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情到濃時

朝陽雖仍躲在地平線下,但熹微的晨光,早照亮了邊際的一小片天空。韓柏脅下挾著動人心魄的美女靳冰雲,剛穿入一個長滿樹木野花的小山穀裏。在林內的一片小空地上,韓柏小心翼翼放下懷裏玉人,讓被封了穴道,眼睛緊閉的她,靜靜地躺在青草地上。他呆望著靳冰雲令人難以相信的清麗麵容,高貴得不可侵犯的嬌姿,心神顫動地在她身旁跪了下來,看來便像在懺悔自己方才對她的不敬和冒犯。對著這香澤可聞的美女,童真而入世未深的真正韓柏,像向赤尊信宣告獨立似的重活過來。不但因為靳冰雲奪人心魄的清麗所構成的絕世豔色,更因為先前韓柏從她和龐斑的對話裏,知道這能令彗星般崛起於白道的風行烈,和當代第一魔君龐斑顛倒迷醉的美女,內在有顆偉大善良的心。這勾起了那真正單純的韓柏在和魔種結合後,正迅速消逝的童真!

溪泉流過的聲音在左後方不遠處輕輕鳴唱,給這晨光蒼茫裏的寧靜小穀,平添了不少生氣和活力。韓柏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寧,更勝於早先被埋於土內時的感覺。靳冰雲起伏浮凸的曲線像向他揭示出某種難以掌握的天機。黃綢衣溫柔地包裹著她修長纖美、乍看似弱不禁風的嬌軀。韓柏記起了封上她穴道前,她望向他的那一雙眼睛。他從未想過一個人的眼,在那電光石火的一瞥間,竟可以告訴別人那麽多東西,隻是一瞬,韓柏看到了永世也化不開的憂思和苦痛。

韓柏低頭閉目道:“對不起!”剛說了這句話,立感有異,雙眼猛睜,眼神變得銳如鷹隼。

靳冰雲的美目張了開來,冷漠地和韓柏對視,一點也不退縮。她的手按在韓柏胸前要害,隻要她略一吐勁,保證韓柏心脈立斷,一命嗚呼。

韓柏雙眼神光退去,苦惱地道:“你不是給我製著了穴道嗎?”

靳冰雲眼內閃過憐憫,歎道:“你武功雖別出蹊徑,能人所不能,但江湖經驗不免太淺,想也不想我身為龐斑之徒,若不是故意為之,豈會如此容易被你擄走。”

韓柏苦笑道:“我不是沒有想過這問題,而是我高估了自己的封穴能力,低估了你的解穴本領罷了。”

靳冰雲奇道:“我現在隨時可殺死你,為何你一點不放在心上?”

韓柏被靳冰雲提醒,不禁呆了一呆,想了一會,傻兮兮地道:“可能是因為你這樣躺著的姿勢好看極了,使我不能和殺人聯想在一起,坦白說,我倒很喜歡你的手掌按在我胸前的感覺。”

靳冰雲見他雖衣衫破爛,但掛著碎布的感覺要比衣冠楚楚的感覺強勝得多,而貌相獷野,散發著懾人的陽剛魅力,偏是說話間帶著濃重的孩子氣,和惹人好感的童真。真不知好氣還是好笑,雖然她很久沒有“好笑”的感覺。

韓柏鬆了一口氣道:“好了!你沒有那麽凶了!”他真的感到如釋重負。

靳冰雲微一錯愕,想不到韓柏有如此敏銳的直覺,能感受到她心情的微妙變化。

韓柏忽又皺起眉頭,道:“我在你身旁跪了這麽久,為何直到剛才你才出手製住我?”

靳冰雲一呆,答非所問道:“你才智過人,假以時日,或者可成為龐斑的對手也說不定,可惜!唉!”

韓柏道:“你還未答我。”他這時更像個要求大人給予玩具的孩子。

韓柏真誠地想知道答案的神態,使靳冰雲感到難以拒絕,唯有坦然相告:“我想試試你的心性,看你會不會侵犯我。”

韓柏愕然道:“假設我真的侵犯你,你會怎麽辦?”

靳冰雲心想哪有如此問人女兒家的,口上卻淡淡道:“我會讓你先得到我,之後再殺了你。”

韓柏目瞪口呆道:“我毫不出奇你會殺我,但你怎會故意讓我得到你?”

靳冰雲俏目冷如冰霜,以平靜得使人心顫的語氣道:“因為我恨龐斑,我要他痛苦;而你既侵犯被你強擄的婦女,自亦是死有餘辜。”

韓柏苦笑道:“我明白了,你將會主動告訴龐斑被我奸汙了,縱使龐斑悲憤嫉妒,但隻能找著我的屍體出氣,如此你便達到了使他痛苦的目的!但現在你又打算怎樣做?你總不能逼我奸汙你,尤其當我知道橫豎也難逃一死,你實不應告訴我才是!”

靳冰雲美目一瞪,收回按在他胸前的奪命纖手,嗔道:“你既不是**徒,誰有興趣殺你?還不讓開,我要起來了!”要知韓柏跪得極近,靳冰雲除非先滾開去,否則便很難不發生和韓柏身體碰撞的尷尬場麵。

韓柏連聲應是,不知所措地站起來,連退多步,直到撞上一棵大樹,才停了下來。靳冰雲見到他背撞大樹,嚇了一跳時,神情天真得像個小頑童,比對起他粗獷的外形,怪異得沒法形容,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韓柏隻覺眼前一亮,就像在一片荒涼沙漠裏,看到千萬朵鮮花齊齊破土而出的壯觀奇景。靳冰雲怕了他熾熱的目光,舉起衣袖,遮著上半邊臉,盈盈立起。韓柏看到她尖俏的下頷,鮮豔的紅唇,心中一陣衝動。忽地記起了秦夢瑤,芳蹤何處?香風飄來,靳冰雲腳不沾地似的,在他右側掠過。韓柏叫道:“你去哪裏?”追著她沒入林木深處的背影,飛掠過去。

穿出疏林,咚咚水聲填滿了天地。靳冰雲坐在溪流滾滾中突出來的一塊石上,拿起了裙腳,將白玉般的赤足濯在清溪裏。繡上雙蝶的布鞋安放兩旁,情態撩人。她的美目深深注進溪水裏,韓柏來到溪邊,隨著她的目光,看到溪水中得水的魚兒。兩人默默看著水中無憂無慮的魚兒,初陽透過林木的樹隙間射進來,將隨風顫震的樹影光暈印在他們和溪水上。

靳冰雲在水裏悠然自得地踢著白璧無瑕的纖足,幽幽道:“隻是為了這自由自在的刹那,我便沒有後悔讓你擄走。”

韓柏跪下,俯身伸頭,雙掌按著岸旁泥地,將上半身探入水裏,靳冰雲踢水的清響,立時傳入耳內,有若仙籟,兩人雖隔了半條溪,但水卻將他們連了起來。靳冰雲大感興趣地看著他這過分了的“梳洗”。韓柏把頭從水裏縮回來,仰天痛快地舒出一口氣,水珠小瀑布般從他頭發瀉下,跟著呆了一呆,緩緩俯身,以瞪得不能再大的眼睛,看著溪水中自己的反影。與魔種結合後,他還是首次看到自己的尊容。

靳冰雲見他神態古怪,秀眉輕蹙道:“你不是認不出水中的自己吧!”

韓柏打了個寒顫,叫道:“這不是真的!”

靳冰雲更摸不著頭腦,韓柏一時狡如狐狸,一時傻若孩童,構成了對她非常有吸引力的性格,她甚至感到和他一起時,時間過得特別快。自跟隨龐斑以來,她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感情,因為愈付出得多,痛苦愈多。可是龐斑對她的魅力確也是非同小可,所以她也更恨他,恨他為了練魔功,甘於將她犧牲了。她不能拒絕,因為那是注定了的命運,一個賭約。對風行烈,善良的她,背負著噬心的歉疚和憐憫,其中是否有夫妻之愛,連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但眼前這奇怪的男子,卻使她輕鬆寫意,一點壓力也沒有。

韓柏仍呆望著水中的影子,一臉不能置信的駭意,靳冰雲隨手拿起左旁的布鞋,擲在韓柏的水影上。水中的韓柏化作一圈圈往外擴張的漣漪,小鞋似小舟般隨著清流飄然而去。韓柏茫然抬頭,剛好看到靳冰雲閃著頑皮的目光,和她身旁變成形單影隻的僅餘繡花布鞋。

靳冰雲淡淡道:“你還要不要得到我的身體?”她說話的內容雖可使任何男人驚心動魄,但語氣卻極其平淡,仿佛要獻身給韓柏的人和她半點關係也沒有。

韓柏愕然道:“你說什麽?”

靳冰雲緩緩道:“我說在龐斑追上來殺死你之前,你要不要得到我的身體?”

韓柏聽到龐斑的名字,虎目爆起前所未有的光芒,恢複了赤尊信式的自信和精明,哈哈一笑道:“你也不要太小覷我,我既有膽量擄走你,自然有和龐斑較量的本錢。”

靳冰雲沒好氣地歎道:“剛才我差點便殺了你,你還要在我麵前吹大氣。”

韓柏並不爭辯,仰身躺在岸旁,望著天上的白雲,以舒服得像甘心死去的語調道:“為什麽太陽落下去,又能回升上來,人死了卻不會複生,這是什麽道理?”

靳冰雲訝道:“你真的不知道龐斑正追來還是假的不知道?你難道有把握勝過他嗎?”

韓柏道:“你還未答我,人死為何不能複生?”

靳冰雲對他的無動於衷恨得牙癢癢,嗔道:“待龐斑來到後,你可向閻王爺請教這個問題,不過卻須小心他會拔你的舌頭。”

韓柏將雙手放在頭後,當作無憂的高枕,懶洋洋地笑道:“龐斑的唯一弱點是你,我的唯一弱點也是你,假設你不和我合作的話,我便死定了,你會和我合作嗎?”

靳冰雲見他胸有成竹,實在摸不清他的葫蘆裏有何應付追兵的妙藥,歎道:“我是不會和你聯手對付龐斑的,何況即使加上了我,我們也不會是他的對手,世上或者隻有浪翻雲才有資格成為他的對手。”

聽到浪翻雲的大名,韓柏現在變得粗濃如劍的眉毛一揚,眼內閃過崇敬的神色。猶記得在荒廟裏,驚天地泣鬼神的覆雨劍一出,黑白二仆立時落荒而逃。

靳冰雲沒有放過他的反應道:“我果然沒有想錯,你是為了浪翻雲才擄劫我,這證明了你被埋在土下時,聽到了我和龐斑的對話,為何你被活埋土內,竟不會悶死,這是什麽武功?”

韓柏想不到她心細如斯,自己的一個反應,給她推斷出這麽多事物。他生為孤兒,從來沒有人真正關心他、在乎他,直到遇上靳冰雲。他知道此生再也休想忘記她在他被活埋時,每一句話,每一下歎息。

靳冰雲瞅他一眼,微嗔道:“你聽到我的話嗎?”

韓柏坐了起來,望向靳冰雲道:“你的話我每一句都聽到,每一個字都記得,將來也不會忘記。現在時間愈來愈緊迫,我沒法向你作更詳細的解釋,隻問若不是硬橋硬馬和龐斑對著幹,你肯不肯和我合作逃走?”

靳冰雲不能置信地道:“你真有逃離龐斑魔爪的把握?”

韓柏忽地眉頭一皺,側俯地上,將耳緊貼在泥土上。靳冰雲心下大奇,此人詭變百出,難道竟懂“地聽”之術嗎?不禁對他作出新的估計。

韓柏坐起來道:“追兵在三十裏外現身,幾乎是筆直往這裏趕來,顯然發現了我們的行蹤,厲害嗬厲害!”說到厲害時,他的童真和孩子氣又活脫地呈現了出來。

靳冰雲心中一軟,輕輕道:“你要我如何和你合作?”

韓柏歡呼一聲,由坐變站,躍離岸旁,橫掠小溪,行雲流水般來到靳冰雲的身旁,一手抄起她的蠻腰,腳尖點石,淩空而起,投往對岸的林木裏,隻留下了隻繡花布鞋。

靳冰雲怒道:“我會自己走,快放我下來!”心中卻暗恨自己剛才不會反抗。

韓柏果然停下。靳冰雲腳一觸地,雙手自然往韓柏推去。豈知韓柏像座山般動也不動,反而摟著她纖腰的手用力收緊,將她動人的玉體摟得往他靠貼過去。

靳冰雲大怒,一掌按在韓柏寬闊的胸膛上,寒聲道:“還不放開我!”

韓柏眼中閃過懾人心魄的異采,沉聲道:“你剛才還說可讓我得到你的身體,又說和我合作,為何現在又要殺我了?”

靳冰雲微微一呆,玉頸微俯,頭輕垂,嬌軀已給韓柏緊擁入懷裏。鼻中傳入韓柏濃烈的男性氣息,忽地輕呼一聲,原來她感到正和韓柏一起往土內沉下去,就像沉進水裏,但腳踏處明明是實在的青草地。韓柏衣衫無風自拂,眼裏爆起強芒,那是內功運行至極點才出現的現象。驚人的氣勁,使他和靳冰雲硬生生鑽入土裏。靳冰雲心中大訝,韓柏的功力已臻黑榜級高手的境界,為何從未聽過江湖上竟有這一號人物?兩人已沒至腰部,仍不斷沉下。靳冰雲暗忖,你或者不怕活埋在土裏,但我卻肯定會活生生悶死,可是她並沒有抗議,腦中浮起一幅接一幅的回憶,想到了久遠得像有百年千年之遙的童年時代。八歲之前,她在一個與世無爭的地方,專心劍道。隻是一個賭約,使她的一生改變了,她便是賭注,一個八歲的小女孩。她從那件事發生的那日開始,便再也不會哭泣。

十八歲那年,她遠赴魔師宮,謁見龐斑,成為他唯一的女徒,開始償還十年前欠下的債,現在她隻想長埋土內。

韓柏道:“你在想什麽?”

靳冰雲輕歎一聲,終於伸手摟著韓柏粗壯的厚背,這時手剛好沉進泥裏。

韓柏道:“看著我!”

靳冰雲仰起俏臉,剛好韓柏的大嘴封下來,啜緊她嬌豔欲滴的紅唇。靳冰雲待要掙紮,忽地發現了這一吻並沒有任何邪欲成分,一道真氣通過唇搭的橋梁,綿延不斷地由韓柏的口中渡過來,使她渾身舒泰。眼前一黑,終沒入土裏,卻沒有絲毫氣悶的感覺。

被譽為天下第一高手的蓋代魔君龐斑,挺立高崖之上,一手收在背後,另一手垂下,緊握著一幹一濕兩隻繡了雙蝶紋的布鞋,眼神投往高崖下平原遠方墳起的小丘間內的小穀。就在那裏找到了冰雲的這雙鞋子。龐斑智慧的眼神像是洞悉了一切。有“小魔師”之稱的愛徒方夜羽卓立他背後,自他將布鞋送到這裏來後,龐斑一直默然不語,使人不知他腦內轉動著什麽念頭。事實上自懂事以來,方夜羽從來不知道龐斑腦內轉著什麽念頭,這使他除了對龐斑天神式的崇敬外,還充滿畏懼。

落下的太陽在遠方地平線上散發著動人心魄的火紅餘暉,扇子般投射往入黑前的天空。

龐斑平靜地道:“浪翻雲勝了!”

方夜羽微一錯愕,因為弄不清楚這是說出一個事實,還是一個問題?

龐斑道:“你步聲較平時重了少許,顯是受心情影響所致,若不是浪翻雲勝了,你何會如此?”

方夜羽躬身道:“可是我之所以心情沉重,也可能是因找不到小姐而引起的。”

龐斑微微一笑道:“我當年選爾為徒,正是看出你性格堅毅。搜索冰雲之事才剛剛開始,夜羽你怎會這麽快便沮喪,故我可斷言你剛收到了有關浪翻雲的情報,並知道了於我們不利的戰果。”

方夜羽臉上泛起衷心佩服的神色,道:“果是如此,談應手和莫意閑聯擊浪翻雲,仍然落得一死一逃的下場,使浪翻雲聲威更振,除非師尊親自出手,否則對我們聲勢的損害,實在難以估計。”

龐斑長笑道:“好一個浪翻雲!雖說談莫兩人這些年來縱情酒色,功夫有退無進,但他能破他們兩人聯手,足見覆雨劍法已達因情造勢,以意勝力之道境,否則浪翻雲如何能勝?”

他雖不在當場,但卻有如目睹當時所發生的一切,還未動手,浪翻雲超然於生死勝敗的意態,使談莫兩人心生懼意,誌氣被奪。唯能極於情,故能極於劍。龐斑的“因情造勢,以意勝力”八個字,正點出了其中關鍵。於此亦可見真正理解浪翻雲的,便是這最可怕的大敵。

方夜羽道:“我已撤退了所有對付怒蛟幫的後勤力量,因為在師尊親自出手搏殺浪翻雲前,我們實不宜再有任何因對付怒蛟幫而招致的敗績。”

龐斑眼光凝望遠方,像想起了世間上最美妙的事物似的,出奇地柔和道:“在洞庭湖內,怒蛟島東三十裏處,有一終年給雲霧怒濤封鎖的無人孤島,據漁民說,那是當神仙遊湖時,落腳弈棋的地方。”

方夜羽呆了一呆,把握不到龐斑為何忽然提起此一無人孤島。為了對付怒蛟幫易守難攻的天險,他曾下了一番工夫研究怒蛟島和附近的地理環境,自然知道有此名為“攔江”的荒島,但想不到二十年來不問世事的師尊,對此島竟也知道得那麽詳細。

龐斑低吟道:“浪翻雲嗬!你知否我多麽想念著你。”

方夜羽聽出龐斑語氣盈溢著憧憬和熱戀般的深刻情緒,不禁肅然起敬,隻有龐斑這種心胸氣魄,才能使他六十年來,高踞天下第一高手寶座。浪翻雲你究竟是怎麽樣超卓的人物?竟能如此得龐斑“錯愛”?

龐斑仰天重重舒出一口壓在心頭的豪情壯氣,徐徐道:“自先師蒙赤行百年前與傳鷹那使天地色變的一戰後,天下再無一可觀之戰,浪翻雲呀!你莫要讓我龐斑失望嗬。”

方夜羽心湖激起了千丈巨浪,他知道龐斑已定下了出手決戰高踞黑榜首位——無敵高手覆雨劍浪翻雲的地點和日子。

龐斑放在背後的手衣袖“霍”聲一拂,示意方夜羽離去,看似隨便地道:“告訴浪翻雲,明年月圓之夜,當滿月升離洞庭湖麵時,我在攔江島恭候大駕。”他心中感到一陣莫名的痛苦,因為他終於放開對靳冰雲的想念,並下了決定任由靳冰雲自由離去,她若對他的恨比對他的愛少,終有一天她會回來的。情到濃時情轉薄。

方夜羽俊秀的臉透出難以掩飾的激動,盡管他知道龐斑和浪翻雲的決戰,如箭在弦,勢在必發,但當龐斑說出來時,他仍壓不下心中的**,沒人比他更明白,為何龐斑將決戰推遲至一年後。

因為龐斑想給數年來劍技一直突飛猛進的浪翻雲多點時間。六十年來無敵天下的龐斑,真的不想浪翻雲是他的另一個“失望”。

方夜羽離開龐斑傲然卓立處的高崖後,撤退了所有圍捕韓柏的人手,雖然龐斑沒有告訴他這樣做,但他已掌握了龐斑的心意。

否則龐斑又怎會一句也不提起靳冰雲?他若仍放不開靳冰雲,他便不會見浪翻雲。

現在他定下了決戰浪翻雲的地點日期時間,自是他已決定將兒女私情撥到一旁,不成障礙。所以方夜羽自然要在這一年內,不碰任何和靳冰雲有關係的事,以免影響了龐斑決戰浪翻雲前的心境。

說放就放。

也唯有龐斑這級數的修養,才能做到。

浪翻雲的可怕在於他的放不下。

龐斑的可怕在於他的放得下。

前者有情。

後者無情。

韓柏和靳冰雲在山野間奔行。

靳冰雲白衣飄飄,仙女般在月夜裏的草原上幽靈般掠過。

韓柏追在她背後,心中還想著和她在土裏的親吻和肉體的接觸。

那是時間停止了推移,星辰停止了流動的美妙時刻。

靳冰雲忽地停了下來。

亭亭俏立。

她白玉般的一對赤足,輕盈地踏在濕潤的草地上。

韓柏來到她身旁訝然止步,奇道:“為何不繼續走?龐斑隨時會轉頭來找我們的。”

靳冰雲冷冷地道:“你以為你耍的把戲真能瞞過龐斑嗎?你既能活埋不死,自亦可躲入土裏,怎能瞞過他們?”

韓柏搔頭道:“即使知道又怎麽樣,難道他能把大地翻過來找尋嗎?”

靳冰雲看到他以堂堂大漢之軀,作出這個小孩子搔首的動作,心中無由一軟,不想在言語上嘲弄他,歎道:“龐斑何等人也?他會的其中一種魔功,一經運展,可察知方圓十裏土地內外所有的生命,他便曾用此法,找到我走失了的小田鼠,又怎會不知你藏在地底哪裏?”

韓柏心中一寒,道:“若是如此,他現在到哪裏去了?”

靳冰雲眼中抹過失落的哀傷,低聲道:“他正看著我?”

韓柏駭然一震,驚呼道:“什麽?”

靳冰雲那似對人世毫無依戀的眼光,飄到他那裏去,呢喃低語道:“我說他正在某處緊盯著我,這絕錯不了,因為以前每當他專注地望著我時,我都有現在的感覺。”

韓柏打了個寒顫,但很快又恢複了冷靜。他的目光往四方遠近逡巡,最後落在右後方四裏許外一座像鶴立雞群般,高出其他山頭的高峰,那是可俯瞰周遭數十裏內景物的製高點。龐斑要麽是不在,否則必立於其上。山峰被月亮的大光環暈襯托著,更突出了它的幽暗和神秘,韓柏遙望山峰,一種微妙的感覺流過身體,他明白了靳冰雲感應到龐斑在看她的異感,因為他也感到龐斑正在看他,奇妙的感覺驀地消去,他知道龐斑收回了目光。

靳冰雲的甜美聲音突像仙曲般從背後傳來道:“他知道我們發覺到他,所以走了。”

韓柏回過頭來,靳冰雲已坐在草地上一塊平滑的石頭上,側挨著石旁的大樹,兩眼望著自己的一雙赤足,有種軟弱無依、惹人憐愛的感覺。

韓柏來到她身旁,單膝跪了下來,問道:“他為何不出手對付我?”

靳冰雲臉上掠過痛苦的神色,以令人心碎的聲音溫柔地道:“因為他已定下了與浪翻雲決戰的日子,其他一切再不重要了。”

韓柏目光一沉,射出森冷的寒光,靳冰雲訝然審視他,韓柏一會兒天真無邪,一會兒又像個冷靜睿智的老手,構成了一股奇異的吸引力和特質,令她冷靜多時的心田,泛起波動。

韓柏望向靳冰雲,剛要說話,靳冰雲先道:“不要求我做任何不利龐斑的事,無論如何,我雖不會幫他,但也不會對付他,你或浪翻雲若真有本事,除掉他好了,何用依靠我這個小女子?好了!我要回家了。”說到“除掉他時”,眼中掠過令人心痛的哀傷。

韓柏先是沒趣,聽到最後兩句,卻是大吃一驚,跳了起來道:“你要回家?”

靳冰雲站了起來,緩緩轉頭,望往遠方的天空,仿佛那片夜空,就是她家上頭的天空。

韓柏跳到她俏臉扭往的前方,擺下個攔著她回家之路的姿態,張開雙手道:“你竟然還有家?”

靳冰雲以平靜得怕人的聲調道:“當然有,我離家已有一千年一百年了,龐斑既已不要我,我為何還不回去?”接著秀眉一蹙道:“讓開!”

韓柏呆了一呆,想起自己攔著她的去路,大大不好意思,慌忙收手退後一步,卻沒有讓過一旁。

靳冰雲幽幽一歎,柔聲道:“我隻是個苦命的人,趁我還有家時,讓我回家吧!”

韓柏熱血上衝,一拍心口道:“讓我送你回去,橫豎我這連家也沒有的人,沒有什麽事可做。”

靳冰雲垂首道:“謝謝你,可是我隻想要自己一個人獨自回家去,你的心意,我領受了。”

韓柏大急道:“你這就離開我嗎?”

靳冰雲見到他大孩子的神態,忍不住噗嗤一笑。韓柏眼前一亮。她的笑容確能使明月失去顏色。

靳冰雲將俏臉躲入高舉的衣袖裏,往後飄飛。

韓柏看著靳冰雲遠去的倩影,高叫道:“你的家在哪裏?”

靳冰雲在沒入樹林前,聲音遠遠送來道:“家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他日若有閑,可往慈航靜齋一行。”

韓柏全身一震。慈航靜齋?靳冰雲的家竟是慈航靜齋?她和秦夢瑤又有何關係?

清晨。大雨。雨聲淅瀝裏,水珠由寺廟的斜簷串瀉下來,在風行烈麵前織出一麵活動的水簾,雨水帶來的清寒,使他靈台一片清爽,就像這所山中寺廟超然於塵俗之上。雨點打在泥上、植物上,水珠濺飛,每一個景象,都似包含著某一種不能形容的真理。

平靜的女音在他身後嚴肅地道:“風施主小心晨雨秋寒,稍一不慎著了涼,於你虛弱的身體,並無好處。”

風行烈眼光由下往上移,跨過了廟牆頂的綠瓦,送往山雨蒙蒙的深遠裏,淡淡道:“玄靜師父的好意,我心領了,一飲一啄,均有前定,若上天確要亡我風行烈,誰也無法挽回。”

玄靜尼淡淡道:“天下還有很多事等待風施主去做,若施主如此意氣消沉,怎對得起送你來的廣渡大師?若非有他出麵,我們空山隱庵又豈會破去二百年來不招待男賓的慣例,將你收容。”

風行烈雖沒有回頭,卻可以想象到玄靜尼清麗的俏臉。她這麽年輕美麗,為何卻要出家為尼?還是這所名刹的女主持,其中定有一個曲折的故事。

“玄靜師父!”風行烈歎了一口氣道:“大恩不言謝,這些日子來我閑著無聊,從佛堂借了很多經典來看,頗有所悟,有緣無緣,確是絲毫不可勉強。”他心中想著的卻是靳冰雲,她究竟在哪裏?

是否像他如此想念她,也正掛念著他?

玄靜尼柔聲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怎會是舒舒服服的一回事?施主若不振起雄心,武功豈能恢複往昔?”

風行烈驀地轉身,握拳咬牙道:“就算我武功恢複舊觀,甚至更勝從前,但又怎勝過龐斑?天下根本沒有人能勝得過他!”

玄靜尼從他眼中看到對龐斑深刻的仇恨,暗歎人世間的恩怨交纏,若蠶之吐絲,至死方休!心中也無由地升起對這落難的俊秀年輕武林高手的憐惜和慈悲心。

風行烈倏地省覺到自己的失態,退後垂手道:“師父請原諒風某失敬之處。”

玄靜尼若無其事地道:“風施主回房休息吧!”

風行烈環目四顧這處於空山隱庵南區的獨立院落,清清寂寂,住在這裏的尼姑,都因他的到來而遷往其他院落,除了伺候他一日數餐的兩名老尼外,隻有玄靜尼不時來查看他傷勢痊愈的進展。

玄靜尼微嗔道:“風施主!”

風行烈訝然望向她。她最使人印象深刻的是清麗挺拔的秀眉、明亮的眼神,和似乎從未經過情緒波動的容顏,這令人聯想起一張沒有人曾書寫染汙過的美麗雪白的紙張,她那身素灰色的袈裟,更突出了她不染俗塵的超然身份。像現在這種微嗔的神態,風行烈還是這些日來首次看到。

玄靜尼雙手合十,掛在指隙間的佛珠串一陣輕響,低頭道:“貧尼動了嗔念,罪過罪過!”

風行烈心中掠過一個奇怪的念頭,暗忖即使身入空門,是否就須如此壓製自己的真情性,她若能嫣然一笑,必是非常好看。他當然不能將這冒犯不敬的想法說出來,充滿歉意道:“都是在下不好,觸怒了師父,風某來此已久,也應該走了!”

玄靜尼淡然道:“風施主現在毫無保護自己的能力,若在途中出了任何事,我們很難向淨念禪宗交代。而據我們最新的消息,龐斑的黑白二仆正竭力找尋你的行蹤,所以廣渡連探望你的念頭也要打消,更不要說將你帶回淨念禪宗。”

風行烈恭敬地向她一躬身,道:“在下心意已決,並寫下書信,若將來廣渡問起,你將信予他一看,事情可清楚明白。”

玄靜尼平靜地道:“施主去意,貧尼怎會不知?剛才我曾到施主靜室看過,早發現了你寫給廣渡大師的信和收拾好的衣物包裹,不過據廣渡大師所言,施主的安危牽涉到天下蒼生的禍福,施主真要走,還請三思。”

風行烈苦笑道:“我能避到哪裏去?龐斑的勢力正不斷膨脹,終有一天會找到這裏來,那時牽累了師傅等與世無爭的人,我如何過意得去?師傅請了。”

玄靜尼眼中掠過一絲難以形容的神色,借低頭的動作不讓風行烈看到,輕輕道:“施主去意已決,我自然不會攔阻,正如施主所說,天下事無一件能走出‘機緣’之外,來也是緣,去也是緣,施主珍重。”

風行烈哈哈一笑道:“來也是緣,去也是緣!”聲音裏卻毫無歡喜或激動的情緒。

玄靜尼看著他從房中取出隨身小包袱,撐起雨傘,消失在煙雨蒙蒙的門外。“啪!”捏著佛珠串的纖手,硬生生地捏斷了佛珠串和一顆佛珠子。數十顆佛珠瀉落地上,像廊外麵的水珠般彈起,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可是她猶似不知,隻定眼望著風行烈消失在那裏的蒙蒙山雨。

韓柏和靳冰雲分手後,趕了一夜路,黎明時來到官道上。道上靜悄無人,韓柏心想難道真是天要助我,一個龐斑的人也撞不到,自己和靳冰雲一起時,龐斑或會不動他,但離開了靳冰雲後,龐斑便沒有放過他的理由。走了一會,仍是不見一個人,不禁大感可疑,為何不見一個趕市集的人。

韓柏冷哼一聲,站定下來。一個文士裝束、英秀俊美但卻體格軒昂魁梧的年輕人,緩緩從林間步出,來到官道的正中心,彬彬有禮地道:“兄台相格雄奇,又能在我們手中劫走冰雲小姐,公然向魔師挑戰,顯非平凡之士,敢問高姓大名?”

韓柏道:“在下韓柏,公子是龐斑的什麽人?”

文士溫和一笑道:“本人方夜羽,乃魔師次徒,失敬了。”

韓柏想不到他如此溫和有禮,雖是敵對,仍大生好感,道:“請問魔師何在?”

方夜羽哈哈笑道:“韓兄確是誌氣可嘉,可惜家師事忙,未能來會韓兄,隻好由徒弟代師之勞了。”若換了別人,早勃然大怒,但方夜羽卻偏仍是那副謙謙佳公子的風度。

韓柏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道:“你果然不是龐斑,魔師怎會若你那麽年輕。”

方夜羽心中大奇,這人應是智勇雙全之士,為何竟如此不掩飾對龐斑的畏懼,而且神態有若未成熟的人,訝道:“韓兄既如此懼怕家師,為何又公然和他作對?”

韓柏理所當然地道:“怕還怕,作對還作對,又怎可因怕而什麽也不敢去做。”

方夜羽暗忖此子若非傻子,便是個真英雄,韓柏年紀看來像二十三、四,又像二十一、二,在江湖上理當有段經驗,為何卻從不聽人提起?因道:“韓兄究竟是哪個門派的大家?”

韓柏一呆道:“我也弄不清楚。”

方夜羽從從容容,一拍掛在背後的兩支短戟,微笑道:“韓兄既不願說,在下唯有出手請教高明,從韓兄的手底下摸出韓兄師門來曆,韓兄請!”

韓柏想不到大家說得好好的,竟然說打就打!駭然退後一步,插手道:“不公平不公平!”

方夜羽一愕道:“韓兄若認為不公平,在下可隻以空手領教。”

韓柏皺眉道:“這依然不公平。”

方夜羽大訝道:“這又有何不公平之處,請韓兄指教。”

韓柏坦然地道:“方公子雙戟乃隨身兵器,若棄而不用,武功自不能盡情發揮,反之我卻慣了兩手空空,爾消我長,對公子當然不公平。”

方夜羽像看怪物般瞪了他好一會,歎道:“韓兄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而我偏不能讓你就此離去,讓在下非常為難。”

韓柏見他對著自己這可惡的敵人,依然瀟灑自若,有風度之至,不禁暗暗心折,由此推及其師,可見龐斑亦當是氣概萬千的不世人傑,當下嘻嘻一笑,不好意思地道:“橫豎你背插雙戟,不如借一把給我,公平決戰。”這種提議,虧他韓柏說得出口。

方夜羽絲毫不以為忤,愕然道:“韓兄實戰經驗顯然非常缺乏,驟然用上別人兵器,不是更吃虧嗎?”

這回輪到韓柏大奇道:“你怎知小弟缺乏實戰經驗?”

方夜羽哂道:“這有何稀奇,假設韓兄轉戰天下,早震驚江湖,在下又何須請叫韓兄高姓大名?”

韓柏恍然,一麵暗驚方夜羽心思細密,另一麵卻暗笑無論對方有何神通,也不會猜到赤尊信將自己造就成高手的離奇手段。

方夜羽忽地長嘯一聲。手動,白芒閃,長三尺八寸的精鋼短戟,插在韓柏腳前三寸,戟尖沒入泥土的深度,不多不少,恰好支持起挺插的戟身。韓柏心中大凜,隻是這一手,已使他知敵手難惹。

他伸出手,握在短戟的把手上,卻不拔出來。一股奇異至難以形容的感覺,由戟身傳入他的手裏。事實上,雖然韓柏不曾看見,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卻感覺到短戟的殺氣,感覺到短戟曾經曆過的每一次拚殺,心中泛起一種慘烈的情緒。短戟離土而出,頓時在空中幻出萬道青芒,驀然往韓柏身前回收,變回從容握在右手爍光流閃的三尺八寸短戟。

韓柏歎道:“好家夥!把手處這些螺旋粗條紋使握著它也變成享受。”他自幼便負責韓府武庫的打理工作,對兵器的感情之深,真沒有多少人能及得上。

方夜羽興致勃勃地道:“難道韓兄原也是用戟的高手嗎?”

韓柏搖頭苦笑道:“我也不知自己應用哪種兵器,隻覺每一種都很好很好……”

方夜羽像完全忘記了韓柏是他的大敵般,微微一笑道:“韓兄知道嗎?在下今年雖隻二十八歲,但與人生死搏擊的經驗卻是不少,可是從未有過像現在般在交戰以前,便把敵手虛實摸得一清二楚。”

韓柏愕了一愕,恍然失笑道:“我明白了。”

方夜羽臉上笑意更盛。他忽地發覺自己頗有點喜歡韓柏,此人貌似天真,其實才智高絕。

韓柏道:“對於小弟手上此戟的認識,自是無人能出方公子之右,所以隻看我多舞了兩下,方公子立即揣測出我的斤兩,不知方公子勝算可高?”

方夜羽苦笑道:“隻是五五之算。”接著苦笑化作掛在唇邊的傲意,冷然道:“但若你手中的戟重歸我手,以雙戟對韓兄的空手,韓兄能支持百招以上,已屬異數。”

韓柏心中一熱,豪情湧起,大聲道:“那我便將戟還你!擋你百招看看則個。”

方夜羽喝道:“萬萬不可!”

韓柏皺眉道:“方公子難道要舍易取難嗎?”

方夜羽坦白道:“不瞞韓兄,我對你起了愛才之念,故想換個方式,來和韓兄比試。”

韓柏有點感動地道:“能不和公子兵刃相見,自是最好。”本性善良的他,不禁對眼前這氣概風度優美得無以複加,隱然有繼承魔師龐斑影子的超卓人物,起了惺惺相惜之心。

方夜羽道:“遊戲的方式任由韓兄定下,方某無不奉陪,韓兄若敗了,須歸順我師,作我的頭號手下;韓兄若勝了,方某便代家師赦過你擄走冰雲小姐之罪,不再追究,此條件接受與否,韓兄請一言而決。”語意間自具縱橫捭合的豪氣。韓柏眉頭大皺道:“我就算空手對方公子的雙戟,最劣也隻是落敗身亡罷了,但比起要做你的手下,總要有種得多,更何況我根本想不到除手底下見真章外,還有其他什麽方法可選擇?”

方夜羽成竹在胸地道:“韓兄江湖經驗畢竟淺薄了些,方某雖是一人現身,但早在這裏布下了天羅地網,隻是家師親手訓練的十大煞神,足令韓兄飲恨於此,韓兄可相信嗎?”

方夜羽長笑道:“這個道理你日後自會知道,你既想不到比試的方式,不如由方某劃下道來,看看尊意如何?”

韓柏想了想道:“公子何妨說來聽聽!”

方夜羽正容道:“由現在開始,我撤去所有監視韓兄的人手,任由韓兄躲起來,三天後我便會動用所有人力物力,追捕韓兄,若能於三個月內將你生擒,便算韓兄輸了,反之則是方某敗了,韓兄意下如何?”

韓柏一聽大為意動,先不說方夜羽是否真能找到他,即使找到他後還要將他生擒活捉,那是談何容易,喜叫道:“這即是捉迷藏的遊戲,小弟最愛玩的了。”

方夜羽見他神態宛若兒童,但已見怪不怪,微微一笑,飄身退後。

韓柏舉起短戟,高呼道:“你的戟!”

方夜羽的聲音遠遠傳來道:“一天方某的單戟不能勝過韓兄的單戟,這三八戟便交由韓兄保管。”

韓柏看著方夜羽消失在官道的轉彎處,眼中射出佩服的神色。方夜羽不愧龐斑之徒,行事磊落大方,叫人折服,亦叫人莫測高深。他一聲長嘯,沒入林內,遊戲開始。假設韓柏敗了,這一生他再也休想向魔師龐斑挑戰。

龍渡江頭上遊三十裏。一艘巨舟放風而來,赫然是怒蛟幫的旗艦“怒蛟”。船還未曾泊向岸,一群人從船上躍起,落往岸旁,與沿岸奔來的數十人相會。從船上躍下的當然就是趕來援手的淩戰天,還有龐過之等一眾心腹猛將。

淩戰天看到眾人安然無恙,一反平時的冷靜沉著,激動得叫道:“小鷹!”

正奔上來的上官鷹全身一震,止步道:“二叔,十年來,你從沒有喚過我的乳名!”

淩戰天一呆,在上官鷹前五尺處煞住馬步,喃喃道:“真有十年了,我也很久沒聽你叫我做二叔。”

兩人對望一眼,忽地一齊仰天長笑起來。上下兩代兩個人,三年前雖說放棄了成見,和洽相處,但互敬有餘,親愛不足,可是在眼前此等動輒生離死別的非常時期,死去已久的“叔侄”情,終於複燃。

淩戰天歎道:“還是那個小鬼頭。”心中湧過在上官鷹小時逗他玩的種種情景。

上官鷹激動地道:“隻要能換來二叔這句話,小鷹便覺得這些日來冒的風險,是沒有白熬了。”

淩戰天冷哼一聲道:“我早勸過你不要隨便離開怒蛟島。”

上官鷹忍著心中歡悅再肅容道:“小鷹知罪!”

淩戰天“咦”了一聲,道:“大哥在哪裏?”

淩戰天不滿地搖搖頭,眼光轉往戚長征身上,奇道:“長征!你一向最多話,為何直至此刻一句也未聽你說過?”

淩戰天顯然心情大佳,否則不會一反慣例打趣這些後生小輩。

戚長征正容道:“幫主和副座在上,戚長征有一個請求,務請答應。”

這次翟雨時和上官鷹也齊感愕然,他們都聽出戚長征語調所顯示出來的堅決意味。

淩戰天臉色一沉道:“不好聽的話,最好別說。”他也感到事情的不尋常。

戚長征堅決地道:“這事不能不說,不能不做!”

淩戰天臉色由沉轉寒,冷冷望著戚長征。在一眾後輩裏,他最喜歡的便是這爽朗磊落的青年,此子剛中帶柔,粗中有細,是習武的罕有奇才。

上官鷹道:“有話便說出來吧!何用忸怩?”

翟雨時截入道:“匹夫之勇,長征你須三思而後行。”

戚長征歎道:“雨時你定是我肚內的蛔蟲,否則為何沒有一件事能瞞過你。”

上官鷹猛然醒悟,臉色一沉,怒道:“怎麽?你竟是要去找馬峻聲算帳?”

戚長征哈哈一笑道:“此不義之人險累我斷送了幫主和一眾兄弟的性命,戚某若不取他首級,怎能還厚顏留在怒蛟幫?”

瞿雨時緩緩道:“無論成敗,你可有想過那後果?”

馬峻聲在八派聯盟年輕一輩裏,聲勢如日中天,即使戚長征勝了,隻會惹來與白道化不開的深仇,爭鬥火並,永無寧日。

尤其常現在怒蛟幫正處於孤立無援的劣境,問題便更嚴重。

戚長征道:“是非黑白,自有公論。”

上官鷹默默不語,他怎會不清楚戚長征的性格,假設他不批準戚長征此行,戚長征將再也不會快樂起來。

淩戰天雖未清楚事起因由,但已猜到幾分,喝道:“我不讚成!”

“戰天!讓他去吧!”

眾人愕然,往聲音傳來的江邊望去。

一名大漢拿著酒壺從江畔高及人腰的青草叢中坐了起來,正是劍動天下的“覆雨劍”浪翻雲。

戚長征全身一陣抖顫,叫道:“大叔!”

浪翻雲咕嘟“吞”下一口酒,冷喝道:“小子莫再多言!快向幫主請示。”

戚長征來到上官鷹跟前,待要下跪,上官鷹已一把扶著,輕道:“長征珍重!”

戚長征瞬也不瞬地深望著上官鷹,一聲長嘯,退了開去,轉瞬沒入江旁樹林裏。

浪翻雲霍地站起,淡然自若道:“三年內若此子不死,他的成就將會超越‘左手刀’封寒,成為當今刀法第一大家。”

眾人心中一陣激動,能得浪翻雲如此讚許,戚長征死而無憾。

淩戰天一愕道:“大哥的看法,我絕對同意,但是他能活著回來的機會實在是太小了。”

浪翻雲微微一笑道:“隻有能人所不能,才能超越其他人,沒經烈火燒煉的刀,怎能保持刀的鋒利;沒有痛苦流血的人,又怎可保持人的鋒利。”他說罷又喝了一大口酒,平靜地道:“好了,回家吧!”

淩戰天愕然望向他。翟雨時將頭垂下,避過淩戰天的目光,他也如淩戰天般看破了浪翻雲要回家背後的情由,但他不想淩戰天曉得他的才智竟達到這地步。在他麵前,翟雨時總是收斂鋒芒,那幾乎成為了一種習慣。浪翻雲決定了挑戰天下無人敢惹的魔師龐斑。

淩戰天道:“大哥與龐斑一戰如箭在弦,勢所難免,我便和大哥回島去痛飲十晝十夜,預祝大哥旗開得勝。”

浪翻雲啞口失笑道:“得勝得敗尚是言之過早,不過說到喝酒,你一定喝不過我,怕隻怕秋素到時不肯放你過來跟我如此喝酒。”

上官鷹心頭一陣激動。淩戰天才是浪翻雲的真正知己,從浪翻雲一句話,猜出浪翻雲欲在與龐斑決戰前,重溫和亡妻惜惜生前共處過的事物;島上孤雲、洞庭夜月,濤聲擊楫,寒露濕衣。所以他要回家了。

《覆雨翻雲》卷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