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袖珍嬰兒

負責監視史豔萍病情的醫生發現,監視屏上的心電波和呼吸顯示表現出瞬間強勁的特征。醫生把頭轉向病床,見史豔萍的眼皮活動在加劇,鼻翼也隨呼吸一張一縮,麵色慢慢顯得紅潤,活力明顯增強。史豔萍的老公姚法元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站起身瞅一眼醫生,目光再度落到妻子臉上時,她唰地睜開眼,轉動著眼球左顧右朌。

“醒了。”姚法元望著醫生,臉上帶上了笑容。

“嗯,醒了。”醫生也笑了。

姚法元俯下身輕輕地叫了聲“豔萍!”

史豔萍的嘴動了動,聲音很低,他沒聽見。他和醫生交換一個眼神,醫生起身走出重症監護室。

醫療小組成員陸續趕來,對蘇醒後的病人展開了新一輪檢查。

第二天她被轉移到普通病房,她的生命體症保持在穩定狀態。

姚法元開始追究醫院的責任。他是公司財務部副經理,職務談不上顯赫,但他對公司各部以及公司內部的醫院、學校、培訓機構等所屬單位的經費撥付使用可以施加影響。因此在和公司所屬各單位之間的交往中,他事事處處都被人家捧著、抬著、巴結著,優越感十足。因此,對待同級部門,動輒批評這個,指責那個;對待下級部門,頤指氣使,蠻橫跋扈。然而,在他外出期間,自己的老婆在自己的公司醫院治療一個小小的發熱竟然昏迷兩個晝夜,這讓他很不舒服。

醫療小組鄭重其事地向他匯報了檢查治療的情況,讓他查閱了史豔萍的所有檢查、治療的記錄,沒有發現治療過程有什麽不當。

“這就怪了,”他心有不甘,再次問史豔萍,“來醫院之前,就是一點發燒,沒有別的症狀?”

“別疑神疑鬼的了,”史豔萍不耐煩地說,“如果不是胳膊上的這點傷,我根本就不在乎那點燒。”

姚法元拿起她的那條胳膊,仔細觀察上麵的傷痕。那裏微微有點發紅,看不出有什麽大礙。他的目光投向她稍稍有點鼓起的肚子,又一次責備起醫生來:“真是的,明明沒什麽大毛病,還使用大濟量的抗生素,這樣一定會影響胎兒的!”

提到胎兒,史豔萍想起了那個“夢”——她一直以為她做了一個夢——她的心抖了一下。在夢中那個自稱重生的女人說她將生下一個常人看來不太正常的嬰兒,而且要她好好嗬護撫養,千萬不可遺棄。一般的夢總是模糊的,斷斷續續的,無邏輯可言的。但這個夢非常清晰,她至此還記憶猶新,不知它寓意著什麽。這樣想著,她望著姚法元,突然問他:“你做不做夢?”

“廢話,誰不做夢!”

“我在昏迷期間做了一個夢,非常清晰,我從來沒有做過那麽清晰的夢。”

“什麽夢?”他瞪大眼睛,警惕地問。

“咱們公司有個胡梅,你聽說過她的事沒有?”

“聽說過,怎麽了?”

“我夢見她了。”

“這有什麽,我還夢見過秦台皇呢。不就一個夢嘛,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她說咱們有可能生下一個不正常的孩子。”

“什麽?”姚法元猛地站起來,仿佛受到什麽銳器的刺激。他兩腮不自覺地抖動了一下,驚懼地望著史豔萍,眼裏充滿了恐懼。史豔萍心裏一緊,這個口口聲聲自稱無神論的男人,怎麽對一個夢迷信到如此失態的地步。看來人們對尚無確切解釋的神秘現象都懷有敬畏之心——對夢的解釋汗牛充棟,但無一經過科學驗證——不管他自稱是唯物主義者還是唯心主義者,大都如此。特別是涉及到個人利益——子女就是最大的個人利益——的時候,尤為更甚。

史豔萍受到感染似的,感到心裏沉甸甸的。她望著自己的丈夫,怯怯地說:“剛才還說沒有什麽,這會兒怎麽了?”

姚法元長長地歎口氣,故做鎮靜道:“沒什麽,”他慢慢地坐下來,平心靜氣地說,“不過,還是不要大意的好。以後,管我在不在家,一定要按時檢查,千萬不要馬虎。”

史豔萍點點頭:“嗯,知道了。”

這個“夢”像魔鬼一樣,把這對夫妻的心提了起來,直到分娩那一刻也沒有讓他倆放下來。

“那一刻”終於到了,醫療器械公司職工醫院的產房裏傳出一聲聲嬰兒的啼哭,哭聲空曠、持久、耐人尋味。這創世紀的一聲啼哭,使新生兒的父親姚法元為之一震。

史豔萍躺在手術**被推出手術室,推向病室。護士抱著新生嬰兒走出手術室。姚法元趕忙湊上去看了一眼:嬰兒體格不到正常嬰兒的一半。姚法元大驚失色,驚呼道:“啊,怎麽這麽大點東西!”

護士白他一眼,抱著嬰兒轉身走向育嬰室。

姚法元有氣無力地跌坐在走廊裏的椅子上。他低著頭,兩手插進頭發裏不停地撓來撓去,發出一聲又一聲歎息。直到護士叫他照顧產婦,他才無精打采走進病房。

他看著精疲力竭的史豔萍,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橫豎不是滋味。史豔萍躺在**,撩起眼皮看一眼他,便把頭偏過去,她不忍看他蒼白的臉。他坐在床頭旁的小凳上,深思良久,沒頭沒腦地問道:“怎麽辦?”

史豔萍緩緩地轉過頭,冷冷地盯著他,氣息微弱但語氣堅定地說:“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當然要把他養大成人!”

“怎麽養,你看他比老鼠大不了多少,能養大嗎!”

“你想怎麽辦?”她抬起頭,把身子往上挪了挪,“我告訴你姚法元,‘夢’裏有人可對我說過,誰要是傷害這個孩子,他會遭橫禍的。你可千萬別不信!”

姚法元怔怔地看著她,他從她堅定的目光裏看到一個母親堅決捍衛親子的堅強決心和對她親子的潛在敵人的仇視和防範。是的,她把孩子的父親看成為那個孩子的敵人,對他發出了嚴厲的警告。姚法元相信,如果他在這個問題上輕舉妄動,史豔萍會和他拚命的。

“我相信,”他正經道,“不過我不知道那個小東西能不能活著從育嬰室出來。”

“你不用咒他,”她異常平靜地回應道,“他一定會活著出來的。”

那個小東西沒有辜負母親的期望,一個星期後,他回到她母親的懷抱,母子倆平安地出院回家了。

除了個子小以外,他的所有生理機能與一般初生的嬰兒沒有任何區別。他長著一對一般嬰兒大小的眼睛,配在像母親的拳頭般大小的腦袋上,就顯得大而失當。而他的腦袋占去了整個身體的二分之一,如果按此比例把他放大到一般嬰兒那麽大,那他就是個名附其實的大頭娃娃了。

他安祥地睡在母親的身邊,史豔萍頭枕著右手側臥著,端詳了會兒熟睡中的兒子,撩起眼皮瞅一眼坐在沙發上抽煙的丈夫,姚法元的目光正在她和兒子之間遊弋。

他收回目光,猛抽了幾口煙,撮起嘴巴長長地吹出去,然後把煙屁股狠狠地摁在煙灰缸裏,使勁地揉了幾揉,好像對那煙屁股有深仇大恨似的。

史豔萍視而不見,她說:“你這當爹的,該給孩子起個名了。”

“還要起個名?”姚法元不屑地說,之後揶揄道,“就那麽點東西,叫他小不點不就行了!”

史豔萍當真道:“小不點就小不點,先這麽叫著,以後上學了,再給他起個大號。”

姚法元訕笑一聲道:“哼,以後,還要上學,做夢去吧你!”說罷站起身摔門而出。

史豔萍還是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她用手逗一逗孩子絲綢般柔嫩的小臉,“小不點,點點,以後不但要上學,而且還要上大學,當科學家,好不好啊!”

點點沒有回應,史豔萍嘀咕著,睡意朦朧,漸漸進入夢鄉。她夢見她的點點長大了,像鄰居家的孩子那樣,蹦蹦跳跳地跟著她去職工之家玩。

母子倆進了大院,大院裏一片寂靜,某種不詳的感覺突然襲上心頭。她本能地看一眼點點,點點叫了一聲媽媽,眼望著大樓,用手指了指。她順著點點的手指看上去,一樓的飛簷上蹲著一群黑壓壓的怪鳥。她俯身抱起點點,不料那群怪鳥怪叫著朝她倆俯衝下來,落在點點的頭上、身上,撕扯點點的皮肉。

她拚命擊打怪鳥,發出歇斯底裏的嚎叫,就把自己給叫醒了。史豔萍猛地翻身坐起,眼前的一幕令她瞠目結舌:姚法元站在床邊,驚慌失措地望著她,點點站在床沿上,和他的父親對峙著。史豔萍一把把他抓過來放到懷裏,點點抬起小腦袋望著她,眼裏充滿了恐懼和感激。史豔萍向丈夫投去警惕的目光,冷冷地問:“你想幹什麽?”

“不幹什麽,”姚法元瞅了一眼點點,揶揄道,“你瞅瞅,才幾天的個人,都能站起來了,都能用眼睛瞅人了,多了不起呀!”說完轉身走了。

史豔萍低頭看著點點,是呀,這才幾天呀,怎麽可能站起來,毫不畏懼地和自己的父親對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