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刃冷情深

沾了冷水的絲巾敷在臉上,風行烈的意識逐漸恢複,但頭腦仍然昏昏沉沉,像給千斤巨石壓著。兩邊額角微微一熱,真氣分由左右輸入,風行烈嚇了一跳,一般情形下,若要將真氣度入人體,絕少會選擇處於頭上的穴位,所以對方如非精於醫道,等於拿他的性命開玩笑。“砰!”腦際一熱,有如火灼,風行烈猛然一驚,睜開眼來。入目的是穀倩蓮蹙著秀眉的如花俏臉,離他隻有十寸許的距離,如蘭氣息,隱隱透入他鼻內。風行烈見到是她,大感頭痛,想撐起身來,撐到一半,雙手一軟,往後便倒,全靠穀倩蓮伸手到背後扶著,才不致仰倒。林木花草的氣味充盈在空間裏,四周黑漆漆的,憑著一點月照,使他在習慣了黑暗後,看到自己置身在郊野裏的某一處所。

穀倩蓮幾乎是擁抱著他,將小嘴湊到他耳邊道:“好點了嗎?我給你解了毒,很快沒事。”

風行烈深吸了幾口氣,果然精神多了,靠自己的力量坐直身體,道:“這是什麽地方?”

穀倩蓮半跪半坐,溫柔地看著他,輕輕道:“這是武昌東郊嶽王廟北的山頭,假設你現在站起來,可以看到嶽王廟在林木間露出來的綠瓦頂,和更遠一點的長江,風景美麗,每天日出前我都會來此練功,你是第一個和我分享這勝地的人。”

換了是另一個少女向風行烈這般喁喁細語,他定會猜對方對他大有情意,可是出於這外表純真無知,事實上卻老辣狡猾非常的穀倩蓮,風行烈則完全不知她在轉著什麽鬼念頭。風行烈勉力站起來,穀倩蓮想要扶他,給他拂開,穀倩蓮絲毫不以為忤,隻是委屈地移開兩步。

一陣搖搖晃晃,風行烈終於站定。彎月下,隱見嶽王廟頂的瓦光,和遠方在山巒間時現時藏的滾滾大河。夜風徐徐吹來,風行烈精神一振,四周蟲聲唧唧,仿佛在鳴唱著入冬前最後的一曲。穀倩蓮窈窕的嬌軀,亭亭和他並肩卓立,齊齊遠眺月夜下迷茫的夜景。

“當當當!”鍾聲從嶽王廟處傳來,餘音嫋嫋不絕,穀應山鳴,莊嚴至極。一幅清晰的圖像在風行烈的腦海內升起,那是一個大雪的黃昏,他從雪山中回到暫居的一所山中古刹,在佛堂裏,他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倩影,正誠心地將香燭插在禮佛的木香爐裏,風行烈靜立在她背後,卻沒有法子移開腳步,他從未見過這麽優雅動人的背影。她一個孤身女客,為何會來到這山中的靜地裏,難道隻為了裝上一炷清香?“當當當!”禪鍾敲響,她終於緩緩轉過嬌軀,讓他這孤傲的男子看到了十世輪回也忘不了、豔絕天下的容色。靳冰雲嗬!你可知自那刻開始,我風行烈便不能沒有你。但現在他終於失去了她!到了今天,他才明白為何她眼中總藏著那麽深濃的淒怨幽哀,因為打一開始,靳冰雲便刻意在騙取他的真情。不過縱使他在廟中初遇時已知道了她的圖謀,假設讓一切事重新發生一遍,他仍會不可自拔地陷進去,結果仍會是完全一樣。他並沒有後悔,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恨。

“你在想什麽?不要那樣好嗎?你的眼神太悲傷了!”穀倩蓮在他耳邊呢喃著。

風行烈歎了一口氣,改變話題問道:“刁辟情死了沒有?”

穀倩蓮垂首不答,一雙玉手玩弄著衣角,低聲道:“你也關心我的事嗎?”

風行烈暗忖她又在惺惺作態了,不知要使什麽手段,微怒道:“你不說便罷了!”

穀倩蓮嬌軀一震,移到他麵前,仰首道:“你的脾氣為何如此大?人家功夫及不上刁辟情,唯有以燈芯傳毒,但這毒隻對有內功的人生效,哪知你也暈了過去!”

風行烈心中一動,穀倩蓮並沒有騙他的理由,那是否說,他看似消失無蹤的內力,隻是潛伏在某一處,而不是完全失去了。假設情況確是如此,自己恢複武功一事,就不隻是妄想了。想到這裏,隻想找一個僻靜地方,好好地潛修內視。

穀倩蓮幽幽道:“你知不知道為何我總纏著你不放,明知你是那麽討厭我?”

風行烈一呆,望向她委屈幽怨的俏臉,想不到她如此有自知之明,而且話內隱含深意。

穀倩蓮噗嗤一笑,一改幽怨表情,得意地道:“因為我知道你是誰!”

範良極在韓柏耳邊道:“她叫朝霞,是這大宅主人陳令方從青樓幫她贖身買回來的小妾,陳令方本身是退休的京官,對朝廷仍有一定的影響力,所以在武昌非常有權勢。”

韓柏壓低聲音道:“你和他們有什麽關係,為何知道得這麽清楚?”

範良極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喚作朝霞的女人,直到她走回房裏,消失窗前時才想起韓柏的問題,答道:“一點關係也沒有。隻不過過去的兩年內,我一有空便到這裏來,初時隻是留意朝霞,後來為了更深入點進入她的生活裏,索性連其他人的一舉一動也加以窺探,現在他們何時睡覺,有什麽習慣,全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愈說愈興奮,忽地嘬唇吹叫,發出連串清脆的鳥鳴聲,抑揚有致。

韓柏嚇得幾乎連那顆心也跳了出來,不知為何,他也不想範良極被朝霞發現,以致破壞了那種暗裏明處的關係。眼前他雖是範良極的階下囚,但能於暗中窺視朝霞的私隱,既新奇又刺激,兼帶點優越的感覺,何況他並不需負上道德的問題,因為他是被逼的受害者。

美女朝霞又來到窗前,伸頭出窗,四處查看,自言自語道:“中秋都過了,怎麽還會有杜鵑啼叫,而且這麽晚了!”看了一會,回到房內去。

範良極低歎道:“你聽她的聲音多甜,唉!這可憐的女人最愛聽杜鵑啼叫,每次我扮杜鵑叫時,她都會走出來看看。今夜又是這麽晚也不肯睡覺。”

韓柏暗忖範良極雖然獨來獨往,看似孤傲冷漠,其實內心感情極為豐富。忍不住問道:“你是不是愛上了她?”

範良極愕然道:“是否愛上了她?我倒從未想過這問題,為什麽我不這麽想呢?”

韓柏腦筋大動,忽地靈光一現,問道:“你有沒偷窺她寬衣解帶的旖旎情景?”

範良極臉色一沉,怒道:“我怎會對朝霞幹這種事,你再說我便提早宰割了你。”

韓柏胸有成竹地道:“我這樣問你,其中大有深意,因為一般男女的愛情,都是靈欲交融,包含了強烈占有對方的衝動,但現在你連朝霞身體的‘觀閱權’也沒有爭取,證明了你對她有情無欲。”

範良極道:“那為何我一有空忍不住到這裏看她?”

韓柏淡淡道:“因為你的確愛上了她!”

範良極皺眉道:“可是你剛才正指出了我對她沒有一般男女的占有欲嗬!這的確有道理,因為雲清那婆娘我不但想看她的身體,也想占有她,征服她。”

韓柏微笑道:“對於朝霞,你的愛是父女之愛,所以你關心她,為她的遭遇難過,就像對自己的女兒那樣。”

範良極渾身一震,將盯著朝霞臥室的目光收回來,像首次認識韓柏那樣,仔細地打量他,冷冷道:“你幾歲了?”

韓柏心想假如他告訴對方自己不到二十歲,範良極一定會認為是在欺騙他,因為與魔種結合後,他的相貌體型變得粗豪雄偉,看上去在二十五六間,於是順口道:“二十五歲了!”

範良極悶哼道:“我最善暗裏觀人之術,你的實際年齡應比你的外表微少,因為你常不經意地流露出童稚之態,那是裝也裝不出來的。”

韓柏心中震駭,表麵卻滿不在乎地道:“你喜歡我多少歲便多少歲吧!橫豎也要給你殺掉的了。”

範良極眼中射出兩道寒芒,落在他骨格雄奇的麵容上道:“就算你真是二十五歲,但剛才對我和朝霞間感情的分析,卻隻有飽曆世情,又兼之智慧深廣的老年人,方能如此洞悉人性,作此種大膽判斷,所以現在我不得不對你重新估計,你究竟是誰?”

韓柏恍然大悟,其實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有這種明悟,這時給範良極提醒,始記起每逢遇上危難時,自己會像忽然從某一源頭得到解決的智慧和功法,使自己安渡難關,那來源當然是赤尊信的魔種。就如剛才用心一想,便“靈機一觸”,想到了答案。想到這裏,心中一動,隱隱找到了一個應付眼前穴道被製的法門。

範良極見他眼珠亂轉,怒道:“你在想什麽?”此人雖身為天下景仰的黑榜高手,但因外形猥瑣,所以自卑感極濃,最忌被人嘲笑,眼前的韓柏既洞悉了他心內的秘密,這刻極可能正在心底下暗笑他的行為,不由殺機大起。

韓柏立時感受到他的殺氣,不驚反喜,反瞪著對方道:“我想什麽事,與你何幹?”竟像要故意激怒這操縱著自己生死大權的人。

範良極殺氣更盛,一字一字地道:“你試試再說一遍?”

韓柏正要再說一遍,丹田內的真氣忽地鼓**起來,知道體內魔種果然因對方的殺氣而生出反應,哪還說得出話來,福至心靈地以意禦氣,直往下身被封的穴道一波接一波衝去,那亦正是最易被衝開的關鎖。範良極見他閉口不言,以為他給嚇怕了,怒氣稍減,而事實上此刻他仍未舍得將這麽“善解人意”的傾吐對象殺了。這時朝霞又來到窗前,捧著一個瓷罐,範良極的注意立時被吸引過去。韓柏剛要衝破被封的其中一個要穴,豈知殺氣忽消,氣機牽引下,澎湃的真氣驀地由盛轉衰,恢複剛才不死不活的狀態。但韓柏心中已大為篤定,魔種竟有此靈動奇應,自己日後如能好好掌握,將會成為珍貴的本錢,不由信心大增。

朝霞揭開罐蓋,拿了一把東西出來,灑往窗外的地麵上,低呼道:“吃吧!鳥兒!”

範良極低呼道:“癡兒癡兒!又拿雀粟喂鳥了,晚上鳥兒都睡覺去了,誰會來吃?”

朝霞退回房裏,燈火熄滅,接著傳來上床就寢的聲音。韓柏身子一輕,給範良極提了起來,心中苦笑,不知這怪老頭又要將他弄去看什麽東西。

風行烈愕然望向穀倩蓮道:“你知道我是誰?”

穀倩蓮甜甜一笑,賣個關子道:“你不相信我嗎?不如我們來個賭約,假設我沒有猜錯,你便乖乖隨我回雙修府,讓一個人見上你一見,假設你得她恩寵,那你的武功定可恢複舊觀,說不定還能更上一層樓呢!”

風行烈沉吟不語,細嚼她話內的含意,淡淡道:“假若你輸了呢?”

穀倩蓮秀眉輕鎖,低聲道:“我孑然一身,若非府主可憐我這父母早喪的丫頭,並得公主待我如姊妹,傳以秘技,蓄意栽培我成為對付魅影劍派的專人,我哪有今天的風光。所以假設我輸了,你要我做什麽便做什麽,為奴為妾,任隨君便。”

她說得可憐兮兮的,但早領教過她厲害的風行烈,已知她真的把握了自己的身份,設下圈套,引他入彀,不過假若穀倩蓮沒有騙他,自己就算輸了,也沒什麽大不了,何況他現在功力盡失,穀倩蓮要將他弄回雙修府,還不是易如反掌嗎?想到這裏,心中一動,穀倩蓮處處以治好他的傷勢來引誘他,似乎最重要是得到他心甘情願的合作。嚐聞雙修府有男陽**的雙修大法,每代隻傳一人,而且傳女不傳男,再由女方覓取人選,結為夫婦,合巹雙修,穀倩蓮千方百計要他跟她回雙修府,難道與此有關?穀倩蓮口中的“她”,看來便是那雙修公主了。原本看來模糊神秘的事,一下子給他理出一個輪廓來,唯一難明的地方,就是她穀倩蓮有何資格越俎代庖,為她的公主挑婿?

穀倩蓮見他皺眉苦思,嗔道:“你究竟是不是男子漢大丈夫,賭不賭一言可決,哪用想這麽久?”

風行烈暗忖這丫頭竟用起激將法來,我偏不如你所願,微微一笑道:“明知有輸無贏,賭來作甚!”

穀倩蓮見計不得逞,玉容一沉,聲調轉冷道:“好!風行烈果然不愧白道當今的第一號人物,可是不知你信也不信,若沒有我們的掩護,不出三日之內,你將落入龐斑的黑白二仆手裏,你的行蹤並非如你想象般隱秘。”

風行烈聽到由她的檀口吐出自己的名字,雖明知必會如此,仍禁不住心神大震,況且穀倩蓮語氣隱含威逼之意,更加深了他危機的感覺。魔師既已出世,天下凶邪歸附,乃必然的事,由大幫會始,一層一層控製下來,以至乎地方的小幫會、地痞流氓,天下真是難有他容身之所,穀倩蓮將他帶到這荒山野嶺,其中大有道理。但穀倩蓮為何敢冒開罪龐斑之險來助他,因為一個不好,雙修府休想有一個活口留下來。

穀倩蓮聲音轉柔道:“在下麵的嶽王廟裏,有一個人在等待著你,你下去見他吧!”

風行烈全身一震,失聲道:“誰?”

砰!韓柏給丟到地上。與魔種結合後,他的體質堅強了不知多少倍,一點也不感到疼痛。範良極把韓柏帶回早先製伏他的破落廢屋裏。

範良極取出煙管,塞進煙絲,點燃後深深吸了幾口,像想起什麽似的將背上取自韓柏的三八戟解下來,詛咒道:“這麽笨重的家夥,使老子走起路來也慢了。”他還是首次認“老”。

韓柏仰臥地上,閉上眼睛,全神運氣衝穴,可是丹田內的真氣就像個不聽話的頑童,完全不遵照他的意願行事。

範良極舒舒服服在破椅上坐了下來,吸一口煙後,緩緩道:“好兄弟,不如我們打個商量!”

韓柏冷冷道:“不用了!你殺了我吧。”

範良極愕然,大奇道:“怎麽?你連條件也不想聽嗎?”他自然想破腦袋也想不到韓柏是要激起他的殺機,以使體內的魔種因感應而生出抗力。

韓柏微微一笑道:“枉你身為黑榜高手,但行為卻卑劣至極,什麽‘良極’,我看是‘劣極’。”

範良極眼中精芒一閃,殺機大盛,沒有人可拿他的名字來開玩笑,龐斑也不可以!韓柏丹田內真氣立生感應,由剛才的散亂無章,結聚積凝,就像一個已在醞釀的風暴。範良極伸出煙管,在破桌上一下一下敲著,似在敲響死神的鼓奏。每一下都是那麽平均,中間相隔的時間毫厘不差,顯示出黑榜高手的功力和對時間精確的把握,獨行盜殺機已動。

韓柏丹田的真氣忽地往四方澎湃擴展,而不是隻衝向其中一個穴道。範良極冷哼一聲,離椅站起,手中煙管直點韓柏眉心。韓柏身體一輕,穴道全解,渾身充盈著氣勁,比之以往任何一個時刻,更為優勝。原來赤尊信的魔種,雖與韓柏完全結合,但始終是外來之物,雖在韓柏體內,但能發揮出來的卻隻有十之三四,除非遇到極大的刺激和磨煉,才能真正發揮極致。這次範良極以獨門點穴手法,強行製住魔種,恰恰激起魔種潛伏的力量,使它進一步融入韓柏本身的精氣神內,說起來他還真要多謝範良極呢。

範良極煙管正要點在韓柏眉心處,“砰!”這名列黑榜的絕代高手,在完全意想不到下,陰溝裏翻船,被韓柏重重一腳正踢在小腹氣海要穴處。範良極大吼一聲,身子不但沒有被踢飛開去,反而泰山般猛往下壓,煙管加速點向韓柏眉心要害。他一生從沒有沾染女色,七十多年的功力何等精純,韓柏一腳雖然予他這輩子從未之有的重創,但護體真氣自然生出相抗之力,化去了韓柏大半力道,仍能悍然反擊。

韓柏想不到對方的真實功力如此驚人,就地一滾,往牆角避去。範良極在這危急存亡的一刻,施出了壓箱底的本領,煙管仍點實在空無韓柏的地麵上,就借那煙杆作支柱,撐起身體,右腳橫掃,狠狠踢在韓柏的臀肌上。這次輪到韓柏慘哼一聲,斷線風箏般離地飛起,重重撞在牆上,橫著滑落。

範良極“嘩”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但心中卻是大喜,因他這一腳乃畢生功力所聚,無論踢中對方什麽地方,也足可使對方全身經脈爆裂而亡。可是他仍未放心,煙杆再用力,騰身飛起,左手照著韓柏頭頂的天靈穴拍去。豈知“應已死去”的韓柏雙腳往牆一撐,麵門向地箭般彈離牆邊,來到他下方,一弓背,竟以背撞往他的前胸。範良極臨急變招,這時收掌已來不及,凝氣胸前,硬往韓柏弓起的後背壓下去,兩人的比鬥方式,都是全無招式,但凶險處卻比任何毒招尤有過之。

“砰!”勁氣滿屋,塵屑飄揚。兩人同時悶哼。範良極毛球般被拋起,滾跌在破椅上,一陣木裂的聲音後,破椅被壓成粉碎,可是再爬不起來。韓柏也好不了多少,背脊碰撞處一股洪流暴發般的壓力逼來,將他壓得往地麵擠去,接著狂力再由地麵反彈過來,把他整個魁壯的身體像木偶那樣拋高,再重重拋回牆邊處,全身癱瘓,連指頭也動不了。一時間兩人誰也奈何不了誰,誰能先爬起來,將是勝利者。

風行烈緩步走進嶽王廟的大殿裏。一位雄偉如山的白衣男子背著他負手卓立,身子像槍般挺直。

風行烈全身一震,在他身後十步處停了下來,啞聲道:“師父!”

男子緩緩轉身。一張英俊得絕無瑕疵的臉龐上,嵌著一雙比深黑海洋裏閃閃發光的寶石還明亮的眼睛,冷冷盯著風行烈道:“你還記得我是你的師父嗎?”竟是位列黑榜的邪異門門主,“邪靈”厲若海。

風行烈腦海閃過厲若海對自己從小加以嚴格訓練的種種往事,雙腿一軟,跪了下來,重重叩了三個響頭。厲若海挺身受禮,臉上不露半點表情,使人不知他是喜還是怒。

風行烈站了起來垂手道:“風行烈背叛了邪異門、背叛了師父,現在功力全失,希望師父能賜予一死,好過死在外人手上。”

厲若海仰首望著廟頂,看到了屋梁處有一個燕子留下的空巢,喟然道:“你消瘦了!”

風行烈鼻頭一酸,咽聲道:“師父……”再說不下去。

厲若海道:“燕子南飛了,明年春暖花開時會飛回來,但我最看重的好徒弟,一去便沒有回頭。”

風行烈仰天長歎,百感交集。

厲若海望向風行烈,眼中神光轉盛,冷然道:“當年你大破我一手訓練出來的十三夜騎於荒城之郊,使你名動江湖,我曾想過離開水寨,親手將你擒殺,但你知否為何我把這念頭打消?”

風行烈道:“這些年來徒兒百思不得其解,以師傅處置叛徒的嚴厲手段,是絕不會容許我在外逍遙的,我亦準備好了受死。”

厲若海仰天長笑,道:“我一生隻收了一個徒弟,可是那徒弟背叛了我,隻為了西藏來的一個老喇嘛。”

風行烈默然不語,眼中射出堅定的神色,直到這刻,他仍沒有為自己當年的行為後悔。

假設讓事情再發生一遍,就像和冰雲的愛情般,他還會是那樣做的。

厲若海回到早先的話題,道:“我不殺你,主要有兩個原因,你想聽嗎?”

風行烈躬身道:“徒兒怎會不想聽,自懂人事以來,行烈便最喜歡聽師傅說的故事。”

厲若海滿懷感觸一聲長歎,搖頭苦笑道:“冤孽冤孽,想當年你仍在繈褓之時,我將你縛在背上,力戰那時名懾黑道的‘十隻野狼’,又怎會想到我背上拚死維護的,竟是一個叛徒。”

風行烈霍地跪下,平靜地道:“師傅殺了我吧!”

厲若海暴喝道:“像男子漢般站在我麵前,我厲若海要殺你,你即使有十條命,也早死了。”

風行烈長身而立,但全身卻不住顫抖著,淚水不受控製湧出眼眶,正是英雄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

直到這刻,他才真正感受到厲若海對他的愛惜是超越了師徒的父子之情。

厲若海背轉了身,不讓風行烈看到他的神情,聲音轉冷,緩緩道:“當年我不殺你,因為我知道我下不了手,因為厲若海不能下手殺死他那不會反抗的徒兒,風行烈,我太明白你了,你是絕不會和我動手的。”

風行烈衝前三步,在厲若海背後停了下來,悲叫道:“師父!”

厲若海頭也不回,淡淡道:“這隻是第一個原因。”

風行烈深埋在心裏對這恩師的孺慕之情,山洪般傾流出來,這刻他已忘了身前這氣概逼人的黑榜高手,乃橫行肆虐黑白兩道的一方霸主,而他當年叛出邪異門,亦是因為要將一條無辜的生命,從他的魔爪內拯救出來。

厲若海道:“第二個使我不動手對付你的原因,是因為不忍心親眼看到一個擁有挑戰龐斑潛力的絕世武學奇才,毀在我厲若海手裏。”

風行烈全身大震,踉蹌往後連退多步,才煞止退勢,不能相信地望著厲若海的背影,不能相信一向對自己冷言疾色的厲若海,竟對自己有如此大的期望。

厲若海旋風般轉過身來,兩眼神光電射,沉聲道:“所以一接到雙修府的飛鴿傳書,知道你在此出現,立即趕來,務要在黑白二仆截上你前,與你會合。師徒恩怨已屬小事,眼前最重要的問題,就是如何讓你逃離武昌,因為現在龐斑正在這裏。”

風行烈歎道:“師父!行烈現在隻是廢人一個,怎值得師父冒開罪龐斑之險,幫助行烈。”

厲若海在背後負起雙手,緩緩來回踱著方步,重重舒出心頭一口悶氣,傲然道:“我今年四十八歲,以我現時的狀態,活過百歲可說毫不稀奇,假設要我在往後的六十多年,卑躬屈膝地在龐斑、方夜羽等人之下求存,我情願轟烈戰死,我厲若海豈是幹羅、莫意閑、談應手之流。”

風行烈肅容道:“師父一向英雄了得,自不會屈從於人,可是我現在武功全失,生不如死,師父實犯不著理會我。”直到這刻,厲若海雖沒有重新承認風行烈是他徒弟,但也沒有阻止風行烈稱他作師父。

厲若海道:“江湖上近日秘傳一項消息,說及你成為龐斑練某一種蓋世魔功的重要種子,若不能將你生擒,龐斑那古往今來魔門從未有人練成的魔功,勢將功敗垂成。”

風行烈呆了一呆,暗忖此事秘密至極,怎會傳出江湖?接著恍然大悟,漏出此秘密者,必是淨念禪宗的廣渡無疑,而且是刻意泄密,使有心者能在其中加以阻撓,此著果是非常厲害。

厲若海續道:“我立時加以引證,發覺龐斑的黑白奴才,果然四處遣散人手,搜尋你的蹤影,便知空穴來風,非是無因。”

風行烈道:“事實果是如此。不過假如師父現下一舉將我殺了,則無論龐斑有什麽通天徹地之能,他的‘道心種魔大法’,也永不會成功。”

厲若海渾身一震,眼中強芒大盛,盯著風行烈。風行烈閉上眼睛,失去了武功、失去了冰雲,生命對他再沒有半點意義,他深悉厲若海乃為求成功不擇手段的人,對他或有三分感情,但假若那是要犧牲他的權力和威名,卻是休想。要在龐斑手內救風行烈,是動輒身死敗亡之局,但假若就此殺了他,以厲若海的才智功力,必可做得幹淨利落,不留絲毫可供龐斑根查的痕跡,如此權衡輕重下,厲若海豈會舍易取難?勁風狂起,厲若海一拳重擊風行烈胸前膻中要穴。

韓柏伏在牆角,口鼻呼吸全消,但體內魔種的精氣正由先前的散漫再漸次積聚,就像水滴般匯聚著,假設真氣再次結聚成形,他會痊愈過來,跳起身去對付可惡的範良極。不過他對自己的信心也在動搖。想他在猝不及防下全力擊中範良極在先,仍落得兩敗俱傷之局,於此可見這黑榜高手的功夫,實在勝過自己,由是推之,龐斑更是高不可攀。豈知此時躺在另一邊全力療傷、真氣內行的範良極,心中的震駭,比起他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範良極自幼好武,憑著他天下無雙的偷技和暗窺之術,遍閱天下武術秘典,對各門各派的了解,各黑榜高手無有出其右者,但和韓柏多次交手,竟發覺對方的詭變之道,實不下於他,心中的沮喪,不在話下。殘破大屋內靜悄悄的,連呼吸的聲音也聽不到,一切都融入了黎明前寧謐的暗黑裏。

驀地屋外的荒園“沙沙”聲起。屋內的韓柏和範良極心中大奇,因為來者落地無聲,隻是衣袂飄動時拂起了幾片落葉,才喚起兩人的注意。如此高手,會是何人?風聲輕響,另一功力稍遜,但亦已是不可多得的高手躍入園中。範良極將耳貼在冰冷的地上,施展“偷門盜聽”之術,將園外兩人每一絲聲息收進耳裏,心中奇道:這兩人的武功僅次於我這類黑榜高手,應亦是一方霸主無疑,到此會麵連手下隨從也沒有一個,為何要這樣偷偷摸摸,難道想來和我偷王爭口飯吃嗎?韓柏卻是另一種驚異!不知如何,當第一個高手出現園中時,心中便無由湧起一陣強烈到使他想慘叫的濃重殺機,那是源自體內的魔種,難道“他”認識外麵那人,就像那次韓柏被靳冰雲埋在地底時,他體內的魔種感應到地麵上的人就是天下第一高手“魔師”龐斑那樣。

遲來者低聲道:“卜門主果然守信,時間分毫不差,還有三刻鍾便天亮了。”

卜門主道:“宗兄你好,約我秘密來此相見,不知有何要事?”

“卜門主”三字入耳,範良極顫了一顫,韓柏卻是全身一震。他們都知道來者是誰了,就是“盜霸”赤尊信的師弟“人狼”卜敵。韓柏心中恍然,難怪魔種反應如此劇烈,假設自己能善用魔種這種靈動力,豈非武功可劇進數倍,輕易超過躺在那邊的黑榜死老鬼?

卜敵續道:“宗兄不用環目四顧,剛才我來此前,曾施展天視地聽之術,保證此處沒任何人。”

範良極心中大喜,卜敵這樣大言不慚,即使另一人想看,也不好意思去看了,因為那樣做將擺明對卜敵的“天視地聽”沒有信心。

宗姓男子道:“宗越這次約門主來見麵,是要獻上一個重要消息。”

卜敵絲毫不露出心急之態,淡然道:“卜某今天來此之前,已得小魔師授以全權,宗兄有什麽提議,放心說出來罷,隻要對卜某有利,天大的事我也可以擔當。”

韓柏和範良極兩人齊齊一呆,宗越不就是邪異門內僅次於厲若海之下的第二號把手,為何約了卜敵到這裏來?除非他想背叛厲若海!

宗越沉聲道:“此時厲若海正與本門叛徒風行烈秘密會麵,而本人則負責安排逃走路線,這樣說卜門主明白了沒有?”

韓柏一顆心立時不受控製跳動起來,差點將魔種凝聚的真氣也岔散了。他對那晚所遇到的三個人——浪翻雲、廣渡大師和風行烈,都有種難以言喻的親切和感情。原先他的打算是擺脫了“獨行盜”範良極後,便不惜一切,務求將赤尊信的大仇家“人狼”卜敵斃於手下,但現在聽到宗卜兩人的對話,優先的選擇已移到救援風行烈一事上。

他的反應立時給範良極貼在地上的耳朵“盜聽”了去,這狡猾多變的老狐狸眼中閃起了亮光,顯然又有新的鬼主意。卜敵聽到風行烈的名字,呼吸立時轉重,顯示出內心的緊張,假設他不是也聽到厲若海正和風行烈在一起,恐怕立即便要前往擒人立功。

宗越道:“宗某將會安排他們由武昌東的迎風峽路線快馬逃走,若卜門主能夠配合,風行烈可手到擒來。”

卜敵心想既有厲若海牽涉在內,恐怕要魔師龐斑親自出手才妥當,不過宗越說話如此得體,仍使他受用非常,道:“宗兄如此幫忙,有什麽要求,盡管說出來。”

宗越恭聲道:“良禽擇木而棲,厲若海不識時勢,宗某怎能和他同乘破船,但願能依附卜門主驥尾,為魔師做點事,於願已足。”

聽到這裏,屋內一老一少兩人都不禁暗讚宗越攀龍有術,因為他若要求在方夜羽之下得一席位,必惹起卜敵猜忌之心而無法達到目的,但像他目前低得不可到低的要求,便能使卜敵將他視為手下之人,而竭力引薦,最後得到的收益,亦是最大。

卜敵道:“好,你的意願,包在卜某身上,事不宜遲,我立即和你去見小魔師,好好安排一切。”

風聲響起,荒園恢複早先的寂寥無人。韓柏跳了起來,兩眼神光閃閃,不但早先內傷不藥而愈,功力還深進了一層,最值得高興的,還是對體內魔種加深了認識。範良極仍俯伏地上,一點動靜也沒有,就像死過去了一樣。

韓柏咧嘴一笑,暗道:“終於贏了你這死老鬼!”眼光轉到桌上放著的三八戟,心想這戟千萬不能失掉,否則怎還可在方夜羽麵前抬頭挺胸做人。

身子一動,移到桌前,探手往戟柄抓去。眼看摸上戟柄,“嗖!”三八戟離桌飛走,同一時間範良極一陣煙般竄起,落到門旁,三八戟已到了他手裏,嘿嘿怪笑道:“本人偷得之物,豈是如此容易給人要回去的。”

韓柏這時才發覺對方以一根“黑線”纏上戟頭,將戟“盜”去,不禁暗罵自己粗心大意,沒有想到範良極乃盜王之王,這點小手法在他是毫不足道的玩意。想起要和他麵對麵硬幹,不禁大感頭痛,救風行烈的事已刻不容緩。怒道:“拿回來!”

範良極好整以暇地道:“不要動,一動我就走,保證你永遠也見不著我。”

韓柏又好氣又好笑地道:“範良極你身為黑榜高手,怎可如此撒賴?”

範良極毫不理會他的嘲諷,微微一笑道:“來!讓我們談談條件,談得攏的話,我不但可以將這塊爛寒鐵交回你,還可以助你去救那風行烈。”

韓柏一震道:“你怎知我要去救風行烈?”

範良極倚老賣老地道:“那有什麽困難,你放的屁是什麽大小形狀也瞞不過我這對法眼。”

韓柏道:“你真的肯助我救風行烈?你不怕遇上龐斑嗎?”

範良極狡猾一笑道:“有天下第一美男子厲若海在,龐斑哪還有時間招呼我,其他的人嘛?我範良極還不放在心上。”

韓柏大為意動,若範良極肯真心幫手,自己的實力最少增加了一倍,否則若他刻意搗亂,自己則有凶無吉,權衡利害下,歎道:“說出你的鬼條件吧!”頗有些任由宰割的淒涼味道。

範良極見他就範,大為高興,可是他乃老謀深算的人,知道若勉強對方屈就,最後得出來的成果,可能會不如理想,甚或弄巧反拙,於是道:“你也不用那麽垂頭喪氣,我給你這分差事,保證沒有男人會覺得是苦差,況且我們這協議,要待救出了風行烈才算,這樣也算公平吧?”

韓柏好奇心大起,道:“你是否太少和人說話,一說起來便是這樣囉囉嗦嗦,說了半天還未轉入正題,要知救人如救火,半刻也耽誤不得。”

範良極毫不動怒,嘻嘻一笑道:“條件很簡單,就是要你從陳令方臭體之下,將朝霞救出來,使她愛上你,並娶她為妾。”跟著眨了眨眼,神秘地道:“這如花似玉的女嬌娘,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尤其對於服侍男人之道,嘿!不用說你也明白我的意思。”

韓柏聽得目瞪口呆,愕然道:“什麽?”

“砰!”

胸口像被萬斤重錘轟了一下,風行烈仰天飛跌,就像狂風卷起了一塊落葉,狂勁由擊中處閃電般傳往每一道主脈和支脈,連叫也叫不出來。“砰!”模糊中風行烈感到自己撞在一個人的身體上,那人道:“癡兒!還不守著靈台一點清明,你真的想死嗎?”竟是厲若海以絕世身法,趕到自己後麵,待自己湊上去。從厲若海的身體注入了一道陰細至極的氣流,瞬息間融入了早先剛猛的氣勁裏,擴展的氣勁,驀地收縮。風行烈心中狂叫道:“師父!你為何要耗費真元,救我這叛徒?”另一股真氣,由戳在眉心的手指刺入,就像在全身經脈內有若波潮漲退般的亂流裏,開辟了一道深溝,將千川百河盡納其中,順著背脊的督脈,向丹田下的氣海衝去。同一時間厲若海將他拋往上空,左右手中指分戳在他腳板的湧泉穴上,真氣似蜘網般沿腳而上,往丹田湧去。“轟!”風行烈腦脈巨震,全身失去了知覺,隻感虛飄無力,知道是厲若海以獨門手法,恢複自己失去了的內力,哪敢遲疑,以致累人累己,連忙收攏心神,守著靈台一點清明。也不知過了多久,風行烈大叫一聲,噴出一大口淤血,死魚般癱在地上,也不知是生是死。厲若海凝立不動,英俊無匹的容顏透出一抹鮮豔的血紅,良久才恢複平時的白皙。

這時手下四大護法之一的“笑裏藏刀”商良走了進來,躬身道:“宗副門主傳來消息,迎風峽暢通無阻,請門主立即上路。”

厲若海平靜地道:“預備了什麽人手?”

商良道:“四大護法、七大塢主和幫中好手共四百零八人,全部整裝待發,隻等門主一句話。”語氣中透露出壯士一去不複還的堅決。

厲若海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你們都很好!”

商良眉頭一皺,他這老江湖怎會聽不出厲若海話中有話,不過他一直對自己這英雄蓋世的門主心存敬畏,不敢出言相問,唯有默立不語。

“當!”一個雕著邪異門獨有標記“雙龍卷雲柱”的令符,給丟在地上,商良連忙伏跪。

厲若海的聲音傳來道:“立即以此符傳我之令,由此刻起,邪異門全體解散,避隱山林,除非聽到本人厲若海再現江湖的消息,否則邪異門就沒有了。”

商良大震道:“門主!”

厲若海道:“不必多言,我意已決。”指著地上的風行烈厲聲道:“二十五年前,我厲若海能在十隻野狼手上將這畜生救出來,今天也能單槍匹馬,在魔師龐斑手上將這畜生帶回去。龐斑啊龐斑,我要讓你知道在浪翻雲之外,還有一個全不懼你的敵手。”

商良顫聲道:“那宗副門主方麵又怎樣?”

厲若海淡淡道:“以後再也不要在我麵前提起那叛徒!”

龐斑坐在花園亭內的石凳上,專心細讀一本舊得發黃的真本竹譜,伴著他的除了風吹葉起的沙沙聲外,隻有繞在亭前小橋下流過的淙淙溪水。方夜羽悄悄來到他身後,將浪翻雲送的竹籮放在龐斑的身後。

龐斑目光注在竹譜上,平和地道:“回來了!”

方夜羽躬身道:“戰書送到浪翻雲手上,但在詳說其中細節前,夜羽有要事急稟。”

龐斑道:“說出來吧!”

方夜羽道:“風行烈的行蹤已被發現。”

龐斑像聽著與他全無關係的事那樣,淡然自若道:“消息來自何處?”

方夜羽道:“來自邪異門的宗越,此人借此投靠我們,泄露出厲若海已親臨此地,準備不惜一切帶走風行烈。”

龐斑遞過手上竹譜,微微一笑道:“這是上代大家吳鎮的竹譜真跡,你看他淡淡一筆,一片迎風飄舞的竹葉躍然紙上,形神俱備,令人看不出究竟是竹動?風動?還是觀者自己意動,真乃畫道的極致。不多一分,不少一點,否則過與不及,俱是不美。”

方夜羽細嚼他的話意,好一會,忽地全身一震,霍地下跪,連叩三個響頭起立道:“多謝師父指點。”

龐斑道:“不愧龐某徒兒,明白有跡可尋,俱是下作,隻有無跡可尋,就像吳鎮寥寥一筆,使人看不破究竟是竹動?風動?還是意動?才是武道的極致。”

方夜羽問道:“夜羽舉手投足,總是有的而發,故亦有跡可尋,故不明如何始能臻無跡可尋的化境?”

龐斑仰天哈哈一笑道:“天地由‘一’而來,此‘一’何有痕跡可言?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此便由無跡變為有跡,譬如你三八戟未出前,便是無跡;但三八戟一出,便成有跡,你明白沒有?”

方夜羽道:“這道理徒兒明白,但三八戟總不能不出手,若一出手便落下乘有跡,那豈非永不能達無跡之境?”

方夜羽全身劇震,感激涕零地叩首道:“徒兒明白了!徒兒明白了!”

龐斑道:“別辜負了背上我贈與你的三八戟,那是為師初出道時橫掃武林的好家夥。”

方夜羽摸了摸背後隻影形單的三八戟,心道我方夜羽定能以此將另一支三八戟公平贏回來。應道:“多謝師尊教誨。”

龐斑放下竹譜,站了起來,負手走到亭邊的圍欄旁,低頭細看亭外荷塘裏荷葉上一滴晶瑩的水珠,在晨光下閃閃生輝,道:“你見過厲若海沒有?”

方夜羽知道龐斑從不作廢言,語出必有因,所以絲毫沒有因不明龐斑忽地提起厲若海的原因,而生出不耐煩之心,搖頭道:“沒有!但我曾對此人做了個深入的調查,由他的起居飲食習慣入手,發覺此人是完全沉迷於武道的真正強人,師父對此看法有何意見?”

龐斑道:“你的看法一點也沒有錯,二十年前厲若海初出道時,曾來見我,那時我便知道此子除了武道外,其他的都不屑一顧。”

方夜羽道:“以他那能使任何女人傾倒的容貌體魄,竟能四十八年來半點不沾女色,已可知此人意誌的堅定,即使傾盡三江五湖的水,也不能動搖其分毫。”

龐斑道:“天下間除了我和浪翻雲外,再沒有第三個人能勝過厲若海。”

方夜羽渾身一震,駭然道:“什麽?”

他雖對厲若海有很高的評價,但仍想不到龐斑對厲若海的推許,竟到了如此地步。要知在“黑榜”裏,一直以來,最受推崇的當然是劍霸天下的“覆雨劍”浪翻雲,其他依次是“盜霸”赤尊信,又或聲勢大跌的“毒手”幹羅,厲若海在榜上隻是中庸之士。

龐斑道:“二十年前我便從厲若海眼中看到他今天想幹什麽,二十年來他態度低調,深懷不露,故聲名不及浪翻雲、赤尊信、幹羅,甚至不及談應手和莫意閑,其實他默默耕耘,等的就是今天此刻,隻有我才配做他的對手。”

方夜羽皺眉道:“難道宗越隻是個被扯線的傀儡?”

龐斑道:“黑榜十大高手誰是等閑之輩?厲若海若給宗越這樣的毛頭小子出賣成功,他就不是厲若海。”

方夜羽道:“如此我須變更安排,務使厲若海不能偷偷遣人運走風行烈。”

龐斑哂道:“你也太小覷厲若海,此人英雄蓋世,自負平生,這樣公然向我挑戰,怎會做出鬼鬼祟祟的行為,夜羽你放心,此人必是單槍匹馬,帶著風行烈硬闖突圍。”

方夜羽道:“師尊有何指示?”

韓柏緊隨範良極之後,忽地奔落一條橫巷,躍上瓦背,跨牆而行,在微明的天色裏,神不知鬼不覺地穿行著。

開始時韓柏旋盡渾身力氣,也跟不上範良極,使得範良極怒氣衝衝地不住等他,但不一會後,韓柏便從範良極縱躍的路線和身法中,找到一點難以形容的輕功至理,例如範良極由一座高樓躍下時,並非是直跳而下,而是頭下腳上采取一道彎彎的弧度,燕子般滑翔下去,到了近地麵三、四尺處再斜斜仰飛,彈身而起。

這領悟使他速度倍增,最後連範良極也投來驚異的眼光。

這時範良極來到一戶人家的天井裏。

韓柏傻子般跟著,絲毫不知這死老鬼帶他到此處,和救援風行烈有何關係?

範良極揭起一口水井,低喝道:“下來!”自己跳了進去。

韓柏往下望去,隻見範良極到了深井的中部往橫移,整個人消失不見,不禁心下躊躇,因為在這窄小的空間裏,範良極若要偷襲他,成功的機會幾乎是十有九成。

但轉念一想,範良極若真心懷叵測,便不應將三八戟交回自己,因為那是大利於近身搏鬥的可怕武器。

範良極伸頭出來,不耐煩地道:“還不下來,記得順手把井蓋掩上。”

韓柏一咬牙,躍了下去,到了範良極消失處,隻見一個黑沉沉的洞,忙鑽進去,窄小的空間和濃烈的泥土味,應該使人非常難受,但對曾兩次被埋土內的他來說,反而有難言的親切感。

範良極的聲音傳來道:“將就點,這洞是我專為自己打的,沒想到要招待你這大個子,快來。”

韓柏鑽將過去,移動了二十多尺,仍像沒有盡頭似的,心下駭然,這範良極也可算是打洞的不世高手了,難怪他能成為天下群偷的大宗師。

水響傳來。

韓柏身子一輕,從另一頭鑽了出來,落到一處水深及膝的地方,異味充盈在這閉塞的空間裏,使人胸口作悶,呼吸不暢。

範良極在一端的暗黑裏叫道:“快來!”韓柏跟了過去。

前麵一道亮光傳來,隻見範良極隻剩得一對肩膀以下的身體懸在前方,光線由他探頭出去的地方傳來。韓柏心中恍然,原來這是一條大型下水道,上麵是地麵,隻不知範良極在看什麽?

當他來到範良極身邊,這有獨行盜之稱的黑榜高手躍回渠內,叫道:“你上去看看!”

韓柏懷疑地看看範良極,心想若我將頭伸出去,你豈非要把我怎樣便怎樣了?

範良極人老成精,哪會不知他心中轉著的念頭,失笑道:“放心吧!假設我對你有不軌之心,便讓我永遠也收服不了雲清那婆娘。”這誓言對他來說可是嚴重至極。

範良極的聲音傳來道:“表麵上,這是一個京官的大宅,事實上卻是龐斑布置在武昌的行宮之一,哼,龐斑可以瞞過其他人,又怎能瞞過我這偷窺的專家。”

韓柏的頭在上麵輕叫道:“噢!門打開了,有十多騎奔了出來”

範良極得意笑道:“龐斑極為自負,所以一切行動都正大光明,毫不掩飾,但要跟蹤他們卻非易事!”

韓柏奇道:“既是毫不掩飾,跟蹤他們有何困難?”

範良極道:“方夜羽此人極有才智,特別長於反偵察的布置,即使換了我,若貿然來踩盤暗探,必會被他布於行宮外的暗哨發現,假若你就這樣去跟躡他們,保證亦逃不過他沿途布下的暗哨,豈是你想象的那般容易。”

韓柏渾身一震道:“方夜羽出來了!”

範良極首次露出緊張的神色,低呼道:“他身邊還有什麽人?”

韓柏道:“他身邊有十多個人……”

範良極急道:“有什麽人的形象比較特別?”

韓柏忽地閉嘴不言。範良極愕了一愕,卻沒有作聲。

好一會,韓柏跳回溝裏,順手將洞蓋掩上,猶有餘悸地道:“好險,差點給人發現了,幸好我知機閉上了眼睛。”

範良極道:“何人如此高明,竟能對你的目光也能生出感應?”

在黑暗裏韓柏低聲道:“不是一個人,而是有三個人幾乎是不分先後感到我在看他們,一個是方夜羽,另外兩人一個是滿頭白發的中年英俊男子,一個是極其妖豔穿紅衣的少婦。”

範良極全身一震,叫道:“不好!快隨我走!”當先往另一端逸去。

韓柏連忙跟著。一老一少,轉瞬間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