰、鴻達才、鄭卿嬌;西寧的沙千裏和簡正明;少林的不舍;出雲道觀的雲清;書香世家的向清秋夫婦;武當小半道人;古劍池的冷鐵心和一眾弟子。八派中除了菩提園外,倒有七派來了,於此可看出八派對事件的重視。馬峻聲麵無表情,靜坐在不舍和雲清之間,垂著頭,避免和對麵目光灼灼的謝峰兩眼相觸,也不知是否問心有愧,還是另有對策,不想給人提早看透。秦夢瑤靜坐一角,麵容靜若止水,雖在這麽多人的場合裏,仍給人一種超然獨處的明顯感受。反是其他人,特別是年輕一輩的男女弟子,受她秀色和特殊的身份吸引,不時偷眼去看她。

謝峰喝了一口茶,將茶盅放在身旁的幾上,心中冷笑一聲,暗忖:不舍你扮啞巴便可以了嗎?我偏要逼得你醜態百出,向不舍微微一笑道:“不舍大師,據我所知,少林對小兒慘死於奸人之手一事,費了很大心力,隻不知調查可有任何結果?”

謝峰和不舍兩人,同為十八種子高手裏,有資格可列席八派聯盟十二元老會的兩個人,論身份武功都極為接近,隱為較年輕一輩中的領袖人物,所以野心勃勃的謝峰,一向視不舍為唯一的競爭對手,若能扳倒不舍,謝峰自問遲早可以成為八派的第一人。而不舍在與龐斑對陣時的特出表現,使兩人間的爭鬥更為白熱化。

不舍暗歎一口氣,放下茶盅,從容道:“當日我們在嵩山接到令郎不幸的消息後,立即在敝派掌門主持下,舉行了長老會議,席間決定隻要有人能提出確鑿證據,證明門人馬峻聲確是殺死貴門謝青聯的凶手,小僧立即就地清理門戶。”手一揚,那方昨天製得馬峻聲雙膝下跪,代表了少林最高規法的門法令,脫手疾起,化作一道黑影,插入廳頂正中橫梁之上,入木卻隻有寸許,整整齊齊地直嵌入梁內。

謝峰心中暗凜,不舍看似隨便一擲,其中卻大有學問。因為這法令本身乃精鐵打製,重量不輕,加上不舍像是以全力擲出,速度驚人,理應深陷進橫梁之內,但偏偏隻是入木寸餘,看來龐斑指出不舍已成功達致了“兩極歸一”這武學無上心法之語,不是虛言。反之馬峻聲卻私心竊喜,不舍若要人拿出證據,證明他與謝青聯之死一事有關,那他今天定難以幸免。但若要證明他是凶手,真是談何容易,難道不舍真的因為與父親馬任名的關係,暗暗維護他?禁不住對不舍好感大增。

秦夢瑤卻是心中一歎,她剛才已將昨夜發生的事,全告訴了不舍,但不舍現在的這一番話,擺明了不會輕易清理門戶,心中也想到不舍並非在護短,他要維護的隻是少林的令譽,為了少林,他願意做任何事。而他這一招亦極為厲害,萬一真有人提出了無可辯駁的證據,他一掌送了馬峻聲歸天,其他各派亦無人有話可再說。但若謝峰等提不出證據來,便難以硬逼不舍將馬峻聲交出來了。其他眾人大都覺得不舍直接痛快,因為懷疑馬峻聲乃殺謝青聯的凶手,隻是心中存疑的事,從沒有人公開提出來,現在由不舍親口直截了當地說出來,長白的人若要在氣勢上壓倒不舍,須立即提出證據,否則會變成絮絮不休,盡纏在其他支節之上。

不舍仰首望向梁上的門法令,淡淡道:“這是敝門的執法令符,代表的是嚴正不偏的少林令法和聲譽,不舍絕不會汙了它的清名。”

一聲長笑,出自“赤腳仙”楊奉的大口,跟著喝道:“好!宗道兄立場清楚分明,痛快淋漓,好!”這昔日出生入死的戰友在他來說,無論做了和尚或皇帝,始終仍是許宗道,就像朱元璋永遠是朱元璋那樣。眾人這時更清楚感覺到楊奉是衝著顯然站在長白那邊的西寧劍派而來,禁不住暗暗皺起眉頭,知道這次的公議會將很難善了。“鬼王”虛若無雖非八派之人,但在江湖上和在八派裏卻具有龐大的影響力,像不舍等很多八派裏的中堅精英,均曾是他帳下的猛將,隻是這點,足使八派不敢不重視他的看法和意見。

謝峰的臉色更陰沉,隻是殺死一個馬峻聲,並不足以消除他喪兒的憤慨,隻有將少林的令譽踐踏於腳下,方能泄掉他對長白長期被少林壓於其下的積憤。少林無想僧曾兩次和龐斑交手,雖均以敗北作結,卻無人敢看輕少林,反覺得少林有種,在絕戒大師死於龐斑手下後,仍敢昂然向這天下第一魔君挑戰。故反而對一直避免與龐斑交手的長白不老神仙,生出微言。隻是這點,已使長白和少林難融洽相處,當日謝青聯以此譏嘲馬峻聲,自有其前因後果。現在不舍明確表明了立場,進可攻退可守,大不了犧牲一個馬峻聲,更使一向感到被不舍壓居第二位的謝峰怒火中燒,可恨這又不是可變臉發怒的場合和時刻。

坐在謝峰旁邊的簡正明先向楊奉微笑點頭,不慍不火地道:“說話可以痛快淋漓,但若想將青聯小弟的慘死弄個水落石出,卻不得不先理清楚所有細節,方可作出結論。”

沙千裏接口道:“事實上沒有人硬派馬賢侄是凶手,隻不過他適逢其會,又密切參與了擒拿凶嫌韓柏的事情,現在何旗揚已死,負責在獄中審問小仆韓柏的所有人等,均不知所蹤,所以我們不得不向馬賢侄問上幾句話,未知不舍大師以為然否?”

兩人一唱一和,話裏暗藏機鋒,不但化解了不舍速戰速決的策略,還隱隱指出不舍在為馬峻聲隱瞞真相,確是連消帶打,非常厲害。

坐在馬峻聲旁的雲清看了看馬峻聲本是神采飛揚,現在卻是黯淡深沉的俊臉,心中不禁勾起了難舍的親情,幽幽一歎道:“兩位師兄之言合情合理,峻聲你將整件事再複述一遍,好解開各叔伯前輩心中的疑問。”

馬峻聲先轉頭望向不舍,征詢他的意見。不舍對西寧劍派簡正明和沙千裏似守實攻的話,沒有絲毫不悅的反應,從容一笑道:“既是如此,峻聲又何礙將整件事重述一次。”

馬峻聲待要說話,謝峰冷然揮手打斷道:“馬世侄所要說的事件過程,天下皆知,不勞重述一次,謝某隻有幾個疑問,梗在心中,望世侄有以教我。”

古劍池的“蕉雨劍”冷鐵心截入道:“這對峻聲太不公平了,事實當時在韓府有資格暗算青聯賢侄的人,絕不止峻聲一人,要問話,應不放過每一個人。”言罷,眼睛射出嚴厲的神色,望向靜坐一旁的秦夢瑤。

這樣一來,隻要不是患了眼盲症的都知道他把矛頭指向了秦夢瑤。當日有份參與圍攻龐斑的種子高手,亦想到冷鐵心仍記恨秦夢瑤替龐斑擋住了不舍的挑戰。

“書香世家”的向清秋臉上露出不悅的神色,冷冷道:“夢瑤小姐身份超然,誰有向她問話的資格?”

沙千裏一聲長笑道:“向兄這話,沙某不敢苟同,何況為了弄清楚整件事,夢瑤小姐亦不會吝於開金口吧?”

武當的小半道人嘻嘻一笑道:“夢瑤小姐今天坐在這裏,當然是想把事情弄個清楚,沙兄語氣中為何火藥味會這麽重呢?小心會變成意氣之爭,那時高興的不會是八派裏的任何人,而隻會是我們的敵人。”他說來輕鬆至極,若好友間在談談笑笑,一點不會讓沙千裏感到被指責。

眾人說到這裏,仍未轉入正題,由此可見事情的複雜本質。“叮!”楊奉將盅蓋重重覆在茶盅之上,發出一下清響,將所有人的目光全扯向他身上。這豪漢悶哼道:“若是照現在般說來說去,盡在支節問題上糾纏不休,我們再說三天三夜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看還是依宗道兄先前所說的,幹脆利落地指出誰的嫌疑最大,再提出實在的人證物證窮追猛打。要知道就算送到官府裏去,沒有證據也不能置人以死罪,因為若是冤死的話,誰可負起責任?何人認為不該這樣做,我楊奉倒想聽聽他的解釋。”

一直沒有說話,韓三公子希武的師父“戟怪”夏厚行大笑道:“楊兄說得好極了,江湖上仇殺無日無之,若每件凶案我們都要找個人來背黑鍋,武林裏將永無寧日,所以若沒有人能提出確鑿證據,這件事理應作罷。夏某這番話,各位認為如何?”此人一向自高自大,否則也不會教出韓希武這樣的徒弟來,一開腔,登時把長白和西寧的人全開罪了,氣氛一時僵硬至極點。

雍容貴氣的雲裳柔聲道:“大家定必同意今天的公議會,目的是要把真凶找出來,我們雖不一定會成功,總不能不嚐試,若各位沒有其他意見,便由我開始提出疑問,好嗎?”她的話條理分明,語氣溫柔,各方麵的人均感到難以拒絕。眾人紛紛點頭。

謝峰心想,看看你怎麽說,就算你偏幫少林,我也不會怕。點頭道:“向夫人請說!”

雲裳美目掃過眾人,緩緩道:“假若我是那凶手,殺了人後溜之大吉,不是一幹二淨?何需事後力圖掩飾,以致沾上嫌疑?”她的話雖像是為馬峻聲開脫,但眾人都知道她真正的用意,是在引導各人去深入思索整件案情。

果然鴻達才道:“道理很簡單,凶手殺人時,剛好給負責打理武庫的小仆韓柏撞破了,一時慌亂下,忘記了別人是否相信這小仆有沒有殺人的能力,將小仆打昏,移刀嫁禍,嘿!就是這樣。”

鄭卿嬌接著道:“何人在事後設法掩飾?何人將那小仆苦打成招後滅口?那人就是凶手,還有比這更有力的證據嗎?”

他兩人沒有一句話提馬峻聲,但卻沒一句話不明指他是凶手。馬峻聲默然不語,雖受到這般淩厲的指控,卻似完全無動於衷,沒有一丁點兒表情的變化。

冷鐵心嘿笑道:“若冷某是那人,殺一個是凶手,殺一雙也是凶手,何不幹脆幹掉韓柏,豈非也可像向夫人所說的,完全置身事外嗎?”鴻鄭兩人愕了一愕,一時語塞。

一直默坐一旁的秦夢瑤首次發言,淡淡道:“因為看到凶案發生的人並不是韓柏,而是七省總捕頭何旗揚。”當她提到韓柏時,心中不由重溫昨夜和他那無憂無慮、瞎纏不清的情況。

眾人一齊色動,連謝峰也一震道:“夢瑤小姐可否解釋清楚一點?”

不舍仰天一歎道:“少林不幸,出了何旗揚這個敗類,夢瑤小姐請直言,少林絕不推卸責任。”

秦夢瑤暗讚不舍提得起放得下,亦知他有恃無恐,因為何旗揚已死,不舍若蓄意要護著馬峻聲,大可將所有責任推到何旗揚身上,甚至那“無想十式”,也可當是方夜羽陷害馬峻聲的假證據,暗中歎了一口氣,緩緩道:“這事說來話長,讓我先由韓柏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