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保姆與點點

不知不覺間,史豔萍的產假快要結束了,她需要一個保姆來照料點點。本來,她想自己親自去家政公司挑選一個保姆,可她不放心姚法元和點點單獨在一起,隻有派姚法元去請這個保姆了。

接待姚法元的是一位女士。

他說明了來意,並介紹了自己的家庭情況。

“正好,”女接待員對他說,“我這裏有一個叫紫媛的女士,人很精明,但來了幾撥雇主,無論多少錢她都不願意去。我把她叫來,你倆談談,看她和你家有沒有這個緣份。”

“好的。”姚法元點點頭。

紫媛進門後,她友好地和姚法元握握手,就落落大方地坐在他對麵的椅子裏。她穿一件米黃色西服,黑裙子,頭發束起來,用粉紅色的紗巾紮成一個球狀的髻,紗巾四角打成一個蝴蝶結,與她鵝蛋型的臉配在一起,顯出某種神韻。

女接待員把雙方的基本情況以及對方的要求做了介紹。

“你家夫人叫史豔萍?”紫媛確認了一遍。

“沒錯,她叫史豔萍。”

紫媛站起身把手伸過來:“如果你願意,咱們成交。”

“好,成交。”姚法元握住她的手,誠懇地說。

“看來她和你家有緣分,”女接待員說著,把合同文本拿過來,“在這份合同上簽個字,她就是你家合法的家政員工了。”

姚法元接過合同文本和簽字筆,匆匆翻看了一遍,把一份遞給紫媛,紫媛看都沒看,就簽上自己的名字,推給姚法元,等他簽完,拿過來,簽了字。兩人站起身,把合同交給接待員。紫媛朝姚法元笑笑,互相客氣幾句,便告別家政公司,打的朝史豔萍家奔去。

姚法元把紫媛帶進家門,“有事”走了。見到紫媛,史豔萍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紫媛在沙發上坐下來,史豔萍沏了一杯茶,放到她麵前,自己坐到她斜對麵,竟然不知道怎麽和她開口說話。

“大姐就不要客氣了,”紫媛看出史豔萍的無所適從,“你是家裏的主人,我是來你家工作的。說好聽些咱倆是工作關係,捅破窗戶紙說就是主仆關係。我都不客氣,你當主人的還客氣啥呢!”

“嗬嗬,快人快語,這種性格我喜歡。”史豔萍感到她倆的關係一下子拉近了。她說,“那我就不繞彎子了,請你來主要是照看好孩子。不知我家老姚給你說清楚沒有,我家的孩子……怎麽說呢,個子有點……小,你別……”

“大姐盡管放心,”紫媛的目光從史豔萍的臉上移過去,移到剛從臥室裏出來的點點身上,“就是他吧?”點點正仰起小腦袋和靄地看著她。

“嗯,就他,你看……”史豔萍欲言又止的樣子。

“多可愛的孩子,”紫媛一點都不意外的樣子。她彎下腰,輕聲喚著點點,“來,阿姨抱抱!”

點點蹣跚幾步,紫媛小心地把他“抱”起來,攬在胸前,親親他的小臉。點點用小手撓著她的臉,咯咯咯地笑著。紫媛轉頭對史豔萍說,“你看,多心疼的孩子!”

麵對孩子,史豔萍不好說什麽。她笑笑,從紫媛懷裏接過點點,彎腰放到地上:“點點乖,回臥室去,媽媽和阿姨說說話,好嗎?”

點點誇張地點點他的小腦袋,像小兔子一樣蹦達著回臥室去了。

“多聰明的孩子!”紫媛由衷地讚道,沒有一點做作、誇張和討好意思。

史豔萍望著她,像遇到知音似的,一下拉住紫媛的手。嗓子眼被什麽堵住似的,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史豔萍原本想,這個看上去溫文爾雅的女人,第一眼見到點點,肯定會表現出“出人意外”的驚訝,之後拐彎抹角地安慰她一番,讓她失望地離去。或者為了這份工作,言不由衷地說一些討好主人之類的話,勉強留下來。如果那樣,她和她的關係就不那麽自然、融洽,以後的日子過得會很尷尬,她上班也不會安心的。“謝謝你,真的!”她撫摸著紫媛的手,忍不住眼淚湧出了眼眶。

“你看你,大姐,”紫媛說,“無緣無故地怎麽傷心起來了。”

“你是不知道,點點生下來到現在,我強作歡顏,誰知道我在背後擔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淚呀!”麵對紫媛,她有一種強烈的向她傾訴的衝動,“我知道我的點點並不比別的孩子差,可在別人眼裏,他就是個異類,是個成不了人的‘人’。別人不說,他爸就橫看豎看看不慣眼。不滿你說妹子,我看他連害死點點的心都有。所以我每天的日子過得提心掉膽的,總擔心突然有一天,他把我的點點怎麽樣了呢!”

“你的心情我理解,”紫媛伸手擦去史豔萍臉頰上的兩行眼淚,“隻要孩子健健康康的,管他別人說什麽呢!”

史豔萍吸溜了一下鼻子,停止了抽泣。她感激似地望著紫媛,懇切地說:“妹子,你說這孩子能不能長大,那怕比別人家的孩子矮出半截也行呀!”

紫媛拉著她的手,動情地說:“大姐,我看你剖肝挖心地給我說了這麽多,我也就不藏著掖著的了。”她看史豔萍向她投來信任的目光,就大膽地說,“其實,這孩子的個子能不能長大,無關緊要。你是文化人,你該懂得,人之所以成為萬物之靈,是因為人進化出了一個非同尋常的大腦。人類社會發展到今天,安身立命的根本不在於身體的大小,在於意識水平的強弱。人類的生存和發展越來越依靠意識而不是軀體。換句話說,意識的作用越來越大,占據主導地位,而軀體的作用一再降低,隻作為意識的外衣或住所而存在。你是搞文字工作的,我在這裏也班門弄斧一下,我們假定生物進化理論揭示了地球生物進化的規律,那麽根據其用進廢退的原理,意識的強大和軀體的縮小乃至消失就成為人類進化的必然結果。點點出生以後,他的意識就表現得非常突出,應該說他代表了人類進化的方向,你還有什麽可擔憂的呢!”

聽了這番話,史豔萍破涕為笑。她抬手擦把淚,略帶歉意地說:“真不好意思,初次見麵就哭哭啼啼的,太不成體統了。好了,聽你這麽一說,我這心裏暢亮多了,我這就去做飯,有空咱們再好好聊。”

“怎麽能讓你做,”紫媛說著站起身,“這應該是我的事。”

“哪裏那麽多講究,咱倆以後誰有空誰做,你把點點帶好就行了,別的事你完全可以不管。”史豔萍說著站起身,進廚房去做飯。

就這樣,紫媛以她的真誠、坦率和善解人意得到女主人的信任,受到服務對象點點的愛戴。

紫媛來之前,點點一直和父母睡在一起,大部分時間裏,他像剛出生的小袋鼠一樣“粘”在母親的乳溝裏,溫馨而安全。不久,他的安全受到威脅,威脅他的正是他的父親姚法元。

在夫妻生活中,史豔萍處於被動的一方。自從有了點點,她幾乎把所有的愛都給了點點,所有的情都傾注到點點的身上,在**方麵就更加被動,甚至有點厭煩了。這就引起了丈夫的不滿。史豔萍常常在熟睡中被他弄醒,弄醒後的第一反應就是一手摸自己的胸口,看點點還在不在那兒,一手打開床頭櫃上的台燈,看點點是不是安全。這種時候,她常常發現,父子倆處在對峙的狀態,點點傲然站立在她的胸口或她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怒目圓睜(前麵說過,他的眼睛與正常幼兒一般大),毫不畏懼地逼視著他的父親。而他的父親則用厭惡的目光盯著他,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讓她脊背發涼,膽顫心驚。

史豔萍一直有一種感覺,感覺丈夫要害她的點點,這種感覺從點點剛出生的那天姚法元說過那句半明半暗的話之後就有了。這讓她恐懼不已,因為姚法元要害點點就像摁死一隻蒼蠅那麽容易,而且害死後他還能輕而易舉地找到惜口規避法律的懲罰。比如,誰都知道他老婆生了一個“發育不全”的“畸形”嬰兒,在常人眼裏,這樣的嬰兒就很難成活,活著算幸運,死了誰還去追究誰的責任?之所以沒有害他,是怕他的母親。為了兒子,母親是什麽事都能做得出來的。

她了解自己的丈夫,他是個虛榮心很強的人,她知道他不僅要官位,要金錢,要女人,也要孩子。但他要的絕不是點點這樣的孩子。點點的出生已經使他的虛榮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因此史豔萍判斷,他害點點的心時刻都存在,隻要此心不死,兒子的危險就時刻存在。

因此她睡覺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史豔萍的產假結束了。她要去上班,照料點點的重任大部分圧在了紫媛的肩上。特別是晚上,點點睡到了紫媛的**。從史豔萍的角度來看,點點與他的“敵人”多少拉開了一點距離。

點點在母親和保姆的精心嗬護下,迅速地“成長”。

紫媛親自動手,為他製做了一個嬰兒床,一個嬰兒車,一個特別的睡袋。給他縫製了幾套衣服,把他全副武裝起來,像一名戰士那樣,帶他到戶外去,讓他接受大自然的洗禮。

這個小區叫幸福一號,出了樓門,是一條水泥路,穿過路麵就是一個小廣場,人們把它叫作幸福廣場。那兒有草坪、噴泉、假山、花木、固定式木凳和各式各樣的體育器材。小區居民三三兩兩的湊在一起,打拳耍劍的,踢毽子跳繩的,體育器材上施展手腳的,一派祥和氣象。

紫媛放下嬰兒車,打開四個車輪和遮陽蓬。點點就迫不急待地站起身,兩隻小手扶著扶手,睜著好奇的眼睛環顧四周,對“外麵的世界”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他衝紫媛吱吱呀呀幾聲,抬起小腿一下跳出車箱外,蹦蹦跳跳蹦向草坪,小小的身子即刻被久未割過的青草掩沒,露出的小腦袋,在草地裏時隱時現地晃動。

紫媛在一張固定在草坪邊上的木凳上坐下來,目光一刻不離地盯著在草叢中晃來晃去的小腦袋,輕聲喚呼了兩聲:“點點,點點。”點點回頭看她一眼,繼續往前晃去。紫媛提起嬰兒車,兩眼盯著點點晃動的小腦袋,沿著草坪邊沿朝點點前進的方向走去。

紫媛看到,點點蹦出草坪,蹦上水泥花磚鋪成的平地上,三下五除二竄進在那兒打拳耍劍的人群中,穿行在他們舞動的腿腳間,繞來繞去,發出咯咯的笑聲。他的笑聲被音樂聲所淹沒,誰也沒有聽到。紫媛的心緊繃著,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要知道,那些打拳耍劍者運動著的大腳粗腿,對小小的點點來說,他們的舉手投足,都危及到他的生命。稍有不慎,後果不堪設想。她輕聲呼喚著“點點,點點!”邊喊邊往那邊緊走了幾步。不料點點忘乎所以,對她的呼喚置若罔聞,興高采烈地往噴泉那兒蹦達而去。

那兒有一群孩子在追逐打鬧,嬉戲玩耍。相對於點點,他們個個都是巨人。點點竄進他們中間,無異於一個懵懂的孩子進入巨人們混戰的戰場,危限程度可想而知。

紫媛的目光一刻也沒離開過點點,他在孩子們中間穿梭,蹦蹦跳跳,吱哇亂叫。她走過去,見他靈活地規避著每一次險情,遭遇不測的風險並不大。於是她站下來,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做出隨時都出手化解危機的準備。

那些孩子們發現了點點,吵鬧的場麵一下子安靜下來,紛紛聚攏過來,把點點團團圍住,像看猴似的看著他。其中一個孩子叫了聲什麽,衝上去抓點點,點點蹦蹦跳跳蹦到噴泉邊,朝那小孩笑笑,那小孩子往前一衝,點點向旁邊一蹦躍入水池中。那小孩沒刹住身子,一下子掉入水池,撲棱撲棱亂撲。點點則像個遊泳健將,從這頭遊到那頭。

紫媛見點點爬上水池對岸,下水救出掉入池中的小孩,趕到水池對岸,抓起點點,捧在腹前,準備撤出險境。

她發現事情沒有那麽簡單,幸福廣場上健身的男女老少向這邊聚攏過來,迅速聚集到她的身邊。

幸福1號小區的居民聽說姚家媳婦生了一個“畸形兒”,但親眼目睹過的人卻寥寥無幾。城市居民門對門住了十幾年,互相不知其姓甚名誰者早已成為常態。誰家出了怪事,即使有窺探別人隱私的強烈願望,也不可能到人家家裏去探究一番。如今姚家的保姆將姚家的秘密曬在光天化日之下,誰不想一睹為快!

他們圍著紫媛,像看戲一樣看著她懷裏的點點。有人歎息,有人評頭論足,有人指指點點。有人同情,有人幸災樂禍。幸災樂禍者因為點點是姚家的兒子,姚家的戶主是公司財務部的副經理,出入有車接送,年節有人送禮,保安對他點頭哈腰,小職員對他畢恭畢敬。總之他處處高人一頭,有些人就心生羨慕嫉妒恨。這會兒見他生出這麽個兒子,好像抓到了他的什麽把柄似的,少不了嘲弄一番。

“哼,看他還得瑟不!”

“遭報應了不是?活該!”

不遠處,有一雙哀怨而又仇視的眼睛惡狠狠地看著這一幕。他就是姚法元,他不能容忍別人對他的嘲弄,在這個問題上,他不得不有所作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