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破敵詭謀

韓柏正要與戚長征和風行烈商量,戚長征已站了起來,朝入口處揮手。此時既是好戲即來的時刻,又有朱元璋龍駕在此,眾人都停止了交談,全神貫注到戲台上去,所以戚長征這麽起立動作,立時吸引了全場目光。

廂座上的朱元璋往入口處瞧去,原來是範良極陪著一位武士裝束,身段修長優美的美女一同進場,微笑道:“那站起來的定是戚長征,不知這美人兒是誰?”

身後的葉素冬湊上來低聲道:“是古劍池的著名高手‘慧劍’薄昭如。”

朱元璋頷首表示聽過。葉素冬乘機道:“陳貴妃來了,正在廂座外等候皇上指示。”

朱元璋雙目閃過複雜的神色,輕歎一口氣道:“著她進來!”

葉素冬打出手勢,片刻後天姿國色的陳玉真,盈盈拜伏在朱元璋座下,柔聲道:“玉真祝萬歲福壽無疆,龍體安康!”

朱元璋柔聲道:“抬起頭來,讓朕好好看你!”

陳玉真仰起俏臉,但微紅的俏目卻垂下去,長而高翹的睫毛抖顫著,真是誰能不心生憐意。

朱元璋再歎一口氣道:“來!坐在朕旁陪朕看戲。”

此時範良極和薄昭如,剛走到坐在最外檔處的穀姿仙旁,進入座位行列裏。韓柏正著急不知找何人商議,見到老賊頭如見救星,讓出座位給薄昭如,又向範良極招手著他過去,一起坐在另一端的空位子去。薄昭如由站起來的戚長征身旁擠過去時,一陣淡淡的幽香,送入他鼻裏,使他魂為之銷。有意無意間,他的胸口挨碰了薄昭如的香肩。薄昭如嬌軀一震,幽幽地瞅他一眼。坐定後,鼓樂一變,好戲開始。第一場是純為祝賀朱元璋而演的“八仙賀壽”。看著鐵拐李、藍采和等各人,以他們獨有的演出功架逐一出場,韓柏迅速向範良極報告了剛才無意中偷聽到齊泰與廉先生的對話。戲棚裏又逐漸恢複先前喧鬧的氣氛。

這些能到禦前獻藝的戲子,雖及不上憐秀秀的吸引力,但都是來自各地的頂尖角色,登時贏來陣陣彩聲。當韓湘子橫笛一曲既罷,樂聲倏止,扮演何仙姑的憐秀秀挽著采花的籃子,載歌載舞,以無以比擬的動人姿態,走到台上,其他七仙忙退往一旁,由她作壓軸表演。她甫一亮相,立時若豔陽東起,震懾全場,人人屏息靜氣,既被她美絕當代的風華吸引,更為她不須任何樂器助陣,便可顛倒眾生的唱腔迷醉不已。她的歌聲甜美細致,咬字清晰至近乎奇跡的地步,急快時仍沒有絲毫高亢紊亂,宛若珠落玉盤,最難得是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動人韻味,高低音交轉處,舉重若輕,呼吸間功力盡顯,扣人心弦。韓柏和範良極兩人正商量著十萬火急的事,竟亦忘情地投入了她的表情功夫和唱腔去,渾然忘了正事。上自朱元璋,下至允炆這類未成年的小孩,無不看得如癡如醉。到憐秀秀一曲唱罷,鼓樂再起,其他七仙加入唱和,齊向最後方廂座的朱元璋賀壽,眾人才懂轟然叫好,掌聲如雷。

範良極和韓柏更是怪叫連連,興奮得忘掉一切。戚長征振臂高呼道:“憐秀秀再來一曲!”隻可惜他的叫聲全被其他人的喝彩聲蓋過去。直到八仙魚貫回到後台,場內觀眾才得鬆下一口氣來。範良極和韓柏同時一震彈起來。

風行烈驚覺道:“什麽事?”

範良極把韓柏按回椅內,傳音道:“你向他們解釋,我去找老嚴,切勿打草驚蛇。”徑自去了。

風行烈和戚長征兩人移身過來,後者又碰到了薄昭如的秀足。韓柏隻小片刻工夫就解釋了整件事。

風行烈道:“那廉先生現在哪裏?”

韓柏引領一看,隻見場內情況混亂,眾人都趁兩台戲之間的空隙,活動筋骨,又或乘機作應酬活動,年輕男女更是打情罵俏,整個戲棚鬧哄哄的,那廉先生早蹤影杳然。驀地背脊一痛,回過頭來,原來是莊青霜拿手指來戳他。

莊青霜一臉無辜的表情道:“是她們要我來問你們,這樣緊緊張張究竟為了什麽事?”

韓柏望過去,由薄昭如開始,跟著是虛夜月以至乎最遠的穀姿仙,七張如花俏臉正瞪大眼睛等待答案。歎了一口氣道:“老賊頭有令不可打草驚蛇,你們乖乖在這裏看戲,我們去活動一下筋骨立即回來。”向風戚兩人打個招呼,一齊擠入了向出口走去的人潮中。後台的廂座這時全垂下簾幕,叫人心理上好過一點,否則恐怕沒有人敢麵對那個方向。

朱元璋手肘枕在扶手處,托著低垂的額頭,陷入沉思裏,又似是因疲倦需要這麽小息片晌。允炆想借辭出去透透氣好離開一會,不過他懾於朱元璋的積威,盡管暗自著急,卻不敢驚擾他。往陳玉真望去,隻見她秀美的輪廓靜若止水,眼尾都不望向他。影子太監和葉素冬的眼光集中在他身上,更叫他如坐針氈,苦無脫身良策。歎了一口氣,唯有再等待更適當的時機。

韓柏等三人在人叢中往外擠去。由於下出戲是由憐秀秀擔任主角,換戲服和化均需一段時間,所以很多人趁機到棚外透透氣或方便。群眾就是那樣,見到有人擁去做某件事,其他人也會跟著效法,好湊熱鬧。戚長征最習慣這種場麵,一馬當先,見到是漢子便利用肩臂肘等發出力道,把人輕輕推開,好加速前進。若是標致的大姑娘或美貌少婦,就鬧著玩的擠擠碰碰,討點便宜,好不快樂。韓柏見狀大覺有趣,連忙效法,看得旁邊的風行烈直搖頭。果然那些娘兒似乎大多都很樂意給兩人擠挨,被占了便宜隻是佯嗔嬌呼,沒有賞他們耳光。這時他們隻望不要這麽快走出棚外。

戚長征鑽入了一叢十多個華服貴婦少女堆中,四周鶯聲燕語,嬌笑連連,戚長征偎紅挨翠,不亦樂乎時,其中一名美麗少婦腳步不穩,往他懷裏倒過來。戚長征哈哈一笑,伸手扶著她香肩,低呼道:“夫人小心!”少婦嬌吟一聲,身體似若無力地挨向他,仰臉朝他望來。戚長征剛低頭望去,隻見此女俏麗至極,尤其那翦水雙瞳,豔光四射,心頭一陣迷糊,對方手肘疾往他胸口撞來。此時韓柏和風行烈被與那少婦同行的其他女子,擠入兩人和戚長征之間,封擋了去路,再看不到戚長征情況。韓柏魔種何等靈銳,立知不妙,冷哼一聲,硬撞入其中兩女之間。

戚長征迷失了刹那的光景,立即清醒過來,此時對方肘子離開胸口隻有寸許的距離,更使他駭然是旁邊兩女亦同時橫撞過來,羅袖揮打,襲往他左右脅下要穴。背後也是寒風襲體,使他陷於四麵受敵的惡劣形勢中。

在電光石火的刹那間,他判斷出數女中,以前方挨入他懷裏的女子武功最是高強,可列入一流高手之列。抓著她香肩的手忙用力一摳,要摳碎她肘骨時,對方香肩生出古怪力道,泥鰍般滑溜溜地使他施不出勁力。心知不妙,胸腹一縮,再往前挺,迎上對方手肘。哪知尚未與對方手肘碰上時,猛感對方肘部有一點森寒之氣。戚長征年紀雖輕,實戰經驗卻是豐富至極,立即省悟此女肘上定是綁著尖刺一類的兵器,說不定還淬了劇毒,哪敢硬碰,兩手化抓為掌,全力把她往橫撥去。自己則橫撞往由左旁向他施襲的另一女子,好避過右方和後方敵人的辣手。前方的女子武功確是高明,並沒有如他想象般應手橫跌,竟微一矮身,滑了下去,改肘撞為反打,羅袖暗藏的匕首**向他空門大露的胸口處。而其他三方的敵人亦如斯響應,移位進襲,使他仍陷身險境裏。刹那間,他明白到自己正身處魔教一種厲害的陣法裏。

韓柏眼看要撞在兩女粉背上,人影一閃,兩女移了開去,使他由空處衝進了美人堆內,勁風四起,三條衣帶從前方和左右二女處飛纏過來,分別卷向他雙足和拂向他麵門。那先前沒有撞著的兩女則一齊發出指風,襲往正往前飆的風行烈。

一時間,三人被分隔開來,落入對方的圍攻裏。敵我雙方雖在生死相拚,但由於都是在人叢那狹小的空間中移動,動作不大,兼之戲棚內喧鬧震天,掩蓋了所有聲音,隻像三人在美女叢中亂擠一通,縱使分布場內的禁衛廠衛們,也沒有發現他們出了事。這批妖女人人武功高強,一對一雖沒有一個是他們任何一人的敵手,但當連結成這種能在近身搏鬥,發揮最可怕威力的陣法時,卻能對他們生出最大威脅。更吃虧的是他們空有兵器而不能用,不但沒有時間取出來,亦不適合在這種身體靠貼的情況下施展。天命教最厲害的地方,就是你根本不知誰是敵人,驟然出現,立時占盡令人猝不及防的便宜。

戚長征此時右掌切在左旁那人的袍袖處,同時飛起一腳往右方妖女的小腿疾踢過去,左手則一拳往前方武功最強的妖女**而來的匕首迎去,同時背上運起護身真氣,準備硬挨後方襲來的利器。“砰!”左方妖女嬌哼一聲,袍袖漲起,硬擋了他切下來的一掌,雖說戚長征分出了大部分勁力去應付其他三女,這妖女仍是禁受不起,被戚長征震得橫移一步,不過她絕不示弱,另一手朝他一拂,三點寒芒,品字形由袖內激射往威長征腰腿處。這時要躍高亦來不及,前方妖女的匕首已來到鼻端之前,夾帶著奇異的香氣。“砰!”右方妖女和他硬拚了一腳,慘哼一聲跌退開去,撞入一群以為飛來豔福的年輕小子裏。雖逼退了兩個妖女,他卻陷入更大的危機中。戚長征此時已肯定自己隻能避開,及化解左後兩麵的攻勢,前方的匕首是必須抵擋的致命殺著,可是究竟應硬挨左側或後方的攻擊,卻是一個困難的選擇。

韓柏卻決定了硬挨所有攻擊,他靈銳的觸覺使他迅速把握了整體的形勢,知道敵方的主力集中在戚長征身上,一聲大喝,滾落地麵,車輪般往戚長征的方向滾過去,纏著他身上的衣帶硬被震開,事實上亦是有力難使。如此招式,怕隻有韓柏這從不顧身份麵子的人做得出來。妖女們齊聲驚叫。擋在韓柏前方的妖女驚惶間橫避開去,韓柏哈哈一笑,兩腳由下飛起,疾踢兩方攻來的妖女,同時兩手後伸,抓往由後方攻擊戚長征那妖女的一雙小腿。

風行烈這時亦與擋路的兩妖女交換了兩掌,兩女雖是天命教內的高手,但與他仍有一段距離,更想不到對方有三氣匯聚的奇功,擋了他第一波的真氣,已是血氣翻騰,到第二波勁浪湧入體內時,慘哼跌退,撞在身後正在追擊滾地前移的韓柏那兩名妖女處,害得她們差點要撲入這小子懷裏。到第三波真氣抵達時,兩女更口噴鮮血,踉蹌退往一旁,再無還手之力。

戚長征背後的攻勢消去,精神大振,指撮成刀,掃在對方匕首刀身處,另一手隔空一拳往左方妖女擊去,身體同時迅速晃動了一下,左方電射過來的暗器被他移回來的手掌掃跌地上。前方妖女見勢不妙,揮袖硬擋了戚長征的隔空掌,嘬唇尖嘯。眾妖女暗器齊施,往三人射去,同時擠入人流裏。韓柏此時已彈了起來,怕暗器傷了旁人,發出指風,擊下暗器。戚風兩人亦有同樣顧忌,擋過了暗器後,眾妖女早混進人叢裏,追之不及。這幾下交手迅若激雷奔電,雖引起了一場小混亂,旁人還以為是男女嬉戲,大多不以為意,若無其事地繼續他們的談笑和活動。

戚長征苦笑道:“妖女真會選地方。”

韓柏摟著他肩頭笑道:“單玉如發狂了!”

兩人聽得怵然大凜。韓柏說得沒錯,單玉如自知成敗全在今日之內,決意不擇手段對付朱元璋。所以這些平日潛藏在王侯大臣府內的妖女們,不顧暴露身份,出手想清除他們這些障礙。

風行烈皺眉道:“為何單玉如不親自來對付我們?”

戚長征一震道:“她定是親手去對付老朱!”

這時三人剛擠出場外,隻見範良極正和嚴無懼、陳成和十多個錦衣衛的頭領在埋頭密斟,忙趕了過去。

嚴無懼和三人打了個招呼,皺眉道:“廂房下的台底,已搜索過幾次,都沒有發現問題,現在又有人密切監視,絕沒有人可潛到台底下去。”

範良極一把由懷內掏出詳列皇城下,所有通道和下水道那張詳圖來,攤開查看道:“戲棚下有沒有什麽通道一類的東西呢?”嚴無懼等一眾東廠的人全看傻了眼,這麽一張秘圖落到這盜王手裏,皇城還有安全可言嗎?

陽光普照下,周圍一片熱鬧喜慶,獨有他們這堆人眉頭深鎖,憂思重重。韓柏不耐煩看秘圖,道:“不若由我去把皇上勸走,不是一了百了嗎?”

範良極罵道:“小子多點耐性,隻要不讓允炆那小子離開,這可能是抓起單玉如來打屁股的最好機會。”

嚴無懼向陳成道:“你找葉素冬說出情況,由皇上定奪此事該如何處理!”陳成應命去了。

風行烈暗忖嚴無懼真懂為官之道,把重責推回朱元璋處,否則將來朱元璋追究起來,怪責他們拿他的龍命去冒險,他便要吃不完兜著走。豈知他仍是低估了嚴無懼。此君待陳成去遠後,命令其他兩人道:“你們跟在陳副指揮後麵,看他有沒有與其他人接觸,是否直接向葉統領說話,同時還對他說了些什麽。”

眾人同時一愕,知他是借此機會測試陳成的忠誠。同時亦可知杯弓蛇影下,嚴無懼不敢輕信副手。

範良極失望道:“為何沒有通過台下的秘道呢?”

嚴無懼道:“答案還不簡單,我們專責皇上的保安,哪會把戲棚建在有危險的地方呢?”

範良極迅快把圖則收回懷裏,一副不能讓你沒收去的戒備樣子,看得眾人忍俊不禁。

嚴無懼精光閃閃的眸子望向韓柏道:“忠勤伯可否把聽到消息的過程,詳細點說出來?”

韓柏忙把廉先生和齊泰的事說了出來。嚴無懼精神大振,向旁邊的手下打了個手勢。那人立即由懷內掏出一份報告,翻到詳列著齊泰今天活動細節的一章上道:“在憐秀秀開戲前,齊泰坐在靠近路旁前排的座位裏,共有二十五個人和他作過簡短的交談。”

韓柏喜道:“我要的是皇上進來前那些紀錄。”

嚴無懼劈手拿了那份報告,俯頭細看,一邊道:“那廉先生大概是怎樣子的,例如高矮肥瘦,有沒有什麽特征?”

韓柏道:“比我矮了少許吧,有點儒生的味道,樣子還相當好看。”

嚴無懼色變道:“那定是工部侍郎張昺。”

戚長征愕然道:“他很厲害嗎?為何你要如此震驚?”

嚴無懼透出一口涼氣道:“他武功如何我不知道,但這座戲棚卻是由他督工搭建的。”這次輪到其他所有人變了臉色。

朱元璋從沉思中醒過來,目光先落在陳玉真俏麗的臉龐處,微微一笑道:“玉真!戲好看嗎?”

陳貴妃垂下螓首,平靜地道:“憐秀秀無論做手關目、唱功,均臻登峰造極的境界,配上她絕世姿容,難怪能把人迷倒,玉真今日大開眼界。”接著輕輕道:“皇上是否累了?”

朱元璋心中不由佩服起她來。自己把她軟禁多天,她不但毫無怨色,還像以前般那麽溫柔體貼,逆來順受。唉!可是卻不得不硬起心腸把她處死!他有點不忍瞧她,轉往另一邊的允炆看去,隻見他臉孔漲紅,似是很辛苦的樣子。

朱元璋奇道:“炆兒是否不舒服?”

允炆深慶得計,摸著肚子道:“孫兒急著要拉肚子,但又不想錯過下一出戲,所以……噢!”

朱元璋失笑道:“現在離憐秀秀下一次出場尚有少許時間,你……”忽地默然下來,好半晌後長身而起,微笑道:“炆兒坐在這裏不要動,朕回來後再和你說話。”言罷往廂房外走去。

憐秀秀換過新戲服,在後台獨立的更衣房裏,坐在鏡前由花朵兒梳理秀發,老仆歧伯為她補粉添妝。

花朵兒興奮地道:“小姐今天的演出真是超乎水平,不信你可問歧伯。”歧伯顯是不愛說話的人,隻是不住點頭。

憐秀秀暗謂人家知道浪翻雲必會在一旁欣賞,自然要戮力以赴哩!待會那出“才子戲佳人”,才是我憐秀秀的首本戲,隻要把那才子當作是浪翻雲,自己不忘情投入角色才怪。想到這裏,打由心底甜出來,看著鏡中的自己展露出鮮花盛放般的笑容。

敲門聲響。歧伯皺眉咕噥道:“早說過任何人也不可來騷擾小姐的了!”

憐秀秀想起再演一台戲後,便可與浪翻雲遠走高飛,心情大佳,道:“花朵兒看看是什麽事?”

花朵兒滿不願意地把門打開,守門的八名東廠高手其中之一道:“曹國公李景隆偕夫人求見小姐。”接著又低聲道:“讓小人給小姐回絕吧!”

花朵兒喜道:“原來是李大人,他是小姐的熟朋友哩!”轉頭向憐秀秀喚道:“小姐!是李景隆大人來探你啊!”

憐秀秀聽得秀眉蹙了起來。李景隆與黃州府小花溪的後台大老板蔡知勤,頗有點交情,所以憐秀秀數次來京,都得他招呼照顧。李景隆才高八鬥,很有風度,憐秀秀對他的印象相當不錯,他到後台來看她是理所當然的事,若予拒絕,反不近人情。歎了一口氣後,憐秀秀道:“請他進來吧!”

韓柏、風行烈、戚長征、嚴無懼、範良極,被召到朱元璋廂房後的小廳,朱元璋正端坐龍椅裏,從容自若地一口口呷著一盅熱茶,老公公和葉素冬侍立兩旁。

韓柏等待要下跪,朱元璋柔聲道:“免了!”接著向風行烈和戚長征微微一笑,溫和地道:“行烈和長征可坐下,不用執君臣之禮。”風戚兩人雖明知因自己有利用價值,故得朱元璋禮遇,但仍禁不住為他的氣度心折。

眾人分坐兩旁,燕王亦奉召由另一邊廂房過來,後麵還跟著三名手下。他們便沒有受到優待了,朱元璋待他們跪地叩頭後,欽準他們平身。燕王坐了下來,他那兩男一女三個手下,垂手站在燕王身後。不過這已算格外開恩,在一般情況下,無論多麽高官職的大臣,在朱元璋麵前隻能跪著說話。鼓樂聲於此時響了起來,不過聽到外麵仍是喧嘩吵耳,便知憐秀秀尚未出場。這間小廳的隔音設備顯然非常好,樂鼓聲和人聲隻是隱約可聞,與外間比對起來分外寧靜。

韓柏眼睛一直盯著隨燕王來的那美女,不但因為她身段極佳,容顏既有性格又俏麗,更因為認得她是那天在西寧街,借飛輪來行刺他的高手。她的膚色白皙至極,秀發帶點棕黃,眼睛藍得像會發光的寶石,一看便知不是中原女子。戚長征亦好奇地打量她,不似風行烈看兩眼後便收回目光。美女給兩人平視仍若無其事,還不時偷眼看看兩人,眼內充滿對他們的好奇心。

燕王棣微微一笑道:“父皇!這三個乃皇兒最得力的家臣,武功均可列入一流高手之林,皇兒想把他們安排在父皇身旁。”

朱元璋早注意到韓柏眼也不眨的異樣神情,自然猜到這美女是曾行刺韓柏的高手,微微一笑道:“給朕報上名來!”三人立時跪下去。

那美女首先稟告道:“小女子雁翎娜,乃塞外呼兒族女子。”

跪在她左側的魁梧男子年在四十許間,滿臉麻皮,初看時隻覺其極醜,但看久了又愈來愈順眼,恭聲道:“小將張玉,參見皇上。”

燕王插入道:“張玉精通兵法,是孩兒的得力臂助。”

眾人眼光均集中到最後那人身上。此人身形頎長,相格清奇,若穿上道袍,必像極了奇氣逼人的修真之士。年紀看來隻有三十許,但看他那雙帶著風霜和深思的銳利眼神,便知三人中以此人武功最高,已達先天養氣歸真之境,不受年長身衰的限製。

他尚未說話,朱元璋已笑著道:“這位定是小棣你手下第一謀臣僧道衍。”

僧道衍平靜答道:“正是小民!但卻不敢當皇上誇獎。”

朱元璋哈哈一笑道:“平身!”三人起立。

韓柏一邊盯著那異族美人兒雁翎娜,問道:“為何見不到謝三哥呢?”

燕王棣幹咳一聲:“廷石和高熾前天返順天去了。”

範良極咕噥道:“還說什麽結拜兄弟,回去也不向老子這大哥稟告一聲。”

朱元璋啞然失笑,天下間恐怕隻有範良極敢在他麵前自稱老子,反大感有趣。燕王卻是尷尬萬分,他之所以秘密遣走兩人,是當有起事來,兩人可遙遙呼應。現在給範良極當麵質問,自是有口難言。再幹咳一聲,改變話題道:“父皇召孩兒來此,是否發生了什麽事呢?唉!憐秀秀無論聲色藝,均到了傲視前人的境界了。”眾人無不點頭表示大有同感。

朱元璋平和地道:“小棣你無緣看下一台戲了!”

燕王愕然道:“什麽?”

朱元璋向嚴無懼打個手勢,後者立即以最迅快扼要的方式,把整件事交代出來,當說到那廉先生就是工部侍郎張昺,朱元璋兩眼寒芒一閃,冷哼了一聲。

燕王籲出一口涼氣道:“好險!父皇是否要立即取消跟著的那台戲?”

朱元璋淡然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冒點險,怎樣進行引蛇出洞的計劃?由敵人的動靜來判斷,可知單玉如已失去信心,不敢肯定毒酒的陰謀能否奏效,遂改以其他毒辣的手法,對付朕和孩兒你,甚至恭夫人和陳貴妃都可用來作陪葬。”

愈在這等惡劣危險莫名的形勢下,愈可看出朱元璋泰山崩於前色不變的膽識。韓柏等不由馳想當年他征戰天下,縱使身陷絕地,仍勇狠地與敵周旋,直至反敗為勝的氣概。

葉素冬皺眉道:“這個戲台裏裏外外,全經微臣徹底監視,應該沒有問題的。”

朱元璋銳目掃過眾人,最後落到僧道衍臉上,微笑道:“僧卿家可有想到什麽?盡管大膽說出來,說錯了朕亦不會怪你。”

僧道衍暗呼厲害,他的確猜到一些可能性,隻不過在這小廳裏,全部是朱元璋的親信,如老公公、葉素冬和嚴無懼,又或身份超然若韓柏、範良極、風行烈與戚長征。燕王是他兒子,更不用說了。所以若非到所有人均發了言,哪輪得到他表示意見。而朱元璋顯是看穿他有話藏在心內,著他發言。

僧道衍忙跪下叩頭道:“小人是由張昺的身份得到線索,他既掌工部實權,若再配合同黨,自可神不知鬼不覺,做出些一般大臣沒有可能做到的事……”

說到這裏,燕王、葉素冬和嚴無懼一起動容,露出震駭的表情,顯是猜到了僧道衍的想法。反而韓柏等因不清楚六部的組織和管轄的範圍和事工,一副茫然地看著僧道衍,又瞧瞧朱元璋。這天下至尊臉上掛著一絲令人心寒的笑意,似是胸有成竹。

燕王大力一拍扶手歎道:“紫金山上架大炮,炮炮擊中紫禁城。”

韓柏駭然一震,失聲道:“什麽?那我們還不趕快逃命!”

朱元璋欣然道:“隻要小棣借故離開,轟死了其他所有人都沒有用。”向僧道衍道:“僧卿請起,賜坐!”僧道衍受寵若驚,坐到燕王之側。

範良極哈哈一笑道:“單玉如膽大包天,不過隻是她能想到可在京師內最高的鍾山架設大炮,便不得不佩服她。若我猜得不錯,這些廂房的夾層內必定塗滿了易燃的藥物,一旦火起,除非是武林高手,否則必逃不出去。”

戚長征深吸一口氣,駭然道:“照我看即使是一流高手,亦未必有安全脫身之望,因為這些易燃藥物燃燒時,必會釋放出魔門特製的厲害毒氣,後果的可怕,可以想見。”

嚴無懼怒道:“讓臣下立即派人到鍾山把大炮拆掉,擒下齊泰和張昺。”

朱元璋笑道:“擒下一兩個人怎解決得了問題?隻要朕把允炆留在身旁,小棣又不在戲棚內,大概朕都可安然欣賞憐秀秀稱絕天下的精彩表演。”接著以強調的語氣沉聲道:“切勿打草驚蛇,那杯假毒酒朕定要喝掉它。”

風行烈皺眉道:“風某對大炮認識不多,可是鍾山離這裏那麽遠,準繩上不會出問題嗎?”

燕王道:“這是因為風兄並不知張昺乃我朝臣裏製造大炮的專家,不時在城郊試炮,沒有人比他更有資格進行陰謀。兼且鍾山設有炮壘,在平時因父皇行蹤和宿處均是高度機密,又有高牆阻擋,故空有巨炮亦難施其技。可是現在戲棚設在廣場之中,目標明顯,又剛好是皇城內,暴露於鍾山炮火的最接近點,所以張昺說不定能一炮命中目標。”

朱元璋接口道:“隻要有一炮落在戲棚處或廣場上,必然會引起極大恐慌,那時天命教混在禁衛和東廠內的奸細,就可乘機放火。哼!你們能說單玉如想得不周到嗎?”再從容一笑道:“好了!各位可回去看戲,時間也差不多了,盡情享受接下來那出精彩絕倫的賀壽戲吧!”

燕王棣笑著站了起來道:“孩兒好應回後宮做功課,把餘下的少許蠱毒逼出來。”

朱元璋點頭道:“道衍你們隨皇兒去吧!朕這裏有足夠的人手。”

曹國公李景隆的身形,有點酷肖喪命於風戚兩人手下的“逍遙門主”莫意閑,肥頭垂耳,身材矮胖,隻是人則顯得正氣多了,步入房內時頗有龍行虎步之姿,使人清楚感到他是那種長期位高權重的風雲人物。他的夫人年紀比他至少差了三十年,二十出頭,生得頗娟秀清麗,玉臉含笑,使人願意親近,沒有半點架子,她右手提著個瓦盅,踏進來挽著花朵兒笑道:“官人啊!看我們的花朵兒大姊更漂亮了哩!”哄得花朵兒笑得合不攏小嘴兒。

憐秀秀盈盈起立,轉身朝李景隆夫婦斂衽施禮道:“此次來京,尚未有機會向李大人請安呢!”

歧伯退到一旁,默然看著。四名東廠高手跟了進來,他們奉有嚴令保護憐秀秀,即使以李景隆那樣一品大官,亦不賣情麵。

李景隆哈哈笑道:“秀秀客氣了,老夫本來不敢來打擾小姐,可是秀芳硬纏著我來後台探望,秀秀也知道我總鬥不過她。”

李夫人關秀芳橫了其夫一眼,嬌嗔道:“明明是你自己想見秀秀,卻賴在人家身上。”搖著花朵兒的手道:“花朵兒來給我們評評理!”

花朵兒一直注意著她右手提著的盅子,忍不住問道:“那是什麽東西呢?”

李夫人笑道:“這是我為你家小姐準備的杏仁露,花朵兒和歧伯都來試試看。”

憐秀秀尚未來得及道謝,站在李氏夫婦兩人身後,那帶頭的東廠高手已開口道:“李大人、李夫人原諒則個,嚴大人吩咐下來,秀秀小姐不可進用任何人攜來的東西。”

李夫人臉色一變,大發雷霆道:“哪有這般道理,我們和秀秀就像一家人那樣,難道會害她嗎?太不近人情了。”

那東廠高手客氣地陪個不是,卻沒有絲毫退讓。歧伯的注意力被他們的爭吵吸引過去。憐秀秀歉然朝李景隆瞧去,剛好李景隆亦往她望來。兩人眼光一觸,李景隆本來帶著笑意的眼神,忽地變得幽深無比,泛起詭異莫名的寒光。憐秀秀知道不妥,但已心頭一陣迷糊,李夫人和那東廠高手的爭論聲立即變得遙遠難及。這時李景隆恰好背對著諸人,誰也沒有發覺他眼神的異樣情況。

韓柏等回到戲棚,眾女正交頭接耳,言笑甚歡,談的是憐秀秀剛才顛倒全場的精彩演出。她們互換了座位,虛夜月坐到了她最相得的穀倩蓮身旁,另一邊則是小玲瓏。寒碧翠與穀姿仙成了一對兒,莊青霜則與薄昭如說話。除她們外還多了雲清和雲素兩師姊妹,坐到最遠的一端,卻不見忘情師太。範良極見到雲清,什麽都忘了,擠到這一排雲清旁最後一張椅子坐下,韓柏跟在他背後,很自然地坐到雲素和莊青霜之間去。戚長征見到薄昭如和小玲瓏間的座位仍空著,暗叫一聲天助我也,忙占了那位子。風行烈變成坐在這排最外檔的座位去。

虛夜月俯身探頭向韓柏皺起可愛的小鼻子道:“你們不是借口正事,溜了去擠女人占便宜嗎?為何這麽快回來,是否給人賞了幾個大耳光?”

韓柏苦笑道:“確是擠了一會子,卻是別人來擠我們的小命兒。”

眾女齊露訝然之色。風行烈怕韓柏無意中泄露口風,向眾人使個眼色道:“看完戲再說!”

全場驀地靜下來,憐秀秀上場的時間又到了。先踱出台來唱的是京師著名的小生任榮龍,無論唱功做手均臻一流境界,外形亦不俗,自也迷倒了不少人,但總缺乏了憐秀秀那種顛倒眾生的魅力,台下觀者又有人繼續交談,發出一些嗡嗡之聲,不過比起剛才已靜了很多。

莊青霜的小嘴湊到韓柏耳旁道:“我們決定演完戲後去後台探望憐秀秀,韓郎你快給我們想辦法!”說完又專注在戲台上,任榮龍總算有些兒吸引力。

韓柏別過頭去看雲素,見她垂下眼瞼,數著手中佛串,似乎在念佛經,訝道:“雲素小師父不是來看戲麽?”

雲素睜開美目往他望來,眼神清澈而不染半絲塵俗雜念,淡淡道:“當然是來看戲,隻不過和韓施主看的方法有分別罷了!”

韓柏想起忘情師太,問起她來。雲素答道:“她和莊宗主及沙天放老前輩坐到一塊兒,向蒼鬆前輩和他的兒子媳婦都來了,希望能幫上一點忙。”她說話總是斯文溫婉,使人很難想象她發怒時的樣子。

韓柏看得心癢起來,忍不住道:“你看戲的方法是怎樣的?是否視而不見呢?”

雲素微微一笑道:“當然不是呢!小尼剛才正思索著戲台上和戲台下的分別。”

韓柏大感興趣道:“那又怎樣呢?”

雲素像有點怕了他好奇灼熱的眼神,垂下目光平靜地道:“戲台上表達的是把現實誇大和濃縮了的人事情節,使觀者生出共鳴,忘情投入。”

韓柏靜心一想,道:“小師父說得很有道理,但對小弟來說,現實裏發生的事,要比戲台上更離奇曲折。可是憐秀秀仍那麽吸引著我,而現在這扮演才子的小子,卻使我覺得看不看都不打緊,可見台上吸引我的仍是‘人’這因素,所以使我想到沒有表演品類比人的本身更偉大,像憐秀秀那種色藝,本身就是最高的藝術品,代表著人們憧憬中最美麗的夢想。”

雲素訝然朝他望來道:“施主這番話發人深省,難怪一個出色的藝人身價這麽高了,八派弟子裏人人都以能見到憐秀秀為榮呢!”

韓柏正經完畢,又口沒遮攔起來道:“小師父剛才進場時,是否也有很多人望著你呢?”

雲素若無其事道:“當然呢!誰都奇怪出家人會來湊熱鬧吧?”

韓柏衝口而出道:“就算小師父不是出家人,怕人人也都會呆盯著小師父。”

雲素皺起秀眉道:“韓施主!小尼是出家人哩!”

韓柏碰了個軟釘子,卻毫無愧色,瀟灑笑道:“對不起!或許是小師父那麽青春動人,使小弟很難把小師父當做是忘情師太她老人家那類的修真者。”

雲素對他愈來愈出軌的話兒毫無不悅之色,點頭道:“難怪施主,執著外相乃人之常情,那晚不是人人把你當做是薛明玉嗎?相由心生,不外如是。”

韓柏忍不住湊近少許,嗅著從她玉潔冰清的身體散發出淡淡的天然幽香,輕輕道:“可是小師父的慧心卻知小弟並非壞人,是嗎?”

雲素想起當晚的情況,露出一個天真純美的笑容,微一點頭,垂下目光,繼續去數她的佛珠。韓柏識趣地不再騷擾她,注意力集中到戲台上去。

這邊的戚長征坐好後,先朝小玲瓏微微一笑,嚇得後者忙垂下頭去,畏羞地怕他會找她說話。戚長征大覺有趣,向小玲瓏道:“玲瓏兒怕了我老戚嗎?”

坐在小玲瓏旁的穀倩蓮探出頭來,瞪了他一眼道:“不準欺負小玲瓏,否則我不放過你。”

戚長征攤手做無辜狀,苦笑道:“為免誤會,不如小蓮姊和玲瓏兒換個位子好了。”

小玲瓏窘得小臉通紅,扯著穀倩蓮的衣角急道:“小蓮姊啊!老戚沒有欺負人家呢!”

穀倩蓮“噗哧”一笑,橫了戚長征一眼,挨回椅背繼續和虛夜月暢談女兒家的心事,不再理他們。戚長征對小玲瓏非常疼愛,不想她害羞受窘,轉過去看薄昭如,剛好這明言獨身的美女高手正瞧著他們,目光一觸下,兩人自然地避開眼神接觸,裝作欣賞戲台上的表演。這時台上任榮龍扮的小生,正和他那由女子反串的小書童,來到一座廟宇裏參神,而貪婪的廟祝卻纏著他簽香油,任榮龍顯然相當窮困,大唱什麽拜佛最要緊誠心那類的歌詞,就是不肯伸手到袖內取出銀兩。戚長征看得笑了起來。

薄昭如忍不住道:“戚兄在笑什麽?”

戚長征哂道:“編這戲的人定是不夠道行,若真的心誠則靈,何必入廟拜那些用泥土塑造出來騙人的東西,誰敢保證神佛們會這麽乖和聽話,定會住進那些廟裏去聽人訴苦?”

薄昭如瞪著他道:“你這人專愛抬杠,這麽說入廟拜神的都是自己騙自己了?”

戚長征哈哈一笑道:“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隻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裏修。又說心即是佛。這些話不是佛門中人自己說的嗎?卻又有多少人懂得身體力行,總是無寺不歡,不是自己騙自己的最好明證嗎?”薄昭如呆了一呆,好半晌後才點了點,欲語無言。

戚長征再次與她接近,鼻內充盈她獨有的幽香氣息,忽有舊夢重溫的感覺,更想起那天單刀直入約她時,這美女欲拒還迎的動人情態。唉!最後她仍是沒有赴約!想到這裏便心生不服,低聲道:“那天在橋頭等你,等得我差點丟了小命。”

看著她秀美的輪廓,戚長征心中一熱道:“我隻是如實言之,那天等不到你,卻等到了女真公主孟青青,給她逼了去夫子廟決鬥,差點沒命見你呢。”

薄昭如的頭垂得更低了,輕輕道:“見又如何呢?”

戚長征見她沒有不悅的表情,微笑道:“放心吧!我戚長征雖非什麽英雄好漢,卻絕不會強人所難。”

薄昭如搖頭道:“不要妄自菲薄,誰不知戚長征是好漢子,隻是昭如福薄!唉!”

戚長征愕然道:“這樣說來,薄姑娘並非嫌棄戚某,而是別有隱情。”

薄昭如求饒般道:“戚兄!不要逼人家好嗎?”

她軟化下去,若戚長征再苦苦糾纏,就顯得不夠風度。戚長征苦笑搖頭,沒有追問下去。

此時穀姿仙剛和寒碧翠說了一番話兒,別過頭來向風行烈道:“不知如何,姿仙今天總有點心驚肉跳的不祥感覺,風郎要小心點啊!”

風行烈知愛妻最關切自己,心頭感激,伸手過去緊握她柔軟的纖手。全場驀地靜下去,當然是憐秀秀出場了。

允炆到了廂房後的小廳,在以屏風遮隔了的一角“方便”,嚴無懼和一眾高手則負起監視重責,廂房內這時除立在後方兩旁的葉素冬和老公公等影子太監外,隻有朱元璋和陳貴妃玉真坐在一塊兒。陳玉真平靜得像修道的尼姑,容顏不見半點波動,隻是靜心看著戲台上“小生拜廟”那出戲。

朱元璋默然半晌後,忽道:“玉真假若肯答應離開單玉如,永不和朕作對,朕還你自由之身。”

陳玉真嬌軀一震,不能相信地往他瞧來道:“皇上不怕玉真佯作應承,卻是陽奉陰違嗎?”

朱元璋歎了一口氣道:“朕怎會真個怕了你呢?隻是不希望終要親口下令把你賜死罷了!”

陳玉真心頭一陣激動。要朱元璋這種蓋世梟雄說出這麽有情意的話來,就像太陽改由西方升起那麽難得,心念電轉,垂首道:“隻憑皇上這句話,玉真便不願強撐下去,皇上最好仍軟禁玉真,待一切平靜後,再處理玉真。無論是生是死,玉真都不敢在心裏有半句怨言。”更柔聲淒然道:“玉真的確希望能終生伺候皇上哩。”

朱元璋為之愕然。他當然不是想放了陳玉真,隻是要確實證明陳玉真與單玉如的關係,隻要她稍露出歡喜之色,又或匆匆答應,立即把她處決,解決掉這壓在心頭的情結。誰知陳玉真答得如此深情款款,婉轉嬌柔,叫他完全生不出殺機。由此亦可知陳玉真的媚術如何超卓,以他洞悉世情的眼睛亦難辨真假。此時允炆回到廂房來,鑼鼓喧天響起,壓軸的“才子戲佳人”終於在眾人期待下開始了。

憐秀秀甫出場,她那楚楚動人的步姿,立時吸引了所有人的心神,到她開展玉喉,唱出**氣回腸的曲調,所有人完全心神投入,傾倒迷醉。隻見她美目淒迷,似嗔似怨,嬌音嫋嫋,在佛像前慨歎芳華虛度,仍未遇上如意郎君,眉目傳情處,誰能不為之傾倒。那才子和書童則躲在佛座旁,細聽她如泣如訴的傾情,還以各種表情做手配合,亦非常生動。全場觀眾,無不屏息欣賞,更有女子生出感觸,暗自垂淚,可見憐秀秀的感染力是如何強大。

借著劇中佳人的角色,憐秀秀心融神化,忘我地表達出對浪翻雲的情意。這時她忘掉了龐斑,心中隻有浪翻雲一個人。而更使她神傷魂斷的是,她與浪翻雲的關係,隻能保持至攔江一戰。無論勝敗,浪翻雲都會離她而去,這是兩人間不用言傳的契約。刹那間,舊怨新愁,壅塞胸臆,她自己都弄不清楚是怎麽的一番滋味。

全場鴉雀無聲,如癡如醉地欣賞著憐秀秀出道以來,最哀豔感人的表演。剛才的八仙賀壽,隻是牛刀小試,現在才是主菜,憐秀秀藝術的精華所在。那小生任榮龍和書童忘了和應,呆立在神座旁,眼瞪著憐秀秀在佛前眉幽眼怨,如泣如訴,更忘了這本是一出充滿歡樂的才子佳人戲。無人不為之心動傾倒。卻沒有人比得上朱元璋的感觸,他湧起了當年還未得天下前,那久已忘掉了的情懷。種種無以名之的情緒,浮現心頭。就在此刻,他想起了鍾山上的炮堡。忽然間,他宛如從夢中掙紮醒來般,猛地恢複過來。隻見身旁的陳玉真一臉熱淚,忘情地看著台上的憐秀秀;另一邊的允炆亦是眼角濕潤,目瞪口呆。朱元璋湧上一陣虛弱勞累的感覺,就像那次與陳友諒鄱陽湖之戰般,令他有再世為人的滋味。

韓柏亦聽得顛倒迷離,不過他仍不忘偷看旁邊的雲素。這堪稱天下最美的小尼姑已忘了數珠念佛,清秀無倫的俏臉露出茫然之色,聽著憐秀秀唱著:“如今憔悴,風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戚長征卻忘了像韓柏看雲素般偷瞧薄昭如,想起了福薄的水柔晶,又念起韓慧芷的移情別戀,饒他如何豁達,在這一刻亦不由黯然傷懷。如何與水柔晶由生死相搏的仇敵,變成患難與共的愛侶,又如何與韓慧芷小樓巧遇,傾吐真情。種種情景,逐片逐段地浮現心湖,熱淚由眼角瀉下來。最後他忘了韓慧芷,心中充塞和積壓著那對水柔晶香消玉殞的悲痛,衝破了一直以來強築起來的堤防,傾塌的沙石般粉碎瓦解,包含了憤怨悔恨和不平的情緒,洪水似的狂湧起來。耳旁響起薄昭如低柔的聲音道:“不要哭好嗎?”說到最後聲帶嗚咽,顯然是受到戚長征的感染,自己忍不住落淚,亦可知她一直是在關心和注意這被她拒絕了的男子。戚長征清醒過來,暗罵自己竟也會被憐秀秀感動得哭了起來,忙舉袖拭淚,尷尬不已。幸好小玲瓏等都俏目濕潤,全神投入到戲台上去,沒有發覺他的失態。倏地一條雪白的絲巾遞至眼前,戚長征伸手去接,有意無意間碰到薄昭如的玉手,兩人心頭一震,不敢去瞧對方,裝作看戲般含混過去。

憐秀秀的歌聲不但勾起所有人深藏的情緒,也觸動了她本人的深情。鼓樂聲悠然而止,憐秀秀終於唱罷“才子戲佳人”的首本名曲“佳人廟怨”。憐秀秀俏立台上,戲棚內一時寂然無聲,落針可聞。這刻本應是那小書童大意掉下東西,驚動憐秀秀,發現有人偷聽她向神佛吐露心聲,大發嬌嗔。誰知那反串扮演書童的卻哭得什麽都忘了,竟漏了這一著。任榮龍也忘了予以提點,呆看著憐秀秀,愛慕傾倒的情緒在胸臆狂流,暗忖若這戲內的人生能化為現實,我就是天下間最幸福的男子。在這死般嚴肅寂靜的當兒,驀地有人鼓掌怪叫兼喝彩,原來是範良極。老小子這輩子還是首次看戲,根本不知道戲仍沒有完結。接著全場彩聲掌聲、如雷貫耳般響個不絕。憐秀秀轉過身來,麵對著上千雙灼熱的眼神和海潮般湧來的讚賞,心中隻想到浪翻雲,待會他就會來帶她走了。她終放開了龐斑,全心全意向浪翻雲獻上她火熱的愛戀。

在眾人跪送中,朱元璋領著允炆和陳貴妃,在最嚴密的保護下,離開戲棚,返回內宮,準備赴南郊祭祀天地。來看戲的王侯大臣和家眷門,仍聚在戲棚外,大部分集中到後台外的空地去,希望能再睹憐秀秀的風采。韓柏等橫豎暫仍閑著,不願與人爭道相擠,留在座位處,靜待人潮湧出棚外。

虛夜月向範良極怨道:“戲還沒完,你這大哥胡亂鼓掌,害得我們都陪你沒戲看。”

範良極老臉一紅,仍死撐道:“那是你大哥我英明神武的妙計,叫天命教的人空有奇謀,也因時間估計上的錯誤,用不上來。”

寒碧翠道:“不要怪責範大哥,任榮龍根本沒法演下去,這樣收場最是完美。”

陳令方仍留在前排的位子上,探頭過來向戚長征問道:“什麽是天命教?”

戚長征愕然道:“你不知道嗎?”湊過頭去低聲解釋。

莊青霜陶醉地道:“下次憐秀秀若再開戲,無論多麽遠,韓郎都要帶人家專程去觀賞。”

韓柏是眾人裏唯一知道浪翻雲和憐秀秀關係的人,漠然道:“隻要跟著浪大俠,便有憐秀秀的戲看了。”眾人齊感愕然。

穀姿仙芳心一陣不舒服,旋又壓下去,關心道:“韓柏不要賣關子好嗎?快說出是怎麽一回事吧!”

戚長征這時和陳令方說完話,剛挨回椅背裏,衣袖給人扯了一下,別過頭去,隻見薄昭如俏臉微紅,赧然道:“戚兄!你欠人家一件東西!”

戚長征恍然,若無其事道:“那麽有意義的紀念品,交由我保管好了!”

薄昭如早想到有此結果,垂下頭去,再不追討。看得戚長征一顆心灼熱起來。

韓柏見人群散得十有八九,站起來道:“好了!讓我們到皇上的藏珍閣去,先了解一下環境。”

此時莊節、沙天放、向蒼鬆和兒媳、忘情師太等由前排處來到眾人身旁,引介後相偕走出戲棚。

步出座位,韓柏忍不住回頭向跟在身後的雲素道:“戲好看嗎?我看小師父看得很用神呢!”

雲素清麗的玉容多了平時沒有的一絲淒迷,垂頭下去輕輕道:“罪過!罪過!”

韓柏看得心神一顫,靈銳的直覺,使他知道這標致的美小尼已動了些許凡心。尤其她垂頭前瞟他一眼的神色,都與以前有異。他忽然有點害怕起來,湧起把一張潔淨無瑕的白紙無意弄汙那種罪惡感。

莊節來到他身旁,拉著他到一邊走著低聲道:“我們已調動了西寧派內,絕對可靠的高手約二百人,可否與鬼王府留下的高手聯結起來,如此不論發生什麽事,仍有能力應變。”

韓柏喜道:“這個沒有問題,不過現在我們應占了上風,才不信單玉如不掉進陷阱裏去。”

莊節語重心長道:“賢婿萬勿輕敵,所謂小心駛得萬年船,準備充足總是好的。嘿!有沒有辦法安排我和燕王說幾句密話。唉!若隻是老夫一個人,什麽都沒關係,問題是西寧派上上下下的命運,全操在我手內呢!”

韓柏了解地道:“這個沒有問題,現在小婿立即和嶽丈去見燕王。”

言笑晏晏中,眾人聯袂到了人潮洶湧的廣場處。隻聽後台處爆起一陣轟天采聲,憐秀秀的馬車緩緩離場,往進入內皇城的午門馳去。

嚴無懼迎了上來,和眾人客氣一番後道:“皇上請諸位到幹清殿一敘。”

韓柏問道:“燕王在哪裏?”

嚴無懼道:“燕王到了柔儀殿休息,忠勤伯有事找他嗎?”

韓柏低聲道:“我要帶嶽丈去和他先打好關係,我的兄弟嫂嫂們就交由你照顧,小弟轉頭回來。”嚴無懼欣然答應,領著眾人去了,虛夜月本要跟來,但莊青霜知道愛郎和親爹有正事,半軟半硬把她拉走。

韓柏帶著莊節和沙天放兩人,由東華門進入內皇城,沿著禦園的回廊往在幹清殿後側密藏於林木間的柔儀殿走去,前後都是東廠高手。到了殿前石階,把守的清一色是燕王的家將,見是韓柏,一邊派人通報,一邊把他們請進殿裏。

韓柏對這相格清奇的謀臣印象很深,恭敬道:“僧兄喚我作小柏便得了。”拉著他到一旁低聲道明來意。

僧道衍顯然亦對他印象甚佳,獻計道:“他們過去的關係相當不好,一時怕難打破,不像怒蛟幫般可一見如故,肝膽相照。不過我看燕王對韓兄特別有好感,若先由你說上幾句好話,談起來比較容易一點。”再低聲道:“待會見到燕王,韓兄最好謹執君臣之禮,嘿!韓兄明白小弟的意思。”

韓柏喜道:“僧兄真是好朋友,將來定要再找你飲酒暢敘一番。”向莊節和沙天放交代一聲,再加上眼色,由雁翎娜陪著入內去見燕王,僧道衍則在外殿和兩人閑聊。

身旁的雁翎娜對他甜甜一笑道:“那天我隻是奉命行事,忠勤伯莫要怪我。”

韓柏哪會記仇,笑應道:“你那飛輪絕技真厲害,我看蘭翠晶都比不上你。哈!不過在下差點給你奪了小命,雁姑娘好應有點實際行動來做賠償。”

雁翎娜顯然對他很有興趣,含笑道:“例如呢?”

韓柏見她笑意可親,忍不住搔頭道:“例如……嘿!例如陪在下喝一晚酒如何?”

雁翎娜在通往後殿的回廊處停下步來,“噗哧”嬌笑道:“你不怕虛夜月和莊青霜等吃醋嗎?我看你是分身不暇了。”

韓柏大感刺激,這美女不知是否因著外族的血統,熱情奔放,言行比之中原女子的含蓄大異其趣,直接大膽,毫不畏羞,忙挺起胸膛道:“大丈夫三妻四妾,何足為異!”

雁翎娜白他一眼道:“人家隻答應陪你喝酒謝罪,誰說要嫁你了?”又繼續前行,卻放緩腳步,顯然盡量予韓柏調戲她的機會。

韓柏見她風情迷人,不怕自己調侃的話,被雲素挑起的魔性轉到她身上,追在她身後道:“喝一晚酒誰可預估到我們兩人間會發生什麽事?”

雁翎娜發出銀鈴般的悅耳笑聲,嗔望他一眼道:“見到女人便飛擒大咬,嫁你有什麽幸福可言?新鮮感過後,人家便要晚晚苦守空閨,我雁翎娜才不做這種蠢事。”

韓柏叫屈道:“我豈是這種人,你不信可隨便在剛才看戲的人堆裏,抓起個人來拷問,保證他碰過的女人比我多上十倍。比起來韓某是最專一不過。”

雁翎娜橫了他滿蘊春情的一眼,道:“鬼才信你,過幾年再告訴我,你勾引了多少良家婦女吧!”

抵達到後殿入口處,守衛忙打開大門。雁翎娜毫不避嫌地湊到他耳旁道:“翎娜在這裏等你,進去見燕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