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迎風之戰

蘭溪鎮乃武昌東麵大鎮,位於浠水和長江交匯處,此去東三十裏,便是白雲山的迎風峽,過峽後是亭前驛,南去四十裏便是天下有名難越的“雷池”了。天色大明,厲若海策著戰馬“蹄踏燕”,身前馬背上伏臥著他愛恨交纏的徒兒風行烈,手足透過馬腹底給綁得牢牢紮實,緩緩步進剛開始晨早買賣的市集。大街兩旁擺滿來自各處商販鄉農的攤子,由布帛蔬果、鋤頭器皿,以至乎驢馬豬羊,無不是交易的對象。討價還價的聲音叫得喧鬧一片。一架載著禾草的驢車,在厲若海身旁趕過,像生怕錯失了發財的機會。望之不盡的長街人頭攢動,一派興旺盛世之象。

厲若海神色平靜,輕提韁索,策著愛騎“蹄踏燕”,在一堆堆買賣進行得如火如荼的人群間,緩行穿過。馬背上的風行烈乍看也不知是生是死,惹得四周的人不住投來好奇驚異的目光,但當他們目光轉到筆挺的厲若海身上時,都噤口不言。稍有經驗或眼光的人也知道他不是好惹的人。

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走到厲若海馬旁,仰起天真的小臉叫道:“客官!要不要一串冰糖葫蘆,又鮮又甜,好吃著呢。”

厲若海低下頭去,罕有掀起微波的心田湧起一股濃烈的感情,想起了自幼相依為命,後來卻被惡棍活生生打死在他眼前的弟弟,在他懷中死去時,正是這個年紀。小孩給他精芒電射的眼神看得心中發毛,拿著遞起冰糖葫蘆的手向下縮回。

厲若海手一動,冰糖葫蘆到了他的大手裏,同一時間將重重的一塊黃金塞入小孩手裏,柔聲道:“回去好好讀書認字吧!”小孩呆若木雞,不能置信地看著手內黃澄澄的金子,好一會才歡嘯一聲,回頭鑽入了人堆裏,走得無影無蹤。

厲若海伸手摩挲了風行烈滿濕了汗水的頭發一下,心中掀起的感情巨浪仍未平伏。自幼弟慘死後,他便知道這世上隻有強權,沒有公理,三年後,他重回幼弟慘死之地,盡殺仇人,但心中的悲痛,卻從沒有片刻稍減。這三十多年來,他律己至嚴,全心武道,因為隻有在武道的追求裏,他才能壓下對亡弟那噬人的思念。在某一程度上,風行烈不但是他的徒兒,也代替了他心中亡弟的位置,所以他一輩子隻收了風行烈這弟子,他不會讓任何人傷害風行烈。

遠處人群裏傳來一陣喝罵,一隊捕快在一名壯健的差頭帶領下,轉了出來,剛好迎上策馬緩行的厲若海。差頭看到馬背上的風行烈,眼中一閃,攔在馬頭,向厲若海喝道:“停下,馬上馱的是何人?”

即使是江湖中人,在一般情形下,總會賣官府三分情麵,因為官府龐大的實力和資源,惹上了是沒完沒了的煩惱。

厲若海淡淡道:“這是小侄,患了重病,在下要送他往亭前驛求當地名醫診治。”

那差頭臉色稍緩,道:“好!讓我驗看貴親,若真是病了,絕不留難。”這番話也是合情合理。

厲若海一抽馬頭,速度略增,往那差頭逼去。眾差役紛紛喝罵,抽出兵器,附近的人大禍臨頭般退避開去,騰出了個偌大空間。

差頭麵容一寒,向後連退三步,大喝道:“想造反嗎?”

厲若海盯著他後退的腳步,眼中精芒電閃,仰天長笑道:“以你的身手,怎肯屈就區區一個差頭,竟想騙我厲若海。”

那差頭一手接過身後另一差役遞來的長鐵棍,暴叫道:“上!”十多名假差役手中兵器全部離手飛出,目標均是厲若海坐下的名駒“蹄踏燕”。同一時間差頭手中長鐵棍一沉一挑,挾著淩厲勁氣,戳往馬上厲若海前胸。這一招厲害至極,顯見對方早有預謀,一上來便射人先射馬,硬要挫厲若海的銳氣。厲若海一夾馬腹,“蹄踏燕”倏地前衝,手一抹馬腹,長一丈二尺的紅槍已到了他手裏,幻化出千重槍影,所有射向“蹄踏燕”的刀劍兵器,紛紛激飛,反向偷襲者射去。那差頭見厲若海名震天下的丈二紅槍全力護著坐下愛騎,前身空門大露,心中狂喜,本來仍留有餘地的一棍,全力擊出。

槍影一閃,差頭眼前形勢忽變,丈二紅槍突然由厲若海左腰處勁射出來,直刺麵門。差頭魂飛魄散,危急間已來不及弄清楚厲若海如何變招,長鐵棍貼上紅槍,死命一絞,希望能稍阻紅槍去勢,同時抽身猛退。四周的差役慘哼聲中,踉蹌後退,不是肚皮反插著激射回來的刀,便是肩脅插入了倒飛回來的劍。“鏗鏘!”差頭飛身往後急退,刹那間移開了十多步。厲若海將丈二紅槍扛在肩上,肅坐馬上有如天神,一眨不眨盯著疾退向後的差頭。差頭再退十步,“砰!”仰天倒跌,眉心一點血紅迅速擴大,血像泉水般湧出,雙目瞪大,卻再沒有半點生命的神采,握緊鐵棍的手鬆開,鐵棍滾往一旁,發出和地麵微弱的碰撞聲。

“呀!”四周的人見殺了人,還是差役,不由一聲發喊,連發財的家當貨物也不要,四散奔逃,一群被主人剛賣掉的牛羊和雞鴨也受驚地夾在人堆處飆竄亂跳,情況混亂已極。厲若海策著“蹄踏燕”,向前緩行,當他來到差頭仰屍之處時,整條長街除了一地淩亂打翻了的蔬果雜貨外,便隻有倒在後方流血呻吟的一眾差役和一些走散了的雞牛羊馬。

厲若海神情落寞,望向地上斷魂於槍下的差頭,喟然道:“我若讓你‘纏魂棍’謝開成逃出五十步之外,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哼!”一聲冷哼自前方傳來。長街盡處,一前兩後,品字形卓立三人。身後蹄聲滴答,十五名騎士手持重兵器,披甲戴盔橫排後方,殺氣凝霜。

前方立於品字尖端的高瘦老者,手持重戟,身穿黃袍,鉤鼻深目,氣派不凡,冷冷一字一字地道:“‘邪靈’厲若海!”

厲若海平靜地道:“想不到江湖三大邪窟之一‘萬惡沙堡’的魏立蝶也成了龐斑的走狗爪牙。”

魏立蝶右後側禿頭身穿袈裟,手提方便鏟的壯漢暴喝道:“大膽!滿口胡言,無知之徒或會懼你黑榜人馬,但我惡和尚卻是第一個不服。”

左後側白發如銀,但形象醜惡若巫婆,手持重鐵杖的老婆子梟笑道:“這二十年來,我們‘萬惡沙堡’奉魔師之命,潛藏退隱,才任由你這等江湖小卒坐大,來!讓我惡婆子看看你手上的紅槍有多少斤兩。”

厲若海仰天長笑,道:“好!三十年來,還是第一次有人敢這樣向我厲若海說話,好!真的很好!”

魏立蝶肅容道:“厲若海你今日已陷身重圍,若妄想反抗,不啻螳臂當車,識時務者立即拋下紅槍,交出風行烈,小魔師方公子一向愛才,或能赦爾之罪,我亦可以不追究你殺我手下‘纏魂棍’謝開成之事。”

惡和尚怪笑道:“否則隻是你身後的‘黃沙十五騎’,便夠你消受。”

惡婆子道:“你們邪異門的十三夜騎,比起他們來,隻是玩泥沙的小孩兒呢。哈!”難聽尖亢的笑聲,響徹長街。

厲若海一點不為他們的冷嘲熱諷所動,望向側旁一所平房道:“小魔師既已到來,為何吝嗇一見?”

一陣笑聲由屋內傳出來,十多人魚貫而出。當先一人,正是魔師龐斑的代表人,有小魔師之稱的方夜羽。緊跟在他身後的是取赤尊信而代之的“人狼”卜敵和背叛了他的副門主宗越。再後是韓柏早先從下水道伸頭出去看到的,一個滿頭白發的英俊中年男子和一個妖豔的紅衣少婦,後者水汪汪的眼睛盯著厲若海偉岸的身形和英俊得極盡完美的臉龐,顯是大感興趣。其他十多人形象各異,其中有五人手拿高椅,讓先前五人在屋簷下坐定,才昂然立在後方。他們就像來看大戲的賓客,悠然自在。

厲若海看也不看宗越,眼光由方夜羽轉到那對男女身上,淡然自若道:“想不到隨龐斑退隱二十年的‘白發紅顏’也為了厲某奔波至此,真是幸何如之!”

新一輩的人或者不知道“白發紅顏”是何許人也,但老一輩的人卻真是談之色變,這“白發”柳搖枝和“紅顏”花解語,乃龐斑魔師宮內最得力的兩大護法高手,凶殘狠毒、**邪不堪,最愛狎玩少男少女,作惡多端,可是由於本身武技強橫,又在龐斑翼護之下,橫行多年,無人可奈何他們分毫,想不到二十年後的今日,此二人最少也有五十多歲,但仍是二十年前的模樣,由此亦可知這對惡魔先天氣功已臻化境,故此連身為黑榜高手之一的“獨行盜”範良極,一聽韓柏形容此二人,亦嚇得立時遁走,以免正麵對上。

“白發”柳搖枝哈哈一笑道:“二十年來,江湖上人才輩出,在下怎能不來湊湊熱鬧。”

花解語妙目一掃,未語先笑道:“早聞厲門主乃黑榜第一美男子,果是名不虛傳,我們倒要好好親近親近。”

卜敵見到厲若海當他沒有存在般,心中甚感惱恨,又見千嬌百媚的花解語對他表示大有興趣,妒心狂起,冷冷道:“往日厲門主前呼後擁,好不威風,為何今日影隻形單,落泊風塵?”

厲若海長笑,一拍扛在肩上的丈二紅槍,道:“隻要有槍伴身,厲某便不感寂寞,卜兄若看不順眼,為何不陪厲某先玩一場?”他並不稱呼卜敵為門主,顯是不承認他奪來的身份。

站在卜敵身後的是“尊信門”的兩大殺手“大力神”褚期和“沙蠍”崔毒,尊信門本有七大殺手,“蛇神”袁指柔和“矮殺”向惡兩人於怒蛟島一役當場戰死,其他剩下的在龐斑攻打尊信門時或死或逃,隻剩下這兩人變節投降,歸順強奪門主之位的卜敵,這時見厲若海出言不敬,提起兵器,便要出手。

卜敵嘴角抹過冷笑,伸手阻住兩人,此人最善鬥嘴,正要出言嘲弄奚落,“萬惡沙堡”堡主魏立蝶已大喝道:“你過得我們這關才再作打算吧!否則一切休談。”他望向方夜羽,請示出手。

萬惡沙堡地處漠北,莊內各人強悍成性,以殺人為樂,一向看不起中原人的文弱,黑榜十大高手對他們來說隻是中原武林互相吹捧的把戲,所以一聞要截殺厲若海,他們便將頭陣接了過來,豈知“纏魂棍”謝開成連一槍也擋不了,便魂歸天府,使他們大感麵目無光,不由凶性大發,兼且自詡善於馬戰,故此躍躍欲試,希望以馬製馬,一戰立威,以振沙堡之名。

方夜羽悠悠道:“厲門主膽色過人,方某佩服至極,可惜貴門人風行烈乃我師尊要擒捉之人,厲門主亦犯不著為一個叛徒以致身敗名裂,望厲門主三思而行。”

厲若海從容道:“我意已決,方兄若再無話要說,我這便要硬闖突圍了。”直到這刻,他仍未有一眼望向宗越,但宗越卻心中發毛,若非方夜羽等有龐斑撐腰,給他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做叛徒。

方夜羽歎了一口氣,向魏立蝶打了個手勢,魏立蝶迫不及待地一聲尖嘯,厲若海身後立時蹄聲轟鳴,拉開了血戰的序幕。厲若海那遠勝一般俊男,有如大理石雕成的麵容肅穆冷漠,頭也不回,默默注視著前方開始緩緩逼近的三個人。身後轟鳴的蹄聲略有變異,其中五騎搶前而出,左右各五騎卻撇往外檔,由左右兩側配合中五騎夾擊目標。魏立蝶等三人逼前十步,停下不動,讓手下先試厲若海的虛實,在他們心中,厲若海要在馬背上對抗一生在滾滾黃沙和馬背上長大的“黃沙十五騎”,無異是不自量力,自尋死路。

“嗖……”中五騎彎弓搭箭,若五道閃電般直射厲若海和“蹄踏燕”,左右五騎同時彎往馬腹,各擲出十支短矛,看似毫無準繩,盡取人馬附近的空位,其實卻是厲害至極,封死厲若海所有閃避進退之路。連觀戰的方夜羽等也為之歎為觀止,想不到“黃沙十五騎”如此訓練有素和精於群戰之術。隻有宗越心下矛盾,假若厲若海如此輕易被擊倒,他亦麵目無光,叛徒的滋味真不好受。

在利箭刺上厲若海前,中五騎各掣出雙斧,左右五騎則拿起重矛,準備倘厲若海能擋過利箭短矛,即同時向他發動以重矛遠攻、大斧近纏的可怕攻勢。眼看勁箭要穿背而過和刺入馬臀的刹那,厲若海長笑一聲,坐下“蹄踏燕”四腿一屈,竟跌坐地上。厲若海扛在肩頭的丈二紅槍一動,萬道紅影在背後和左右三方扇子般灑起,射來的勁箭紛紛激飛。“篤篤篤!”兩側擲來的短矛在人馬上空飛過,又或插在人馬左右兩側的空地上。厲若海再一聲長笑,“蹄踏燕”原地彈起,變蹲為躍,負著兩人卻像一點累贅也沒有般,往前麵三人竄飆過去,刹那間已踏進魏立蝶三人立處十步之內。魏立蝶不愧經驗豐富,處變不驚,微往後退,左右兩側的惡和尚和惡婆子,一鏟一杖,在怒叱尖叫聲裏,全力向厲若海的丈二紅槍迎上。背後的十五騎於一擊失手下死命追來,一時馬蹄怒踏,轟鳴貫耳。厲若海丈二紅槍高舉前方,再夾馬腹,與他血肉相連的“蹄踏燕”,在沒有可能再增的高速下驀地增速,箭矢般往前麵三人飆去。

觀戰的方夜羽留心的卻不是他的丈二紅槍,而是厲若海的麵容,在那生死決戰的刹那,“邪靈”厲若海依然是那樣平靜至近乎冷酷,比對起惡和尚和惡婆子的咬牙怒目,又或十五騎的叱喝作勢,是如此的不相襯。忽然間他明白了龐斑對厲若海的評語,此人的確已進入了宗師級的超凡境界,除了龐斑外,所有人都小覷了他。或者浪翻雲是另一個例外。

惡和尚一麵惡形惡狀,暴喝一聲,有若平地起了一個轟雷,離地躍起,迎頭一鏟,往厲若海鏟將過去,風雷聲起,這一擊充分表現出他的凶悍和有去無回的殺機。惡婆子滿頭銀絲白發根根直豎,顯示出氣貫毛發的深厚功力,形如厲鬼,坐腰立馬,就地簡簡單單一式橫掃千軍,掃向厲若海右腰處,長街附近的塵屑雜碎隨杖而起,像一道煙雲般向厲若海卷去,要是給這老太婆掃個正著,保證厲若海連人帶馬飛跌數丈開外。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難怪這二人大言不慚,果是有驚人藝業。旁觀一眾也看得聳然動容,暗自設想假若自己換厲若海之地處之,有何化解之法?連身為龐斑之徒的方夜羽,在此情勢下,也隻有選擇避其鋒銳一途。

厲若海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握槍的手移到中間,槍頭槍尾有若兩道激電般,分點在鏟杖尖上。“鏘!”“篤!”一下金屬撞擊的清音和一下悶濁的低鳴同時爆響,惡和尚和惡婆子兩人有若全身被雷殛般一震,驚天動地的兩式全被破去,身形一挫,往後疾退。丈二紅槍暴漲,千百道槍影,有若燎原之火,往兩人燒去。“蹄踏燕”淩空躍起,向由後而前,持重戟攻來的魏立蝶撲下,方夜羽等忍將不住,霍地立起。

“白發”柳搖枝低呼道:“燎原槍法!”

惡和尚和惡婆子兩人鏟杖同時脫手,身子打著轉飛跌開去,每一轉鮮血便像雨點般從身上灑開來。“鏗鏗鏘鏘!”丈二紅槍和魏立蝶的重戟硬接了十多下,每一下硬接,擅長硬仗的魏立蝶便要後退幾步,任他展盡渾身解數,仍不能改變這種形勢,十多槍下來,魏立蝶退足幾十步,他終是一派宗主身份 ,武技遠勝惡和尚和惡婆子,否則已是戟飛人亡之局。厲若海雖是一槍比一槍重,但卻使人感到他仍是閑適自在,遊刃有餘,這種感覺才是對一向在大漠稱雄好勝,現在卻苦苦撐持的魏立蝶最氣苦之處。驀地壓力全消,厲若海抽轉馬頭,往正奔來援手的十五騎殺去。魏立蝶仍忍不住再退一步,麵無人色,胸口激**,“嘩”地噴出一口鮮血,這時惡和尚和惡婆子才“砰砰”兩聲,一蹲一坐,傷倒地上,可見這十多下槍戰交擊的迅速和猛烈。

厲若海反身衝進十五騎裏,方夜羽暗叫不好,向“白發紅顏”打個手勢,柳搖枝和花解語兩人躍離座椅,剛要衝入場中援手,戰事已結束。丈二紅槍狂風掃落葉般,每個和厲若海擦馬而過的騎士,均被挑起遠跌,掉在地上後再也爬不起來,看來凶多吉少。當最後一名騎士被挑離馬背時,厲若海一聲長嘯,舍下“蹄踏燕”和昏伏馬上的風行烈,淩空飛迎疾撲過來的“白發紅顏”。

這時在對著方夜羽一方的一所房舍內,韓柏正全神觀戰,對厲若海的一招一式看得心領神會,連範良極來到身後,也差點不知道。

範良極和他並肩外望,讚歎道:“好一個厲若海,我果然沒有錯估你的真實本領。”接著拉了拉韓柏的衣角,叫道:“快隨我來,好戲還在後頭,我們在前路接應他。”

在他們退走時,厲若海剛和“白發紅顏”兩人在空中迎上。柳搖枝袖中滑出長四尺四寸的白玉簫,點往厲若海,此簫厲害之處,在於揮動時能發出高低不同,飄忽難定的簫音,能使敵方產生聲音的錯覺,簫孔又能以獨門手法激出勁氣,傷人於無影無形,非常厲害。隻可惜對手是黑榜裏的高手“邪靈”厲若海。

花解語蠻腰一扭,纏在腰身的鮮紅長帶有如靈蛇般驀展三丈,向飛來的厲若海卷去,她緊身的紅衣立時敞了開來,露出峰巒之勝,還有光滑動人的修長**,定力稍差者,被她肉體美景所誘,會立時陷於萬劫不複之境地。

厲若海丈二紅槍一點地上,身形再升,避過兩人的聯擊,竟由兩人頭頂躍過,往方夜羽等人所處之地撲去。柳搖枝和花解語兩人一呆,同時想起厲若海留在馬背上的風行烈,落地後一點足,一齊往立在街中的“蹄踏燕”搶去,若能擒得風行烈,這一仗將立於有勝無敗之局。厲若海正要誘使他們那樣做,嘬唇長嘯,“蹄踏燕”負著風行烈,放開四蹄,往來路奔回去。柳搖枝和花解語兩大凶人,撲了個空,急怒下全力往“蹄踏燕”追去,心想難道我們連你這樣一隻畜生也追不到?

厲若海落在方夜羽等人之前,丈二紅槍一擺,幻出千百道紅影,屋簷下各人紛紛擺開架式,無不心下惴然。厲若海使人驚懼的地方,不但在於他那驚天駭地的蓋世槍法,還更由於他那鬼神莫測的戰術和手法,使人全摸不到他下一步會做什麽?

方夜羽三八戟來到手中,這裏各人以他武功最高,所以厲若海不出手猶可,一出手必是以他為主要對象。對方剛殺熱了身子,戰意至濃,氣勢最盛,自己實不宜硬抗其鋒,采取守勢是唯一上策。槍影吞吐,似欲向他攻來,方夜羽狂喝一聲,往後退去。豈知在他身旁的十多人,沒有人不是和他同一感覺,一方麵為厲若海氣勢所懾,而更重要的是,都感到槍影吞吐間,是以自己為攻擊對象,一時間十多名高手無一不後撤守避。於此亦可見“邪靈”厲若海的蓋世槍技,已臻超凡脫俗的至境,竟能同時使十多名高手,包括小魔師方夜羽在內,都感到成為了他唯一攻擊的目標,以致紛紛采取守勢,“砰砰!”其中兩人退勢過猛,撞破了背後的牆壁,倒跌進屋內去。

蹄聲傳來。

“蹄踏燕”負著風行烈,又奔了回來。

後麵緊追著的是“白發紅顏”。

花解語嬌叱一聲,手中紅帶暴長,向“蹄踏燕”拂去,豈知“蹄踏燕”像背後有眼似的,後腿一屈一張,淩空躍起,紅帶差半分才拂中馬臀下,它落在地上,再加速往厲若海奔來。

厲若海一聲悲嘯,紅槍暴漲,槍聲“嗤嗤”作響,才又收槍躍上奔來的“蹄踏燕”,往長街另一端奔去。經過魏立蝶三人時,槍影再現,魏立蝶終於不顧麵子,提著兩名手下,飛避一旁,目送一騎兩人揚長而去。

柳搖枝和花解語趕到方夜羽身旁,看著遠去的厲若海恨得牙癢癢地。

“呀!”

慘叫從宗越口中傳出。

隻見他手中飛刀掉下,另一手掩著胸前,血像溪流般湧出,身子搖搖欲倒。

眾人連厲若海怎樣傷他,何時傷他也不知道。

宗越麵上血色盡退,厲叫道:“門主!我對不起你!”

“砰”一聲仰天跺倒。

這個本是年輕有為的人,可歎落得名敗身死之終局。

各人麵麵相覷。

誰想得到厲若海狂悍強橫若斯?

方夜羽沉聲道:“我保證厲若海過不了迎風峽。”轉頭向一名手下低喝道:“放訊號火箭。”

終到了天下第一高手“魔師”龐斑出手的時刻。

浪翻雲夕陽之下,由怒蛟島後山孤寂的小屋走了出來,“光臨”島內近岸的大墟市,回島後他還是首次踏足這鬧市。

怒蛟島是洞庭湖的第一大島,自上任幫主上官飛在十七年前占領後,官府曾來圍剿了七次,每次均折兵損將而歸,朝廷為此求得當時白道負有盛名的七名高手,以江湖規矩來拜山,挑戰有“矛聖”之稱的使矛第一高手上官飛。出來應戰的是浪翻雲,一柄覆雨劍連敗此七人,最難得是他不傷一人,這一戰使他名動江湖,也贏得白道人士對他的好感。三年後,他擊殺了“黑榜”高手中最受人深惡痛絕的“紅玄佛”,終於躍登黑榜寶座。他還有一項紀錄,就是在黑榜史上,他是第一個成為名登黑榜的新員後,從沒有人敢正麵向他挑戰的高手。現在終於有了龐斑,八月十五月滿攔江之夜。那天的天氣會怎樣?江麵上是驚濤駭浪,還是浪靜風平?

街上行人很少,大多數人在此時應該一是回到家裏用飯;一是鑽入了酒家賭場裏,去設法忘記這一天的辛勞。浪翻雲特別揀這個時間進市,就是不想碰到那麽多人。兩名迎麵而來的少女,不知是哪一個幫眾的家眷,俏麗可人,青春氣息直撲而來,當她們看清楚是浪翻雲時,立時目瞪口呆,忘了少女的嬌羞,死命盯著這唯一能對抗魔師龐斑的不世高手,眼中射出仰慕迷醉的神色。浪翻雲感受到她們灼人的青春,微微一笑,露出了雪白整齊的牙齒,自具一種難以常理言喻的懾人魅力。

當浪翻雲和她們擦身而過時,其中一名少女嬌呼道:“浪翻雲!”

浪翻雲心知要糟,但已來不及阻止。突然間,門窗打開的聲音,腳步轟鳴聲,杯碟破碎聲,椅子倒跌聲,從四方八麵傳來。兩旁所有酒家妓院、賭場店鋪的人,不是從大門衝出來,便是硬將身子從窗戶鑽了出來,一時間竟把全條大街塞得水泄不通,團團圍著浪翻雲,怕不有過千之眾。幾個小孩掙脫目瞪口呆的父母牽扯,衝到浪翻雲身邊,爭著來拉他的手。

浪翻雲啞然失笑,抬頭大叫道:“淩戰天你這混蛋到了哪裏去?還不給老子出來解圍?”

“咿唉!”觀遠樓一扇窗戶打了開來,淩戰天伸出頭,大笑道:“不知誰將我們一班老友在此敘舊的消息泄了出去,由早上開始,島上的許多人便等在這裏了……”

另一個大頭伸了出來,原來是“過山虎”龐過之,截入道:“等你來讓他們嚐嚐覆雨劍的滋味。”

一個小孩從人堆裏被幾個年輕幫眾高高舉起,立時吸引了眾人的眼光。浪翻雲和淩戰天一看下,不由齊聲大笑,原來小孩竟是淩戰天的獨生子令兒。

令兒舉著小手,慷慨激昂地叫道:“爹!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淩令將機密泄露出去,各位父老叔伯都想見浪大叔,我知道大叔是不會怪我的。”他語氣雖硬,眼睛卻不敢望向父親“鬼索”淩戰天,更不敢望向浪翻雲。淩戰天苦笑搖頭,頻說:“家賊難防。”

另一個雄壯的聲音傳出道:“你們這群好事之徒,立即給我散去,免得飯菜都等冷了。”眾人認得是幫主上官鷹的聲音,這才自動讓出一條通往觀遠樓的窄路,予浪翻雲通過。

看著這被譽為天下第一劍手的人物,幫眾家眷或外來到此做生意的人,連大氣也不敢透出一個。浪翻雲向著這些聞風而至的人微微一笑,緩步向觀遠樓走過去,一個小女孩奔了上來,不知踏到了什麽東西,往地上撲去,眼看頭破血流,浪翻雲身子一移,已來到她旁邊將她伸手抱起,道:“誰家的小孩,這麽可愛,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呆了一呆,低頭羞紅著臉輕聲道:“娘叫我做小雯。”

“小雯!”一個年輕女子奔了出來,伸手來接女孩。浪翻雲將女孩交給她,女子接過,將一直垂下的俏臉抬起道:“謝謝!”急急轉身走了。

浪翻雲心中讚歎,這確是張秀美無倫的麵容,究竟是誰家的媳婦兒,如此姿色,在島上必已家傳戶曉,自己可能是唯一不知道的人。直至他步上觀遠樓,來看他的人仍未肯退去。二樓臨湖的清靜廂房內,筵開一席,老一輩的有淩戰天和龐過之,第二代的是幫主上官鷹、翟雨時,還有負責外事分舵的梁秋末。這個晚宴是幫中最高權力的一個聚會,六人不分尊卑,隨意入座,氣氛親切融洽。

浪翻雲聞到酒香,眼睛一亮,眨也不眨連喝三大杯,向淩戰天笑道:“這米酒甘香可口,肯定島上沒有人能釀出這樣的酒來!”眾人微笑不語。

淩戰天眯著眼道:“浪翻雲終於有出錯的時刻,這酒正是本島的特產佳釀,取名‘清溪流泉’。”

浪翻雲細味著一口酒香,擊桌讚道:“清溪流泉,清溪流泉,誰起的名字?誰釀的好酒?”

上官鷹神色一黯道:“就是你剛才交還女孩的母親,她丈夫在抱天覽月樓一戰中命喪於談應手掌下,最近她在街上開了一間酒鋪,鋪名便是‘清溪流泉’,用的是島上的山泉水。”

梁秋末道:“酒美人更美。”一時間眾人沉默下來。

這時房門大開,老板方二叔,親率三個最得力的夥計,托著幾盤熱葷上桌,應酬了一輪後,才退出廂房外。浪翻雲望著窗外,夕陽沒於水平之下,些微紅光,無力地染紅著小片天空,黑夜在擴張著。

翟雨時道:“抱天覽月樓一戰,我幫損失了二十多名一級好手,可說是傷亡慘重,使我們最近在人手調配上產生了嚴重的困難。”

梁秋末道:“附近的一些幫會,見我們惹上了龐斑這個大敵,近來都不賣我們的情麵,使我們壓力倍增,疲於應付。假若長征在這裏就好辦多了。”

淩戰天悶哼道:“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瞅了浪翻雲一眼,顯是仍不忿浪翻雲放了戚長征去找馬峻聲晦氣。

浪翻雲淡淡道:“幫主,煩你派人去告知那些想和我們怒蛟幫過不去的人聽,誰認為可以勝過浪某的覆雨劍者,盡管胡作非為吧!”

眾人齊齊大喜。浪翻雲多年沒有參與幫中實務,這樣一說,代表他肯重返前線,隻要將這消息放將出去,不但可令士氣大振,更能使幫外之人聞風收斂。除了魔師龐斑外,誰敢挑戰黑榜首席高手“覆雨劍”浪翻雲。

淩戰天首先鼓掌道:“如此我便可將幫務盡交雨時,轉而專責訓練新人……”

翟雨時愕然道:“淩副座……”

淩戰天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向有點怕我,故在我麵前特別謹慎,其實看著你們不住成長,由黃毛小子變成可獨當一麵的成人,我心中隻有高興,哪有半分其他的蠢念?”

翟雨時哽咽道:“淩二叔!”

上官鷹正容道:“淩二叔,雨時和小鷹仍是嫩了一點,你怎可放手不管?”

浪翻雲長笑道:“好了好了,戰天的提議很好,雨時的才智一點不遜於戰天,欠缺的隻是點,嘿!奸狡的火候吧!”

淩戰天一陣笑罵聲中,新舊權力的轉移,便這樣定了下來。

眾人意氣高昂,食欲大增,酒過多巡後,上官鷹道:“我們與逍遙門和十惡莊一戰功成,談應手當場身死,莫意閑滾避老巢,本來我幫理應聲勢更盛,但事實卻非如此,雨時你來分析一下形勢。”

翟雨時微一沉吟,道:“現在江湖流行一種說法,就是龐斑故意讓覆雨劍聲名更盛,使天下人人注目此事後,才出手對付浪大叔,以收威懾江湖之效。”

淩戰天微微一笑道:“消息必是方夜羽漏出,以掩飾他們所犯的錯誤,不過龐斑那次沒有出手,確是令人費解,所以這說法便更合情合理。”望向翟雨時道:“方夜羽才智雖高,那天也給你利用戴在手上的小鏡,反映火光發出訊號,使數百人一齊點燃火把,耍了一招,使他日後若要來攻怒蛟島,也須猶豫再三,我敬你一杯。”眾人轟然附和,舉杯痛飲。

翟雨時文秀的臉泛著酒後的微紅,道:“在攔江之戰前,我們對方夜羽方麵不用過分操心,龐斑雖天性邪惡,但卻非常有胸襟和風度,絕不會作無謂之爭,真正令我擔心的卻是朝廷方麵。”

浪翻雲微一錯愕,道:“那些隻懂剝削民脂民膏,卻美其名為承天之德的混蛋,難道還受不夠教訓嗎?我們不去動他們的家天下,他們已可祈神作福了。”

梁秋末切入道:“據我們的秘密眼線回報說,朝廷新近成立了一個‘屠蛟小組’,由專對付敢言忠臣的廠衛大頭領‘陰風’楞嚴出掌,網羅了一批高手,配合朝廷的龐大實力,要從各方麵打擊我幫,我們絕不能小覷此事。”

浪翻雲再盡一杯,微笑道:“據聞‘陰風’楞嚴來曆神秘,武技卻是京城之冠,手段凶殘,被他害死的開國重臣、忠良之士、為民請命的正直好官不知凡幾,有機會倒要看看他有何驚人藝業?”

淩戰天皺眉道:“這小組成立的時間,剛好是龐斑出山的時刻,雨時你看兩者之間可有聯係?”

翟雨時臉色凝重道:“假設我估計無誤,楞嚴極可能是方夜羽的師兄、龐斑的首徒,若是如此,龐斑的目標便不止是爭霸江湖,而是爭奪江山,這樣看來,龐斑的真正實力,會比我們眼看到的大得多,即使龐斑辭世,禍根仍在,天下將永無寧日。”

上官鷹一呆道:“你既有此想法,為何從不提起?”

翟雨時道:“我還是剛收到消息,楞嚴最近曾親到武昌,會見了黑白兩道一些重要人物,其中包括了黑榜高手‘矛鏟雙飛’展羽,而龐斑亦恰在武昌,故我才推想出他和龐斑可能有密切關聯。”

龐過之道:“我和展羽曾有一麵之緣,此人極重聲名,想不到晚節不保,竟會投靠官府,令人惋惜。”

上官鷹話題一轉,道:“雨時你一直留心江湖上的情況,隻不知謝青聯被殺一事有何發展?”

翟雨時微微一笑道:“白道專為對付龐斑而成立的八派聯盟,一向以少林、長白、西寧三派為首,長白的不老神仙和少林的無想僧,更隱為八派聯盟最超然的兩個人物,可笑處正是這兩個人的嫡係繼承人發生了解不開的深仇大恨,我看八派聯盟應有一輪頭痛,暫時會使聯盟癱瘓下來,無力再理派外的事。”

淩戰天道:“這事可大可小,就算不老神仙肯吞下悲痛,少林和長白兩派的裂痕亦會更深,因此我才懷疑,馬峻聲為何有膽子去殺謝青聯,那是完全不合乎常理的。”

上官鷹一呆道:“你是說謝青聯並非馬峻聲所殺的,但據說他曾在事後多方設法掩飾,若非做賊心虛,怎會如此?”

淩戰天道:“目前驟下判斷實是言之過早,不老神仙和無想僧兩人自許正道,做的事又比龐斑他們好得了多少?不過五十步和百步之別罷了。”

翟雨時道:“另一件白道的大事,乍看毫不起眼,其實卻意義深遠的,就是兩大聖地之一的慈航靜齋,終於打破了三百年來的自我禁製,讓一個傳人踏足江湖,據說那傳人還是個美絕人寰的年輕女劍士。”

浪翻雲望向窗外,一彎新月剛破雲而出,歎道:“隻有言靜庵這種德智兼備的玄門奇女子,才能培養出這種人才,假若我沒有猜錯,此女必是慈航靜齋專用來對付龐斑的超級劍手,即使八派聯盟的十八種子高手,也將遠比不上她。”

淩戰天喟然道:“難道這樣一個不世之才就此完了?所謂的天有道,是耶非耶?”

浪翻雲露出深思的表情,沉聲道:“天下間或者有兩個人可使他恢複功力……”

翟雨時截入道:“其中一個,當然是龐斑,他既使風行烈陷此困局,自然深悉他所受之傷,但另一個人會是誰?”

浪翻雲微微一笑,並不答他。

上官鷹笑道:“雨時,大叔在考你的腦筋。”

翟雨時眉頭一皺,已成竹在胸,道:“我猜到了,那人定是厲若海,因為隻有他才真正認識風行烈的內功底子,亦隻有他的‘燎原心法’,才可真正幫助一手**出來而內功也走同樣路子的徒兒。”

淩戰天道:“假設真是隻有這兩人才能救他,風行烈這次是死定了,龐斑現仍四處擒捉風行烈,自不會救他;厲若海一生最恨叛徒,亦不會救他,試問天下還有誰可救他?”

浪翻雲斷然道:“正是厲若海,此人外冷內熱,否則風行烈早死了十遍。不過他若真的救風行烈,等若公開向龐斑宣戰,龐斑退隱前的十年內,已沒有人敢這樣做了。”

眾人大感興趣,梁秋末問道:“厲若海挑戰龐斑,豈非以卵擊石,自尋死路?”

眾人紛紛點頭,在龐斑成為天下第一高手的過程裏,真是數也數不清有多少人曾向他挑戰,直到今天龐斑仍能屹立不倒,聲名豈是輕易得來?厲若海雖是黑榜高手,但排名遠低於赤尊信、幹羅,當然更不能與浪翻雲相比,厲若海對著龐斑,結果不問可知。

淩戰天亦好奇心大起,道:“大哥與厲若海七年前曾有一麵之緣,未知對此人有何看法?”

浪翻雲將一杯酒倒入口中,閉上眼睛,好一會才再睜開來,沉聲道:“你們都低估了他,若龐斑以為自己可輕易勝他,將大錯特錯。”眾人齊齊嘩然。

浪翻雲道:“你們疏忽了一個事實,是因風行烈叛出了邪異門,而將厲若海和風行烈兩個人分開了來看,其實若沒有厲若海,哪會有風行烈?隻是由風行烈彗星般崛起於白道武林這一點上,便應推算出厲若海的可怕。燎原槍法,實是最出色的槍法。”

梁秋末愕然道:“難道厲若海竟能勝過‘盜霸’赤尊信和‘毒手’幹羅嗎?”

浪翻雲迎著洞庭湖吹來的風深吸了一口氣道:“赤尊信聰明絕世,對武學有與生俱來的觸覺天分,但正因得之容易,故苦功未足;幹羅亦是蓋代奇才,可是野心太大,又愛權勢女色,雖未如談應手和莫意閑之沉迷不返,始終不能到達龐斑之境界。唯有厲若海既有不下於這二人的天分才情,又能四十多年來心無旁騖,專誌槍道,兼且此人有種震懾人心的英雄氣質,造成他睥睨當世的氣概,多年來我雖從不說出口,但心中最看重的黑榜人物,正是此君。”

翟雨時道:“黑榜十大高手中,赤尊信不知所蹤,封寒、莫意閑、幹羅三人均曾敗在浪大叔手中,理應除名,談應手已死,可以不論,眼前除了淩二叔外,誰還可名登黑榜?”

浪翻雲道:“黑道中除了黑榜高手,最著名者莫過於‘三大邪窟’,依次是京城的‘鬼王府’、南粵的‘魅影劍派’和漠北的‘萬惡沙堡’,而三窟中又以鬼‘王府’最是高深莫測,府主‘鬼王’虛若無,其武技在三十年前足可名登黑榜有餘,隻因他輔助朱元璋得天下有功,受了冊封,故不算黑道中人,沒有被列入黑榜,否則何時輪得到談應手、莫意閑之流,如是以武功論,此人實是最有資格。”

上官鷹微笑道:“聽說虛若無有女名夜月,色藝雙全,愛作男裝打扮,顛倒了京城中不知多少權貴公子,令人神往。”

梁秋末抱拳道:“隻要幫主下個命令,我們立即上京將美人擄來,為妻為妾,任幫主選擇。”

眾人當然知道他在說笑,轟然起哄。上官鷹自與幹虹青分手後,意冷心灰,埋首幫務,雖不斷有幫中元老兄弟,為他穿針引線,他仍是心如止水,一一拒絕,使眾人為此擔憂非常。

淩戰天趁機道:“月滿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小鷹莫要錯失杏花滿支的采摘好時光。”

梁秋末豪情大發,彈杯唱道:“春日遊,杏花飄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浪翻雲看進杯內晶瑩清澈的米酒裏,心中歎道:“清溪流泉、清溪流泉。”一張秀美無倫的俏臉似在**中浮現,轉眼換了亡妻的麵容,又使他想到了酷肖亡妻的雙修公主。這時上官鷹和翟雨時也加入了梁秋末的清唱裏,擊桌高歌道:“若被無情棄,不能羞……”歌聲遠遠傳往窗外的洞庭湖裏。

黃昏。“蹄踏燕”粗健的長腿踢著官道的泥塵,帶起了一卷塵屑,往迎風峽飛馳而去。厲若海坐在馬背的身子挺得筆直,臉上不露半分喜怒哀樂的情緒。走了大半天,路上沒有一個行人,顯示方夜羽早派人封鎖了官道,留給他和龐斑一個安靜的戰場。自親弟慘死後,他的心從未有過像這刻的平靜寧謐。

兩旁樹木婆娑,綠葉在紅葉和半枯的黃葉裏點綴著,樹下鋪了厚厚一層枯葉,充滿了晚秋肅殺的氣氛。厲若海的雙眼忽然明亮起來,看到了一向疏忽了大自然的美態,其中每一棵樹、每一道夕陽的餘暉、每一片落葉,都含蘊著一個內在的宇宙,一種內在恒久的真理,一種超越了物象實質意義和存在的美麗。

在他一向隻懂判斷敵人來勢的銳目中,世界從未曾如眼前般美豔不可方物。一股莫名的喜悅,從他深心處湧起,那並不是因得失而來的喜悅,也不是因某事某物而生出的歡愉,而是一種無以名之,無人無我,無慮無憂,因“自在”而來的狂喜。過去是那麽的遙不可觸,將來仍未存在,隻有眼前這永恒的刹那。就是在這刹那,他看到了六十年來穩坐天下第一高手寶座的“魔師”龐斑。

在遠處一個密林裏,韓柏和範良極兩人伏在一棵高樹的橫丫杈上,眺望著前麵的迎風峽。

韓柏低聲道:“龐斑發現了我們沒有?”

範良極出奇地麵色沉凝,毫無平日敏銳的反應。

韓柏不耐煩地叫道:“喂!”

範良極冷冷道:“你的聲線如此雄渾,我怎會聽不到?”

韓柏道:“龐斑發現我們了嗎?否則你的臉色為何如此難看?”

範良極悶哼道:“我們既能感應到龐斑的殺氣,龐斑又怎會感覺不到我們?何況他還不是省油燈呢!事實上不但龐斑知道我們在這裏,連他布置在四周的高手,無不對我們的行蹤了如指掌,假若這次我有命逃生,必須對龐斑的實力作出全新的評估。”

韓柏眉頭一皺,毫不客氣地道:“範良極你怕了嗎?現在反悔仍來得及呀!”

範良極詛咒一聲,微怒道:“見你的大頭鬼,我範良極豈是背信棄義的人?今日若不能從龐斑手中把風行烈偷出來,以後便在‘偷王’上加上‘枉稱’兩個字,哼!你這種毛頭小子怎能明白我的偉大。”

韓柏急道:“那我們待在這裏幹什麽?還不趕去和龐斑拚個生死,遲了便來不及了。”

範良極嗤之以鼻道:“你以為自己是浪翻雲嗎?就算厲若海肯讓我們插手,我們也過不了龐斑手下們那一關,何況厲若海英雄蓋世,根本不會讓我們沾手。”他似乎對厲若海的為人有深入的了解。

韓柏一呆道:“難道我們便待在這裏嗎?”

範良極道:“你太小覷厲若海了,他就算敗了,也有辦法將風行烈弄出來,你等著瞧吧。”

韓柏半信半疑,望往迎風峽的方向。蹄聲傳至。

龐斑身穿華服,一頭烏黑閃亮的長發,中分而下垂在寬肩,襯托得晶瑩通透的皮膚更像黑夜裏的陽光,與厲若海相若的雄偉身形,卓立路中,宛如一座沒有人能逾越的高山。他電光閃現的眼神,像看透了人世間的一切,仿佛沒有任何一點事物能瞞過他、騙過他。三十年來,他還是第一次正式與人決戰;三十年來,他還是第一次在浪翻雲以外,找到一個配與他決戰雌雄的對手。

厲若海見到龐斑時,龐斑亦見到了他。在時間上絕對沒有分先後。兩人的目光相觸。

“邪靈”厲若海仰天長笑,大喝道:“龐斑!”

“魔師”龐斑向著三十丈外馬不停蹄向他奔來的厲若海微微一笑,點首道:“厲若海!”

厲若海一聲長嘯,兩腿一夾馬腰,“蹄踏燕”昂首怒嘶,驀地增速至極限,一道電光般向負手挺立路中的龐斑衝去。距離迅速由三十丈減至十丈。紅黃綠交雜的秋林在兩旁飛瀑般閃退,形成千萬道的光影色線。厲若海一手抓在風行烈背上,“燎原真勁”透體而入,來至風行烈被粗索緊紮的手足上。粗索粉末般碎灑,風行烈整個人被提起擲出,離馬背彈起,依著一道由下而上的彎彎弧線,投往龐斑的上空。龐斑眼也不眨,目光隻盯在厲若海身上,對即將跨越頭頂上空的風行烈視若無睹。

六丈、五丈……風行烈這時剛到龐斑頭頂上七丈處,可見厲若海這一拋之力,是如何龐大驚人。縱橫無敵,所向披靡的丈二紅槍槍頭顫震,發出嗤嗤尖嘯,連急驟若奔雷的蹄聲也不能掩蓋分毫。

三丈、二丈……一直凝立不動的龐斑全身袍服無風自動,披風向上卷起,黑發飛揚下,雙腳輕按地麵,竟緩緩離地升起,就像站在個升離地麵的無形座子上一般。

厲若海眼中神光暴現,丈二紅槍倏地爆開,變成滿天槍影,也不知哪一把才是真的。龐斑四周的秋林紛紛往外彎去,樹葉散飛。厲若海槍影收回,由左腰眼處往後縮回去,到了厲若海背後,有槍變無槍。

距離一丈,龐斑負於背後的手分了開來,左手握拳,緩緩轉身,一拳向厲若海擊去。他的動作慢至極點,但偏偏厲若海卻知道他這一拳的速度實不遜於他迅比閃電的丈二紅槍。那種時間上的矛盾,真能使人看看也忍不住胸口壓悶,想吐噴鮮血。拳頭在短短一段距離裏不斷變化,這時風行烈的身體才越過了龐斑的頭頂,達到了這一拋的最高點,離地八丈處,開始由高而下,在離龐斑身後的十丈許處跌落。這兩人由見麵以至交手,其中竟沒有絲毫的時間緩衝,就像你看到兩道電火時,他們已擊在一起。

生死勝敗,決於刹那之間。

急勁狂旋。“啪啦!”多棵粗如兒臂的樹不堪壓力,朽木般被摧折。距離九尺,從左腰眼退回去的丈二紅槍,魔術變幻般從右腰眼處吐出來,疾刺龐斑變化萬千,看似緩慢,其實迅比激雷,驚天動地的一拳。

“霍!”拳槍轟擊。一股氣流由拳槍交擊處滔天巨浪般往四外湧瀉,兩旁樹木紛紛連根拔飛,斷支卷舞天上,遮蓋了夕照的餘暉。厲若海一聲狂嘯,“蹄踏燕”後腿一縮一彈,淩空躍過龐斑,往遠處落去。丈二紅槍槍尖離開了龐斑拳頭,龐斑落回實地,雙手垂下,握拳的手輕輕顫震著,並沒有回頭一望他那豪勇蓋世的敵手。

落葉雨點般灑下,厲若海策馬飛馳,趕到風行烈向下重跌的身子前,一寸不差地將風行烈接回馬背上。“蹄踏燕”不住加速,轉過彎路,再奔上直路時,已過了迎風峽。驀地“蹄踏燕”前腿一軟,往前倒下,鮮血由它的眼耳口鼻直噴而出,馬頭強烈地在地上摩擦抽搐。厲若海俊偉無匹的麵容古井不波,提著風行烈躍離生死與共,陪著自己轉戰天下的愛馬,一點也不停留,頭亦不回,繼續往前掠去。丈二紅槍掛到了肩上。

七年來,由“蹄踏燕”出世開始,他從不讓人碰這愛駒,洗刷梳毛喂食訓練,全由自己一手包辦。有生必有死,“蹄踏燕”已跑完了它一生中最壯麗的一程。

厲若海解開丈二紅槍,讓它挨靠身旁一棵樹上,緩緩轉身,望著丘下前方延綿起伏的山野,平靜地道:“你看見了!”

風行烈道:“我隻是穴道被封,視聽能力仍在,所以整個過程都看得一清二楚,師父……”

厲若海截斷他道:“你是天下間第一個親眼目睹龐斑和一個黑榜高手決鬥過程的人,這經驗非同小可,對你的益處,龐大得難以估計。”

風行烈悲叫道:“師父!”

厲若海喝道:“像個男人般站著,勿作我最憎厭的婦孺之態。我已拚著耗費真元,恢複了你的功力,隻是你的勁氣內仍留有一個神秘的中斷,隨時會將你打回原形,你要好自為之。”接著微微一笑道:“我本自信勝過龐斑,可惜我仍是敗了。但我已將你救了出來,十日內龐斑休想與人動手,龐斑嗬龐斑,你雖目空一切,但別想這一生裏能有片刻忘掉我厲若海。”

風行烈全身一震,垂下了頭,說不出話來。厲若海的身子依然挺得筆直,眼中射出無盡的哀傷,看著秋林草野,柔聲道:“這世界是多麽美麗,行烈,你我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你將來若要收徒,收的也必須是孤兒,將我的燎原槍法傳下去。”

風行烈也忍不住悲痛,眼淚奪眶而出,卻強忍住沒有發出哭聲。厲若海終於再次認他作徒兒。

厲若海背著他歎道:“到了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是如何寂寞,人生的道路是那樣地難走,又是那樣地使人黯然銷魂,生離死別,悲歡哀樂,有誰明白我的苦痛?”他緩緩探手懷裏,轉過身來時,手上拿著一包用白絲巾裹著的東西,遞給風行烈,微笑道:“這是師父買給你的東西。”

風行烈接過,打開一看,原來是一串黃裏透紅的冰糖葫蘆,抬起頭時,厲若海已轉過身去,背對著他。風行烈道:“師父!”

厲若海寂然不語。風行烈全身一震,猿臂一伸,抓著厲若海的肩頭。厲若海軟倒在他懷裏,雙目睜而不閉,口鼻呼吸全消,生機已絕。一代槍雄,就此辭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