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當時明月在2

箭至。

韓柏雙腿鬼幻般搖了兩下。

長箭分由左右貼腿而過。

邢老三張大了口,目瞪口呆。

其他大漢亦色變。

此人是個可怕之極的高手。

韓柏在敵人高舉的兵刃下,身子前撲,當身體和地麵快要平行時,兩腳微曲再撐,幾乎是貼著地麵飛竄入馬腳的陣勢裏。

健馬自然驚起跳蹄。

邢老三怒喝道:“臭小子!”離馬而起,淩空朝著剛仰起身形的韓柏臉龐一刀劈下。

刀未至,鋒寒已至。

韓柏這時才省起自己雖得赤尊信“真傳”,但在現實裏卻從未學過一招半式,最多也是當韓家兄妹練武時做個旁觀者。

勁風同時從後掠至,顯示最少有兩個人徙後施襲。

這批人能作龐斑的親衛,豈會是易與之輩。

韓柏的驚慌一掠而沒,代之而起是冰雪般的冷靜,像生前的赤尊信般,通過鋼鐵般的神經,審察正身陷其中的形勢。

首先他判斷出最先到達的,是右後方攻來的鐵矛,然後才是邢老三劈麵的一刀,和左後方抽擊左脅下的鐵鏈。

他不用回頭,已有如目睹般憑風聲和感覺,掌握了最先刺到那一矛的角度和速度。

韓柏隻覺胸襟開闊,湧起萬丈豪情,長笑聲中,往左急閃,脅下一開一緊,已將長矛挾個正著。

左邊的鐵練亦隨而掃空。

邢老三想不到他如此高明,淩空怒叱變招,改劈為抹,抹向他咽喉處。

韓柏再退,硬生生弓背將持矛者撞得倒飛後跌,鐵矛來到手中,剛好硬挑在邢老三的刀鋒上。“當!”邢老三被震落地上,連退四五步,臉色轉白。長矛一落在韓柏手上,直覺地他已知道了長矛的優點和弱點,那便似將隻從未沾水的小狗丟進河裏,它自然而然懂得遊泳。要知赤尊信以善用各類形不同兵器著稱武林,這種天分,亦借魔種轉嫁到韓柏身上,確是妙不可言。

四周刀矛閃閃,敵人全力圍攻。長矛在空中轉了個大圓,忽又分成滿地矛影,由下盤攻往敵人。“叮叮當當!”不絕於耳。慘叫聲中,敵人紛退,更有兩人當場受傷。韓柏在矛影護翼下,衝天而起,闖過包圍網,往遠方的車隊趕去,邢老三等被拋在後方。

韓柏身法何等迅快,幾個起落,來至馬車後十多丈處。祈老大臉色一變,心想此人從未聽人提起,為何如此厲害,連邢老三等也阻擋不了他片刻時間,急喝道:“護著小姐!”車隊終於停下。

韓柏長矛已至。祈老大身為眾衛之首,武功眼力均比邢老三高明得多,不敢托大,一夾馬腰,健馬前飆,掛在馬旁的長戟,借著馬勢俯身提起,由馬身左側下迎著韓柏硬攻過去。“鏗鏘!”矛戟攪扭在一起。祈老大躍離繼續前衝的健馬,借那力道連人帶戟往韓柏壓去。連韓柏也不由暗讚對手反應迅快,在刹那裏定下以馬勢加強攻擊力的戰術,確是受過嚴格訓練的好手。

韓柏哈哈一笑,充滿了使敵人沮喪的自信,竟化前衝之力為橫移。他單足蹲地,略施巧勁,將祈老大有逾千斤的力道,帶往後方。若在一般的較量裏,祈老大乘勢躍往敵人身後,再部署反擊,乃最自然應分的事,可惜祈老大的職責卻是要保護馬車。祈老大臨危不亂,怒叱一聲,硬生生將身體反抽向後,隻是這下變勢,已可使他躋身一流高手之列,於此可見龐斑的實力。韓柏像早估計到他的反應,大矛前擲,竟離手而去,“當!”長矛打橫撞正祈老大的長戟。祈老大整個是退勢,哪還堪韓柏貫滿衝力的再擊,那便像自己和別人合作推倒自己,哪能幸免,驚叫聲中,整個人向後踉蹌急退,將後麵趕上來助陣的同僚撞得隊形散亂。

驚魂未定間,韓柏欺身而至,仿佛要劈出一掌,當祈老大感到下盤勁風襲體時,才省悟真招是下麵朝小腹踢來的一腳,急忙移戟下擋。“啪!”戟身折斷,韓柏側身劈掌,正中祈老大胸前。這時長矛仍有二寸掉在地上,韓柏腳尖一移,挑起長矛,祈老大暗叫吾命休矣,“砰!”一聲倒掉地上,發覺雖全身不能動彈,但氣脈暢通,竟沒受傷,才知道對方手下留情。

矛影以韓柏為中心暴漲開去,敵人紛退。韓柏在眾人眼目被惑的刹那,趕了上去,閃電般破門進入馬車內。馬車內布置豪華,早先的丫嬛夏霜嬌叱一聲,手中短劍迎麵刺至。韓柏心中冷笑,想也不想使了個快若閃電的手法,抓著夏霜握劍的手,內力由腕脈傳入,連製對方數個穴道。短劍墜地,夏霜身子一軟,往後倒回座位裏。韓柏往後座望去,剛好接觸到迎來的美目。他終於看到那叫冰雲的女子——能令龐斑鍾情的絕世紅粉。

怒蛟幫的十五人,卓立湖邊一塊高起的大岩石上,圍成一個小半圓,將上官鷹重重保護,背湖而戰。敵人分由進入湖穀的後方和前方湧入,顯示出早完成了對他們的包圍網。不一會他們已陷入敵人重圍裏。一邊是逍遙門的十二位逍遙遊士和副門主孤竹,另一邊是先前在抱天覽月樓,襲擊上官鷹等人的嶽州府黑道高手“狂生”霍廷起、葉真、“布衣門”門主陳通、燕菲菲等人,連同他們的手下,足有八十二人,實力可說占了壓倒性的優勢。

戚長征站在半圓的最外圍處,一把長刀守著眼前以眾淩寡的敵人,長笑道:“莫意閑和談應手為何不滾出來?”

眾人一起色變,以這兩人在江湖上的聲勢威望,即使敵對者也不敢如此公然表示不敬,因為世上尚有很多比死還使人痛苦的手段。

孤竹低喝道:“鬥膽!”高瘦的身形在眾人還未轉去第二個念頭前,鬼魅般欺至戚長征身前,張爪往他麵門抓去,無負以輕功著稱黑道的盛名。

濃烈的殺氣,隨刀揚起。這看似簡單的一刀,內中大有玄虛,厲害處並不在於刀勢的淩厲,而是在於這一刀所顯示出的自信。戚長征真的是一點也沒有將孤竹放在心上,這並不是說他大意輕敵,而是他並沒有被對方的威名和聲勢所懾,隻是這點,已可使戚長征揚名江湖。孤竹當然看出對方沒有絲毫畏縮驚懼,心中一凜,低喝一聲,一掌劈出,正中刀鋒。“當!”孤竹的肉掌絲毫無損。戚長征全身往後一搖,臉色掠過一陣火紅,再晃一晃,收刀立定。

孤竹冷冷看著他道:“手底下果然有兩下子,難怪敢口出狂言。”

戚長征長笑道:“還你一刀!”左腳前移,大刀當頭劈下,由提刀、舉起至劈下,三個動作有種連綿不斷的氣勢,使人感到不能在這動作完滿結束前,向他作出任何反擊。陳通和燕菲菲等人齊齊臉色一變,想不到戚長征的武功,更勝在早先一戰曾重創黑道一流高手梁曆生的上官鷹。身在其中的孤竹感受更深。他外號“鬼影子”,大半武功都在鬼魅般的輕功上,不善打硬仗,但在這樣的情勢下,是不能飛避開去。悶哼一聲,一拳打出,戚長征心中大奇,自己這一刀挾整晚竄逃的悶氣出手,威力驚人,對方怎會蠢得以拳頭來硬格。心中一動,刀勢微妙地由大開大合,變化巧生,刀鋒顫震間,爆起一朵朵刀花,驀然間籠罩著孤竹可能攻入的每一角度。

“叮叮當當!”孤竹拳化掌,掌化爪,五指屈彈,連續五次彈在刀鋒上,封擋了戚長征的攻勢。戚長征哈哈一笑,刀收再出,由直劈改為斜掃,長刀巧妙地傾側,刀身恰好反映著天上明月的黃光,照上孤竹的雙目。孤竹眼目受擾,一時間看不出大刀的來勢,心中一凜,硬往後移。不啻是輸了半招。

戚長征大笑道:“領教了!”

孤竹想不到對方竟能利用天上月色,使自己在眾人之前大失麵子,惱羞成怒,左爪往戚長征抓去,右爪卻收在較後處,隱藏著厲害的殺著。戚長征收刀後退,沒入陣內。一劍一矛,分由左右補上戚長征位置的兩名怒蛟幫年輕好手擊出。孤竹怒哼一聲,分往劍矛抓去,若能強奪對方兵器,也可挽回些許麵子。豈知矛劍同時生出變化,避過他的鬼爪,仍向他攻至。孤竹心下駭然,兩人功力雖遠遜戚長征,但二人聯擊,威力卻大增,無奈下爪改為掌,分拍在矛尖和劍鋒上,由奪人兵器改為自保。兩人功力和他頗有一段距離,不得不退後以化去他剛猛的勁力。孤竹正要乘勢搶入陣裏,豈知眼前寒光暴起,翟雨時長劍橫攔,封阻了陣門露出的空隙,他至此才省悟到對方擺出的是一個威力強大的陣式,設計此陣的人當然是怒蛟幫內,以戰術稱著黑道的淩戰天。孤竹倏地退後。兩幫人恢複對峙之局。

陳通等臉色再變,以孤竹之能,連番出手,竟討不了半點便宜,這事傳出去也沒有人相信,幸好逍遙門用計將怒蛟幫這群好手分散了實力,否則今夜一戰將更困難。

燕菲菲銀鈴般的嬌笑響起道:“莊主嗬莊主!這麽熱鬧的場麵,你怎能不來湊興!”

怒蛟幫眾人大為凜然,**女燕菲菲乃十惡莊主談應手的情婦,這番話不問可知是招呼情夫出手。一陣長笑在陳通等人身後響起,接著是“劈劈啪啪”的骨骼響聲,一個人驀地“長大”起來,變成雄偉高大的黑榜十大高手之一的談應手。原來他一直以縮骨法躲在眾人最後處,此刻“現身”出來。

戚長征冷喝道:“談應手,你敢不敢與我單打獨鬥?”

談應手腳步極大,略一移動,跨越眾人,來到燕菲菲身邊,伸出比別人大得多的手掌,一手抄著燕菲菲的小蠻腰,幹咳道:“這是何苦來哉,明月美人,動手動腳徒殺風景,隻要上官幫主犧牲小我,一死以成全大局,我們大家都可以回家喝酒作樂,豈不快哉!”

燕菲菲對談應手的怪手欲拒還迎,媚叫道:“莊主……”

翟雨時長笑道:“這才是何苦來哉,莊主既懾於浪翻雲的威名,但又要對我們這些後輩出手,真是何苦來哉。”這幾句話點出了談應手因懼怕浪翻雲的報複,故有讓上官鷹自了的提議,否則以談應手的殘忍好殺,又怎會肯放任何人活著離去。

以談應手的老奸巨猾,也不由臉色微變,再咳一聲,忽地放開了摟著燕菲菲的手,高達七尺的巨體微搖幾下,不知怎地已來到再守在最前線的戚長征前。

翟雨時在後叫道:“長征退後!”戚長征最服膺翟雨時的智計,毫不逞強,猛往後退。

談應手何等人物,生平大小千百戰,經驗豐富至極,豈會讓他逃出一對大手之下,如影附形,跟入陣裏。左右一劍一矛,分別襲至。談應手看也不看,大手縮入衣袖裏,分左右拂出,正中劍矛,就像是送上去讓他表演那樣。兩名好手悶哼一聲,踉蹌跌往兩旁,口鼻均滲出鮮血,可見此兩拂之威。戚長征忽地橫移,緊接著光芒閃起,一點精芒,飆前而來,原來是上官鷹的矛尖。同一時間戚長征的刀,翟雨時的劍,一左一右伴著上官鷹的全力一擊,由兩翼殺至,怒蛟幫的三名年輕高手,傾力合擊這不可一世的黑道巨擘。談應手不愧黑榜內的人物,悶哼一聲,厚背蝦般弓起,兩隻大手像裝了彈弓般前飆,幾乎是不分先後地格在三把不同的兵器上。上官鷹等人觸電般往後躍去。談應手不進反退,轉眼間閃出陣外,大手安然無恙,但兩隻衣袖卻化成了碎片。

眾人至此真正動容。誰也想不到三人聯手之威,竟能將談應手逼退。上官鷹等敵退我進,來至最前線處,嚴陣以待。

談應手深吸一口氣,又噴出來,吸氣時腹部猛漲,噴氣時深縮下去,像青蛙般發出令人震耳欲聾的“呼嚕呼嚕”聲,如是者三吸二噴後,才肅容道:“這聯擊之術,是否傳自浪翻雲?”

上官鷹朗笑道:“這等遊戲之作,浪大叔豈屑為之。”

談應手心中懍然,要知這聯手之術,若是傳自浪翻雲或淩戰天,則總還有隙可尋,但若如上官鷹所言,乃出於三人默契,則此聯擊將渾然天成,無懈可擊。這亦是“繼承”和“自創”的大別。

翟雨時冷冷道:“我們今天已決定死戰於此,還望莊主不吝賜教!”

談應手心頭再震,若此三人拚卻性命,死命力戰,確是不好應付,自己雖能穩勝,但能否不損毫毛,卻是全無把握。

他乃一代黑道宗師身份,既已出麵,勢不能使他人先消耗對方體力,自己再撿便宜,那將令天下人竊笑,成為汙點,一時心下猶豫。

更令他擔心的是仍未有魔師龐斑攔截得浪翻雲的消息傳來,要知浪翻雲早前現身迷離水穀,輕勝南粵魅影劍派高手刁辟情之事,早傳入他耳內。

戚長征長笑道:“談應手,你怕了嗎?”

談應手怒極而笑道:“好!三十年來你還是第一個敢如此向本座說話的人,本座便破例不殺死你,隻斷你雙臂,看你還用什麽家夥來握刀。”

一道陰惻惻的怪聲音在遠方響起:“老談火氣仍是那麽大,何苦來由和這些後生小輩一般見識?”說到最後一句,寒風卷起,月色下人影一閃,一大團東西已立在談應手之旁,原來竟是個水桶般又矮又大的胖子,但身法的迅快卻勝比輕煙。

孤竹和十二逍遙遊士一主起躬身道:“門主萬安!”

逍遙門主莫意閑眼鼻都因過肥而擠在一起,肥肉抖顫裏,張口道:“難怪當年連赤尊信和幹羅也討不了便宜,我還以為乃浪翻雲一劍之力,現在看來你們當時亦不是閑著,好!好!我最喜歡有為的年輕人。”

燕菲菲嬌聲道:“多年不見門主,怎麽你又肥了?”

逍遙門主眯著不能再細的眼睛,上上下下貪婪地在燕菲菲玲瓏浮凸的玉體上巡邏,**笑道:“我肥了,你也豐滿了,不是正可配對嗎?”

談應手漠然道:“你既對這**有興趣,這處事了之後,讓她陪你十晚八晚,玩厭了再還給我吧。”

燕菲菲格格浪笑,一點也沒有被當作禮物送出而不高興。

莫意閑道:“我才不入你的圈套,假設日後你向我索取我的逍遙八姬,我可沒有你的胸襟。”

三人言笑晏晏,打情罵俏,就像私下裏隻有他們三人那樣。而上官鷹則是他們囊中之物。

翟雨時低聲向上官鷹和戚長征道:“小心!他們即將出手。”

他語聲雖細,卻瞞不過莫意閑。莫意閑細眼一瞪,射出兩道閃電般的精光,投向翟雨時,陰聲道:“你們共有四十九人,其他人到哪裏去了?”

眾人大奇,怒蛟幫的人因躲避逍遙門惡鷹的追蹤,分散逃走,莫意閑豈非明知故問?

翟雨時淡淡道:“門主何有此問?”

莫意閑冷冷道:“起始時我也以為你中計分散逃走,但看你能來至此地,又故意引我們現身,便知你是將計就計,其他詐作散逃的人,必已潛回此處,隨時加入戰場,使你們的實力大幅增強,翟雨時你果不負怒蛟幫智者之名。”眾人至此方才明白。

翟雨時被他揭破心計,毫無驚容,從容道:“門主明察秋毫,晚輩佩服之至,隻不知魔師龐斑是否正在來此途中?”他先兩句看似奉承,但卻是對對方的評語和問話不置可否,使人莫測高深,後一句奇兵突出,攻其不備,以莫談兩人身份,勢不能虛應了事。莫意閑知他想試探龐斑和浪翻雲動上了手沒有,因若交上了手,龐斑豈用趕來。

談應手望向天上明月,向莫意閑笑道:“現在動手,還趕得及在天亮前和你的豔姬睡上一覺吧。”

莫意閑笑罵道:“知我者莫若你,我人既在此,逍遙帳和八豔姬又怎會在遠處,怕隻怕將鴨子趕入了水中,就不是那麽容易撈上來。”

談應手大笑道:“難道還要我教你這老狐狸怎麽做嗎!”

莫意閑長笑而起,大鳥般飛過戚長征等人的頭頂,飛往湖邊外的上空,一個盤旋,往回撲至,顯示出超卓至極及與他體型絕不相配的輕功。肥體帶起狂烈的勁風,向守在湖邊巨石上後方的兩名怒蛟幫好手壓去。同一時間談應手向戚長征等攻去,牽製著敵方武功最高的三人,使他們不能抽身去逼退淩空由後攻上的莫意閑。兩大高手一出招,聲勢立時不同。兩名好手慘叫跌退間,莫意閑已穩立巨岩靠湖的另一端,封死了對方由湖水逃走的後路。轉眼間,形勢逆轉,怒蛟幫一眾人陷入腹背受敵的險境。孤竹陳通等早等得不耐煩,乘勢前衝,由談應手的兩翼發動攻勢。

翟雨時一聲長嘯,響徹雲霄,湖的兩邊立時分別竄起許多條人影,向戰場奔來。怒蛟幫的其他好手,終於出現。翟雨時嘯聲收止,但嘯聲卻依舊響亮,且愈趨響亮,由遠而近,來勢迅速至駭人聽聞的地步。莫意閑剛拍斷了一名怒蛟幫好手的右臂,聞嘯聲臉色一變,收手退後。談應手亦是一呆,撐開戚長征的一刀後,抽身退後。激戰忽地完全靜止,就像開始時那麽突然。孤竹等也退回原處。莫意閑落到談應手身側,兩人麵麵相覷,他們何等樣人,隻從嘯聲接近的速度,已知來者是誰。

十多裏外的一座大神廟裏,龐斑負手而立,仰望著俯瞰眾生的金身大佛,木無表情。祈老大邢老三等一眾親衛,跪遍身後原本禮佛敬拜的空地。這隊趾高氣揚的人,現在卻有若待宰的羔羊。站在一旁的是兩位氣質神態完全不同的男子,年紀都不過三十。其中一人文秀已極,肌膚比少女還滑嫩,但身形頗高,肩寬膊闊,秀氣裏透出霸氣,造成一種糅合柔弱和強悍兩種相反氣質的魅力,予人文武雙全的感覺。另一人枯黃高瘦,麵目陰沉,但一對眼精光爍閃,使人感到他堅毅不屈,城府陰沉的性格。

龐斑平靜地道:“夜羽,你對這事有何看法?”

方夜羽轉向跪在地上的祈老大,柔聲道:“以小姐的武功,誰能在一照麵間將她擄走,你是否看走了眼,疏忽了對方的卑鄙手段?”他的聲音語調不溫不火,使人很難想象他狂怒時說話的情景。

祈老大一陣哆嗦,顫聲道:“奴才無能……但……但……”

方夜羽微笑道:“放心說吧!你們的失手若查清隻是因敵手太強,而非因你們的失職,師尊怎會降罪於你們。”

祈老大像吃了顆定心丸般,挺起了少許佝僂了的腰背,卑聲道:“若我沒有看錯,小姐是故意不作反抗,讓那人擄走。”

那枯黃高瘦的男子發言道:“師尊在上,楞嚴有話要說。”龐斑微一揮手,表示允許。

叫楞嚴的男子道:“浪翻雲於一個時辰前在龍渡江頭現身,顯示正趕往援救怒蛟幫的人,師尊若不親自出手,談應手和莫意閑兩人恐架不住他,請師尊定奪。”龐斑沉吟不語。

方夜羽恭敬地道:“小姐的事,可交由我們兩人處理,以我們的實力,保證此人不能逃出百裏之外,何況他還帶了一個人。”

龐斑冷冷道:“你們心中隻看定了浪翻雲是我們達成霸業的最大阻礙,故疏忽了其他。要知此人擄走冰雲的時間地點,都恰到好處,若對方是以此法阻止我往會浪翻雲,則此人的智計和見地,比他的武功更為可怕,若不能斬殺此子,我們將難以安枕。”

方夜羽愕然道:“但師尊仍可先會浪翻雲,再追殺此人,那他的計策有何用處?”

龐斑露出一絲微笑道:“這看法說明了你們對我堅定不移的信心,但卻忽略了浪翻雲的可怕處。此人已達技進乎道的超然境界,所以我絕不在心中記掛著冰雲時,與他相見,而擄走冰雲的人正看清楚此點,不愁我不掉轉頭去追他。”

方夜羽和楞嚴同時心中一震,他們也是足智多謀、天資卓越之士,一點便明,隻不過早先想不到龐斑對靳冰雲用情之深,竟到如此地步。靳冰雲正是這威懾天下魔師的唯一弱點,也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弱點,若非利用這弱點,風行烈也難以在他手底下逃生。

龐斑聲音轉寒,下令道:“立即發動所有人手,攔截擄走冰雲的人,浪翻雲便讓他多活一會,待他聲勢更盛時,我才將他擊殺,當可更收懾人之效。”眾人轟然答應。

湖畔暫時停止殺戮的戰場上,除上官鷹身軀三人大致完整外,其他人多已浴血負傷。依計潛回的怒蛟幫好手重歸隊伍,使人少力弱的他們大增聲勢。兩軍對壘,殺氣漫天!嘯聲忽止,人已到。月色下,一個高大的身形悠悠出現,看似懶閑閑的,但幾步起落已來至兩個對峙陣營的正中處。怒蛟幫眾爆出狂熱的歡叫。來者正是黑榜第一高手,覆雨劍浪翻雲。

談應手幹咳一聲,道:“七年前一會後,浪兄風采更勝往昔,可喜可賀。”

浪翻雲似醉還醒的黃睛在兩人身上掃視一番後,淡淡道:“做人走狗的滋味不大好受吧?”

談莫二人想不到他如此直截了當,臉色齊變。

燕菲菲眼中露出對浪翻雲大感興趣的神色,嗲聲嗲氣道:“誰人能學得你浪大俠的瀟灑?誰人學得你浪大俠那般不愛惜生命財富?”

浪翻雲眼尾也不瞅她一下,仰天長笑道:“貪生怕死,屈於權勢之輩,武功又哪能進入武道的至境,動手吧!”

莫意閑陰惻惻道:“現在已沒有什麽道理好說,浪翻雲你亦未必能穩勝我們兩人的聯手合擊吧?”

戚長征怒喝,正要出言,浪翻雲做了個阻止的手勢,沉聲道:“勝勝敗敗,動手便知,多言無益。”

談應手歎了一口氣道:“這是何苦來哉?”

浪翻雲截斷道:“我們之間已不是一般的比試較技,現在你們投向了龐斑,是敵非友,我又怎能容你們生離此地?”他明知談莫兩人不會單獨應戰,故樂得大大方方,並不在這方麵出言諷刺。

上官鷹等極少見浪翻雲說話如此毫不客氣,知他已為他們動了真怒,心中感激無限。大戰一觸即發。這將會是一場從未在武林史上出現過的硬仗,自五百年前,由當代黑道泰鬥“武閥”常勝,創出“黑榜”後,從沒有兩個黑榜高手聯手對付另一個。這絕不“公平”!但看來已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這毫無先例的一戰。因為唯一能阻止此戰發生的龐斑,並不在場。

談應手一下深呼吸,厚背又弓了起來,頭發無風狂動,衣衫一下一下鼓動著。自四十年前他以自創的“玄氣大法”,先後擊殺白道九名威名赫赫的好手後,直至今天,想報仇的人都一一死在他手下。在黑榜裏,從沒有人像他之殘忍好殺,樹敵之多,所以龐斑向他送上個眼色,他乘機答應,樹大好遮蔭,而且龐斑還拍心口擔保他會對付浪翻雲,這才“欣然”答應出手對付怒蛟幫的走狗,但想不到現在卻要拿出性命去拚搏。

這真是何苦來由。

身形毫不逍遙的逍遙門主莫意閑,由懷裏掏出一把尺許長的折扇,“嗦”的一聲,將扇打了開來。

這十七年來,他沒有用這扇對付過任何人,不是說他人緣特好,全無敵人,而是沒有人值得他動扇。

他扇上的功夫正是他畢生武技的至極。

“一扇十三搖”使他晉身於白道驚懼,黑道景仰的“黑榜”。

但他眼前的對手卻是浪翻雲。

他唯有亮出他的扇,但心內卻沒有逍遙的感覺。

兩人出手在即。

浪翻雲完全感覺不到山雨欲來,殺氣漫天的危機。

微微一笑。

眼光悠悠地望向天上明月。

他看得那麽專注,那麽深情,自然而然便生出一種使人懾服的威嚴和驕傲。

唯能極於情,故能極於劍!

浪翻雲眼神露出剪不斷的哀傷!

談應手和莫意閑兩人大奇,想道:在我們兩人聯手的氣勢壓迫下,他為何能從容自若至此?

接著一陣心神的震動!

難道真是我不如他?

狂風忽起。

談應手身上的袍服鼓動得更厲害。

莫意閑折扇輕搖,但每一搖都發出“霍”一聲的激響,每煽多一下,風就更急勁。圍觀的兩幫人馬自動往四邊移去,騰出更大的空間,以作戰場之用。

在場沒有一人有能力或資格插手其中。

浪翻雲的衣衫動也不動,就像一點風都沒有。

事實上,氣勁已將塵土和斷草刮得狂舞旋飛,將三人籠罩在內。

浪翻雲低吟道:“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他所吐的每一個字,忽快忽慢,但偏偏和莫意閑搖扇所發出的“霍霍”聲,毫不相配,當他說到彩雲歸最後三字,莫意閑搖扇的動作竟慢了刹那。

莫意閑早被他情深望月的氣象所懾,現在更被他以念詩音調的奇異節奏,打亂他搖扇的節奏,這種聞所未聞的比鬥方法,使他不由心生寒意。還未與浪翻雲正麵交鋒,莫意閑的心誌已失守,於此亦可見龐斑這蓋世魔君對浪翻雲的忌憚,絕非無因。浪翻雲在氣機牽引裏,直覺地感受到莫意閑所送出的恐懼訊息,收回望月的目光,平射向莫意閑,兩眼神芒電閃。談應手心知要糟,若讓浪翻雲乘莫意閑誌氣減弱的空隙,借勢重擊,兩人聯手的優勢,將反成對兩人的拖累。

月亮的光影忽地破碎。除了談莫兩人外,沒有人看到覆雨劍怎樣由背上彈起,落入浪翻雲修美的長手裏,爆起一天的劍花,割碎了溫柔的月色。談應手長嘯出手。覆雨劍略作回收,滿天的光點從花蕾變成花朵後,再爆開去,一時三人間滿是光碎。從不離身,長三尺八寸的長鐵簫由懷裏彈出,來到談應手手中,刹那間和覆雨劍硬碰了二十七下。覆雨劍法特有的響聲,潮水漲退般起伏著,又像雨打葉上,時大時細。莫意閑肥大的身軀倏進忽退,每一退都是對方劍光暴漲之時,進則扇開扇合,發出陣陣狂勁,無孔不入地侵進劍影裏。談應手靜,莫意閑動,這正是他們的戰略。黑榜十大高手多是獨立傲然之輩,故罕有互相交往,唯有談應手和莫意閑兩人臭味相投,均為貪花好酒之徒,所以成為莫逆之交,故而上官鷹等一見談應手出手,便知道莫意閑也不應在太遠的地方。因此沒有其他黑榜高手比他們能更合拍,而且聯手亦是那樣自然,那樣天作之合。

浪翻雲長笑道:“莫意閑!明年今日此刻,就是你的忌辰。”

莫意閑冷哼,剛要出言諷刺,以示自己猶有餘力,浪翻雲劍光散去。反映著天上明月的滿空碎點,倏地消失。圍觀的眾人,不論敵我,心中都大感可惜,覆雨劍的光點,比之任何最壯麗的煙花,更好看上千倍萬倍。談應手和莫意閑呆立當場。浪翻雲低頭望向由腹下的手腕處斜伸上來,名震天下的覆雨劍,晶瑩的劍身正反映著天上的圓月,借劍觀月。今晚又是惜惜的忌辰了!

談應手和莫意閑表麵看去冷靜得若崇山峻嶽,其實心中的震駭,簡直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原來剛才浪翻雲收劍的刹那,剛好同是他兩人舊力剛消,新力未生的刹那空隙,使他們欲攻不能,欲退也不能。唯有守在原處,不敢冒進。浪翻雲施展渾身解數,務求在氣勢和心理上挫折對方,其中的智慧意境,尤為高絕。亦隻有他神乎其技的覆雨劍法,才能造出這等奇跡似的戰況。

劍芒再起。一團強光在浪翻雲懷裏暴起,化作長虹,直擊莫意閑。莫意閑感到劍意全都歸於他,就像談應手不再存在那樣,如此“三千寵愛在一身”,氣勢早已被奪的他,如何受得了。狂吼一聲,折扇張開,閃電般向劍鋒點去,同時肥體像塊枯葉般往後飛退。

談應手心想這個便宜怎能不撿,一搖身已趕至像背後全不設防的浪翻雲身後,右手大掌往浪翻雲的虎背按去,鐵簫反收在背後。浪翻雲微微一笑,劍芒像流水不可斷般突然中斷,爆起另一團光點,往四方擴散。浪翻雲身法加速,閃入了光點裏,就如刺蝟縮入了它的戰甲內,避過了談應手的大手。光點狂風驟雨般轉往談應手卷去。

莫意閑退勢難止,直退入陳通等人裏,肥體的去勢何等迅驟,登時有五個人給他撞得倒飛後跌,骨折聲響起,兩大高手聯手之勢已被破去。談應手心叫中計,可惜這並非適合後悔的時刻。大手狂縮,左手的鐵簫幻出千萬光點,迎上撒來的覆雨。危急間,他已顧不得即使龐斑親來,也不敢如此和浪翻雲比拚誰快一點。沒有速度比覆雨劍更快。勝負立決。

談應手踉蹌後退,乍看去隻是肩膀輕輕中了一劍,但談應手卻是有苦自己知,浪翻雲這小小一劍,內中暗含十三種力道,剛好破了他護體的“玄氣”,皮肉之傷無可足道處,但內傷卻是深蝕進他的經脈內,震斷了他的心脈。莫意閑一退便沒有停下來,穿過人群,沒入暗影裏。談應手完了。今夜這一戰有敗無勝,莫意閑心膽已寒。孤竹長嘯一聲,率著十二逍遙遊士,向他追去,一齊落荒而逃,為繼續“逍遙”而努力。

談應手終於站定。臉上再沒有半點血色。燕菲菲嬌軀一震,搶入戰圈,一手緊摟著他,一臉不能置信的神色。沒有人能使談應手負傷的。陳通一眾人等,腳步不斷後移。

浪翻雲望向談應手,歎道:“這是何苦來哉!”

談應手嘴角牽出一絲苦笑,喃喃道:“這是何苦來哉?”

苦笑凝結。談應手雙腿一軟,巨柱不堪撐持般倒入燕菲菲懷裏。這一代霸主,最終可以死在女人的懷抱裏,也不知要在前幾世積得多少福分,才抵消得今世的罪孽,能如此死得其所。燕菲菲呆若木雞,完全不知道應如何去作出反應,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是如何深愛著談應手。陳通等人一聲發喊,轉眼逃個一幹二淨。

劍回鞘內,浪翻雲望向天上的明月,想起了惜惜,想起了雙修公主。

當時明月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