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雨翻雲·第二冊 第一章 木雕戰書

風行烈在午時前趕到武昌。一進武昌,立感該地異常的氣氛,路上多了很多武林人物,有些明顯是來自八派聯盟的門人;一些卻是幫會或黑道中人,使得氣氛像拉緊了的弓弦。風行烈避開大街,在地點偏僻的一間小客棧,要了個設備簡陋的客房。到武昌來他是要找一個人,問他要回一把刀。這刀關係到他未來的希望。

在房中用過早飯後,他開始打坐,讓體內真氣流遍全身血脈,龐斑那一掌雖說收回了九成功力,仍是非同小可,直到現在他身體在外表上看來似完全康複,但一口真氣始終不能結聚,隻要來幾個壯漢,便可輕易將他製伏。驀地隔壁傳來喝罵的聲音,風行烈驚醒過來,留心一聽。

隻聽那帶他上房的店小二罵道:“死病相,明天再不懂自己爬起來滾出去,我將你扔到外麵,不要說我沒有警告你。”

風行烈心中一動,推門而出,恰好迎上一臉怒容的店小二,問道:“小二哥因何事大動肝火?”

店小二見風行烈豐神俊朗、氣度不凡,不敢怠慢,豎起指頭反指背後道:“這人一來便病倒**,又沒錢交租金,若不是我本著上天好生之德,早擲了他出去,但總不能長此下去呀!”

風行烈同情之念大生,立時為那病人付清欠租,看著小二走了,步入房內。**躺了位麵無血色的青年,兩眼無力地望向風行烈,眼中閃過一抹奇怪的神色,也不知是感激還是厭恨。

風行烈走至床邊,“咦”一聲道:“朋友原來是武林人,竟是受了內傷。”

那人兩眼一閉,像對風行烈沒有一點興趣,也沒因風行烈高明的眼力感到驚異。風行烈大感沒趣,想回到自己的房間,繼續用功,剛轉過身來,那人一陣狂咳,風行烈忍不住回頭過去,見那人咳得胸前滿是淤黑的血,眼睛緊閉,似乎暈了過去。

風行烈劍眉一皺,心中一動,口上卻道:“真可憐,讓我找個大夫來看你吧!”一邊說一邊離房而去,剛踏出走廊,眼前一亮。

一位身長玉立,年齡絕不超過二十的少女,黑衣白膚,如花俏臉,發結上插一朵小黃菊,俏立在長廊的盡處,向他微笑招手。風行烈差點以為是自己眼花,定睛再看,少女的確仍在那裏向他招手。風行烈用指頭指了指自己,少女含笑點頭,神情可愛,就像和熟悉的友人玩耍那般毫無顧忌,使人感到她是任性頑皮、膽大妄為的女兒家。風行烈按捺不下好奇,朝她走過去,直來到她麵前四尺許處站定,待要說話,那少女伸指貼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先豎直腳尖,撐高身體,從風行烈寬肩上,瞄了一眼那受了內傷的青年漢子關上的房門後,手一伸往風行烈的衣袖抓來,風行烈自然一縮,仍給她一把抓著,他武功已失,當然避不過她迅快的手。少女並無惡意,隻是拉著他轉到彎角處,她隨便拉男人衣袖的作為卻是驚世駭俗。

少女放開了手,緊張地問道:“那人怎樣了,是否真的不會動?”

風行烈見她神態天真可人,好感大生,他自己本身便是天性反叛的人,所以最後叛出邪異門,對於膽大妄為的同道,分外有好感。微笑道:“姑娘若想對付那人,最好是打消念頭!”

少女麵容一寒道:“你是幫他的嗎?

風行烈皺眉道:“那人假裝受傷,兼且麵相刻薄,乃心術不正之輩,我怎會幫他?”

少女嚇了一跳,失聲道:“真是假裝的,這死賊想引我出來。”旋又奇道:“看你不懂武功,怎知他受傷是假是真?”

風行烈道:“我雖不會武功,但眼力仍未至如此不濟,連他吐出來的是人血還是雞血也看不出來。”其實他之所以能發現那人的偽裝,主要是那人被內藏劍,被他感覺到殺氣,因而動了疑心,看出對方在耍把戲。

少女嬌軀輕震道:“好一個狡猾的魅劍公子刁辟情,竟想暗算我穀倩蓮,幸好我洪福齊天。”眼珠一轉,一手又拉起風行烈的衣袖,軟語求道:“你幫我做一件事成不成?”

風行烈有點啼笑皆非,可是對方一言一語,舉手投足,無不像發自真心,自然而然,使他難生反感。歎了一口氣道:“若要在下做你的幫凶,恕我無能為力。”

穀倩蓮一把抓起他的手,將一粒小丸塞進他手心裏,理所當然地道:“很容易的事罷了,隻要你將這小丸和進藥裏或水裏,給他喝掉便成,他要裝病,自不能拒絕喝水吃藥,你也不想我給壞人害了吧?”她的手柔若無骨,豐腴溫暖,確叫人難以拒絕。

風行烈想將小丸塞回她手裏,穀倩蓮早知機地退開。他舉起小丸,送到鼻端,動容道:“這是七毒丸,姑娘是雙修府的什麽人?”

穀倩蓮瞪大俏目,不能置信地道:“你是什麽人,竟認出我們的七毒丸?”她當然不知道風行烈是和她們雙修府甚有淵源的邪異門大叛徒。

風行烈指甲一彈,小丸飛向穀倩蓮,無奈下她唯有伸手接回,但已氣得嘟起了小嘴。

風行烈微笑道:“對不起!我不想介入你們的恩怨裏。”

穀倩蓮將俏臉湊近一點,重新打量風行烈,看怪物似的看了一輪後,衣袖一揚,纖手往風行烈緩緩抓去。風行烈見她五指不住張動,隱隱封死了他反擊的路線,心中大感詫異,此姝武功之高,已可列入一流高手之林,為何對付那個刁辟情還要用陰謀詭計,難道此君武技更高?穀倩蓮纖手由慢轉快,一下子抓著了風行烈的左手,內勁由她指尖刺入,連封他幾個穴道。風行烈全身一麻,往她倒過去。穀倩蓮左手伸出,扶著他的肩頭,外人看去,便像一對大膽的年輕男女,當眾拖拉親熱。一冷一暖兩道真氣,分由手握處和肩頭侵入體內,轉瞬遊走他全身主脈。

穀倩蓮將小嘴湊至他耳邊道:“原來你是受了嚴重內傷,故此武功全失,你告訴我你的真名字,我便告訴你這內傷可否被醫好。”

風行烈剛要答話,穀倩蓮忽地眉頭一皺,迅拍風行烈一掌,解開他被封的穴道便往外退去,一個倒翻,雙腳一踏欄杆,燕子般飛上屋簷,轉眼不見,但美妙的姿態仍留在風行烈的腦海裏。身後風聲傳來,風行烈眼角感到人影一閃,回過頭來時,魅劍公子刁辟情早往穀倩蓮消失的方向掠去,不見人影。風行烈略一思索,回房收拾行囊,此等是非之地確實不宜久留。

武昌韓家大宅。這時天已入黑,一道人影在宅東偏僻處翻牆而入,停也不停,往園西的雜物室和糧倉掠去,熟練地打開糧倉的門,閃了進去。在黑暗裏他的身形毫不停滯,像現在還是白天那樣。到了離門最遠一端處,他無聲無息地離地升起,輕輕躍往糧倉頂的一個小閣樓內,原來是個放置雜物的地方,此人舍樓梯不用,顯然是不想在樓梯上留下腳印。

那人吹了一下口哨,有點得意地道:“方夜羽呀方夜羽,任你想破腦袋,也不會想到我躲到這兒來呢。”原來是換了一身新衣的韓柏,雖是粗質麻布,自具一代豪雄氣概。

在武昌裏,沒有地方比之韓府更為他所熟悉,而韓府另一有利條件,就是和方夜羽代表的一方處在對立位置,方夜羽尚未公開和八派聯盟交惡,故而不能不對韓府存有顧忌。韓柏的選擇,充分表現出他吸納了赤尊信魔種後的老謀深算。他舒服地躺了下來,不由自主想到了韓家眾人,這裏畢竟是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想起這些天來的遭遇,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覺。五小姐寧芷近況如何?當日她出賣了他,不肯承認刺繡是她給他的,使他想起來便心中隱隱作痛。二小姐慧芷能否得到馬峻聲的愛?若馬峻聲真是陷害他的人,慧芷怎可向他托以終身?所有這些思潮使他煩惱得重重歎了一口氣,忽然記起背上還背著方夜羽重甸甸的三八戟,連忙解下。剛放在地上,倉外傳來輕細的腳步聲,糧倉的門輕輕給推了開來。韓柏好奇心大起,將眼湊在雜物間的一道小隙往下望去,恰好見到一個男子身形閃入倉內,卻不關上門,留下一道窄縫。

韓柏運功凝聚雙目,黑暗的糧倉立時明亮起來,以前欺負他的二管家楊四赫然立在門旁,從隻剩下的窄縫往外望去,一邊喃喃道:“怎麽還不來?”韓柏心中大奇,楊四在等什麽人,要這麽鬼鬼祟祟,不可告人?

楊四忽又轉頭走到如山壘起的兩堆米袋之間,仰起頭來,嚇得韓柏幾乎跳了起來,幸好楊四的一雙鼠目茫然望向屋頂,才使他醒覺到對方隻是仰頭想東西,而不是看到他。在韓府橫行霸道的二管家臉上神色忽晴忽暗,心事重重。門忽地一開一合,一道人影飄了進來。這回韓柏真是嚇了一大跳,這後來的人輕功必是非常高明,否則自己為何聽不到步音或破空的聲音?韓柏用神一看,不由自主呆了一呆。來者竟是個嬌小玲瓏、俏臉如花的年輕美女,一雙眼長而媚,可人至極。

楊四直至這刻還不知有人進來了,喃喃道:“掌上可舞,掌上可舞!”

那女子悄悄掩至楊四身後,伸指彈了一下楊四的耳珠。

楊四驚喜轉身,叫道:“易小姐,你來了!”

韓柏心下恍然,難怪這女子輕功如此之好,竟是黑榜高手“毒手”幹羅,他手下三名大將之一的“掌上舞”易燕媚,他以往在韓府早聽過有關她貌美如花、毒若蛇蠍的事跡,想不到今晚竟意外地在此撞上,兩個風馬牛不相關的人,為何會在這裏偷偷見麵?

易燕媚退後兩步,柔聲道:“楊四,下次我再聽到你私下喚我的名字時,我會將你的舌頭割下來。”

在閣樓上正向下窺視的韓柏嚇了一跳,此女聲音低沉悅耳,偏是說話的內容卻恁地狠絕。

楊四臉色一變,打了個哆嗦,顫聲道:“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易燕媚又甜甜地道:“不過!假若我吩咐你的事做得妥當,你愛叫我什麽便什麽吧!”

楊四喜道:“你真不是騙我?”

易燕媚嗔道:“誰要騙你?”

韓柏心中長歎,你楊四算什麽角色,人家易大小姐不騙你這蠢蛋還要騙誰?另一個念頭又升起,幹羅為何要差易燕媚來控製楊四?

楊四道:“現在那件事有了很重大的發展。”

易燕媚美目一亮道:“不要賣關子了,快說吧!”

楊四像找到表演機會似的煞有介事道:“當死訊傳到長白派不老神仙的耳內時,不老神仙一言不發走入靜室,三天後召了死鬼謝青聯的父親‘無刃刀’謝峰進去,謝峰出來後便和長白派的幾個一流高手,前來武昌,這兩天便會到了,隻不知是否會直踩上我們這裏來。”

易燕媚語帶驚喜道:“看來不老神仙深思熟慮後,仍選擇了不惜和少林翻臉,也要追查血案的真凶。”

楊四訝道:“真凶早找到了呀!那短命種韓柏早給人抓了去坐死牢,認罪的供狀也有了。”

在上麵的韓柏聽得牙也癢起來,真想生啖下楊四一塊肉。

易燕媚嬌笑道:“隻有不懂事的小孩才信這樣的鬼話,不要扯開去了,告訴我馬峻聲方麵有什麽新發展?”

楊四道:“少林派怕事件弄大,派出了地位僅次於無想僧和掌門不問和尚的‘劍僧’不舍大師,親來應付,想憑不舍大師的名望和劍術,鎮住長白的人。”

易燕媚冷笑道:“除了魔師龐斑和覆雨劍浪翻雲外,誰能鎮住別人,不舍怎配?”頓了一頓,又問道:“韓府現今形勢如何?”

韓柏立時豎高耳朵,好聽聽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武林世家的近況。

楊四說到他“家”內的事,分外眉飛色舞,口沫橫飛地道:“韓天德擔心得整個人憔悴了,不過他似乎和馬峻聲有了一定的密契和協議,盡量將事件的後遺症減輕,以免損害到八派聯盟的和氣。”

韓柏聽他直呼主子韓天德之名,毫無敬意,心中殺機一動,旋又失驚,自己為何竟會湧起殺人的念頭?

易燕媚柔媚的聲音又傳入韓柏耳內道:“這鬼聯盟的和氣是傷定的了,噢!那死老鬼韓清風回來了沒有,這人智計武功均極了得,在江湖上的聲譽又隆,如有他在,形勢會變得更複雜。”

楊四道:“韓天德已遣人去找他,到現在仍未有消息,五小姐這幾天又病了,韓天德急得不得了。”

易燕媚忽道:“背轉身!”

楊四一呆,愕然道:“什麽?”

易燕媚嗔道:“我叫你背轉身呀!”

韓柏見到楊四戰戰兢兢地將身背轉,實屬可憐又可笑,既然怕人隨時一聲不響把他幹掉,為何又要踏進脂粉陷阱內,旋又釋然,易燕媚這類老江湖,自然有合適手法使楊四這類小角色不能不就範。下麵人影一閃,易燕媚早穿門而去。門開門合,沒有一點聲息。

楊四等了一會,見毫無動靜,試探著叫道:“易小姐!”

後麵當然全無回應,楊四轉過身來,失望道:“這就走了,終有一天,我要將……”忽地伸手抿住了嘴,顯是想起易燕媚剛才發出要割掉他舌頭的警告。

楊四蹲到地上一陣摸索,不一會喜叫道:“有了!”從地上提起重甸甸的一個小包裹,內中傳來金屬摩擦的聲音。

韓柏心中一凜,易燕媚不但輕功好,手腳更快得驚人,放下了一包東西自己也毫不覺察,若有機會碰著她,一定要提高警惕,否則死了也要做糊塗鬼,自己雖吸納了赤尊信的魔種,但那隻是一種使自己躋身頂級高手的基礎,是否能臻達赤尊信的境界,在現階段來說,仍是一種夢想。

下麵的楊四驚喜叫道:“這裏足有十兩黃金,可夠去翻本了,看小菊那**還敢不敢小覷我。”說罷興高采烈地去了。

韓柏暗忖:這家夥嫖賭不禁,自是輕易給人收買。旋又想道,易燕媚剛才探問謝青聯被殺之事,著眼點隻在長白、少林和韓府的形勢,反而對謝青聯為何被殺,毫不緊張,其中究竟包藏了什麽禍心?照理幹羅不會愚蠢到要插手這件事,徒招煩惱,除非他存有對付八派聯盟的野心。想到這裏,腦中靈光一現,掌握到了整個形勢。

要對付八派聯盟的不是幹羅,而是龐斑,幹羅隻是被利用的工具,假設八派聯盟因此事而四分五裂,得利的自然是坐觀鷸蚌相爭的漁夫。他的腦筋更加忙碌起來,假設他掉轉位置,站在龐斑方夜羽幹羅等人的立場,他會怎樣處理這件八派聯盟的內部事件?他不但不會做任何事,更會盡量使八派聯盟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以免八派門人因外侮而壓下了內爭,故而楊四成為一隻有用的棋子,使他們能掌握整件事情的發展。想到這裏,韓柏平靜的心再平靜不起來,剛才楊四說韓寧芷病了,不知病得重否?

韓柏將三八戟再掛回背上,離倉而去。他是識途老馬,駕輕就熟,不一會來到五小姐寧芷閨房所在的小樓,借著草木的遮掩,閃到小樓的後麵,探頭由窗外望進去。在韓寧芷的臥床旁,一名中年婦人安坐椅內,正低頭做著針線。韓柏嚇得縮回去。剛才他在窗外曾刻意留心細聽房內的動靜,隻聞韓寧芷的呼吸聲,卻聽不到尚有其他人在房內,故此大驚失色。他聽不到房內中年婦人的聲息,一方麵因為對方的呼吸吐納悠長細慢,更重要的原因,是由於他早主觀的認定了房內隻有韓寧芷一個人,故此生出疏忽之心,這亦顯示了他雖吸收了來自魔種的部分經驗,但仍會因自己的偏見而時出問題。這中年婦人臉貌娟好,隻嫌顴骨略高,有種富貴人家少奶奶的味道,但一身灰布素服,又使人感到她和富貴銅臭扯不上半點關係。肯定是個高手,究竟她是誰?陪在韓寧芷旁幹嘛?

腳步聲由小樓前傳來,不一會有人在房外輕喚道:“姑姑!姑姑!”

中年婦站了起來,拉開門道:“峻聲!有什麽事?寧芷睡著了。”

韓柏心中一震,殺機大起,來者竟是害他入獄的馬峻聲,使他改變了立即離去的念頭。

韓寧芷的聲音有氣無力地響起道:“雲清姑姑,是否聲哥哥來了?”

那被稱作雲清姑姑的婦人低聲道:“她醒來了,你進去吧!”說完避出房外,待馬峻聲進入後,順手關上了門,隻是這小動作,顯出馬峻聲和韓寧芷現時的關係大不尋常。

房內的韓寧芷喜叫道:“聲哥哥,你真好,這麽晚仍來看我。”

馬峻聲柔聲道:“記掛著你的病況,叫人怎睡得著?”

韓寧芷感動地道:“明天你要應付長白派的人,不養足精神怎麽成?”

馬峻聲道:“你們韓家的事,便是我馬峻聲的事,況且韓柏又認了罪,長白派的人怎能不講道理蠻來。”

在窗外偷聽的韓柏呆了起來,馬峻聲此子自己壞事做盡,竟然仍可說得如此理直氣壯,正氣凜然,不是大奸大惡之徒,何能有這種難得的“修養”。

韓寧芷低聲道:“為了你,我願意做任何事。”

當韓柏正想繼續豎高耳朵聽下去時,心中警兆忽現,霍地回首後望。

洞庭湖。怒蛟島,除了碼頭高燃的十多支火把外,全島暗黑無光。上官鷹、淩戰天和翟雨時,率著十多名怒蛟幫新舊兩代的高手,迎風立在怒蛟島最大的碼頭上,神色凝重地看著燈火通明的雙桅大風帆緩緩接近。天上烏雲密布,風雨正等待著肆虐湖島的良機。“隆隆”聲中,大船泊岸,一道木梯由甲板上伸下來,擱在碼頭的地板上。

當下自有怒蛟幫眾走上去為大船拖纜綁索。

一個修長挺直的身形,從容步下大梯。

上官鷹帶頭迎上,肅容道:“怒蛟幫上官鷹謹代表本幫恭迎方夜羽先生大駕。”

方夜羽急忙回禮,道:“上官幫主客氣了,若撇開敵對的立場不說,方某對幫主的雄才大度,實是衷心敬佩。”

上官鷹心下暗讚,方夜羽不愧龐斑之徒,自具風範,微笑道:“方兄才是客氣,來,讓我介紹……”

方夜羽截斷道:“何用介紹?”向淩戰天抱拳道:“這位不用說也是有資格接替談應手名登‘黑榜’的‘鬼索’淩戰天前輩了,假設這成為事實,怒蛟幫便是第一個同時擁有兩名黑榜高手的幫會了。”

淩戰天正容道:“小魔師輕描淡寫幾句話,便給我惹來一身的煩惱,我真不知應多謝你還是痛恨你。”

他句句實言,要知方夜羽乃龐斑之徒,身份非同小可,他若說淩戰天可補上黑榜因談應手之死而空出來的位置,淩戰天便等於立即名題黑榜,這時若有人想成為黑榜高手,便必須證明他比淩戰天更了得,於是給淩戰天惹來紛紛不絕的挑戰,真是想想也叫人頭痛。

黑榜高手,豈是易為!

方夜羽哈哈一笑道:“這是家師日前親口說出的話,他老人家的一些處事作風,或者淩前輩不會同意,但對他的眼光,恐怕你也不會有異議吧?”

翟雨時插入道:“方兄以飛鴿傳書,告知會親自來訪,卻沒有詳說原因,未知可否賜告?”

方夜羽銳利的目光凝注翟雨時,像要看穿對方腦袋般,好一會才微笑道:“這次小弟來怒蛟島,是要專誠為家師送上一件東西,給貴幫的‘覆雨劍’浪翻雲前輩。”

翟雨時從容道:“如此方兄請!”

方夜羽見他口中說請,卻絲毫沒有引路的意思,心中一愕。“砰砰砰……”原本黑黝黝的怒蛟島,忽地亮起兩條並行的火龍,照出了由碼頭伸展而去,穿過林立的房舍,蜿蜒往後山的一條長路。竟是數以百計的怒蛟幫徒,一齊高舉剛燃點的火把,造成如此突發的壯觀場麵。

淩戰天淡淡道:“沿著這條光照之路,小魔師可直抵浪大哥的居處。”

方夜羽心中震駭。怒蛟幫這一手最難的地方,不在預早猜測出他此來的目的是拜訪浪翻雲,而是用了什麽手法通知這數百人一齊燃點起火把。他看不出來,這才是他震驚的原因。

方夜羽搖頭讚歎道:“隻是這一手,已使小弟歎為觀止,佩服佩服!”

他坦然說出心中所想,反令上官鷹等三人心中悚然,知道此人必是具有強大的自信,由此推之,他亦應有驚人藝業。方夜羽腳步輕搖,就像忽地興起,要參觀怒蛟島般,沿著火把照明的路徑,輕輕鬆鬆地走去。

風行烈鼻孔癢癢的,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從好夢中驟醒過來。風鈴般的悅耳笑聲傳入耳裏,風行烈嚇得推被而起。坐在床沿的穀倩蓮巧笑倩兮,剛將一樣東西收入袖管內,不問可知就是用那東西作弄了風行烈。

穀倩蓮道:“天快亮了!還不醒來?你這懶惰豬。”

風行烈見她像哄小孩般對自己,不知好氣還是好笑,自己昨天趁刁辟情去追她時,溜了來這隔離原先入住那客棧兩條街的另一小旅館,誰知還是給她找到。窗外暗沉沉的,不知是什麽時候,但總不會是天亮了,床頭油燈燃起,紅焰閃閃,別是一番情景。

風行烈坐了起來,拉遠了少許和這任性大膽少女的距離,皺眉道:“夜深人靜,你這樣闖入一個男人的房間,傳了出去,於姑娘清譽有損。”

穀倩蓮將俏臉湊了過來,皺起嬌巧的鼻子道:“你不告訴人,我也不告訴人,除了天知地知外,還有誰知道?”

風行烈微怒道:“我既幫不上你對付刁辟情的忙,你還纏著我幹嘛?”

穀倩蓮兩眼一紅,垂下頭道:“你這樣凶巴巴的幹什麽,人家給那惡人趕得走投無路來這裏躲一會也不成嗎?”

風行烈自然知道她在胡謅,但看到她的楚楚可憐,卻沒法發作出來。

穀倩蓮綻出個狡猾的笑容,咬著嘴唇低聲道:“更何況我是安著一片好心,想來治好你這天下間隻有我府的雙修心法才能治好的傷勢。”

風行烈心中一動。他的內傷複雜非常,連來自被稱為天下醫道正宗,淨念禪宗的廣渡大師也束手無策,故穀倩蓮這句話顯出她眼力高明。嚐聞雙修府的雙修秘技,利用男陽**的本原力量,能使人瀕死複生,穀倩蓮說她有方法治愈自己,看來並非虛語。這次他到武昌來找韓清風,向他討回一柄刀,最終目的就是希望能找到傳說中一個神秘的宮殿,尋找到恢複功力的方法,好挑戰龐斑,但成功的機會實在相當渺茫,假若眼前另有恢複功力的方法,何樂而不為?

穀倩蓮見他沉吟不語,哪會不知其心已動,卻站了起來,故作幽怨地道:“看來你是非常討厭我,否則哪會對人家如此凶惡,我還是走吧!”

風行烈見她口說要走,腳步卻沒有絲毫移動的意思,知她在戲弄自己,本來自己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對她這樣一個美麗少女,賠幾句小心也沒甚大不了,但如此一來,她會覺得占了上風,往下不知還有什麽頑皮手段?心想若是要自己受這等氣,還是罷了,淡淡道:“姑娘請便,恕鄙人不送了。”他自稱“鄙人”,內中實藏有無限的自悲自苦,英雄氣短!忽然間他想到的,是連向韓清風討刀的念頭也打消,索性找個隱僻之地,就此終老山林,什麽也不聞不問。

穀倩蓮杏目一瞪,正要含怒而去,不管他的死活,但回首一瞥間,看到風行烈眼神露出的意冷心灰,芳心一軟,柔聲道:“你有什麽心事?可以告訴我嗎?”

風行烈想不到她忽然間又變得如此關懷親切、善解人意,心內煩厭稍減,可是給她這樣一個女兒家如此湊近細看,渾身大不自在,正想避開她的眼光,轉念一想,自己男子漢一名,難道竟給她看怕了嗎?兩眼一瞪,反望對方。

穀倩蓮見他目光灼灼地望著自己,嚇了一跳,隨即破天荒地第一次臉紅起來,垂下眼光責怪地道:“你怎能如此眼睜睜地看著人家?”卻沒有想到自己也是那樣地看別人。

風行烈拿她沒法,低聲下氣地道:“我隻是個落難的人,姑娘……”

穀倩蓮嬌軀一震,纖手一伸,按在風行烈嘴上,露出傾聽的神色。她動作迅速,風行烈要躲也躲不了,柔軟的手心貼緊他的嘴唇,使他枯死的心也不由泛起魂銷意軟的滋味。

穀倩蓮臉色一變道:“惡人來了!”也不征求風行烈同意,掀起被鋪,一頭鑽了進去,緊偎在風行烈身旁,整個人藏在被裏。睡帳落下,這時風行烈才知道她順手解下蚊帳,可見她身手多麽敏捷。

棉被又給掀起一角,穀倩蓮嘬唇一吹,床頭油燈熄去。室內寂靜黑暗。穀倩蓮在被內暗拉他的衣袖,示意他睡好。油芯剛滅,生出的煙屑餘味充斥房內。穀倩蓮再用力扯了他一下,風行烈歎了一口氣,無奈地躺下。穀倩蓮灼熱的嬌軀緊擠了過來,使他感到既尷尬又刺激。窗門無風自開,一個黑影在床前出現。

韓柏扭轉身來,那個被寧芷喚作雲清姑姑的中年婦人,立在他身前兩丈許處,麵寒如水。同一時間,背後殺氣湧來,韓柏冷哼一聲,右掌後拍,重擊在馬峻聲穿窗而出,迅刺他後心的一劍劍鋒處。馬峻聲觸電般往後退去,韓柏則借勢前飄。

雲清冷冷道:“朋友好身手!”兩手雙飛蝴蝶般飛起,分左右拂向他的麵門,擾他目光,真正殺著卻是下麵飛起的一腳,正踢韓柏小腹。

韓柏想不到她的攻勢如許淩厲,吃了一驚,同時醒悟到她武功如此高強,故此能識破自己的行藏,通知馬峻聲,配合出手。這時不容他多想,口一張,吹出一口勁氣,箭般射往對方麵門,同時左手橫切,迎向由下而至狠辣無倫的一腳。雲清想不到他有此“氣箭”奇招,“咦”的一聲,兩袖急護麵門,踢起的一腳乘勢加速,由直踢改側踢,目標是韓柏的手腕,腳法精妙絕倫。

韓柏心中一凜,要知他現時武功,已可列入黑榜高手之林,甚至以小魔師方夜羽之能,在公平情況下,也沒有定能勝他的把握,可是這叫雲清的女人,竟招招使他感到龐大的壓力,實是非同小可。豈知雲清心中的震駭,比他有過之而絕無不及,多年來她雖隱居雁**山的入雲觀,看似不問世事,其實卻是八派聯盟的最高核心小組“十二元老會”特意栽培的第一代種子高手之一,專門為了對付隨時會重返人世的魔師龐斑,眼前卻要施出渾身解數,對付這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粗豪大漢,心內的震撼不言可知。

“霍!”氣箭射上鼓脹內勁的衣袖。同一時間,韓柏左手縮變為拳,往她的腳尖重擊。兩人幾乎同時悶哼一聲,雲清往後飄飛。“砰砰!”韓柏又連擋雲清兩下流雲袖,避了她三腳,馬峻聲的劍已幻起千百道劍影,吞吞吐吐似水銀瀉地般攻向他麵門。韓柏心中大怒,這馬峻聲確是心計狠辣,想擾他眼目,以待雲清發揮她精妙的腳法,輕哼一聲,左掌閃電拍出,拍在劍身上。馬峻聲劍勢一窒下,韓柏搶入他長劍不及的死角,右手撮掌成刀,直刺他左肩胛骨處。雲清輕叱道:“峻聲退後!”右腳尖點往韓柏脆弱的右膝蓋。

三人混戰至今,都是極力噤聲,好像都不想驚動他人的樣子,韓柏不想驚動其他人,自是大有道理,但連馬峻聲和那雲清都打這個主意,就使人有點摸不著頭腦。馬峻聲雖見韓柏來勢洶洶,但自負武功高強,又看對方和自己年紀相若,哪肯畏戰退避,左肩一縮,回劍不及下,左拳迎向韓柏淩厲的手刀。韓柏麵對著馬峻聲,正是仇人見麵,分外眼紅,他既恨馬峻聲陷害他入獄,更恨他騙韓寧芷純真的感情,把心一橫,一移一蹲,手刀改插馬峻聲的腰腹。馬峻聲想不到對方變招如此快捷,且毫無先兆,大驚下拳變為掌,切向對方的手刀,勁道已不如前。“砰!”馬峻聲慘哼聲中,往後跌退。

雲清一腳踢在韓柏腿旁厚肉處,但覺對方肌肉像有靈性般一轉一扭,腳尖不由自主滑了開去,隻能用上小半力道。韓柏領受的苦頭亦不少,他雖運氣護著被踢的部分,又避開了要害,可是雲清那一腳乃她三十年苦修的成果,這一踢豈是小事,被踢中處一陣劇痛,接著蔓延往上身,右邊身子麻痹發軟,說不出的難受,倉皇間身子一側,借勢直滾入一堆草叢裏。

馬峻聲連退數步才能站定,張嘴吐出一口鮮血,他武功全在劍術上,內功底子雖好,又哪及得上韓柏來自赤尊信的蓋世神功,硬拚下立時受了傷。雲清見韓柏傷了馬峻聲,殺機大起,淩空飛撲韓柏,終於亮出了藏在身上的兩把有護腕的短劍,這名為“雙光”的短刃,配合著流雲袖,一硬一軟,在八派裏極被推崇。韓柏滾入草叢裏,深吸一口氣,左手握上了背後的三八戟,現在他隻能在逃命或暴露行藏上揀取一項。

激戰到了以生命相搏的時刻。

驀地林木深處冷哼傳來,黑暗裏噴出一大團東西,向雲清衝去,內中隱含勁氣風聲,聲勢懾人。

雲清狹不及防下,硬生生淩空急改身法,回身後避,以免韓柏乘勢出手,使自己腹背受敵。

同一時間韓柏耳邊響起一陣沙啞幹澀的聲音道:“小子!到這邊來!”

韓柏忍著半邊身痹痛的苦楚,勉力躍起,往聲音傳來的林木暗影處投去,消失不見。

那一大團東西落在地上,原來是十多塊枯葉,於此可見偷襲者手上的功夫何等驚人,隻是擲出枯葉,便將雲清的攻勢瓦解。

雲清並沒有追趕,望著一地的枯葉,臉上現出憤怒的神色。

馬峻聲蹣跚來到她身邊,沉聲道:“那人是誰?武功全無成規定格,便像隨手拈來,教人完全看不出來龍去脈。”

雲清道:“我不知道,但和黑榜高手‘獨行盜’範良極一起的,哪會是好人。”

馬峻聲虎軀一震,駭然道:“以枯葉暗攻姑姑的原來是範良極,怪不得如此厲害。”

雲清跺腳道:“這死鬼,我一離開入雲觀他便吊靴鬼般纏著我,真煩死人了。”頓了一頓,關心地問道:“你的傷怎樣了?”

馬峻聲猶有餘悸地道:“隻是小事吧,再調息幾個時辰將沒有問題。”

雲清沉吟道:“這二十年來,八派聯盟刻意栽培出我們兩代共十八位種子高手,全以龐斑為假想敵,豈知隨隨便便鑽了個人出來,竟能硬接我一腳,又傷了你,唉!難道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小樓處傳來韓寧芷呼喚馬峻聲的聲音。

馬峻聲低聲道:“我回去了!”轉身回小樓去。

雲清獨立花園裏,望著地上的枯葉,眼神閃過一抹難言的哀傷和失落,她和範良極究竟有何關係?

斜坡的盡處,一間被竹籬圍著的簡陋小屋,孤零零地在月照下靜待著。這小屋的主人就是名震天下,成為目前唯一能匹配龐斑的敵手——“覆雨劍”浪翻雲。在後山黑沉沉的樹林裏,屋內閃動著一點油盞燈芯的光焰。身後的火炬倏地熄滅,方夜羽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氣,往小屋大步走去,就像走向一個與塵世斷絕了任何關係的孤僻天地。通往籬門的小徑旁長滿花樹,愈發使人感到幽深致遠。

方夜羽穿過敞開的籬門,肅立門前,正要作聲,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自內傳出道:“夜羽兄來得正好,還不進來!”

方夜羽想不到對方如此隨和客氣,愕了一愕,應道:“如此晚輩不客氣了。”正欲推門而入,但在指尖還差小半分便觸上木門時,木門悠悠拉開,方夜羽剛好推了個空。

站在門內的浪翻雲微微一笑道:“夜羽兄請進來。”掉轉頭往屋內走回去。

方夜羽壓下心神的震**,徐徐步入屋內。小屋二百尺許見方,除了一桌一椅一席和多個酒壺外,便是雜亂堆在地上的一大堆斷竹,其中一些被破了開來,削成一條又一條長若六尺許的扁竹窄條。名震天下的“覆雨劍”,離開了劍鞘,和鞘子隨意地橫放在地上,看來浪翻雲就是以他的覆雨劍削出了這幾十條扁竹條,又隨手放下了劍和鞘。

浪翻雲毫不客氣,伸了個懶腰,趺坐地上,拿起剛織成了小半個的竹籮,繼續織籮的大業,頭也不抬地道:“要趕在睡前弄好這家夥,否則明天那些熟得不能再等的石硤龍眼便沒有東西裝了,請坐!”

一向辯口利舌的方夜羽,像啞了那樣,傻愕愕地在那粗簡木桌旁唯一的竹椅坐下,發出“唉唉咿咿”的噪響,不知怎的,這種平時絕不會放在心上的聲音,在此時此地使方夜羽感到分外不自在,好像已將自己某些秘密透露給這能與自己師尊頡頏的超卓人物知道。他終於見到了浪翻雲,但卻與他想象中的浪翻雲完全不同。他想象中的浪翻雲,應是悲情慷慨,對酒當歌的人,但現在的浪翻雲一派自得自足,平淡自然。這樣的浪翻雲,更使他心神顫動。

浪翻雲像想起什麽可笑的事般,抬頭一笑道:“最近才有人以茶代酒來招呼我,但在我這狗窩裏,隻能以酒代茶來招呼你,夜羽兄莫客氣了,牆角十多壺裏裝的無不是‘茶’,請自便吧!”當他說到“有人以茶代酒來招呼我時”,眼中閃過一絲掩不住的幽思,像記起了某些被遺忘了的事物。

浪翻雲拍掉手上的竹屑,來到方夜羽身旁,輕拍他肩頭兩下,哈哈一笑道:“夜羽兄你必非愛酒之人,否則在嗅到我自製土酒的香氣後,怎還能硬忍這麽久?來!你既然這麽愛看那個竹籮,隨便看好了。”

方夜羽愕然站起,來到籮前,心中還在想著剛被浪翻雲拍了兩下的肩頭。從來沒有人敢拍他的肩頭,他也不會讓人隨便拍他的肩頭,但浪翻雲卻如此自然地做了。方夜羽撿起竹籮,名震天下的覆雨劍正平躺在他腳下,浪翻雲對他難道沒有戒心?浪翻雲從牆角拿起一壺酒,來到桌旁,放鬆了一切似的趺坐竹椅上,卻沒有發出任何應有的人椅相挨撞的聲音,直到這刻方夜羽仍未能說出一個字來。

浪翻雲擰開壺蓋,仰頭痛灌數大口,“砰”一聲將酒壺放在桌上,以衣袖拭去口角的酒漬,淡淡道:“龐斑差你送了什麽東西來,快給我看。”

方夜羽一言不發深望著他,浪翻雲皺眉催促道:“夜羽兄!”

方夜羽仰天一聲長歎,肅容道:“浪大俠請勿再如此稱呼我,便像師尊那樣喚我作夜羽好了。”這是他首次尊稱浪翻雲為大俠,同時巧妙地表達了他對浪翻雲便如對龐斑般崇敬的心意。

浪翻雲大有深意地瞅了他一眼,再喝了一口酒,歎道:“好酒!夜羽你真的不想嚐嚐嗎?”

方夜羽哈哈一笑道:“衝著大俠叫我夜羽,我即使舍命也要喝他一壺。”徑自走到放酒壺處,拿起一壺,拔開蓋“咕嘟咕嘟”的直灌下去。好一會才喘著氣放下壺,道:“這是不是用龍眼浸出來的?”

浪翻雲有點擔心地問道:“是不是味道很怪?”

方夜羽道:“的確很怪,但怪得非常之好,我擔心怕會由今天起愛上了壺中之物。”

浪翻雲放懷大笑道:“看來龐斑也是個不愛喝酒的傻瓜,否則怎會不好好教導你這好徒兒。”他肯定是曆史上第一個稱龐斑為傻瓜的人。

方夜羽像忽地記起了什麽似的,“噢”一聲後,探手從懷裏掏出以潔淨白布裹好的一件東西,遞給浪翻雲。浪翻雲全無戒心地一把接過,輕輕鬆鬆地翻開白布,露出裏麵一個尺許高的持劍木人,浪翻雲眼中掠過驚奇的神色,珍重地放在桌上。木人不動如山地穩立桌上,自具不可一世的氣概。木人並沒有臉,但持劍而立的姿勢和身形,竟和浪翻雲有九分酷肖,形足神備。木人背上以利器刻了“八月十五月滿攔江之夜”十個蠅頭小字。

“戰書”終於送到浪翻雲手上。浪翻雲目不轉睛看著那全憑龐斑對他的想象而雕出來的,但卻又神肖非常的木人,幽深的眼睛閃爍著懾人的異采。天地有若停止了運轉,時間煞止了腳步,木人雖沒有眼珠,但觀者卻總覺木人全神貫注在斜指前方的劍鋒上,而更奇怪的是,這木人隻是隨隨便便的手持著劍,但卻能叫人感到全無方法去捉摸劍勢的變化。方夜羽的心神亦全給龐斑親製的浪翻雲木像吸引了過去。龐斑離開高崖後,派人送了這小包裹給他,著他送給浪翻雲,直到這刻見到浪翻雲之前,他從沒動過拆開裹布一看的念頭,因為他要將拆看戰書的權利,留給浪翻雲,假若他連龐斑的心意也不明白,龐斑早逐他出師門。

浪翻雲雙目再睜,射出前所未有的精芒,緩緩道:“龐斑是否無情之人?否則怎能將如此深情,貫注在這個木人內?正如若非局外之人,怎能看清楚局內之事?”

方夜羽微微一愕,浪翻雲這個對龐斑的評語,看似矛盾,其實內中含蘊至理,就像你對一個人愈熟悉,知之愈深、愛之愈切,愈難作出客觀的判斷,父母對子女的劣行睜目如盲,便是這身在局內的影響所作祟。

浪翻雲並不真的想從方夜羽身上得出答案,淡淡一笑道:“告訴龐斑,浪某還是第一次因看一件東西而忘了喝酒;第一次因看一件東西卻像喝了很多絕世佳釀。”

方夜羽躬身道:“我將會一字不漏轉述與師尊知道。”

浪翻雲伸出指尖,沿著木人後腦的刀痕,跨過了頸項間的凹位,來到弓挺的背脊上,柔聲道:“後腦和背脊的刀痕,有若流水之不斷,外看是兩刀,其實卻是一刀,且必定是將這朽木變成這包含了至道的木人第一刀。”

方夜羽雙腿一軟,差點跪了下來。他能被龐斑選為徒弟,天資之高,頗難作第二人想。所以浪翻雲寥寥數語,便使他看出浪翻雲眼力之高,已到了超凡脫俗的境界,故能從一個木人裏,“翻”出了“千言萬語”來,更勝看一本厚達千頁的戰書。

浪翻雲收回纖長修美的手,心滿意足地長長歎道:“龐斑嗬龐斑!知我者莫若你,八月十五月滿攔江之夜……八月十五月滿攔江之夜……”他的語音逐漸轉細,但近乎痛苦般的期待之情,卻愈轉愈濃,愈轉愈烈。

方夜羽不由熱淚盈眶。他終於完全地明白了龐斑和浪翻雲這兩人,為何能繼百年前的傳鷹令東來蒙赤行八師巴等蓋代宗師後,成為百年來江湖上最無可爭議的頂級人物。隻有他們那種胸襟氣魄、超脫成敗生死的派度,才能使他們並立於武道的巔峰。“八月十五月滿攔江之夜”,這十個細小的字靜靜地被木人的厚背背負著,但代表的卻是自傳鷹和蒙赤行百年前決戰長街後,最驚天地泣鬼神的一戰。戰書送達。

浪翻雲忽地哈哈一笑道:“禮尚往來,我既已喝了他送來的‘絕世佳釀’,總有十天八天醉得不省人事,暫時要這竹籮也沒有用,夜羽你給我帶回去送給龐兄,看他有沒有用得著的地方。”

方夜羽躬身道:“夜羽僅代表師尊多謝大俠!”

浪翻雲沉吟不語。方夜羽知他有逐客的意思,緩緩退後,來到竹籮旁,小心翼翼捧起竹籮,直退至門旁,恭謹地道:“浪大俠還有什麽吩咐?”

方夜羽想說話,但話哽在喉嚨處,卻沒法說出口來。浪翻雲微微一笑,舉指輕彈,桌上的油燈隨指風而滅,大小兩個浪翻雲同時沒入屋內的暗黑裏。忽而方夜羽發覺自己實在分不清楚木雕的浪翻雲,和真正的浪翻雲,誰才“真”一點。

他無言地退出門外。

輕輕掩上了木門。

頂起竹籮,往回路走去。

無聲無息出現在風行烈房內的當然是兩大邪窟之一魅影劍派的“魅劍公子”刁辟情,他自搗亂雙修府的招婿大會不成,反被浪翻雲劍勁所傷後,便被雙修府派出來對付他的少女高手穀倩蓮百裏追殺,打打逃逃,都是一路處在下風,終於被迫得沒有法子下,強施霸道的療功心法,將內傷硬生生壓下,力圖反客為主,豈知裝傷引她出來一法功敗垂成,直至這刻追到風行烈室內,才真正將這狡猾飄忽的美麗少女高手堵死在這裏,心中殺機之盛,可想而知。

燈芯的餘味充塞房內。

風行烈透過蚊帳往外望去,盡管暗難視物,但當他習慣了燈滅後的光線時,仍看到刁辟情提著他仗以成名的魅劍,殺氣騰騰以閃閃凶目盯著帳內。

穀倩蓮貼著他的火熱嬌軀微微顫抖,似是怕得不得了的樣子。

風行烈心中暗歎,這少女確是天真得可以,竟會躲到自己被窩裏來避難,真是蠢至極點。

想到這裏,忽感不安,這穀倩蓮無論以什麽去形容她,都不會與愚蠢連上關係,她的天真無知隻是裝出來騙人的詭計,其實她的手段和智計都高明老練,所以怎會作此蠢事。

寒光一閃。

吊著帳幔的繩子被刁辟情魅劍所斷,整個蚊帳向兩人壓罩下去。

同一時間魅劍直劈而下。

勁氣卷起。

假若讓刁辟情這全力一劍劈實,包保兩人連床板一齊分成兩截。

風行烈暗叫我命休矣。

保護女性的本能使他自然地將穀倩蓮摟緊。

“砰!”

床板碎裂。

風行烈和穀倩蓮同時跌落床底。

但風行烈感到穀倩蓮泥鰍般從自己懷裏滑出去。

“當!”

穀倩蓮雙手繃緊的一條銀光閃閃細窄的鏈子鞭硬架了刁辟情驚天動地的一劍。

刁辟情因穀倩蓮數次都避免與自己正麵交鋒,估計她武功雖高,但自問當不是他刁辟情的對手,怎知穀倩蓮從床底彈起擋他這一劍,顯示了足以與他相埒的功力,怎能不大吃一驚。穀倩蓮嬌笑聲中,手一動,鏈子鞭變魔術般鎖在魅劍上。刁辟情不愧魅影劍派近百年最傑出的高手,臨危不亂,不但不抽劍脫綁,反而搶前一步,沒握劍的左手一拳向穀倩蓮擊去,假若穀倩蓮全心奪劍,必會吃上大虧。穀倩蓮右手鬆離鏈子鞭的一端,掌撮成刀,迎著刁辟情的拳頭劈去。左手使了個巧妙手法,鏈子鞭毒蛇般卷著魅劍而上,鏈端的尖椎點向刁辟情咽喉,狡猾毒辣。刁辟情心中大奇,因為一般來說,女子體質總不及男人,內功根底亦應以男性為優,故女性高手多以靈巧取勝,像穀倩蓮著著以硬拚硬的搏鬥方式,確屬罕見。“砰!”拳掌交接,刁辟情竟被震得往外倒退,手中魅劍不保,到了穀倩蓮手裏。

穀倩蓮嬌笑道:“若不是有陰謀,怎會到這裏來等你喲?”鏈子鞭的尖椎往刁辟情心窩點去。

刁辟情狂喝一聲,翻身穿窗而出。穀倩蓮嬌笑道:“不多坐一會嗎?”穿窗追去。

風行烈喜怒皆非地從破床鑽出來,暗忖穀倩蓮這丫頭確是刁鑽至極,燈芯滅後的餘煙使得吸入後的刁辟情著了道兒,就算能逃走也必要吃上點虧,而這丫頭的厲害處,就是連他風行烈也瞞過。想到這裏,忽地一陣暈眩,心中大叫不好!想起自己吸入的燈芯餘煙絕不會比刁辟情少時,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韓柏剛穿出韓府後園的林木,一個矮瘦的人蹲在高牆上,向他招手。韓柏心想,這人不知是誰?不過就算對方不招手叫他,他眼前的唯一選擇,也隻有暫時離開韓府,待有機會再潛回來。心念一動,飛身而起,夜鷹般飛越高牆,望著那剛消失在隔鄰屋簷處的“恩人”追去。韓柏由一個屋頂躍往另一個屋頂,那種偷偷摸摸、飛簷走壁的感覺,既新鮮刺激,又充滿高來高去的優越味兒。那神秘人始終在前麵的黑夜裏時現時隱,使韓柏清楚地知道對方正帶引著他。那人究竟有何目的?竟為了他不惜得罪韓府?那人忽地消失不見。韓柏由瓦麵躍落一條橫巷裏,十多步後一堵破舊的牆擋在橫巷盡處。他跳上牆頭,原來是間廢棄了的大宅。地上布滿雜生的野草和落葉,荒園的中心處,有間坍塌了半邊的房子,一點火光在破屋裏由暗而明,爆起了少許火屑,隱約見到一個人腳踏一張爛木凳,正“咕嚕咕嚕”地吸著一支旱煙管。韓柏躍落園裏,由破爛了的門走進充盈著煙草味的屋裏,與那人打了個照麵。那人看來非常老,臉皮都皺了起來,身材矮小,原本應是個毫不起眼的糟老頭,可是他一雙眼睛神芒閃爍,銳利至像能透視別人肺腑般,一腳踏在凳上,手肘枕在膝頭處托著旱煙,有種穩如泰山的感覺,處處都使人感到他絕非平凡之輩。那人默默地打量他。

韓柏拱手道:“前輩……”

那人截斷他道:“不要叫前輩,我並沒有那麽老!”

韓柏愕然,心想他不老誰才算老。

那人正容道:“你以為年紀大便算老,這是大錯特錯,人老不老是要由心的年紀來判斷。”

韓柏奇道:“心的年紀?”

那人哈哈一笑道:“青春老朽之別,在乎心的活力,縱使活到一百歲,若一顆丹心能保持青春活力,永遠不算老。”

韓柏點頭道:“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問題,不過此刻聽前……噢!對不起,聽你道來,確有至理。”

那人見韓柏同意,大為興奮,漠然道:“所以我現在正追求雲清那婆娘,務要奪得她的身心,以證明愛情仍是屬於我體內那顆青春的心。”

那人道:“就是剛才和馬峻聲夾擊你的婆娘,看!她多麽狠!多麽騷!”

韓柏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奇道:“你既然在追求她,為何又幫我對付她?”

那人冷冷道:“追求之道,首先要不論好歹,先給她留點深刻的印象,要她即使不是思念你,也要咬牙切齒恨你,而最終目的,就是要她沒有一天能少了你,你明白嗎?”

韓柏搔頭道:“這樣的論調,可說是聞所未聞,試想,假設對方恨你,甚至愈恨愈深,怎還會愛你?”

那人哈哈再笑道:“看來你沒有什麽戀愛經驗,所以不明白偷心之道。女人的心最奇怪,隻要她知道你的所作所為,甚至殺人放火,全都是為了她,她便不會真的恨你。例如我今天救了你,其實卻是為了她好,因為拚下去,能活著回去的必是你而不是她,你以為她不知道嗎?你也太小覷八派聯盟精心培養出來的十八種子高手了。”

韓柏拍案叫絕道:“你確是深悉偷心之道,小子的經驗真的比不上你。”心中想著的卻是:不如從這經驗豐富的怪老頭,多學幾招愛情招數,假若能將靳冰雲或秦夢瑤追上手,也算不枉白活一場了。輕聲問道:“你在情場上必是身經百戰的老手?”

那怪老頭麵不改色道:“不!這是我的第一次!”

韓柏嚇得幾乎跌翻在地,失聲道:“什麽?”

怪老頭不悅道:“有何值得大驚小怪?我範良極乃偷王之王,到今天除了雲清的心外,天下已無值得我去偷之物,偷完這最後一次,便會收山歸隱,享受壯年逝世前的大好青春。”

韓柏一呆道:“你是‘獨行盜’範良極?”

“獨行盜”範良極名震黑道,乃位列黑榜的特級人物,想不到竟是這樣人老心不老的一個人。

範良極微一點頭歎道:“你想我真的想這麽年輕便收山的嗎?隻是‘魔師’龐斑已重出江湖,一旦讓他擊敗浪翻雲,天下再無可抗拒他的人,那時給他席卷武林,我哪還可以像現在般自由自在,唯有找個地方躲起來,在山林的一角稱王稱霸算了。”頓了頓再加上一句道:“但我定要雲清那婆娘乖乖地跟著我,叫我做夫君!”

韓柏心想範良極倒相當坦白,一點不隱瞞對龐斑的畏懼,這是他第三次聽人說浪翻雲及不上龐斑,而這三個人都是有足夠資格去作評論的。第一個是赤尊信,他曾分別與浪翻雲和龐斑交過手,故可說是最有資格預估勝負的人。第二個是靳冰雲,她是龐斑的女人,自然知道龐斑的可怕。

現在的範良極,隻以他身為“黑榜”高手的資格,便使他說出口的話大有分量。難道浪翻雲真的有敗無勝?不!他不相信浪翻雲會敗,絕不!

範良極吸了一口煙,剛好一陣風吹來,破落的門窗劈啪作響聲中,火屑四飛,煞是好看。範良極握著煙管,悠悠閑閑往韓柏走來,似要由他身旁經過,走出屋外。韓柏心想,你引我來此,難道隻是為了說幾句話,正想間,範良極倏地加速,倒轉煙管,往他麵門戳來。這一下大出韓柏意料之外,先不說他沒有任何要動手的理由,隻就他是黑榜高手的身份,已使人想不到他竟會突襲自己一個無名之輩。

可是範良極既有獨行盜之稱,首本戲正是高來高去的本領,一身輕功自然出色,哪會給他如此輕易脫身而去。韓柏腳步未穩,範良極貼身攻至,仍燒著煙絲的煙杆頭照麵門點來,帶起一道紅芒,倏忽已到。危急間,韓柏心知隻是躲避實非良法,右手伸出中指,戳在煙杆頭上。赤尊信一身武技,以穩打穩紮,大開大合見長,輕功反是較弱一環,假若韓柏力圖閃避,便是以己之短,對敵之長,所以拚死搶攻,反是唯一上策。“篤!”指尖點正杆頭,韓柏本已打定對方煙杆的力道會強猛淩厲,豈知杆身一震,自己點上杆身的內勁雖被化得無影無蹤,但卻沒有預期的反震力道。正驚愕間,杆頭彈起一天火星煙屑,韓柏眼前盡是紅星火屑,一時間什麽也看不到。身側風聲逼至,原來範良極早到了右後側,杆尾打往韓柏脊椎尾骨處。脊椎乃人體一身活動的中樞,若給敲中,韓柏休想再站起來。範良極不愧黑榜高手,一身功夫詭變萬千,使人防不勝防。

韓柏蹲身反手,掌劈旱煙杆。範良極低喝一聲“好小子”,煙杆一縮,飛起一腳,側踢韓柏支持重心的蹲地左腳。韓柏就地滾後,範良極離地躍起,飛臨韓柏頭頂之上,煙杆雨點般往仍在地上翻滾的韓柏攻下去。“篤篤篤!”韓柏拚死反抗,連擋他十三杆。這次範良極一反先前不和韓柏硬碰的戰略,每一杆都勝比千斤重錘,貫滿了驚人的真氣,一時間杆風嘯嘶,地上的枯葉旋飛滿天,聲勢驚人。

假設韓柏能將赤尊信度於身上的精氣全歸己用,必可輕易擋格,可是赤尊信的十成功力,他最多隻發揮出五六成,這一輪硬拚硬下來,不禁叫苦連天,氣躁心浮。無計可施下,韓柏大喝一聲,右手探後,握上了三八戟,豈知這卻正中範良極下懷。他猝然出手,就是要韓柏來不及抽出背後武器應戰,使對方陷於被動守勢,這刻猛施殺手,卻又正是逼對方在倉促拔戟下,露出破綻。

煙杆由大開大合,變為細致柔韌,似靈蛇出洞般往對方右脅下攻去。

範良極一聲長笑。

韓柏忽感壓力一輕,跳了起來,三八戟離背而出。

哪知範良極張口一吹,一道煙箭迎麵刺來,刹那間什麽也看不見,臉麵劇痛。

接著胸腹數個大穴微微一痛,雙腳一軟下,拿著戟仰天跌倒,深埋在厚厚的枯葉裏。

天上飛舞的枯葉緩緩落下,蓋在他頭臉和身上。

韓柏氣得怒叫道:“你為何偷襲?”

範良極來到他身旁,心中的驚怒實不下於對方,他範良極身為黑榜高手,施詭計偷襲下仍費了這麽多手腳才將這名不見經傳的人放倒,真是說出去也沒有人相信。

範良極悠閑地將煙絲裝上煙杆,用火石打著,重重吸了一口,緩緩蹲下來,望著韓柏的怒目,嘿嘿笑道:“橫豎你也不是我的敵手,早點解決,不是對大家都有利嗎?你死也可以死得痛快一點。”

韓柏心中一懍,道:“你為何要殺我?”

範良極沒有答他,伸手執起他的三八戟,忽地臉露驚容,在手上量了一量,又送到眼前細看一番,“咦”一聲道:“假設我沒有看錯,這短戟乃北海寒鐵所製,你是從什麽地方得來的?難道竟是龐……”沉吟不語。

韓柏氣得閉上雙目,索性來個不瞅不睬。

範良極卻會錯了他的意思,傲然道:“你若妄想衝開被製的穴道,那就最好省點氣力了,本人點穴之道天下無雙,能解開者天下不出十人。”順手將三八戟背在背上,毫不客氣。

韓柏心中一動,問道:“那十人是否黑榜高手?”

範良極幹笑道:“黑榜裏能解我所點穴道,隻有浪翻雲、赤尊信、幹羅或是厲若海,其他人嗎?嘿!”

韓柏再閉上眼睛,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的驚喜。他可算是赤尊信的化身,既然赤尊信能做到,自己便有成功的希望。隻可惜赤尊信叫他這徒弟的方式前所未有,自己就像忽然由一個不名一文的窮小子,變成千萬巨富,但那些錢究竟怎樣安放?要怎麽用?卻是模糊不清之至。

範良極似乎極愛說話,道:“你知我為何要殺你?”

韓柏心道:當然是為了取悅你的心上人雲清。嘴上卻懶得應他,這也是他唯一可抗議的方式。

範良極得意笑道:“你以為我殺你是要討好雲清那婆娘,卻是大錯特錯。”

韓柏不由睜開眼,恰好捕捉到範良極眼神裏抹過的一絲寂寞。

範良極道:“本人之所以被稱為獨行盜,因為我從不與人交往,亦絕少和人交談,更遑論對人吐露心事。”

韓柏道:“這和殺我與否有何關聯?”

他一邊說話,一邊卻分心內視,細察體內真氣流轉的情況,發覺丹田的內氣到了背後脊椎尾枕一關,便不能後行,又不能順上胸前膻中大穴,往下又越不過氣海下的海底穴,換言之,渾身真氣便給鎖死在丹田處,假設能衝破這三關的任何一道隘口,便有希望解開被封的穴道。隻是不懂那方法,唯有盡力使丹田的真氣積聚。假設範良極知道他現在的情況,必會立時加封他的其他穴道,因為他點的穴道,會令韓柏完全提不起任何勁氣,韓柏丹田內應是一絲內氣也沒有才對。他怎知韓柏的功力大違常理,乃來自赤尊信威力無窮的魔種,他獨步天下的封穴手法隻可以暫時鎖著魔種的活動,卻不可以使魔種完全癱瘓。

韓柏目瞪口呆,心想世間竟有如此之事,難怪範良極一直滔滔不絕,原來自己竟成了他生辰的大禮。範良極忽地一手抓起了他,韓柏隨著範良極飛身越牆,轉瞬後在瓦麵上奔行著。範良極躥高躍低,忽行忽止,連被他提著的韓柏也感到他每一步都大有道理,不愧傲視天下偷賊輩的獨行盜。範良極忽地加速,連續奔過幾個高簷,來到一所特別雄偉的府第,躍落園中,跳伏竄行,再騰雲駕霧地升上一棵大樹之頂,停在一個粗壯的樹間。範良極將韓柏扶好坐直。韓柏完全不知道他帶自己到這裏有何企圖,自然地通過大樹支葉間隙往前望去。

範良極聲音興奮得沙啞起來,低叫道:“來了!你看。”

對著他們的一座小樓燈光透出。“咿唉!”小樓的窗子打了開來,一位體態撩人,但卻眉目含愁的美女迎窗而立,望向天上缺了小邊的明月,歎了一口氣。範良極眼中閃著亮光,韓柏心中一驚,難道這範良極是個**賊,想來此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