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圓滿結束

秦夢瑤修長纖美的身形,不疾不徐地在通往雞籠山的小徑漫步而走,神色寧恬。雪花落到她頭頂上,便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撥開,落到一旁去。她的心靈澄明通透,不著半點塵跡,再沒有半點人事能留在她心上。離開慈航靜齋不到兩年工夫,無數的事發生在她身上,對她衝擊最大的,自然是因魔種使她的劍心通明失守,身不由己下與韓柏熱戀起來,直至失身於他。

命運確是難以逆料,那並非她挑選的方向,可是當她知道命須如此,卻欣然投進去,還感到至高無上的享受,體會到男女之情的甜美滋味。而縱使不願意,她終亦透過韓柏,窺看到戰神圖錄的秘密。那對她的衝擊,絕不下於與韓柏的相戀。對她這自小修習禪道的方外之人來說,那等於偷看了天道的秘密,亦使她一時失去方寸。所以剛和韓柏歡好後,她更是慧心失守,破天荒地向韓柏大發嬌嗔,撒嬌撒嗲,更抵受不住韓柏的親熱廝纏。幸好她仍能以無上定慧,憑著幾個時辰的靜修,成功地把戰神圖錄深奧難明的內容豁然貫通,融入了她的慧心裏,臻達劍心通明大圓滿的境界。她的精神亦提升至一個前所未有、不能言傳的層次。現在她隻想拋開一切,返回慈航靜齋潛心修為。再不管人世間任何事情。

透過韓柏,她得到了夢寐以求的一切。她從未想過,會由這種方式讓她接觸到天地之秘。到了此刻,她終於體悟到言靜庵送別時,囑她“放手而為”這句話中蘊藏著的無上智慧。她對言靜庵和韓柏均生出深刻和沒有保留的感情,但那已給她提升至一個超然於世俗塵心的層次。她不拆開言靜庵給她的遺書,還把它贈給韓柏,正是以具體的方法,向兩人表達了那微妙難言的關係。到此刻她已心無半絲牽掛,隻待完成師門的使命,她會如對韓柏所言,返回靜齋,告別這曾使她留戀迷醉的塵世,就像當年的傳鷹,把嶽冊交給反蒙義軍後,飄然而去。現在還有幾件事,使她仍未能抽身而退。靜齋的心法本以守為主,無跡勝有跡。不過此刻的她完全超離了這層次,不受任何拘束,要攻便攻,說守就守,所以破天荒地向水月大宗和藍玉搦戰。

華宅在望。秦夢瑤蓮步不停,轉瞬來至宅門前。當她拿起門環時,她倏地感覺到龐斑,而龐斑亦感覺到她。“當!當!”門環叩在門上,聲音遠遠傳入宅內。

大門“咿呀”一聲,打了開來,一個老仆訝然現身,尚未說話,秦夢瑤淡淡道:“請告訴夜羽兄,秦夢瑤有事求見。”

老仆還未答話,人影一閃,方夜羽出現在老仆身後,一臉難以掩飾的驚奇道:“怎也想不到夢瑤會來找在下。”老仆退了開去,剩下兩人麵麵相對。

秦夢瑤深深看了令他心顫神搖的一眼,柔聲道:“方兄!陪夢瑤走兩步好嗎?”

方夜羽恢複平日的瀟灑,點頭道:“那是方某求之不得的事,想到哪裏去呢?”

秦夢瑤微微一笑道:“來吧!隨便走走!”轉身便去。

方夜羽百感交集,有點茫然地追到她身旁,與她並肩而行,朝山上走去。兩人踏著皚皚白雪,漫步山中小路,樹上掛著的雪花晶瑩悅目、變幻無窮,使人盡滌塵俗之心。萬籟俱寂,隻有腳下的疏鬆白雪咯咯作響,和柔風拂過時,林木沙沙的響聲應和。方夜羽嗅著秦夢瑤醉人的體香,心頭出奇的平靜;所有鬥爭仇殺,甚至不世功業,在此刻均與他全無半點關係。秦夢瑤神情寧恬,沒有半絲波動,就若一個深不見底的水潭。

方夜羽感到前所未有的意適神逸,柔聲道:“夢瑤會怪在下親自對你下殺手嗎?”

秦夢瑤轉過美得使他目眩的俏臉,微微一笑道:“怎會哩!夢瑤還為方兄內心的痛苦和掙紮感到憐惜呢!”

方夜羽一震道:“夢瑤終於肯認同在下的愛意了。”

秦夢瑤欣然一笑,沒有答話,直至走過了方夜羽曾和龐斑來過的小亭,到了山頂一處高崖邊緣,俯瞰著金陵壯麗的城市雪景,停步溫柔地道:“方兄打算何時返回塞外?”

方夜羽從容笑道:“若夢瑤答應陪方某回塞外終老,方夜羽立即拋開一切,現在就走!”

秦夢瑤莞爾道:“方兄說笑了,夢瑤已是韓家的人,怎能拋下夫郎,隨你歸去?”

方夜羽微笑著深深的瞧她道:“方某不信那小子能綰著你的仙心,唉!事實上方某亦無此異能。”接著麵對虛廣的崖外空域長長籲出一口氣道:“事實上這人世間,根本沒有男子可配得起你。”別過頭來,誠摯地道:“敢問仙子今後何去何從?”

秦夢瑤知他眼力高明,看破她已臻仙道之境,再不受人世間情事影響,故有此問。事實上自己對這文武雙全的年輕男子,亦不無好感,不忍瞞他,淡然道:“此間事了,夢瑤將返回靜齋,專誌修行,再不踏足人間俗世。”

方夜羽呆了一呆,望往雪羽茫茫的大地,忽地仰天一陣長笑,像解開了所有鬱怨般,但其中又蘊含著無盡的傷情。兩人默然並肩而立。天上雨雪綿綿。

方夜羽心頭一陣激動,卻以輕柔的語調道:“夢瑤今日來找我,有什麽吩咐?”

秦夢瑤平靜地道:“你我間總是曾經交往,夢瑤與紅日決戰前,怎能不來向方兄道別?”

方夜羽心中一顫,假若秦夢瑤立即挑戰紅日法王,還把他擊敗,那今晚鬼王府之戰,除非由龐斑出手,否則將無人可應付秦夢瑤。因為唯一有資格的裏赤媚會為鬼王而分身乏術。秦夢瑤看似輕描淡寫,但一言一語,每個行動,均深合劍道攻守兼備的要旨。所以她若有請求,他想不聽都不行。

秦夢瑤怎會看不穿他的心事,溫柔地道:“千萬不要因夢瑤而感到為難,好嗎?”

方夜羽苦笑道:“請夢瑤指點。”

秦夢瑤恬然道:“魔師既臨,以他通天徹地的大智慧,必已清楚把握到京師的形勢,方兄是否還要大動幹戈,弄至兩敗俱傷,白白便宜了單玉如,而我們雙方隻有寥寥數人能保命逃生呢?”

方夜羽沉吟了一會後道:“在下明白夢瑤是一番好意,可是現在我們是勢成騎虎,而且裏麵牽涉到不可解的私人深仇,縱使師尊出言,恐亦改變不了他們的心意。何況師尊絕不會插手其中。”言罷沉吟不語,顯是心中為難。

秦夢瑤輕描淡寫道:“不要說藍玉,假若方兄知道單玉如把胡惟庸也出賣給了朱元璋,或會重新考慮夢瑤的提議。”

這幾句話若如青天霹靂,轟得方夜羽虎軀遽震,色變道:“什麽?”

要知方夜羽此次來京圖謀,本有七八成把握。這個由西域聯軍,配合明室文武兩方最重要的兩個人物——藍玉和胡惟庸,再加上倭子派來的刀法大家水月大宗,實是無懈可擊的組合。雖說各懷鬼胎,但在計劃成功前,為了本身的利益,四方勢力確是合作無間。誰知背後藏著的單玉如才是最厲害的人物,透過允炆得到最大的利益,楞嚴也受不住威逼利誘,投靠了她。本來這也無話可說,隻能佩服她的手段,而方夜羽他們至少亦完成了使明室無力西侵的基本目標。

但假若藍玉和胡惟庸全坍了台,水月大宗又飄忽難測,他們這支西域聯軍頓時變成孤軍,再沒有藍玉和胡惟庸給予的方便和掩護,而由此返回西域又是長途跋涉,任他們如何強橫,若朱元璋或單玉如蓄意置他們於死地,能有多少人活著回去,可真是非常難說。在這種複雜無比的形勢下,他們又怎能再樹立鬼王和怒蛟幫如此強大的敵人呢?方夜羽凝神瞧著秦夢瑤,這仙子亦深深回望他,眼神清澈如水,不含半分雜質,似如兩泓無底的深潭。

方夜羽深吸一口氣,點頭道:“到此刻才清楚夢瑤對方某真有憐惜之意,若沒有這個消息,我們可能全軍盡沒,仍未知道是什麽一回事。”

秦夢瑤仍是那淡雅如仙,飄逸若神的樣子,俏臉閃動不染一塵的聖潔光輝,道:“夢瑤的話至此已盡,此番別後,可能永無相見之期,夜羽珍重。”移步退了開去,又盈盈甜笑道:“裏赤媚與虛先生一戰,勢所難免;年憐丹作惡多端,天理難容,隻有血才能清洗;鷹飛雖是方兄好友,**行亦令人發指。凡此均牽涉到私人恩怨,非你我所能阻止,便看命運如何安排吧!舍此之外,都是各為其主,沒什麽好怨的。”

方夜羽哈哈一笑道:“我與韓柏間卻不知究竟是公仇還是私怨,但若不和他決個雌雄,方某怎能甘心?”

秦夢瑤微笑道:“刀劍無眼,你們兩人都要小心點。”

方夜羽本想逼她表態,聞言失聲道:“這算什麽意思?”

秦夢瑤忽現出小兒女的嬌態,甜甜一笑道:“一位是英雄,一位是無賴,夢瑤是什麽意思,方兄請想想吧!”

得秦夢瑤賜贈英雄的身份,方夜羽頗有吐氣揚眉的感覺,雖然仙子是被無賴而非英雄得了手,但他卻是雖敗猶榮,誰叫韓柏身懷能令秦夢瑤動心的魔種。現在秦夢瑤對他表現得大有情意,管他是否與**全無關係,已使他怨氣盡舒。忽然間,他想起了言靜庵和龐斑、浪翻雲和朱元璋這四個上一代頂尖人物,那複雜難言的關係。秦夢瑤正是這一代的言靜庵。他正想說話,秦夢瑤忽地靜止下來。那是一種非常玄妙的感覺,實質上秦夢瑤仍是那副輕描淡寫、不把一切放在心頭的淡雅模樣,但方夜羽卻知道她已進入了劍心通明的劍道至境,切斷了一切塵緣。

秦夢瑤眼中亮起異芒,溫柔情深地道:“我們的緣分就止於此。別了!方夜羽。”

方夜羽眼中射出如海深情,一字一字地道:“是否法王來了!”

紅日法王的長笑在左方密林衝天而去,由近至遠,速度之快,令方夜羽亦吃了一驚。眼前一花,秦夢瑤仙跡已杳。

韓柏和範良極這對冤家興高采烈,離開密議的花園一角,返回小徑,朝外一重的建築物走去,虛夜月挽著朝霞親熱迎來。兩女人比花嬌,尤其虛夜月初承雨露,一天比一天成熟,更是豔光四射,叫兩人忘了到宮內偷雞摸狗的大計,看傻了眼。

虛夜月見到兩人色迷迷的模樣,嗔罵道:“大哥也是這副德性,難怪你們兩人臭味相投。”

範良極嘻嘻笑道:“月兒怎能把他和我相提並論,我隻是遠觀,他卻是……”

虛夜月俏臉飛紅,朝霞及時阻止,嬌嗔道:“大哥!”

範良極眼都不眨道:“不可以說老實話嗎?”兩女拿他沒法,氣得幹瞪大眼。

韓柏來到兩女前,見少了和虛夜月秤不離砣的莊青霜,奇道:“霜兒哪裏去了?”

虛夜月橫他一眼,沒好氣地道:“回娘家去了!”到現在她仍弄不清楚自己與莊青霜的關係,既相得又互妒。

範良極嚇了一跳道:“現在京城形勢複雜,有沒有人護送她回去?”

虛夜月道:“放心吧!他老爹不知多麽緊張,親自來接她。是了!莊老頭說若他的快婿有空,請到道場打個轉。唔!月兒怎也要跟著你的了,看你還有什麽借口。”

範良極笑道:“那就是借口要陪我。因為你的韓家小兒,決定了今晚要做我的隨從跟班。”豈知虛夜月竟鼓掌道:“真好玩!原來是去偷東西。”兩人麵麵相覷,想不到竟給虛夜月一口道破兩人間的秘密。

虛夜月本是隨口說笑,這時見兩人神態,愕然道:“好了!給我抓到兩個小賊兒,讓我向瑤姊投訴,叫她治治你們。”

韓柏避過朝霞懷疑的目光,岔開話題道:“夢瑤在哪裏?”

虛夜月負氣道:“全部走了,明知今晚惡戰難免,卻一個兩個都不知滾到哪裏去。幹老和淩叔叔密斟了幾句後,亦離府去了;你那兩個豬朋狗友更學足你的壞榜樣,拋下嬌妻不知爬到哪裏。”忍不住“噗嗤”笑道:“既是豬狗,當然是四腳爬爬哩!”

範良極苦笑道:“虛大小姐真難服侍。”正容向韓柏道:“事情有點不妥,小戚小烈等當然是去安排今晚逃離京師的事,老幹卻沒理由出去活動筋骨,看來要找淩戰天問問。”

朝霞抿嘴笑道:“你們快去救他,淩二哥正和宋公子下棋,給他連殺兩局,正叫苦連天。”

範良極一呆向韓柏道:“說起淩二哥,我便想起你那便宜二哥,如何處置這老小子,怎也不能拆穿我這鬼穀子一百零八代單傳是騙人的吧!”

虛夜月摸不著頭腦道:“大哥在說什麽瘋話?”

韓柏正為此頭痛,想起一事道:“不用怕!月兒的爹不是曾說過他氣色開揚,官運亨通嗎?他老人家的話自可作準。”又苦笑道:“但若他真的官運暢順,可能隻是壞事。”

朝霞終和陳令方有夫妻之恩,聞言關切地道:“你們怎麽也要把他一起帶走啊!”

虛夜月更是不依,移身到兩人間,分別抓著兩人手臂不依道:“剛才那番話是什麽意思!快說給月兒聽。”

範良極被她嗲得全身酥麻,興奮莫名,道:“來!我們邊走邊說!”

四人來到月榭時,虛夜月已知道前因後果,這才知道朝霞和這三“兄弟”間發生過這麽精彩的事,大覺好玩,隻恨不早點認識韓柏,未能親身參與。這時榭內棋盤的戰場上正纏戰不休,淩戰天顯然不敵宋楠,落在下風。觀戰者還有宋媚、褚紅玉和紅袖,卻不見寒碧翠。

淩戰天見到韓柏等進來,向宋楠抱拳道:“還是宋兄高明,本人甘拜下風。”

宋楠不好意思地頻作謙辭時,淩戰天親切友善地拍了他的肩頭,向韓範兩人使個眼色,到了榭外臨池的大平台處,神色凝重地道:“幹羅去找單玉如了!”範韓兩人大吃一驚。

淩戰天無奈道:“他們兩人間似有難言的恩怨情仇,這種事外人很難勸阻,他告訴我,隻是想我怎麽也得把易燕媚勸離京師,因她懷了他的孩子。”

範良極吐出一口涼氣道:“那是說以幹羅早臻化境的武功修為,仍沒有把握見過單玉如後能保命回來。”

淩戰天沉聲道:“我看他是存有一命換一命的決心,我告訴他大哥已決定出手對付單玉如,仍打消不了他的念頭,而且說單玉如若非有對付浪翻雲和龐斑的把握,絕不會讓他們找到她。隻有他才可以讓單玉如不得不見。”

韓柏道:“今晚是否決定走了?”

淩戰天道:“我們請教過鬼王的意見,他也讚同今晚是唯一逃離京師的機會,現在沒有了燕王的問題,單以鬼王的威望,足可令我們安然離去,朱元璋當無暇分神理會我們這些閑角色。”

韓柏訝道:“怎會沒有燕王這問題呢?他不是答應走的嗎?”

淩戰天苦笑道:“他進了宮還能出來嗎?不過可能因鬼王懂看相,並不擔心他的安危。與燕王這種人合作,就像與虎謀皮,怎樣小心都不管用,唯有看老天爺的意旨。”

韓柏道:“小烈他們到哪裏去了?”

淩戰天道:“他們隨小鬼王去安排船隻和裝備,同時打點關防,測試朱元璋的反應。”

範良極道:“明天酒鋪不是要開張嗎?人都走了,還有什麽好搞的。”

韓柏瞪他一眼道:“隻要有酒便能開張,那些酒鬼誰理會何人賣酒給他們?”

淩戰天見這對活寶在這情況下仍可鬥嘴,又好氣又好笑道:“韓兄還不去看你的嬌妻,長征等回來時,她們便要上路。”

範良極皺眉道:“朱元璋或許不會對你們動手,但單玉如卻絕不肯放你們離去,她手上實力高深莫測,你們又要分心保護婦孺,形勢並不樂觀。”

淩戰天傲然道:“說到水戰,我們誰都不怕,何況鬼王派出了五百名精擅水戰的好手隨行,另外還有四門最先進的遠程神武巨炮,火力驚人,更有於撫雲、不舍夫婦這等級數的高人相助,應足可應付任何危險。”接著壓低聲音道:“夢瑤小姐估計單玉如的人裏會有長白派和展羽等高手,所以不舍才肯答應一起走。”

韓柏聽到七夫人的名字,心中欣然,知她一定有了身孕,為了腹中那塊肉離京。想到這裏,立時坐立不安,恨不得去問個清楚明白。雖然不會跟自己的姓,他終是有了個乖寶貝。此刻忽有府衛來報,說甄素善求見韓柏,眾人大惑愕然。

金陵城外二十裏許處有座高拔的山巒,山端雙峰聳峙,一東一西,遙相對望。兩峰間有一奇形怪石,上有兩孔,遠看雙峰若牛角,兩孔似牛鼻,故得名牛首山。該山乃佛門勝地,牛頭禪宗即發揚於該地。幹羅來到山下,毫不猶豫,沿著山路土階登上東峰,不一會來到峰頂佛塔之下。這磚塔七級八麵,古樸莊嚴,由唐代建塔至今,曆經悠久的年月,仍巍然傲立。牛首山雖被霜雪所蓋,但被列為金陵四十八景之一的“牛首煙嵐”,風光仍在,藤蔓蒙路、古木參天、茂林修竹、浮蒼流翠,美景無窮。值此隆冬時節,遊人絕跡,幹羅樂得享受那片刻的清幽,俯瞰遠近景色。隻見群山環拱,秀麗無比。一股濃烈的情懷湧上心頭。

他這次到這佛門名山並非為燒香禮佛,亦非起了遊山玩水之興,而是來重拾一段令他黯然神傷的回憶。當年他隻有三十歲,朱元璋仍在與蒙人及中原群雄惡戰,他自己則成了天下有數高手,那時浪翻雲仍未嶄露頭角,他幹羅隱然高踞黑榜第一高手的尊崇地位,橫行天下,誰敢攖其鋒銳。除龐斑外,聲勢無人能及。在這如日中天的時刻,他就在這裏遇上了神秘莫測的天命教教主“翠袖環”單玉如。事後他才知道那並非巧合,而是這豔媚蓋世的女子故意找上他。想起了她,既甜蜜又痛苦的感覺蘊滿胸臆。

在習武之初,他早立下決心,絕不鍾情於任何女子。美女隻是他的玩偶和寵物,隻供他享樂和滿足,單玉如亦不能使他例外,何況她隻是要把他收服,助她與朱元璋爭奪天下。那個決意離開她的晚上,是幹羅畢生最痛苦的一刻,但他終舍棄了她。想不到在三十多年後的今天,他又要與這曾經熱戀的女子見麵,而他更要親手將她殺死。

三十年前的單玉如武功已不下於他,三十年後他更沒有必勝的把握。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單玉如的狠辣無情,雖然她的外表是如此美麗,說話是如此溫柔,神態是那麽嬌美動人。與單玉如這次相見,早在他再聽到她的名字時便決定了的,所以在京城各處留下了天命教的暗記,以秘密手法定下地點日子,約單玉如到此相見。無論她恨他還是愛他,都不會爽約的!對單玉如來說,凡是得不到的東西,都要親手毀掉。

驀地心中警兆一現,幹羅從回憶裏清醒過來,功力提聚,冷喝道:“水月大宗!”

水月大宗的聲音在他身後平靜地道:“不愧毒手幹羅,純憑感覺認出是本宗,那殺了你也不致汙了我的水月刀。”

幹羅心中一懍,想不到水月大宗原來竟是單玉如的人,藍玉和胡惟庸隻是個騙人的幌子。難怪他故意避免與鬼王和秦夢瑤交手,因為他要保存實力,以對付浪翻雲、龐斑,甚或朱元璋。他同時知道,這一戰隻有一人能活著離去,因為水月大宗絕不容許這秘密泄漏出去。浪翻雲要殺單玉如,隻是踏進她精心設下的陷阱去。假若單玉如得了天下,那她最大的威脅就是浪翻雲。

秦夢瑤疾若流星,倏忽間穿林過樹,掠上一麵鋪滿冰雪的斜坡,來到城西外荒郊的一堆亂石處,卓然俏立,白布麻衣迎著雨雪飄揚飛舞,有若觀音大士下凡人間。紅日法王身披外紅內黃喇嘛法衣,盤膝坐在兩丈許外一塊尖豎的石上,隻臀部方寸許與石尖接觸,卻是坐得四平八穩,絲毫沒有搖搖欲墜的感覺,平衡的功夫,叫人佩服。清奇的麵容寶相莊嚴,眼瞼垂下,合得隻留一絲空隙,隱見內中閃閃有神的眸珠。手作大金剛輪印,指向掌心彎曲,大拇指並攏,中指反扣,纏繞著食指。這飄忽無定的西藏第一高手,終肯坐定下來,與秦夢瑤進行西藏密宗與中原兩大聖地,糾纏了數百年的曆史性決戰。

秦夢瑤淺淺一笑道:“法王的百天之期,就是這麽一回事嗎?”

紅日法王仍是雙目低垂,不熅不火地應道:“夢瑤小姐請原諒則個,此事牽涉到大密尊者轉生前的誓咒,否則紅日豈是好鬥之人哉?”

秦夢瑤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密宗又稱真言宗,最重視印契、咒語和實踐,所謂三密修行,就是身、口、意。特別是有德行法力的喇嘛,在死前立下的宏誓,最具約束力,故紅日法王有此語。

秦夢瑤玉容若止水般安然,柔聲道:“不知法王是否相信,夢瑤有個直覺,當年先祖師雲想真、虛玄禪主和大密尊者三人均法理深湛,大行大德之人,絕不會因意氣之爭,禍延後人。其中定是另有玄虛,尤其證諸他們離世的時間方式,更是耐人尋味。”

紅日法王猛地睜開眼睛,眼瞼下立時烈射出兩道精芒,投在秦夢瑤俏臉上,訝然道:“夢瑤小姐的推測極有道理,事實上我們亦一直心存疑惑。尊者回藏時容色如常,當人人均以為他全勝而歸,尊者踏入布達拉宮後立下誓咒,站化而去,如此德法,使我等更不敢有違他的遺命。”

秦夢瑤道:“夢瑤還是首次得聞此事,心中著實欣慰。”

紅日法王微微一笑道:“縱使知道其中隱含妙理,這中藏一戰仍勢在必行,請夢瑤小姐見諒。”

秦夢瑤淡然道:“這個當然,與法王之戰,已成了師門遺命,了斷此事後,夢瑤再無牽掛。”話題一轉道:“未知法王是否知悉鷹緣活佛的下落?”

紅日法王眼中閃過奇異的神色,微一沉吟道:“若愚蔽至此,紅日亦枉稱法王。但卻不明白他為何要躲到宮裏去?他難道要參與大明開國以來最大的危機鬥爭嗎?”

秦夢瑤低吟道:“夕陽照雨足,空翠落庭陰;看取蓮花淨,應知不染心。法王心中滿載妄念,連‘呼畢勒罕’怕都成不了,如何測度鷹緣的不染心呢?”

所謂呼畢勒罕,乃密宗術語,指人若不除妄念,隻能隨業轉生,無能自主,常轉常迷而不自知。除非去淨妄念,證真法性,才可不隨業轉,自主生死,自在轉生,隨緣度眾,名為呼畢勒罕。若臻此境界,就算寄胎轉生,仍不昧本性,擁有前生的記憶。當然這比起密宗的最高理想“肉身成佛”,又低了數層。傳鷹之所以被藏人推崇,正因他是肉身成佛的典範例證,故他們這麽重視鷹刀。

紅日法王哈哈一笑道:“夢瑤小姐真厲害,一句話便使本法王生出妄念,不過現在本法王最急於要找的人,應是韓柏而非鷹緣,因為鷹刀現正在他背上。說不定本法王會忽然溜了去找他呢!”

秦夢瑤知道他在展開反攻。事實上紅日法王修的不死法,最厲害處正是飄忽若神,全力下若一擊不中,即遠揚飛遁。盡管龐斑、浪翻雲之輩武功更勝於他,想殺死他亦是有所不能。他若要蓄意避開秦夢瑤,轉頭去對付韓柏,確是令人頭痛。於此可見他的反擊是多麽厲害。武功到了他們兩人這種境界,已不是徒拚死力。

秦夢瑤莞爾道:“假若如此,夢瑤也拿你沒法。不過法王若曉得鷹緣曾見過韓柏,還以無上妙諦點化了他,當知鷹刀之所以會落到韓柏背上,其中自有微妙因緣,不是人力所能改變。”

以紅日法王的修養,亦要聞言一愕。他之所以到京多日,仍不敢去找鷹緣,主因實非內傷未愈那麽簡單,而是基於心內對鷹緣的敬畏。這在西藏號稱無敵的高手,唯一能使他拜服的人就是鷹緣活佛,在這深不可測,擁有無上功法的偉大人物前,什麽蓋世武功都變成微不足道。他甚至自知無法對鷹緣出手,隻希望能得回鷹刀,好回藏複命。

秦夢瑤正是看透他的心意,點出鷹刀落到韓柏手上,有著玄妙的因果關係。暗示韓柏可能像鷹緣般識破了鷹刀的秘密,根本不怕紅日法王對付他。而昨夜韓柏的確於分神護著秦夢瑤的同時,硬擋了紅日法王的全力一擊。當時紅日法王生出怪異無倫的感覺:就像韓柏和秦夢瑤兩人似與天地結合成一個不分彼此的整體,是人力所無法搗破的。那深刻的印象,仍是新鮮明晰,所以秦夢瑤此時提起,紅日法王不由心旌微搖。

秦夢瑤再微笑道:“當時夢瑤已和法王展開決戰了。”紅日法王更是心神一顫。

驀然間天地靜止下來,時間似若停止了它永不留步的消逝。秦夢瑤一雙秀眸變得幽深不可測度,俏臉閃動聖潔的光澤,飄飛的衣袂軟垂下來,緊貼著她修美的仙軀,超然於世間一切事物之上,包括了生死成敗。紅日法王心知不妙,知道自己堅定不移的禪心,因對方巧施玄計,破開了一絲空隙,精神侵入,遙製他的心靈。而事實上決戰正如她所謂的,由昨夜早開始了。當他全力一擊,秦夢瑤則以無上功法,借鷹刀把念力送入他的心靈裏,種下了使他無法擊敗韓柏的種子,所以直至此刻,他仍沒有去找韓柏討回鷹刀。那即是說不但韓柏識破了鷹刀的秘密,眼前的絕世美女亦由鷹刀得益不淺。這明悟使紅日法王這畢生修行密法的蓋世高手,心靈上露出破綻。武功到了這種層次,根本在招式上誰都勝不了誰,比拚的就是精神、意誌、修養和戰略。而且一落下風,便難有扳平的機會,因為對手高明得絕不會再予對方任何可乘之機。

“唵!”紅日法王倏地發出咒音。靜止的感覺立時破碎,這藏域第一高手的心神,借著這有若空山禪院鍾鳴鼓響的梵界聖音真言,心神轉往本體那不可言傳的秩序裏,辨識到嚴密的自然結構,各種節奏和機能,包括心髒的鼓動、呼吸、細胞微不可察的變化,凡此種種,合成了生命與時間的感覺,物質存在的各種差異和相互作用,從而重新把握回自主與自我,破掉了秦夢瑤的精神念力。

“唵嘛呢叭彌吽”在密宗裏乃至高無上的六大真言咒,而“唵”則為中樞悟道之音,有法力者能借此真音與無上意識相通結合。紅日法王自幼修行,在千萬喇嘛中脫穎而出,豈是泛泛之輩,才能以此密法破解秦夢瑤龐大的心靈異力,但他卻已處在下風和守勢。這對他是非常要命的事,因為不死法講求操握主動,故能要來便來,說去就去。現在的他失去了這種優勢,主動權變成握敵手的手上。

紅日法王趁破法的間隙,從石上升往半空,雙足由盤膝變成直立。兩手結印亦起變化,由守寂的大金剛輪印變得左右十指張開,指尖交觸,掌心向外,中間圍成圓形,成日輪印。密宗功法,最厲害就是六大真言,九大手印。剛才若非以金剛輪印配合真言,紅日法王早要伏地認輸。現在他則以另一手印,誓要搶回主動之勢,隻見他手印向前推,一股強猛沉雄的激流,立時照臉往秦夢瑤衝去。

秦夢瑤仙容恬靜無波,秀眸射出溫柔之色,飛翼劍奇跡般出現在手裏,忽地劍芒暴漲,刺在這如若實質、無堅不摧的氣柱中心處。“轟!”的一聲巨響,整個山頭似若搖動了一下。動的當然不是外在的世界,而是紅日法王的禪心,紅日法王心中凜然,知道秦夢瑤的精神仍步步進逼,緊緊鉗製自己。事實上他早打定主意,隻要扳回平手,立即遠揚千裏之外,然後再慢慢回頭來找秦夢瑤算賬,哪知秦夢瑤厲害至此,叫他欲退不能。他心知肚明,若在這種下風情況中逃去,雖可保命,但心中卻永遠種下了失敗的感覺。對他這種畢生修煉精神的人來說,那比死還可怕,不但失去再挑戰秦夢瑤的資格,功行亦會大幅減退。所以這刻他真是欲罷不能,當然更不用說去找韓柏晦氣。紅日法王兩手再由內縛印轉為外縛印,又由外縛印轉回內縛印,不住交換,使人難測定法。雄偉的軀體鬼魅般移向秦夢瑤,須眉根根直豎,顯示他的功行運轉至巔峰狀態,氣貫毛發,若非他是禿頭,將更是發揚頂上的奇景。秦夢瑤含笑看著紅日法王迅速接近,心中不起半點漣漪,甚至沒有想過以何招卻敵,一切均發乎自然,出自真如。

驀地紅日法王一手收後,另一掌迎麵拍來,由白轉紅,由小變大。秦夢瑤的心靈通透澄明,把紅日法王藏在身後那一手暗藏的真正殺著亦知得一清二楚,全無遺漏。這正是劍心通明的境界。眼所見或不見的,均無有遺失,因為她用的是心內的慧覺。飛翼劍在虛空中畫出一個完美的圓形,化成一圈先天劍氣形成的氣罩。

“砰!”掌氣相擊,兩人同時劇震,若純以內勁論,兩人誰也勝不了誰。但紅日法王卻知自己輸了,因為他比秦夢瑤至少多了六、七十年的修為,眼前卻隻能平分秋色,若假以時日,他將更不是秦夢瑤對手。可以說就算今日兩人戰成平手,他將來更是有敗無勝。武功愈高,年紀愈大,愈難突破。龐斑正是看穿此關鍵,毅然拋開一切,修習道心種魔大法。紅日法王一掌不逞,立時旋轉起來,收在背後蓄積全力的大手,化作千萬掌影,朝秦夢瑤狂攻而去。一時雪花卷天而起,四周氣流激**。他終於施出看家的本領,無一不是同歸於盡的招式,這是他唯一扳回敗局的方法。不死法的心法首先是要舍命,不懼生死,置之死地而後生,所以攻退均不留餘地。隻要秦夢瑤視死的意誌不及他堅決,他將可取回主動,那時就可來去自如,天地任他翱翔。即使是龐浪之輩,也要對他的戰略喝彩叫好。

甄夫人坐在虛夜月小樓清雅的客廳裏,喝著由金發美人兒夷姬獻上的香茗,那模樣既文靜又可愛,誰也想不到她是心狠手辣、狡猾多智的女中豪傑。韓柏給範良極點醒,魔功大幅回升,整個人都覺得和以前不同了,笑嘻嘻走進來,坐到隔了張小幾一側的椅裏。甄夫人剛放下熱茶,豈知韓柏伸手過來,抓著她的柔荑。

一股無法形容的感覺,由韓柏的手直傳入她心內去,甄夫人嬌軀微顫,嗔怪道:“韓柏啊!”

韓柏收回作惡的手,放到鼻下嗅嗅,嘻皮笑臉道:“真香!又嫩又滑,誰想得到怒蛟幫有那麽多兄弟曾為你而死哩!”

甄夫人白他一眼道:“不要翻人家舊賬好嗎?這次素善來找你,是為了兩件事。”

韓柏笑道:“什麽事看來都是托詞吧!還不是想害垮我,昨晚刺我的那幾劍,又凶又狠,幸好我們尚未有合體之緣,否則你就犯了謀殺親夫的大罪。”

甄夫人大發嬌嗔道:“就算人家是你的妻妾,見到你那樣舍命摟著個野女人,滿街奔走,也要把你這奸夫宰了。”

韓柏魔性又發,哈哈一笑道:“若我是奸夫,你不就是**婦嗎?誰才是真命親夫呢?是否方夜羽那小子?”

甄夫人雙目微紅,淒然道:“韓柏啊!不要修理素善好嗎?人家是專誠來向你道別的哩!”

韓柏一呆道:“道什麽別?你要嫁人了嗎?”

甄夫人氣得狠狠盯他一眼,歎道:“事實上和嫁人沒有什麽分別,我們決定退出金陵,返回域外,再不理中原的事。”

韓柏劇震道:“什麽?”

甄夫人淡淡道:“韓兄的耳朵有問題嗎?”

韓柏正容道:“走得那麽容易嗎?大明給你們弄到天翻地覆,其中又種下無數深仇。嘻!我又未曾和你合體**。憑一句不理你中原的事,就可拍拍屁股溜之大吉嗎?”

甄夫人見他沒兩句正經話後,胡言亂語起來,反覺這人與世無爭,不記仇恨,性格可愛,心中湧起歡喜,溫柔地道:“放心吧!我們離去,並非怕了你們,而是不想便宜單玉如,抵死相纏,那時誰都活不了。至於私人恩怨,我們則會依照江湖規矩解決,隻避免了逢人便殺的群毆局麵。”由懷裏掏出幾張拜帖來,擺在幾上道:“這是發給韓兄、戚兄和風兄三人的戰書,至於裏老大與虛先生之戰,已是勢在必行,再不用戰書這種虛文形式。”

韓柏搔頭道:“誰和我那麽深仇大恨,讓我閑一晚都不可以嗎?”

甄夫人失笑道:“誰叫你得到秦夢瑤呢?隻有一個人向你挑戰算你祖宗保佑了。”

韓柏醒悟道:“竟是夜羽兄要來殺我,唉!以前我不想和他交手,現在是更加不想哩!你能不能回去勸他看開一點,夢瑤現在隻是掛個名分作韓家婦而已!”這小子為了逃避與強敵決戰,什麽話都說得出口。

韓柏凝神看她一會,奇道:“你究竟是幫他還是助我呢?”

甄夫人神色一黯,垂頭道:“但願素善能夠知道!”

韓柏拿起戰書翻了翻,皺眉道:“年憐丹不是在撿便宜嗎?他應約戰不舍大師才對。”

甄夫人氣道:“風行烈盡可不強充英雄的嘛,大可不接受挑戰,腳是生在他身上的。”

韓柏為之語塞,瞪了她好一會後道:“他們肯放過你嗎?說到底封寒和很多人都是因你而死。”

甄夫人恢複那領袖群雄的英姿,從容道:“世事豈能盡如人意,先不說浪翻雲之外是否有人能穩勝素善的劍,假若素善死了,我的手下哪還肯離開中原。唉!若非素善要把他們安全帶返域外,說不定也會挑個人來試試劍呢,例如你的親親夢瑤,大不了給她一劍殺掉,樂得一幹二淨。”

韓柏被她厲害的辭鋒逼得啞口無言,在眼前的情勢下,他們自保已不易,更不用說去對付有龐斑助陣的外族聯軍。韓柏拋開煩心的事,拍拍大腿瀟灑地道:“來!先給我吻個飽和摸個飽才準離去,如此才算是依依惜別。”

甄夫人“噗嗤”一笑道:“你不怕這種**的惜別會傳到虛小姐她們耳中,素善倒不計較呢。”

韓柏尷尬地瞥了奉虛夜月之命,躲在屏風後監視的兩婢一眼,站起來道:“讓我送你一程吧!免得撞上老戚他們,會忍不住辣手摧花呢。”

甄夫人移到他跟前,迅快吻了他嘴唇,飄退至門處,輕輕道:“珍重了!”一閃不見。韓柏摸了摸仍有脂香的嘴唇,心中像掀翻了五味架,不知是何滋味。

幹羅回過身來,手中矛已接合在一起,凝立如山,冷冷看著三丈外負手而立的水月大宗。水月大宗兩眼神光如電,緊罩著這黑榜內出類拔萃的人物,緩緩拔出水月刀,雙手珍而重之地握著紮著布條的長刀柄,擎正刀眼,高舉前方,遙指幹羅,兩腳左右分開。這時雪花停了下來,天地一片皎白,純淨得叫人心顫地想到鮮血灑下,白紅對比觸目驚心的景象。

水月大宗出奇有禮地道:“單教主著本宗向城主傳一句話,她隻想見到你落了地後的人頭。”

幹羅一點不受他這句來自單玉如的絕情話影響。長矛單手收後,矛尖由右肩處斜露出來,從容笑道:“有本事便來取幹某人頭吧!哼!想不到東瀛首席幕府刀客,竟是甘為單玉如奔走賣命的奴才。”

水月大宗淡然道:“殺幾個人即可得到整個高句麗,何樂而不為?為了此行,本宗費了兩年才學會貴國的語言文字,那可比學刀更困難和乏味呢。”

水月大宗悠然道:“這次隨本宗來的有各個流派的高手共十八人,單玉如想殺我們恐要付出巨大代價。我們的命早獻給了幕府大將軍,隻要殺死了朱元璋和燕王棣父子,單玉如就算想悔約,亦無力阻止我們渡海奪取高句麗,我們豈是受人愚弄的人,幹兄擔心自己的人頭好了。”

幹羅心中凜然,這十八人能被水月大宗稱為高手,自然都是出類拔萃的倭子,隻是這股實力,已使單玉如如虎添翼。他的話亦不無道理,燕王的屬地最接近高句麗,若他被殺,誰還有能力保護高句麗?對他們來說,中原自是愈亂愈好。何況對方的目標包括了浪翻雲和龐斑,更可測知其可怕處,當然真正的結果,要正式交鋒才可知道。他們事實上一直受到單玉如障眼法的愚弄,以為水月大宗隻有風林火山四侍隨來,其實早另有高手潛入京師,伺機而動。水月大宗把這秘密告訴自己,當然是存有殺人滅口的決心。

心中一動,幹羅冷哼道:“水月兄若以為故意透露這秘密予幹某知道,可使幹某生出逃走之心,回去警告我方的人,那就大錯特錯。”

水月大宗想不到這陰險的毒計竟被對方看破,訝然道:“本宗真的低估幹兄呢!”

幹羅身後的長矛倏地轉向前方,隻憑右手握矛柄,雙目厲芒暴閃,遙指水月大宗厲聲道:“那十八名刀手是否埋伏路上,待幹某受傷拚命逃走時,加以伏擊?”

水月大宗沒有答他,冷哼道:“憑本宗的水月刀,你除了到地府去外,什麽地方都去不了。”

水月刀忽然輕輕顫動起來,發出**人心魄的嗤嗤響聲。幹羅仰天一陣長笑,回矛胸前,變成兩手把矛,同時生出變化,依著某一奇怪的方式晃動起來。水月大宗本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法,幹掉這頑強的對手,但幹羅的長矛隱含妙著和對策,竟封死他的進路,使他難越雷池半步,一時間成了對峙之局。

秦夢瑤進入至靜至極的無上道境,忽然似若無掛礙,漫不經意地一劍劈出,仿如柔弱無力地遞向紅日法王,那千百隻手掌的其中一隻的指尖處。紅日法王全身劇震,不但掌影散去,還往後飄飛尋丈,臉上湧出掩蓋不住的訝色。他早預知以秦夢瑤的劍心通明,必能看破他這招的虛實,找到殺著所在,甚至擬好出掌後六、七種中劍時的變化後著,逼她以命搏命。可是秦夢瑤這一招卻是別有玄虛,隨著劍氣與勁力接觸的刹那光陰,她竟以無上念力,把戰神圖錄整個“經驗”,送入紅日法王的禪心去,那種無與倫比的衝擊,以紅日法王的修為也要吃不消。這實是玄之又玄。若非兩人均為自幼修行的禪道中人,根本絕不可能發生。

秦夢瑤微微一笑,劍回鞘內,柔聲道:“世間萬事萬物,雖說千變萬化、錯綜複雜,總離不開因緣二字,莫不由業力牽引而來,無一物能漏於天網之外。隻有這神秘莫測的戰神圖錄,說及因緣和終始之外的秘密,深奧莫測,實非人智所能破解。但觀之傳鷹能以之悟破天道,當知內中藏有無上寶智。今天夢瑤就把鷹刀的實質借此劍盡還於法王,亦以此了結大密尊者和敝師祖們,三百年前種下的因緣。”

紅日法王哈哈一笑道:“夢瑤小姐不愧中原兩大聖地培養出來,由古至今最超凡的大家,紅日佩服極矣!中藏之爭,至此圓滿結束。紅日再不敢幹擾鷹緣活佛的靜修,立即返回西藏,望能像八師巴活佛般,通悟天道,澤及後人。”

秦夢瑤俏臉一片光明,秀眸異彩閃閃,輕輕道:“夢瑤還有一事相詢,隻不知那天法王擄走的馬峻聲,現在何處呢?”

紅日法王恭敬地道:“在問過話後,早把他釋放了。順便一提,在本法王的搜神大法下,得悉韓清風仍然健在,被囚某處,可是當我們的人找到那裏,該處已變成一片火災後的瓦礫,其中原因,確是耐人尋味。”

秦夢瑤眼中掠過訝色,旋又恢複平靜。紅日法王雙目射出深刻無盡的情懷,一聲禪唱,向後飄退,刹那間消失於密林之內。

秦夢瑤望著蒙蒙的天空,欣然一笑道:“師父啊!這樣的結果,你在天之靈亦當感欣慰吧!”忽然間,她感到再無半分牽掛,剩下的唯有她曾答應過韓柏的“道別”了。雪粉終於靜止下來。

水月大宗占的是上風處,順風麵對幹羅,他的刀法以自然界的水月為名,極重與自然事物配合。高手相爭,很多時勝敗隻是一線之機,就如風勢順逆,背光或向光的微妙分別,可成決定因素。他手往上移,直至水月刀高舉在上,橫在頭頂,才沉腰坐馬。這是水月刀法的獨有架式,攻擊的角度增加至極限,叫人全無方法捉摸刀路。他一邊以奇怪的方式呼吸著,把勁氣提升至極限,另一方麵卻細心聆聽著對手的呼吸和心跳,甚至脈搏跳動,隻要對方受不住自己霸道的刀勢,情緒出現少許波動,例如其中一下呼吸重了少許,就是他全力出擊的時刻。

幹羅雙目神光電閃,盯牢對方,沒眨一下眼皮,凝然有若崇山峻嶽,永不改移,永不動情。兩人對峙了足有兩盞熱茶的工夫,均在氣勢門戶上不露絲毫破綻。忽然間幹羅動手,矛尖正對水月大宗的心髒,一步一步往前逼去,步音生出一種奇異的節奏,仿似死神的催命符,強大的殺氣,朝水月大宗直衝而去。他並非找到水月大宗的空隙,趁勢而動,問題出在他逆風而立,山風吹來,最難受的就是眼睛,以他的功力就算吹上個把時辰雖也不用眨眼,但卻終是不利的事,唯有采取主攻之勢。

幹羅哈哈一笑,倏地橫移開去,長矛往左邊虛空處一挑,正挑中無中生有般恰在該處攔腰斬來的水月刀。他並非看到水月刀由那裏攻來,純是一種玄妙的感覺,氣機牽引下自然挑擋。“砰!”的一聲勁氣交感,幹羅終是倉促還招,被水月大宗無堅不摧的先天刀氣狂衝而來,禁不住要借勢飄退化解。心叫糟時,水月大宗踏著奇怪的步法,直逼而至。幹羅腳一觸地,立即擺開門戶,全神貫注在敵人攻來的招式上。他從未見過如此奇怪的步法,時重時輕,一時若踏足堅岩之上,步重萬斤;一時卻輕若羽毛,毫不著力;有時更似禦風疾行,憑虛移動。在短短的三丈距離裏,竟生出變幻莫測的感覺,功力稍淺者,隻看到這種飄忽瞬變的步法,就要難過得當場吐血。幹羅一生大小千百戰,除了對著龐斑和浪翻雲,從未有過像此刻般不能把握敵手虛實的感覺。忽然間,他首次發覺自己在兩敵相對的生死時刻,失去了信心。

水月大宗的心靈此刻提升至刀道的至境,這些年來,東瀛罕有人敢向他挑戰,縱有亦是不堪一擊之輩,正為了對手難求,他才主動由大將軍處接過這任務來。對一個畢生沉醉刀道的刀法大家來說,沒有比找到旗鼓相當的對手,更能使他體會到生命的意義。除了刀和國家外,沒有東西是重要的。秦夢瑤和鬼王都是難得的對手,但他因著更遠大的目標,不得不暫時將他們放過。現在眼前的黑榜高手,實力驚人,正是他試劍的對象。在這一刻,他感到天地完全在他的掌握裏,在他的腳下,沒有任何事物再能阻止他獲勝。

幹羅六十年的搏鬥經驗豈是虛名,縱是落在下風,仍有無窮盡的反撲之力,知道絕不能讓這頂尖級的刀法大師蓄足氣勢,一聲長嘯,長矛幻出千百道虛實難測的幻影,狂風般往逼至丈內的水月大宗卷去。水月大宗長笑道:“米粒之珠,也敢放光。”水月刀忽然化成兩把,搶入了漫山遍野而來的矛影裏。幹羅冷哼一聲,千百道幻影合成一矛,化作電閃,向對方貫胸激射,恰在對方一虛一實兩刀之間。水月大宗想不到他矛法精妙至此,卻是淡然不懼,水月刀一閃,刀劈矛尖之上。此次輪到水月大宗吃不住勁道退飛十步。幹羅雖暫勝一招,卻毫無歡喜之情,剛才一矛,已是他畢生功力所聚,若仍傷不了對方,以後休想再有機會。隻恨此時對方刀氣遙遙製著自己,想逃也逃不了,猛一咬牙,收攝心神,借著優勢,長矛若長江大海般,滔滔不絕往對方攻去。以水月大宗之能,在幹羅這等高手全力猛攻下,也隻有采取守勢。隻見水月大刀忽現忽隱,每次出現,都恰到好處地格擋幹羅精妙的殺著。

“啪”的一聲,水月大宗現身左方,騰出左手以掌沿劈在長矛上,水月刀化作白芒,往幹羅左胸激刺。幹羅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狂喝,猛一扭身,避過心髒要害,拋開六十年來從未離手的長矛,右掌封擋了對方左手的攻勢,另一掌似若無力地拍在對方水月刀上,肌肉同時運功收緊,挾著水月刀,以水月大宗的勁力,刀鋒入肉不到兩寸便難再深進。兩人同時劇震。幹羅被他由刀鋒送入體內的真氣,撞得離地飛跌,斷線風箏般拋飛開去。水月大宗則給幹羅受重創前的反擊,震得差點奇經八脈真氣逆攻心脈,指頭都不敢稍動半個,就地而立,持刀姿勢不變,隻是刀鋒染滿幹羅鮮血,一滴滴的淌在雪白的地上。

幹羅落地後一個踉蹌,退了幾步,才再站穩,臉上血色盡褪。數道人影由四方山林撲出,往他移來。幹羅知道這一刀雖入肉不到兩寸,但對方驚人的刀氣已斷絕了他體內所有生機,強提一口真氣,倏忽間閃到崖邊,衝天而起,先落到一株大樹頂上,借力一彈,投向對麵山麓,轉瞬不見。水月大宗這時調息完畢,追到崖邊,看著黃昏前的山林,長呼一口氣道:“好武功!幹羅你是雖死猶榮。”接著向身旁的人喝道:“他絕走不遠,給我追!”

浪翻雲這時獨自一人在尚未開張的酒鋪後堂,猶正自斟自飲,突然間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湧上心頭,使這絕代高手立時色變,猛地站起。

正取酒來的範豹嚇了一跳,惶然問道:“浪首座,有什麽事?”

浪翻雲雙目神光四射,再震道:“不好!幹羅有難了!”人影一閃,已杳無蹤跡。剩下範豹一人呆捧著酒壇,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為何他喝酒喝得好好的,竟知道有事發生在幹羅身上呢?

幹羅離開了山林,在一望無際的雪地全速狂馳,朝金陵城奔去,鮮血不住由他身上淌下,在雪地上形成長長的斑漬。他的真氣已接近油盡燈枯的階段,恐怕難以支持回到鬼王府,就算死,他也不肯讓頭顱落到單玉如手裏,更不能由倭刀割下來。後麵四道人影愈追愈近,最快的離他隻有十來丈的距離,他的心反而出奇的一片平靜,三年來他已參透了生死的真諦,再無半點恐懼。眼前橫亙著一個小丘,幹羅別無選擇,往上奔去。

浪翻雲的聲音在幹羅耳邊叫道:“幹兄!”

幹羅勉強睜開眼來,無力但欣悅地看著這肝膽相照的摯友,嘴角逸出一絲笑意,道:“朋友!我要死了!”

浪翻雲雙目射出駭人的神光,但語調平靜地道:“是不是水月大宗?”

幹羅微一點頭,道:“水月大宗是單玉如的人,還有其他東瀛高手,不過已被你宰了四個。”

浪翻雲知道大羅金仙也救不回他的命,道:“我明白了!幹兄有什麽話要說?”

幹羅忽地精神起來,欣然道:“囑燕媚好好養大我的孩兒,我手下的兒郎就由征兒統率。唉!在燕媚生孩子前,千萬不要讓她知道我的……”一口氣接不上來,一代高手,就此辭世。

浪翻雲抱起幹羅屍身,仰天一聲悲嘯,朝金陵城狂奔回去。就算單玉如有千軍萬馬護著水月大宗,他也要斬殺此獠於覆雨劍下。天地間再無任何人事,可改變他的決定。生生死死,生命為的究竟是什麽呢?自惜惜死後,他不斷向自己問這個問題,但身邊的人仍是這麽一個繼一個的死去。幹羅的身體開始轉冷,為何前一刻他還活著,這一刻生命卻離開了他。其中的差異是什麽呢?恐怕要到自己死亡時,他才能經曆其中的奧妙。想到這裏,他的心境回到止水不波的道境去。四周盡是茫茫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