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雙頭女人

女大夫把費統帶到一個新的住處,這裏和前一個住處相比寬暢一點,床也稍許“考究”一點,並且多了一個櫃子,一張桌子(不是那種可以拆卸的小桌,費統不會再次把它拆卸成拐杖),兩把折疊椅,一個暖水壺,一罐茶葉和兩個茶杯。寂寞的時候他可以坐到桌旁,泡上一杯茶打發時光。更讓他感到欣慰的是屋頂上不再有那個令他坐臥不寧的怪鳥和它們的巢穴。

“還滿意嗎?”女大夫環顧四周,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帶點揶揄的聲色問他。費統驚魂未定,前途未卜,他還有什麽資格說滿意還是不滿意的。“你的外傷已無大礙,骨折了的腿也正在恢複。從今天起,我就不一定時時伺候你了,給你換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士照料你的生活,希望你配合她的工作,不要再到處亂竄了。惹出麻煩,她可沒有我這麽大的耐心,明白了嗎?”

“隨你便,”費統冷冷地說,接著他恨恨地補了一句,“最好你來殺了我,也許這樣痛快一點!”

“這是什麽話,怎麽可以隨便殺死一個高級工程師。就連希特勒那樣臭名昭著的法西斯,在滅絕猶太人的大屠殺中尚且保留了大批的科技人員和工匠,何況我們!”女大夫神情肅穆,別人聽來頗有調侃意味的話,從她的口裏說出來,似乎帶上了某種神聖的光環,聽起來多少有點不倫不類的感覺。

“那你告訴我,”費統突然咆哮如雷,“你們要把我怎麽樣,啊!?”

“最好不要這樣,”女大夫不為所動,她轉身向後看看,拿起雙手,合掌啪啪地拍了幾聲,一個年輕女人推開門走了進來。“她叫紫媛,從今天起由她照料你的生活。”女大夫說罷轉身出了門,帶上門出去。

“你好,”紫媛笑眯眯地向他打聲招呼。費統看她一眼,這是一個麵色蒼白的女人,她頭頂上紮著一個與她的頭同樣大小的發髻。發髻用綠色的頭巾包裹得嚴嚴實實,看上去怪裏怪氣的。紫媛見他目不轉睛地看她的頭頂部位,知道他心裏是怎麽想的。於是她說,“要不要我把頭巾取下來,讓你看個仔細?”

他怒氣未消,猶豫了一下,生硬地回答道:“如果沒什麽不方便,但取無妨。”

“那你得有個思想準備,免得嚇出病來。”

“不至於吧!”他的怒氣被她的好奇壓了下去,心氣平和了許多,他說,“即使那裏再長出一個頭來,也不至於嚇出病來,我的心理沒有那麽脆弱。”

“那我可取了?”

費統點點頭。紫媛稍稍猶豫了片刻,雙手緩慢地舉過頭頂伸向後麵,摸索著解開頭巾的活結,扯下頭巾,一下把費統看得目瞪口呆。他像做夢似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紫媛衝他頑皮地笑著,他說對了,她頭頂上的“發髻”本來就是一顆頭,麵孔和下麵的麵孔不太一樣,倒很像另一個人的模樣。這個模樣他熟悉,而且這張麵孔與下麵那張蒼白的麵孔相較顯得白皙、紅潤光潔而富有朝氣。但兩張麵孔協同動作,步調一致,一笑則笑,一顰則顰,毫無二致。他驚奇地望著她,倒吸了一口冷氣。

“嚇著了吧?”紫媛微笑著調侃道,之後非常麻利地把頭巾撂上頂端的頭,伸手從腦後係住,把上麵的那顆人頭重新假扮成一個高高的發髻。

“真是活見鬼了。”費統咕噥著,呆呆地看著紫媛,不知道他是在做夢呢還是真的見鬼了。他像泄了氣的皮球,重重地坐到椅子上,長長地歎了口氣。

紫媛上前一步,打開茶葉罐,一股清香嫋嫋升起,彌漫在空氣中。紫媛用手捏出一小撮茶葉放進茶杯中,提起暖水壺衝上,放到費統右手邊。“先生請用茶,”她微笑著說,“你還有什麽吩咐就吭聲,我能辦到的盡量為你去辦。”他仰起頭看著她,心中湧起一股溫馨的暖流,煩燥的情緒立馬緩解了許多,因為這是他到這裏來聽到的最貼心的一句話。

“你說的是真的?”費統半信半疑地問她。她朝他點點頭,他的胸中燃起一絲希望之火,他用平靜的口吻試探道,“那麽請你告訴我,我們這是在哪裏,你們打算怎麽處置我?”

紫媛就勢坐到桌子另一邊的椅子上,眼望著他答非所問:“我們這裏很安全,你完全可以靜心養傷,養好了傷,自然什麽都知道了。”

“嗬嗬,”費統苦笑一聲,“我再問你一個問題,”話剛一出口,他自嘲似地笑笑,“我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肯告訴我,是吧?”

紫媛仍然微笑著,一副明察秋毫的樣子:“你別激我,該告訴你的,我一定會告訴你。”

“那你說說那個女大夫是誰?”

“咱們的醫學博士。”

“她是不是叫胡蘭?”

她警覺地看著他,半天沒有回答,顯然這個問題不是該她能夠回答的。她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你知道了還來問我!”

果然是胡蘭。紫媛默認了,等於簡接地告訴他那個女大夫就是胡蘭。現在的另一個問題是,既然是胡蘭,她怎麽不認識他,或者說不願意認識他。他倆是戀人,而且情意綿長,誓言非對方不娶不嫁,如今怎麽就對他冷若冰霜,形同路人呢?他不禁又回到過去,回到與胡蘭朝夕相處的那些甜蜜而憂傷的日子。

死亡陰影籠罩著胡蘭一家的生活,隨著胡梅的生命陷入不可逆轉的絕境,胡蘭對費統的愛似乎也陷入低穀,由熱烈而冷漠,最終在他倆無數次探視她姐姐後回家經過的那條胡同裏,胡蘭提出要和他分手。

“這是為什麽?”他問她。

她說了一大堆理由,什麽性格不合,愛好習慣相異,所學專業不搭界等等,都被他一一予以駁回。最後她被他逼上絕境,亮出了她的謎底。“這些天你看到了,也感受到了,我家的悲傷,我姐夫家的悲傷。尤其是我姐夫,他那哀愁絕望的神情,我都不敢正麵看他。你再看看我那小外甥,他才四歲,他還不知道他這麽小就要失去母愛,成為一個沒娘的孩子。費統,我不想這些在你的身上和你的家庭重演,更不想再製造一個過早地失去媽媽的孩子。”她說得如此直白、誠懇、理智、有理有據,完全是理科專家慣有的縝密的思維習慣。這說明她不是情緒化的表達,而是經過深思熟慮後做出的痛苦的決定。

“既然這樣,我也就不得說些套話了,”費統也裝出一副公事公辦的麵孔,“你是學醫科專業的,應該比我更了解現代醫療技術的發展有多快。我這個外行都了解一點,那些原來被認為的絕症,現在不是一個一個被你們攻克了嗎!說句對一個病人不恭的話,你姐姐不是還活著嗎,你不是還沒有出現什麽症狀嗎?如果你說的人體基因的這種缺陷果真存在,而不久的將來找到了‘修補’的辦法,不就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嗎!”

她輕輕地搖搖頭:“正因為我是學醫的,我比你懂得你說的這個‘修補’辦法有多麽遙遠。就這樣吧,但願有來世,讓你我來世再續這份緣吧。”

“我不要來世,”費統有點難以控製自己的情緒,他粗魯地把她攬在懷裏,瘋狂地吻著她。她在發抖,他感覺到她的心在激烈地跳動,她哽咽著,盡量控製著粗重的呼吸,不至使自己失態。他捧著她蒼白的、兩頰上泛著淡淡的紅暈的臉,堅定地說,“我就要今生,即使是短暫的,我也要。況且我們還有希望,我們要有信心,我們用愛征服死亡,好嗎!”

她抹一把淚,慢慢地平靜下來,什麽話也沒說,上前挽住他的胳膊,一塊兒朝胡同那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