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胡蘭的心魔

“蝴蝶”與無名島擦肩而過,離開小島的那天天高氣爽。

匡野夫的考察活動告一段落,他搭乘旅遊團的遊船和費統一起離開小島。在島上的這些天裏,他們一快兒吃飯喝酒,聊天唱歌,打牌做遊戲,並沒有發現他腦子有什麽毛病。除了愛吹牛,他算得上一個討人喜歡的男人。

遊船航行在風平浪靜的海麵上,費統和胡蘭走上甲板,靠著船舷的欄杆,遙望著無邊無際的海麵。海風吹動胡蘭的長發,從他臉上拂麵而過,像一隻溫暖的小手撓著他的心坎,令他心旌搖**,溫馨而甜蜜。他不由得攬住她的腰,摟過來,蜻蜓點水般的,吻了吻她溫潤的唇。她輕輕地推開他,明亮的眼睛充滿憂鬱。

幾天以來,費統對這雙憂鬱的眼睛給予了特別地關注。他透過這雙眼睛,似乎窺視到她內心深處隱藏著的不宜或者不願向外吐露的隱情。他曾試圖打開她的心屝,探究這位“冰雪美人”鬱鬱寡歡的隱情。不是他有窺探別人隱私的癖好,是他想找到她心中的那個結,然後找出一個辦法打開這個結,從而讓這個“冰雪美人”變成“陽光美女”,攜手與她走過快樂的一生。有好幾次他幾乎開口直接向她詢問,但都因這樣那樣的原因未能如願。

“你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她說,“看得我心慌意亂。”她說著轉過頭去,把目光投向海平線。

“是嗎?”他說,“恕我直言,我老感覺你有什麽心事,”他偏過頭察言觀色,直言道,“如果信得過我,不妨說出來,說不上還真能幫你解開這個套。”

“唉,”他歎了口氣,轉過頭說,“說說也無妨,我姐病了。”

“很嚴重?”他問。

她點點頭,眼睛裏湧出淚水,順著她的兩頰流下來,一滴一滴滴落在她胸前突起的山包上。

“對不起,”費統匆忙從褲兜裏掏出一頁麵巾紙,輕輕地拭去她麵頰上的淚,一時不知所措,默默地望著抽泣的胡蘭。良久他安慰道,“沒事的,現在醫學這麽發達,什麽樣的病都是可以治的。咱們應該抱持一種積極良好的心態,相信會治好的。”

“這個你不懂,”她從他手中接過麵巾紙擦幹眼淚,“我是專修過遺傳病的醫生,我知道她還能活多久。”

“你是說……”

“我母親,還有我舅舅和一個表姐都是得這種病去世的。”

“我不懂醫,但我想,個體不同,所處的環境不同,醫療條件不同,最後的結果肯定會不同。”

胡蘭苦笑了一下,搖一搖頭:“有些病是完全由基因決定的,與你說的這個環境那個條件沒有任何關係。怎麽跟你說呢,”她望著他,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片刻她問他,“你多少了解一點生物學知識吧,比如那個美麗的雙螺旋結構?”

他點點頭,肯定地說:“多少了解一點,就是那個染色體。當然,太專業我就聽不懂了。”

“比如,”她說,“如果你出生時多餘出一條第二十一號染色體,你會患上唐氏綜合症。這是一種早老性癡呆症,一般在40歲之前死去。”她望著他,目光依舊那麽憂鬱,“你不會不知道新陳代謝吧(費統點點頭表示知道一些)?就是構成你身體的細胞分裂產生新細胞,來代替死亡的舊細胞,周而複始,循環往複。在十四號染色體上,有一種酶叫端粒酶,你的細胞每分裂一次,它就會縮短一些,而你的這種端粒酶的長度在你剛一出生時就被限定了的。你想想,這是不是像一個限定了錢數的錢包,假如規定你每天隻能而且必須用一塊錢,它使用多長時間是不是完全取決於錢包裏的錢有多少(費統又點點頭,表示理解)?生命也如此,你的端粒酶縮短為零,你的生命就結束了,誰也沒有辦法,你明白了吧?我媽我舅和我表姐都沒有活過四十。好多年前,我姐就擔心自己患上與我媽同樣的病而在四十歲之前死去。她到我媽生病的那個年齡,病魔如期而至,沒有一點通融的餘地。你明白了吧,我姐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我的命早就由我的媽媽寫好了,我無法逃脫,你明白了吧!”

“哦,”他無限同情地望著她,原來她生活在巨大的死亡陰影下,他心中的疑惑頓時解開。“嗯,”他試探著說,“難道現代醫學對此也無能為力?”

“是的,除非生物技術發展到能夠修改基因密碼的程度,到那時,就像換掉汽車的一個零件那樣換掉你的基因缺陷,你就可以長命百歲了。”

“離那個時候還有多遠?”他問。

“不知道,也許十年,也許一百年。”

“嗨,到處找不到人,原來在這兒呢,好興致呀!”他倆聞聲轉過身,匡野夫笑眯眯地朝他倆走過來。胡蘭見有人來,趕忙別過頭去,背過一隻手,向費統動動手指頭。費統心領神會,忙掏出麵巾紙遞到她的手上。她低頭擦拭眼淚,費統向匡野夫打聲招呼,匡野夫走到他倆這兒,十分誇張地說,“人說春曉一刻值千金,打擾你們了,真是對不起了。”費統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匡野夫湊近胡蘭,胡蘭轉過身,匡野夫見她眼睛紅紅的,一臉的不快,故作驚訝道,“怎麽,是誰欺負咱美女了?”他看一眼費統,佯裝一副英雄救美的架式,豪邁地說,“妹子你說,怎麽收拾這臭小子?揍他一頓?別忘了,我那兒還有一杆獵槍,如果揍一頓還不解氣,我把它拿來,你一槍嘣了他,怎麽樣?”

胡蘭有點尷尬,她哧地一笑道:“匡老板你別逗了,我這是被海風吹的,他哪敢欺負我!”

“我說嘛,”匡野夫調侃道,“剛剛結識的一對情侶,甜蜜還甜蜜不過來,哪有什麽深仇大恨,”他轉身對費統說,“你說是吧?”

費統被胡蘭的一番話說得心煩意亂,沒有一點心思跟他開玩笑。於是應付道:“你看這海麵上,看起來風平浪靜,其實這海風還是蠻大的,時間長了吃不消的。尤其是女孩子,會把皮膚吹壞的,咱們還是下去吧!”

“我同意,”匡野夫說,“到我的船艙裏去,聊聊天打發時間。”他轉頭問胡蘭,“行不,美女?”

“隨便。”胡蘭回應道。

“哦,女孩子家可不能隨便說‘隨便’的,明白嘛,嗬嗬嗬!”

兩天後他們的旅途結束了。與匡野夫先生告別時,他邀請費統和胡蘭到他的金礦去玩。費統望著他,這位金礦老板自從把他倆從巨蜥的魔爪下救下之後,就與他倆如影隨形,他會在他倆毫無預感的情況下出現在他們的營地裏,坐上他們的餐桌,進入他們的船艙,參與到他倆的談話中。他這人思想活躍,非常健談,給他倆的旅途增添了幾份情趣。

“一定造訪,”費統握住匡野夫的手說,“隻要你不煩。”

“哪裏的話,”他說,“跟你們在一起我長了不少知識,”他望著胡蘭說,“如果不嫌棄,你好好給我講講你那美麗的雙螺旋,特別是你那改造人體的想法,我非常感興趣,不知能不能滿足我的這份好奇?”

這讓費統大吃一驚,在他們的接觸中,他大多情況下都大大咧咧,談笑風聲,對什麽都毫不在乎的樣子。沒想到他對他倆的談話不僅在乎,而且稱得上上心了。

“不可理喻,是吧?”匡野夫見費統對他的話表現出完全出乎意料的表情,有點得意地說。

“不是,”費統不知說什麽好了。一個購買小島欲建立一個島國的金礦老板竟然對枯燥泛味的生物學命題產生興趣,這倒讓費統對他刮目相看。

“你‘不是’什麽,”匡野夫說,“我這人一向沒心沒肺,信口開河,沒正形似的。可這次是認真的。”他麵對胡蘭,“我是真心的。”

“我相信,”她說,“我們也就隨便說說,那可是生物學頂尖級的課題呀!”

“什麽人間奇跡都是由人創造的,”匡野夫固執地說,“你是醫學專家,不想嚐試一下嗎?”

胡蘭一怔,不認識似地看著匡野夫,因為此課題處在生物科技的最高端,一般人隻能望其項背,高山仰止。胡蘭苦笑一聲,略帶嘲諷意味道:“匡老板探索精神可嘉,也許奇跡真的會發生,如此,小胡拭目以待了。”

“嗬嗬,”匡野夫善意地笑笑,執拗道,“騎驢看唱本,咱們走著瞧好了。後會有期。”說到這裏,匡野夫扮個鬼臉,頑皮地和他們揮手告別,孩子般蹦蹦跳跳離他們而去。

“一個瘋子。”胡蘭朝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輕輕地揶揄了一句。

“從某種角度看,”費統用哲學家的目光看著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瘋子就等於天才。”

“但願他的天才不要用錯了地方。”胡蘭冷冷地說,“現實一點,咱們還是回家吧。

他倆去醫院看望她的姐姐。姐姐叫胡梅,父母原以為可以生出一堆孩子,如果是女孩,就以“四君子”梅蘭竹菊依次命名。可她母親去世後,竹菊失去了土壤,也就無從生出。舅舅和表姐患有與母親同樣的病去世後,深諳遺傳學真諦的父親整日為梅蘭兩君子的命運提心吊膽,生怕她倆正當花紅葉茂之時過早地凋謝。

胡梅躺在病室裏,她的父親、愛人和孩子圍坐在她的病床周圍。見他倆進來,胡梅的愛人說聲謝謝,從費統手中接過鮮花,放置在床頭邊的小櫃上,精心地整理了一番枝葉,把心形的、用兒童字體印有“祝願早日康複”的小紙牌翻到正麵最醒目的位置,貼近胡梅的耳邊,輕柔地對她說:“小蘭和她的朋友小費看你來了。”胡梅睜開眼,勉強擠出一個笑,動了動身子,欲起不能的樣子,看著就讓人心碎。胡蘭俯下身子,握住姐姐的手摩挲著,眼淚像斷線的珠子蹦噔蹦噔滴落到胡梅的胸堂上。

胡梅的孩子拉住胡蘭的手,小姨小姨地叫著。她父親抱起外孫,把他的小臉貼到他胡子拉茬的臉上,兩行清冷的淚珠順著他蒼老的臉頰奔流而下。此情此景,不忍目睹。費統說了一些快慰的話,胡蘭轉過頭,看著他,臉上掛著悽楚的淚,費統知道,她在為姐姐哭泣,也為自己哭泣。他不由得想起胡蘭在遊船上說的話,如果像她說的,神奇的醫學能夠像換汽車零件那樣換掉胡梅天生有缺陷的基因,挽救的就不僅僅是一個胡梅以及胡梅的一家。但胡蘭說了,離那一步還很遙遠,現在,他想,現在實在無能為力。

從醫院出來,費統和胡蘭相擁著走在一條長長的胡同裏,兩旁的路燈發出幽幽的清光,胡同裏偶爾走過一兩個行人,向他倆投來羨慕的目光。可有誰知道,他倆沉默的外表下,心中湧動的激流正在流向無邊的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