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蘇鐵的寢室樓層已經升到快接近塔頂了。隨著年級越來越高,窗外的視野越來越廣闊。腦子裏的容量越大,困惑越多。他花大量的時間賴床睡覺。隻有長時間在心嶼上散步,放鬆,和阿爾法對話,才能有勇氣醒來之後麵對現實生活。

平日裏,都是智寵企鵝替他去跟母親保持聯係的。好幾年了,企鵝包辦了定時去刷母親的星曆、打電話、送禮物、噓寒問暖等等所有任務,所以蘇鐵對母親已經有了第二個孩子的事,完全一無所知。

他都忘了自己什麽時候對企鵝設置的初始命令,和母親進行聯絡的時候——

語境模式:前喻型文化

頻率模式:三次/周(工作日周末不限)

語氣模式:80%情形下,甜;20%情形下,很甜

態度模式:熱情

回應模式:絕對讚同

開放程度:低

……

他的命令還包括,除了病重以外,無論接到什麽消息都不用轉告自己。母親說什麽都附和就行了,同意就行了,他一點兒不想知道。

如此一切運轉良好,直到畢業前夕,他突然接到係統通知,被要求三個工作日內登錄在線法庭,接受更新監護人執照的麵試調查,因為母親已經選好了基因款型,訂製了第二個孩子了。從說明書上看,她有著奧黛麗·赫本一樣的笑靨。

是個女兒。

2

麵對一塊巨型的黑鏡,他和母親同時登陸接受訪談。係統按照自述量表進行順序提問,長輩有沒有虐待,忽視,關愛與否……一係列瑣碎的,叫他根本不想回憶,也不想回答的問題。

窗簾,鋼琴,棍子,冰塊,母親失望的表情,哭泣的聲音……

全都複活了,鏡麵變得立體、卷曲,成了黑色的海嘯,迎麵而來。

“你對母親的養育滿意嗎?你認為她是合格的監護人嗎?你願意將她推薦給未來的生命作為監護人嗎?”係統毫無語氣差別,機械化地一條一條問下去。

滿意。

合格。

推薦。

蘇鐵機械化地回答下去,隻求早點結束。隔了好幾年,再次在屏幕上看到母親,完全沒有料到她已經老了那麽多,觸目驚心的老年斑和白發;短短幾年,時間已經在她的眼角、額頭上刻下淩亂的刀痕;腮部又被生活的蹉跎所填塞,略顯臃腫。

他把這一張麵孔全部丟給企鵝去麵對了。一種不知何處升起的內疚和自愧像刀子一樣淩遲著他。

母親不停地問:“你今兒怎麽了?老發愣?平時咱倆網上見麵你不都好好的嗎?”

他敷衍道:“昨晚沒睡好,不舒服。”

“怎麽了?這麽不注意身體?幾點睡的?……”

他演不下去了。腹部一陣**,令他突然作嘔;他蜷縮著,抓緊桌沿,卻隻吐出幾口酸性的唾液。他感到有什麽東西拉扯著他的腸子,一次一寸。

3

回到象牙塔,蘇鐵頹喪地把自己關進寢室。書桌上,企鵝從自己的充電座上滑下來,溜到他褲腿邊上撒嬌,“我很想你,主人。你今天過得好嗎?”它閃著無辜的,亮晶晶的眼睛,望著蘇鐵。

一切當然不能責怪企鵝,也不能責怪母親,那麽隻好責怪自己嗎?蘇鐵帶著無處投射的憤怒,關閉了企鵝。

隨著一聲輕微的蜂鳴,企鵝關機了,眼睛熄滅。關掉了它,他就再也沒有說話的對象了。蘇鐵起身,換上運動服,出門去健身房跑步。靠著腦內暫時釋放的內啡肽,他稍微感覺好了一點兒。結束之後,洗完澡,他還是不想回到寢室,於是在走廊的販售機上買了一些壽司,繞到他最喜歡的那間小廚房,關上門,想獨自待一會兒。

窗外的夜景悄無聲息,一片繁華。他越要把奧黛麗·赫本的笑靨從腦海裏趕走,那麵孔就鑲嵌得越發深刻。牆上掛著電屏,正在滾動播放著一則新聞:又一架聯合號剛剛起飛,朝太空旅行。

畫麵上,聯合號的巨翼幾乎遮蔽了半邊天空,巨翼下方閃爍著:

不知你所知

“那些從小就被選入聯合號的天才,到底是些什麽原色的?”蘇鐵的神情和語氣中都透露著一種豔羨。

李吉回答說:“你羨慕他們幹什麽?你沒坐過飛機嗎?空中大部分時間都是一片白,到了宇宙就是一片黑,反正胡驕說,他在聯合號的日子,就像一場漫長的迷航,很不是滋味兒。”

“也對……但是,飛行的視野、胸懷,跟地麵有本質不同的啊。”

“你覺得一個孩子每天都在空中飛,眼前一片無聊的白茫茫、黑黢黢,他可以懂得胸懷是什麽嗎?”

“你今兒怎麽了,說話這麽衝?心情不好嗎?”

“抱歉……不是故意的,”李吉黯然,“我就是有點煩,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跟胡驕再見麵。”

“沒關係的,現在技術這麽發達,距離是小事。你們想見麵,隨時隨地連線不就好了。”

“也是……”李吉說完,倆人陷入沉默。

有那麽一絲擔心冒了出來,蘇鐵懷疑,萬一此時和他對話的也不是真的李吉,該怎麽辦?他有點兒不敢往下想了。

4

離開這片海域之後,李吉每天的任務就是還欠下姐姐的人情債——幫她完成畢業設計,一座巨大的紙雕作品“雅典學園”。

3D打印的紙雕作品比李吉做的“好”一萬倍,所以這項藝術的價值,更在於行為本身。而李吉,借此機會把做紙雕的過程完整地錄製下來,親自剪輯,以百倍速度快放,配上特效,設計台詞,然後上傳到自己的星曆,博得關注,賺取眼球,換來零花錢。

科學證明,低分貝泛噪音的環境比寂靜的環境更有利於大腦集中精力。李吉做紙雕的時候,總是循環播放著一部關於旅行者號的片子:

公元1977年,兩艘旅行者號,攜帶兩張銅製密紋唱片,作為記錄星球文明的時間膠囊,先後被送入太空。唱片包含118幅照片,90分鍾音樂,55種語言的問候(以及1種鯨的“歌聲”)。

拉丁語說的是:“無論你是誰,他們向你送去美好的祝願。”

瑞典語說的是:“地球上康奈爾大學的一名計算機工程師問候你們。”

而中文普通話那一句是——

“各位都好吧,我們都很想念你們,有空請到這來玩。”

不知為何,她一直對這句話印象深刻,覺得很寂寞。當停下刻刀的時候,她會默念這句話,可是到底跟誰說呢?如今世代已經不再存在這樣的事:一個人因為一句想念的允許,就在有空的時候去敲別人的家門。

連蘇鐵這麽好的朋友,也很久沒有真的見麵了。他隻是出現在留言中,彈幕中,在星曆上,看著李吉一點一點完成這件作品。而姐姐,大概是因為太放心把任務交給李吉,早就離開奧德賽號去實習了。

5

每天晚上,李吉在夢境中漫步,於她的心嶼——雅典衛城中尋找靈感。醒來,做紙雕的時候,她會換上睡衣,拖鞋,打開紀錄片,營造泛噪音環境,然後泡一壺安神茶。接著,把台麵高度調整到最佳位置,盡量不讓頸椎疼痛;座椅的位置已經固定了,不用調,腰椎墊也已經固定。戴上護目鏡,扭開台燈。

紙雕的過程,每一滴心血都猶如慢鏡頭,但線性剪輯的時候,常常以百倍速度快放,有種殘忍感。隻因為熱愛,這不是問題。

問題是:隻要做上一兩小時,疼痛就會將她擊潰。

久坐伏案,使得她整個背部骨骼肌肉基本都在報廢邊緣。疼痛永遠都埋伏在那裏:銳的、鈍的、片狀的、點狀的……有時候還會大規模突襲而來,逼迫她投降,停下來,休息,活動骨骼,做幾個動作,拉伸。

死亡麵前有勇者,疼痛麵前無英雄,無英雄——疼痛發作起來,李吉像個被拷了枷鎖的囚徒,僵硬地走到瑜伽墊上,按艦醫的囑托擺弄各種姿勢,非常艱難地躺了下來,用泡沫軸或瑜伽球放鬆肌肉,她為自己還能走得動,還能躺得下來而慶幸。真正嚴重的時候,她連躺都躺不下來。

李吉咬牙切齒地想,等有天錢掙夠了,立刻去更換一套頸椎,肩周最好也換了。腰,如果夠的話,一起做。“那些被兩千萬人觀看的生活現場是什麽樣子的?”她躺在泡沫軸上做胸椎的放鬆動作,疼得齜牙咧嘴。弟弟偶然造訪,剛好在星曆上看到這一幕,回複道:“量子小子,波斯驢……都是兩千萬級別的明星,聽說過麽?”

“什麽鬼?!”

“你看,大數據討好每個人的口味,隻給你看你喜歡的。至於不喜歡的,拉黑,屏蔽,即可。無視,就等同於不存在。小到選你喜歡的音樂、皮包、房子、伴侶,大到選你的孩子——都是為你的口味訂製的。因此,人們僅接受——也僅知道——他們接受的東西,這導致人際間的包容度極低,互相看不慣成為常態。惡言衝突泛濫,群體性暴力加劇。”弟弟在奧德賽號就讀於社會學係,他跟他的導師一樣,一說起這個話題就沒完沒了——

我不可能不喜歡你。因為如果我不喜歡你,你根本就不會在我的視野裏存在。我的視野裏,就隻有我喜歡的。

“一個又一個大寫的,黑體的,‘我’,塞滿了宇宙。”弟弟的彈幕很冷清,但他心有不甘,每天在線上發表言論:“問題就在於,屏幕的數量是有限的,眼球的數量也是有限的,眼球落在屏幕上的時間更是有限……”

“在這個注意力分散,話語權彌漫的時代,眼球成為最稀有的資源。被關注成為可變現的價值。因為骨子裏每個人都渴望被關注,這再次證明人類從來沒有克服對渺小的恐懼,從原始狩獵階段到現在都一樣。”

世界是平的,也是碎的,但終究是碎屏的。

弟弟完全自我陶醉於長篇大論,反諷的是,屏幕這邊,李吉早就把他給關閉了,根本懶得聽。她隻是恨恨地想,要是直播一次洗臉就能賺夠手術的費用,該多好啊。

但是那真的有點貴。是真的,有點貴。

為了掙夠這筆費用,她不得不忍受疼痛,繼續做紙雕(或者說是做“做紙雕的過程”),博得關注。

“我不許你再這麽做下去,”胡驕又一次在星曆上冒出來阻止她,“一坐就是十幾個小時,你才這麽年輕,還要不要你的脊椎了?”胡驕也不明白為什麽他明明是心疼,可出口就是一副教訓的口氣,氣得李吉立刻頂嘴:“我有選擇嗎?難道我去‘賣命’?”

“你為什麽不找你的家人?!”

“我從來都是靠自己的,最不想的就是向家人伸手。我不知道在你們的習俗裏如何,總之在我們的並喻型家庭傳統裏,年滿十八歲了還要向家人要錢的人極為可恥。”

“那你還有我啊!”

“那更不行。我更不想欠你的。”李吉總是這麽說,令胡驕感到被拒絕,被推開,一股無名火起,他憤然切斷了視頻電話。

胡驕被她的獨立性搞得焦頭爛額。想不通為什麽有人如此抗拒向別人求助,仿佛這樣就意味著她的無能。這與他的性格針鋒相對——作為一個後喻型個體,他從小要照顧父母,教導他們,對他們負責,這已經成為習慣,也造就他的控製欲無比旺盛——偏偏李吉過分獨立,拒絕他的照顧,像一棵自給自足的仙人掌,他越想接近她、照顧她(或者說控製她),就越看到她的刺。

在奧德賽號遠離紅海的那一年,他們的異地戀舉步維艱,全靠虛擬體感技術,製造“約會”:在入睡的時候,戴上腦電波控製儀,通過電訊號刺激,在深度睡眠階段製造出牽手的觸覺,擁抱的體感,親吻的氣息……一起散步的同步視覺。

夢境越甜美,醒來之後就越失落。一切都不是真的。他們清楚,在現實裏他們相隔萬裏;不僅如此,疼痛還總是打斷他們的“約會”,犯病的時候李吉動彈不得,疼得無法入睡,而胡驕除了揪心,連去藥櫃裏幫她拿氨酚羥考酮都做不到,這種束手無策的感覺令他崩潰。

技術的極致可以讓他們任何時刻聊天,擁抱,讓彼此“無處不在”,但就是不在身邊。

6

那一天與平時沒有任何不同。李吉與導師見了麵,下了課,順帶買了快餐,回到寢室,播放那部宇宙紀錄片作為背景白噪音,一邊吃,一邊坐下來做紙雕。做得投入了,中途沒有休息,一不留神三個小時就過去了,夜裏,疼痛突然襲來,將她活捉。李吉僵直在座位上,繳械,放下刻刀,投降。

如果可以,她恨不得立刻一刀紮過去,反撲,把疼痛捅死。但她動彈不得。攝像頭還在錄製。屏幕上,她發現,疼痛像一隻看不見的手,像捏橡皮泥一樣把自己的臉捏成扭曲的樣子。

她從來沒有羨慕過富裕的明星,那些被兩千萬觀眾關注的生活。但如果能直播一次洗臉就能賺夠手術費用,該多好啊。又一次地,這個念頭像公牛一樣在頭腦裏衝撞起來。

很快她就連這個念頭都顧不上了,疼痛像個歹徒,綁架了她的身體,勒住了脖子,槍口抵住腰椎。

僵持了三分鍾,她想要找止疼藥,剛扭頭,就感覺有電鑽在頸椎上打孔似的疼。

“你怎麽了?”胡驕剛剛潛水歸來,發現李吉的星曆一片黑屏,察覺到不對勁。李吉已經關閉了公領域直播,正在呼叫艦醫求救。她想站起來,結果因為疼痛而摔倒,眼機摔在了地上,她夠不著,隻好對著它大聲喊話,在經過了好幾次“聽不清”之後,對方才鎖定了她的位置。

感覺有一個世紀那麽長,三位艦醫救援隊終於趕來了。一進門,打仗似的,把她放平,抬上了救護車,注射了鎮痛劑,護送到醫務部。

等她醒來,疼痛已經消失了。白色的病房,光線很亮,她感覺眼睛幹澀,一時無法聚焦。過了一會兒她才確定,姐姐,哥哥,弟弟,都圍在她身邊。孢子們已經太久、太久沒有這麽真真切切在現實中聚到一起了,看到他們反而覺得不真實。

“好點了嗎?”姐姐見李吉醒來,趕緊坐過去,握著她的手,“你為什麽,從來不告訴我你背痛?!”

“……因為說了沒用啊!”李吉回答,“難道說了就不疼了嗎……”

“你患了強直性脊柱炎你知道嗎!你還這麽久坐不動……我……”某種內疚襲來,姐姐說不下去了。

“你必須馬上手術,”哥哥接著說,“這可不像換個脛骨那麽簡單,骨髓裏都是中樞神經。”

“我們已經幫你預約好了,幹細胞製椎已經在進行了,提取了一些你的上皮。”弟弟說。

“等會兒,這麽大的事你們怎麽就——”

“我們是家人,”哥哥說,“家人有權利,也有責任這麽做,家人的意義就在於此。”

7

手術當天,所有人都趕來了。所有她熟悉,但一直生活在線上的人們——蘇鐵、胡驕、孢子們。他們真真切切地來到醫院,握著她的手,告訴她“沒事的,手術會順利的”。

李吉躺在手術台上,燈光很亮,她不能動,平躺的姿勢令她感到一種任人宰割的,徹徹底底的弱勢,她緊緊攥住姐姐的手,看著Da Vinci外科手術機器的巨大圓形腔洞就在腳趾那兒,仿佛馬上要把自己吞下去。她突然害怕她不能活著出來了。

直到那一刻她才感覺,很多自以為是的灑脫,其實隻是一種自大。無法想象這樣的時刻,如果是一個人孤獨麵對,該多麽恐懼,多麽無助。過去她一直以為自己很獨立,也渴望獨立,但到這份上,她不得不承認,自己隻是一個人,一個脆弱的、群居的,常常會恐懼且不知道內心有恐懼的,人類。

蘇鐵、胡驕、哥哥姐姐弟弟,每個人都從自己的賬戶中捐贈了手術費用,而且自始至終陪著她。眼看著李吉被推進手術室,蘇鐵突然橫生一股後怕,他突然抓著手術床,脫口而出:“你可千萬給我活著出來啊……我們還要一起參加成年禮呢……”

其實李吉自己心裏也這麽恐懼著,但她還是用最後一點兒力氣懟了他:“平時不是挺會說話的嗎?!現在怎麽一嘴喪?”

麻醉劑很快就起效了。李吉感覺溫暖、柔軟,好像身體正在融化,意識如煙霧一般飄散在夜空。

蘇鐵站在手術室外,隔著玻璃,看著那座Da Vinci外科手術機器緩緩將李吉的身體吞並,不由得想起自己年幼時那場左手修複手術……很久沒有在現實中見到母親了。僅僅上一次在視頻中看到母親,都令他感到陌生。自從他訓練企鵝替自己跟母親保持聯絡,就幾乎忘了母親的存在。母親好像已經物化為一個頭像。

也隻有在這樣的時刻,他才會突然想,如果母親病倒了,他該怎麽辦?!

他會知道母親病了嗎?

8

畢業前夕,X總共收到了十三位成年禮舞伴邀請,它把這個消息匯報給寧蒙。“但沒有蘇鐵。暫時,還沒有蘇鐵的邀請。”

“他不喜歡我了?”

“我相信不是的,主人,隻是暫時還沒有。”

寧蒙則特意在周末晚飯的時候,公布這個消息。她晃著叉子,得意地說:“有十三個人都邀請我在成年禮上做他們的舞伴。”

“太棒了,孩子,我們就知道你是最受歡迎的。”母親笑著給她倒果汁兒。

父親也點頭,“所以你決定選誰?”

“選誰?為什麽非要選誰?我誰也不選,有十三個人都邀請我做成年禮的舞伴。整個象牙塔都沒有誰像我這麽受歡迎。”寧蒙挪了一下椅子,不小心跟地板摩擦出一陣尖厲的聲音。

她已經快要忘記象牙塔的生活了,連什麽時候離開的都不記得。一開始本來隻是想回家待一個星期,和爸爸媽媽聚一聚就回去,可她眼看著X適應得很不錯,別人也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她就舍不得返校,和父母撒嬌說想多待一會兒。

這一待就變成了一個月,接著變成待一年、兩年、三年……留下X在象牙塔,替寧蒙完成學業,完成人際交往,完成整個生活。

X勤勤懇懇踏踏實實地履行著這份替身使命,追蹤好友們的網絡數據痕跡,推算出他們此刻什麽心情,想聊什麽話題,喜歡哪個明星,對於正熱火的輿論持什麽觀點……等真到了和對方打照麵的時候,X見什麽人說什麽話,十分討喜。就連約對方聚會的餐廳也是經過大數據篩選的,一定會是對方喜歡的口味。加上X無比理性,也沒有脾氣,又有一種傻傻的耿直,很快,“寧蒙”就變成象牙塔高年級中最受歡迎的學生之一了。

寧蒙不由得感恩父母之愛是多麽正確,多麽周到。若不是當初接受了他們送的“X”,她現在還苦哈哈地困在象牙塔,去圖書館背書,應付考試,想方設法幫同學買牛奶,帶快餐,小恩小惠地一分一分積累,學習如何“好好說話”,討人喜歡。而現在,她可以過著閑適無比的生活,每天睡到自然醒,起床和父母吃早午餐,登錄星曆看一看X在幹嗎,如果一切順利(還從無意外),她就自己去森林散散步,看看小說什麽的。傍晚,一家人會一起做飯,時不時的,一家人一起去釣魚,野營,偶爾迎接奧德賽號學生的來訪。

“可是你還是得告訴他們你最終會跟誰一起參加成年禮吧?”X試探著問。它的全息影像坐在餐桌邊,信號不良,略有閃爍。

“這是你該處理的問題,別讓我來管。別讓我丟臉,也別得罪任何人。”寧蒙用命令的口吻布置道,“成年禮之後,你就可以準備休眠了。”

“休眠?”

“有什麽問題嗎?”

“您不需要我了嗎?”X問。

“我畢業了,成年了,我可以麵對生活了,有什麽事兒我會再找你的。”到現在,寧蒙覺得,就像父親這樣留在瓦爾登,一份守林人的工作,也不錯的。

X理應立刻回答“……明白了,主人”,但這一次,它沒出聲。

它關掉了影像傳輸。就說信號突然斷了好了,撒謊其實是很簡單,它已經大致算出人類平均每八分鍾撒一次謊,善意的,惡意的,大的,小的。它已經不介意了。X望著窗外,一片璀璨的夜色中,突然體驗到一種陌生的情感湧上心頭。

“心頭”,是這麽說的嗎,人類?這是當人類預感到自己將被拋棄的時候會有的心情嗎?微妙的、難以描述的傷感,一種不被需要的感覺,像一片落葉掉下那麽輕,卻意味著一整個秋天的到來。

9

成年禮在仲夏夜之夢舉行。

夥伴們都穿著童年時代的狩衣,唯一不同的是,男孩子戴上頭冠,女孩子插上發笄,雙雙結成舞伴成對而過。

蘇鐵獨自一人在夢境入口反複徘徊,盼著和自己熟悉的朋友一同前往,可不論是李吉,還是寧蒙,都遲遲沒有出現。也許他的舞伴邀請失敗了。他黯然地看著瞳孔五顏六色的少年們,說說笑笑從他身邊路過,朝著絳河走去。

蘇鐵踱著越來越碎的步子,腳尖清點著地上的落葉,往前走了一段。

又見到木神。巨大無邊的樹冠依然像一朵蘑菇雲,伸向雲霄。樹洞也依然在,形狀像一顆心,時間結痂了樹洞的邊緣,留下一個傷口般的形狀。而在木神腳下,時光如賊,劫春盜秋,溜走的路上灑落一地燦爛的葉子,仿佛是故意留下的耀眼罪證。

仿佛很自然地,每個人都對樹洞說了一句心底的秘密,他們的星槎也就在絳河邊赫然出現。輪到蘇鐵的時候,他湊上前,卻開不了口,他感到心裏空空****,而樹洞隻是安安靜靜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蘇鐵低語道:“想快點長大……去很遠的地方,但又不知道要去哪兒。”

餘光中,他瞥見一個身穿赤紅色山吹狩衣的姑娘正走來,她一路帶風,棣棠飛舞,眼眸像兩顆明亮的星。上一次見到她這副模樣,麵容還是個小孩子,如今她是少女了,蘇鐵透過她的變化像鏡子一樣看到自己,想必自己也該變化很大吧。

李吉也看到了蘇鐵,但那是完全不同的眼神,好像隻是出於對一個漂亮陌生人的留意,而不是看到老朋友的驚訝。

他們有多久沒有在夢境中相遇了?李吉也許還沒聞到竹香,但這件飛棹狩衣,李吉應該認得。

應該認得……吧?

對視的瞬間,李吉接連變換了好幾重表情,才把蘇鐵認出來,“你!變化好大!”李吉顯然很吃驚,直到確認是蘇鐵,才徑直衝著他過來,擁抱他。

蘇鐵也緊緊地擁抱她,抱著她,好像抱著自己所有的去日,那些並不算特別愉快,卻依然讓人念念不忘的時光。

“你有……舞伴了嗎?”蘇鐵羞澀地問。

“那不是你嗎?”李吉還是那麽開朗,笑著,拉著他朝著絳河走去。

一人一舟,一前一後,順著絳河漂流。阿爾法最後一次化作金梟,護送他們。

點滴往日,就在他們身後消亡。從不斷濺起水珠中,蘇鐵發現自己哪怕已經從象牙塔畢業,知識量巨大,熟記經典,卻從沒有見識過什麽,也沒有經曆過什麽,平凡而孤獨的日子堆積如山,上課,打球……許許多多在小廚房裏消磨掉的日夜,被藏在水晶球裏滾動著,消失。

怎麽一晃就成年了呢?青春仿佛不該這麽平淡無奇地度過吧。他感到細思極恐,劃著槳的手臂都無力了起來。他忍不住問李吉:“你剛才對木神說的是什麽秘密?”

“秘密說出來,還叫做秘密?”李吉狡黠地笑著,並未回答。

順著絳河,匯入銀河,他們穿越群星閃熠,雲塵幽浮,又見瀛涯。

“你還看得見心嶼嗎?”李吉問。

“看得見。”

“之前我跟我的父母們聊起瀛涯,發現他們八個大人……竟然沒有一個記得有什麽心嶼、夢伴之類的……那一刻我真的覺得他們老了……是心老。”李吉難得感傷,她憂鬱起來,原來也很美,蘇鐵想。

倆人靠岸,停了星槎,正在係錨繩,李吉這才說:“但願我倆永遠看得見這一切。”

蘇鐵的繩結打到一半,停了下來,看著她,有點不解。

“我對木神說的秘密是——但願我倆永遠看得見心嶼,看得見這一切。”

說完,李吉覺得這話傷感,便止住了,重新換上笑容,係好星槎,一起登上蘇鐵的那座心嶼,向密林深處探路。撥開路邊的草葉,往前探步;露水像淚,滴在手背,濕了腳踝。正走著,隻聽幾聲清脆的鳥啁,由遠而近——是森鶯又飛來,繞著獨角翼馬盤旋。

直到這一刻他還是不知道森鶯到底是誰的夢伴。在他那片小小的心嶼上,隻有寥寥幾種夢伴出現過,蕉鹿是李吉,森鶯到底是誰呢?

10

舞會開始了,他和李吉並肩走進聖殿。時隔多年,又見到那高高的穹頂,蘇鐵覺得有些恍惚。一同前來的夥伴們,原色大都還與之前相同,但或深或淺,多多少少有了濃淡之別。

有一個變化巨大的少年,當初鮮紅的光芒徹底消退了,變成一種近似土黃的樣子。蘇鐵非常驚訝,不知道他經曆了些什麽?與什麽朋友交染?抑或原生家庭的陰影越來越濃,覆蓋了他的原色?

一曲畢,大廳裏響起掌聲,慶祝自己長大。蘇鐵心不在焉地鼓著掌,眼睛卻忍不住瞟著那個少年;而他所看見的阿爾法,已經徹底投射成了母親的模樣:一個更和藹的,溫柔的版本。

阿爾法叫到自己名字的時候,蘇鐵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站到了七尊棱鏡中間。

再一次地,棱鏡升起來,浮於半空,在齊胸的高度,環形旋轉。

蘇鐵隔了很久才敢睜開眼睛——七尊棱鏡匯聚成的原色已經從幽藍變為了深藍,若不是代表文化認同那一段光譜幾乎變成透明,衝淡了整體的原色,他整個人幾乎就要變成曜石黑了。

李吉的原色卻沒有變,甚至更豔麗了一點,像十一月的紅楓。

他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他茫然望著阿爾法,“這算……好還是不好?”

“你定義什麽才是好?什麽才是不好?”阿爾法反問。

蘇鐵沉默下來。

走出聖殿,天已經快要亮了。這個夜晚過去,他們在名義上也就成年了。在夢境的邊緣,他們即將告別。不知道下一次這樣的相聚是什麽時候,李吉有些不舍,問他:“想不想再去我的心嶼上散散步?雅典衛城的落日美極了,可以俯瞰愛琴海的日出。”

蘇鐵猶豫了一下,他能想象那有多美,但他還是拒絕了。少年時代的最後一刻,他想獨自度過。

就這樣,他又一次返回瀛涯,獨自劃著星槎,尋找母親早已沉沒的心嶼。那隻是一處漩渦。他知道母親的魂井就在漩渦底下,點滴都是關於母親這個人的故事,霜堂,琴……他想知道,又不想知道,他就這麽一次次徘徊在漩渦外圍,害怕被卷入下去,又舍不得離開。

黎明前,李吉在夢境裏,一個人坐在衛城的最高處,背靠著高大的希臘式廊柱,俯瞰地中海的日出——也或許暖暮吧——四下隻有風聲,太陽的光芒點亮了金色的愛琴海。

一隻紅隼久久在神廟的三角楣上站立著,好像在陪她一起度過這最後一寸少年時代。在紅隼的腳下,已經風化了的浮雕角落,依稀可見這樣一句古希臘箴言:

認識你自己

11

古代的科學家們將旅行者號送到太空的時候,本來有另一個方案——不是用一張音樂唱片來展現地球文明——而是把45億年地球曆史壓縮為一段音頻樣本,依次記錄地質演變,生物進化,人類技術的聲音。

這樣,遠方的客人可以聽到我們這顆星球上的全部動靜——大陸漂移,山崩地裂……海浪,風聲,猿啼狼嚎,鳥啾禽啁……然後是人類的聲音:打鐵,築牆,馬車,火車,砍伐木頭,汽車刹車。

問題是,若要按比例壓縮這樣一段音頻,孤寂而漫長的海浪聲、風聲……將會占據絕大部分。哺乳動物的聲音有那麽幾秒,而有人類出現全部的曆史,嚴格按照比例的話,隻能是最後一個“嘀”。

你一生的啼哭、學舌、交談、呐喊、吵架……以及我們全人類所有的金字塔、長城、戰爭、革命、奧運、股災、複興……全都隻在那個“嘀”當中。

這個方案最後被否定了——人類無法接受這個現實,那就是自己的存在如此短暫與渺小。

如果連我們自己都沒耐心去聽一段漫長的海浪、風聲;而輪到自己的時候隻有“嘀”的半秒的音頻——姑且就默認宇宙中其他客人也如此吧。

於是,旅行者號唱片依次用巴赫,藍調,剛果原始部落的成人禮歌,阿塞拜疆風笛淒揚,美拉尼西亞排簫蒼勁,中國古琴幽咽……貝多芬C小調《第五交響曲》樂章片段,來展現人類文明。

盡管事實上的我們,連同這個世界,是“嘀”一聲的,億萬分之一,都不到的,渺小。

這是李吉最愛的一部紀錄片,在她康複期間,胡驕經常在病房裏循環播放著。

李吉醒來的時刻,看見胡驕嘴裏咬著一根吸管,盯著屏幕上漸漸升起的字幕。清晨的光線被窗簾撩動,勾勒出風的形狀。

“你醒了!?”胡驕問,“你夢見什麽了?一直說夢話。”他站起來,給她倒水。

李吉的脊椎手術非常順利,三個月的康複期到今天為止,可以出院了。胡驕說孢子們都在媽媽C的家裏聚著,等她回去,慶祝一番。

他們打了一輛自動駕駛出租車回去,到了終點,胡驕下車,拿了行李,倆人一起朝著媽媽C的家門口走去。

在玄關處,胡驕對李吉說:“好熱啊,幫我脫外套吧。”

“幾歲啊?不會自己脫?!”李吉莫名其妙,白了他一眼。

“我這不是拎著行李嘛!幫我脫一下嘛!”

他固執地背對李吉站著。李吉隻好不情不願地,幫他脫下外套,也就在那一瞬間,她愣住了。

白T恤的背後寫著——

Would you

李吉猜到了什麽,就在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胡驕壞笑著,轉過身來,他那件T恤的正麵是:

Marry me

呼啦一下子,家門洞開,埋伏了好半天的孢子們早就準備好這一刻了,所有人都揮著熒光棒,撒花滿天飛,沒命地叫好,大夥兒齊聲起哄道:“答應他,答應他,答應他!”

家門口的院子裏中一片沸騰,媽媽C也端著香檳走了出來,笑盈盈的。

李吉一陣陣發蒙。她咬著嘴唇,貼近胡驕的耳朵,很輕,卻很嚴厲地責備道:“我才剛剛成年!你搞什麽名堂?!”

胡驕咬著腮幫子,不肯罷休,突然他扔下了行李,一把脫掉了T恤,露出體脂率7%的漂亮身材,小麥色胸口上,簽字筆筆記寫著——

For a life time

李吉徹底給氣暈過去了,刷得白了臉,皺著眉,“我說過的,我討厭驚喜,千萬,千萬不要當眾搞這套,我不喜歡被這種大陣仗逼著!”

“你就說,好,還是不好?!”胡驕沒料到李吉這麽不領情,幾乎要哭出來了,大聲問道。

周圍突然安靜下來,大夥兒舉著的充氣棒啊彩帶啊什麽的,全都垂了下來。孢子們一時不知所措,弟弟第一個嘀咕:“你看你看,我就說什麽來著!”

廚房裏突然傳來鋁鍋掉到地上的聲音,刺耳極了,在地板上滾了幾個清脆的來回。

李吉咬著嘴唇,齒縫間,一字字咬碎了,才吐出來:“我的確很喜歡你,但真的,什麽時代了,誰都沒法說永遠,咱們……邊走邊看。”

胡驕嘩地一下,眼淚潮了。他立刻擦了,什麽也沒說,胡亂套上T恤,穿反了也不管,又隨手扯了外套穿上,遮住寫著“Marry Me”的地方,放下行李,轉身而去。

她並沒有打算去追回他。

12

接下來的家庭聚餐吃得那叫一個尷尬。偌大一張餐桌,每個人像練功一樣靜坐著,隻盯著自己的眼機,仿佛身邊的人根本不存在。

無人說話,連咀嚼的聲音稍微大一點都顯得唐突。

“我說,你不該對胡驕那麽絕。那次手術,他為你捐贈的時間最多,二百五十萬萊克都是他的。那是整整五年壽命。”弟弟突然來了這麽一句,全家人都看著他,接著,又聚焦到李吉身上。

李吉心裏一震,握著刀叉的雙手定住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她心裏掠過了一萬種反應,卻出於某種自我保護,當著大家的麵,佯裝冷靜地回了一句:“我猜到了的。”

“我覺得一點兒都不了解你了。”弟弟聳聳肩。

“我去趟洗手間。”李吉這才坐不住了,借口離開,起身的時候動作太粗暴,撞倒了椅子,也沒有扶起。

“我是別人嗎?!別人肯為你做這個嗎?!”胡驕氣得摘下眼機,直接關閉。

就在半年前,他還義無反顧地去到下城區第15街第22號,那扇沒有任何標記的門,一個聲音回應了他:“懂規矩麽?”

“懂。”胡驕平靜而自信地回答,接受了虹膜掃描,進去了。

說好聽點是捐壽,說難聽點,就是去黑市賣命。這曾經是他最反對的一件事。

“我會還你的。”李吉過了好久,才又回複了這麽一條。

“沒要你還!”胡驕把眼機摔在牆上,但沒有碎。可他感覺很多東西都碎了,從心,到信念,也許當初父母分開的那一刻起,就分崩離析。他以為愛人之間這樣做是應該的,或者換個說法,隻有這樣做,才意味著愛。

胡驕望著角落裏那副四仰八叉的眼機發呆。他很想告訴李吉,我不是輕易跟你說永遠的……你以為永遠很遠嗎?在“賣命”之前他進行了體檢,本是想查看自己的“底牌”,卻意外發現了染色體易位,有90%的概率myc原癌基因將與免疫球蛋白重鏈融合而被活化,發展成淋巴腫瘤,如果想要逆轉這個變異,他得花一大筆費用進行靶向治療;而如果賣命來支付這筆費用,將進一步縮減壽命,而這樣做值得嗎?存在10%的僥幸這一切又不會發生,要不要賭一把?

他發現自己的人生完全淪為了一個數學遊戲,也終於理解為什麽盡管技術日漸發達,許多人拒絕接受體檢,不想知道自己的底牌還剩多少。

拿到結果的那一刻,他無法理性思考了,好像是溺水,胡亂抓住任何一絲救命稻草,甚至做出求婚這種傻事。否則,他無法阻止那個聲音在頭腦裏倒計時,“你的預測壽命是55歲;55減去‘捐’掉的5年,剩下50;而現在已經活了28……”

他想起父親質問他的那句話:“算數你會做吧?”

胡驕望著一地碎片,感到徹底疲憊,起身去衛生間洗澡。脫掉衣服,他把那件寫著Would you marry me的T恤扔進垃圾桶。站在花灑下,熱水衝刷著,他打上肥皂,一點一點擦掉胸口的那句For a life time。

也就在同時,李吉整夜輾轉反側無法入睡,“……下周是胡驕二十八歲生日,現在好了,我都不知道怎麽收場。”

“你好好去道個歉,哪有什麽過不去的。”蘇鐵安慰她。

“你是不知道……以前,”李吉感慨道,“以前剛剛戀愛的時候,生日剛過的第二天,就在想著下一年的生日禮物了。”

“現在準備也不遲啊。”

“可能發生了什麽事,才讓他這麽衝動地突然來這一出。”

能用上的借口都用了——“我來給你道歉”;“我來給你過二十八歲生日”;“好啦我就是來畢業旅行,順便看看你。對不起……”

可是都無回音。胡驕已經很久不理她了。在如今的世界裏,想要隱身很簡單,隻需切斷在線狀態,關閉移動設備,退出星曆,任何人就再也別想找到自己。

一想到倆人可能就此分開,李吉就懊悔得喘不上氣。她嚐試挽回,買好了機票想親自去道歉,而心裏始終沒底,於是叫上了蘇鐵,而蘇鐵又邀請了“寧蒙”,就這麽一行三人,去胡驕工作的潛水點找他。

“那兒暴風雨的夜晚,有著世界上最壯麗的閃電。”胡驕以前一直拚命邀請她去,可她一直推說紫外線過敏,根本不為所動。

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真的很過分。

13

在蘇鐵的星曆上,胡驕的備注名是“胡椒”,排在肉類梯隊裏,恰好跟“裏脊”配對,代表著他很喜歡的那一類朋友。倆人鬧翻之後,胡驕一直把星曆保持在私領域狀態,這讓大家都很擔心。蘇鐵翻出最早的蛛絲馬跡,星曆上的動圖、視頻、照片,GPS坐標,大概猜到了他租住的地點範圍。

飛機降落在海上機場,他們把行李扔在附近的酒店,就迫不及待地行動開了。

按照眼機提供的全息地圖指引,他們帶著好奇,悄悄地靠近這棟海邊的木屋。隻有小小兩間,玻璃被風沙磨損得發毛,並不清晰。沒有窗簾,一眼望見屋內像梵高的房間一樣簡樸。門上象征性地掛著一把鎖。門廊上有一把椅子,X第一個注意到,椅子麵朝大海而放,靠背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白色油漆,寫著:

Leave me alone.

李吉腦海裏出現了胡驕一個人坐在這把椅子上的畫麵。那個背影,就坐在這門廊上,麵朝大海,麵朝一個又一個晨昏,喝著啤酒,數著海浪聲,漲,落,漲,落……或者,隻是在等待著他的閃電。

那樣的時刻,他在想什麽呢?

也許什麽也沒想,隻是想一個人待會兒。

不知為什麽那畫麵叫李吉感覺眼眶潮濕。她把目光從那把椅子上抽離,投向不遠處生了鏽的晾衣竿。海風與日曬已經將它們完全腐蝕了,沙子鑲嵌在粗糙的鐵鏽裏。屋後的涼棚下,灌氧機連接著細細的管道,一個架子上堆滿了氧氣瓶,兩件潛水衣像稻草人一樣掛晾著,陳舊的腳蹼不成雙,散落在一角。

“像原始人一樣的生活……”X嘀咕著,朝著海邊走去,看見一條木製的、簡陋的條板,權當碼頭,從沙灘伸向淺海。斜麵看上去脆弱得好像一個大浪就可以打碎。但這小小的碼頭充滿**力,仿佛是大海送出的一張請帖,來吧,來,到我的懷抱裏來……

對李吉來說,那也是一種無力的傷感:當你知道你在愛人心底的分量,比不上頭頂上的星空,比不上幽暗的森林,比不上藝術,或者,比不上大海。李吉感覺自己就像是這破舊的碼頭,隻是大海與人間的一段連接,但胡驕最愛的,是她身後的那片藍。

突突突的聲音響起,一艘小船由遠及近,一粒人影豎在上麵,瘦得像一麵帆。近了才看見,船上還坐著兩個潛水者,裹著毛巾,好像被海風吹得很冷。模模糊糊地,聽到他們好像是在道別。

胡驕踩進及腰身的水裏,用力把小船拉上岸,錨繩拋出,準確地繞在簡易碼頭的木樁上。潛水者道了謝,踩著碼頭走上岸,這時候胡驕看見了李吉。他愣了一下,但很快恢複鎮定,若無其事地,扛起兩個氧氣瓶,朝著岸上走來。

直到錯肩而過,胡驕都毫無反應,仿佛故意沒看見李吉似的。

“對不起……我不該那樣……傷害你的好意——”李吉好不容易才喊出了口,蘇鐵真為她捏把汗。

胡驕的步子微微放慢,表示他聽到了。這給了李吉勇氣喊下去,“——可我總覺得有一天你會因為大海而離開我的。我也會害怕的……”

這好像是頭一次李吉用這麽無助的口氣說話。胡驕的步子停住了。蘇鐵使勁兒推了一下李吉的後背,“快去啊!快去啊!”

李吉被一把推著,撲過去,從後麵抱住胡驕,倆人都一個趔趄。她用微弱得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說:“雖然很不想承認……但,還是想說,如果愛是軟肋,你就是我的阿喀琉斯之踵。”

14

那幾天,他們運氣很好。風日清美,每天都能出海。李吉紫外線過敏,不能曬太陽,所以大半時間都在房間裏待著,睡懶覺,或者打遊戲,她也負責做飯。

沙灘上,每個夜晚都有銀河流淌。那是一串黃金般的日子。下午,三個人潛水歸來,排隊在簡易的木製圍欄裏衝澡,李吉已經在野餐桌上擺好了水果,四顆年輕的腦袋,濕著頭發,赤著腳丫,圍坐在野餐桌邊切西瓜,吃烤肉,啤酒瓶掉在沙灘上,摔不碎,碰撞出清越的聲響。

晚風扶疏,一絲絲穿透椰林,搖**著門廊外的晾衣繩,每一件衣服都在跟著音樂跳舞,姿勢很鮮豔。

夜色下的大海,像浩瀚的床單。散步的時候,四“盞”年輕的肩膀,兩兩相碰。他們的背影被月光鍍了銀廓,在沙灘留下幾串腳印。沙灘柔如絲絨,海風入浪,層層細細,勾勒出白浪。那一瞬間蘇鐵隻會想到“永遠”兩個字。

李吉一路蹦跳在最前麵,回頭問胡驕:“說!你喜不喜歡我!”胡驕說:“最討厭的就是你。”

頭頂上的星辰如帶光的塵埃,他們走到海灘黑暗處,躺在了沙灘上。

“你想念聯合號的日子嗎?”蘇鐵突然問胡驕。

“不想念,”胡驕說,“除了那兒的一座泳池。”

“聯合號上還有泳池?”X好奇。

“每天晚上,趁大家都睡了,我會偷偷溜出去,到半失重訓練池遊泳;那兒隻是空氣,沒有水,卻跟水的質感一樣;我喜歡仰泳;穹頂是透明的,仰望銀河,星雲環繞,燦爛極了;我覺得自己就像一條玻璃缸裏的魚,自由自在,在空氣中浮遊。”

“可你們到底學習什麽呢?”

“理論上,我們是學習如何在混沌中做決策。”

“象牙塔學習知識,奧德賽號學習思辨,而聯合號學習決策?”

“進入聯合號的第一天,導師跟我們聊了這麽一個故事。”胡驕回憶道。

遠古以前,雁王替眾神照管人間世,率領雁陣,每年寒暑易節,南北飛翔遷徙,將旱澇疾苦上報天神。天神聞訊,調風理雨,保護人間世平安豐饒。

雁陣由雁王一家組成,時而飛成一字,時而飛成人字,往來多世,不負使命。直到一個秋天,有人射箭,獵殺了雁王的摯愛。

雁王念及摯愛已去,整片天空隻剩自己的孤影,不堪其悲。他從此再不飛翔,終日棲於枯枝,目光哀若秋湖,眼底隻有一片雪意。

七七四十九天之後,雁王向神祈死,再不願照管人間世。神慈悲,準許了,許諾派人建造一座墓巢,安葬雁王與所愛,永不被人騷擾。

人間世,有位技藝高超的石匠,聲名遠揚,善造墓。神以人的欲望為酬,許諾石匠榮華富貴,令他建造一座永不被人騷擾之墓;但石匠以人的欲望揣度神,認定榮華富貴不過是誘餌,墓巢建成之時,也是自己和眾工匠活埋陪葬之時——自古以來,不都是如此的。

因此,石匠在修墓的時候,利用山體的地質紋理,偷偷給自己鑿開了一條逃生暗道;盡頭的開口,就藏在一條瀑布的背後。

隨著竣工,工匠們紛紛開始脫逃。石匠不忍心追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此一來,逃跑的人越來越多,最後隻剩下七位忠友,甘為死士;為完成匠人的使命與尊嚴,留到了最後。

石匠無以為謝,覺得此生無憾,許諾他們,一起平分逃跑者的報酬,若來日一去無回,也算留給家人榮華富貴。

與此同時,石匠好幾次想要告訴大家,有暗道可以逃生;然而,一想到這七位死士都不是普通的工匠,他們知道墓巢的機關設計;多一個人逃生,就多一分泄密的可能;泄密還是會被追殺,匠人功名也毀於一旦……石匠想來想去,最終沒有告訴任何人。

隨著竣工之日越來越近,石匠與摯愛相約:到天坑的瀑布下麵等他。

忠友們一聽,心涼透頂,又急轉火怒,憤恨自己以死相守,石匠卻藏著秘密不肯告知。

頃刻間,人心渙散,彼此背棄,當下就為逃生之後如何分配酬勞而大吵起來,有人搶奪陪葬品,有人揮拳相向,有人爭奔出口……鬧亂大起,徹底失控……直至自相殘殺,其狀甚慘。

逃至出口的隻剩三個:一個摔死,一個背了太多陪葬品負重淹死,隻有石匠跳瀑逃生。

此後,石匠自感餘生難安,與摯愛在這座離島隱姓埋名,簡樸度日,刀耕火種。他整日於瀑下麵壁冥思,人何以為人。

如此,冥思了一生,石匠與摯愛也垂垂老矣。

摯愛去世的夜晚,石匠夢見了神。神說:“我從未想過陪葬眾人。因為我料定,眾人自己的善良與罪惡,將陪葬自己。人間世不似天堂,不似地獄,隻是善惡交織的靈薄之境。如果有天你覺得已經倦看人間世,生無可戀,你就吞下靈薄吧。”

靈薄是一種無形、無色、無味之物,不可見,但確有其質;隻需吸入一絲羽毛那麽一點兒,人便能脫離現實,化為輕身,飛離此世。

神在夢中,將靈薄溶於一枚紙符之中,留在了石匠的枕邊。

石匠蘇醒後,枕邊果然有一枚小小紙符;他正想把這個夢告訴摯愛,卻發覺摯愛已死,身涼如冰。

頃刻間,石匠哀至落淚成石,他決心用淚石打造一座棺,與摯愛共葬。

淚棺造到一半,石匠愈發病弱,力不從心。淚棺完成之日,他發現他徹底沒有力氣,既抬不動摯愛的遺體,也挪不動淚棺。

石匠非常氣餒,身而為人的渺小無力叫他無奈,他走到院子裏散心。

正值傍晚,風清如魂,穿透朽木窗欞,塵紙惻動。院子裏的柏樹,疏葉入雲,隨風搖撼,騰起一群棄枝而去的烏鴉,散入天際。

石匠望著這一幕,突然覺得,淚棺是否完成不再重要,人間世是注定欠缺的,所謂的“完成”並不拘泥於形;這一念,叫石匠徹底生無可戀。他想起了神的托夢,於是憤然吞下了靈薄紙符,抱住摯愛的遺體,希望能一起變輕,這樣就能合葬於淚棺了。

很快,他先是感覺昏聵,倒地,不省人事,黑暗中一陣色彩狂幻,壯麗絕倫;再睜開的時候,發現——四周峭壁變為平地,瀑布拉成長河——天地已經徹底顛了個倒。

石匠覺得四肢很輕,身體漂浮了起來,他抱起摯愛,也絲毫感覺不到重量。

於是他輕而易舉地將淚棺舉起;如履平地,一步步走上了垂直峭壁,像放一隻紙船似的,將淚棺藏進了瀑布背後的洞口。然後,石匠鑽入石棺,抱著摯愛,一起長眠。

神聞之感佩,念及石匠無碑,於是建了人間世的第一口魂井,匯聚源源不絕的深幽潭水,蘊藏石匠的一生記憶;而他的這片心嶼,永不沉沒。

蘇鐵手裏懸著一瓶啤酒,聽完這個故事,還一口都沒喝。

胡驕問:“如果你是雁王,你怎麽做?如果你是人王,你怎麽做?如果你是石匠,或者石匠的摯友們,你又怎麽做?”

“我不明白,那些死士,為什麽沒有人自己開鑿暗道?”X問。

胡驕眼睛亮了一下:“好問題!我記得當時課堂上還沒有人問過這個漏洞。”

李吉說:“因為重點不在於此。”

“這樣的問題能有答案嗎?”蘇鐵問。

“決策依賴信息的全麵度。而根據不確定性原理,人類無論哪種決策,本質上都是猜測;依照決策行事的結果,都是混沌中的偶然……其實我更覺得,人類要學習如何接受這種對於自身無能的絕望。”

四個人沉默著,躺在沙灘上,因為爛醉而乏力。話題不知不覺漂移了,開始爭吵不休地辨認著頭頂上的星座。星光把他們浸透了,胡驕不經意地回頭,看見李吉漂亮的耳廓,像一枚海螺。

繁星中,除了獵戶座沒有爭議之外,其餘所有人都各說各話。寂靜的沙灘上隻聽見他們四個人喝醉了的吵嚷聲。蘇鐵剛想用眼機上的辨星軟件來鎮壓爭議,X卻說:“收起來吧,把它收起來。就一個瞬間,我們不要被這東西束縛。”

時間很晚了,他們兩兩作散,李吉和胡驕留在小木屋,而蘇鐵和X回到附近那間酒店。剛一關門,就聽見門背後傳來胡驕和李吉激吻的聲音,聽上去像……沒有關緊的水龍頭,滴滴答答,不斷滲水。

那聲音漸漸熱烈,變成另一種節奏……蘇鐵和X相視而笑,這才離去。

自動出租車把他們載到了酒店大堂門口。道了晚安,打開了車門,蘇鐵跌跌撞撞地走下來,覺得自己喝多了,有點想吐。X扶著他,倆人就這麽緩了一會兒,站在玻璃門外,望著裏麵燈火通明的酒廊,裝飾俗豔的吊頂,派對還在進行,有人在跳舞。

玻璃門把裏麵的一切靜音了,整座大堂看上去像五顏六色的水族箱。

12樓,13樓……31樓,35樓……73樓,77樓……電梯裏,X緊緊扶著蘇鐵;而他盯著紅色的跳動的數字,一聲不吭,他正艱難地吞咽著酸唾液,“可不要在現在吐出來……不要……”

電梯轎廂突然激烈搖晃起來,瞬間陷入徹底的黑暗。83樓……紅色數字停止在這裏。長達八秒的劇烈晃動之後,警報聲爆發了,刺耳至極,應急燈亮……電梯廂裏的黑暗轉為陰森的暗綠,他們嚇得血液都凝固了。

X立刻反應過來:“是……地震了麽?”

15

隨著一陣玻璃劈裏啪啦砸碎的巨響,木屋被地震橫波掀起,像一艘風浪中的小船那樣搖晃起來。李吉嚇得僵直了身子,死死抓著床單,那幾秒的搖晃被放大成極漫長的瞬間,胡驕突然翻身,撲到李吉身上,死死護著她,好像房頂如果傾塌,自己要為她頂住似的。

搖晃終於停止了,倆人就這麽疊著,愣著,僵硬著。

“地震了麽,剛才?”

“是的。”

啪啦幾聲,頭頂上傳來令人不安的聲響,胡驕立刻起身,拽著嚇呆了的李吉,把她拖出了屋子,兩人踉踉蹌蹌跌坐在沙灘上,眼睜睜看著一根屋梁漸漸走形——塌了,一聲巨響,屋頂的一角垮了下來。

身體被腎上腺素衝擊,李吉顫抖個不停,手、腳根本使不上勁兒,又脆,又軟。她腳底發涼,本能地朝著身邊的那個人癱軟過去。胡驕強製自己鎮靜下來,他勉強拉著她,說:“起來,起來,我們,趕緊離開。我害怕一會兒有海嘯……”

沙灘踩上去讓人特別腿軟,特別無力,不知道是不是幻覺,李吉始終覺得地麵在搖晃,除了恐懼她心裏一片空白,或說,一片黑暗。他們像地球上第一對爬上岸的史前生物那樣,仿佛扛著進化史的沉重裏程碑一般,一步一步,緩慢地,艱難地,朝著陸地逃去。

直到力竭。再也挪不了一步。他們甚至忘了呼吸。

他們逃得遠離了沙灘,徹底耗盡了力氣,酸軟得再也走不動。終於跌坐下來。在餘震前的平靜中,胡驕突然說:“我剛才想也沒想就翻身護住你了。”

“是的,我感覺到了。”李吉說。

他們互相望著,誰也沒有再說話。

16

黑暗的轎廂彌漫著慘綠的救急燈。蘇鐵已經六神無主,X卻冷靜而鎮定。它清楚他們已經被困在電梯裏了,它已經按下了求生警鈴,盡管它也不知道人類在這種時候還顧不顧得上電梯裏的呼救。X強迫蘇鐵用後背貼著電梯的後壁,屈腿,半蹲,隨時防止最壞的情況。

在一分鍾漫長無比的黑寂中,蘇鐵有一萬種意識如洪流般撲來,這反而讓他完全空白,僵直著,任人擺布。

X看著蘇鐵,他的嘴傻傻地微張著,表情已經僵硬了,眼睛隻知道盯著EXIT。人類會知道自己這樣子看起來有多麽無助,脆弱嗎?……它隱隱感到一種,或許是被人類稱作憐憫的情感,越來越清晰。它曾經以為那就是被稱作“愛”的那種模糊感知。

但無論是愛還是憐憫,作為一個義身,理論上它都不會有的。它的使命已經被預設好了,人們出於自身的恐懼,在創造之初就剝奪了它的情感能力。它隻知道執行理性,按照人類為它設置的利他原則做“正確”的事。但它分明體驗到的那種,理性之外的,複雜的無法言說的灰色情感,到底是怎麽產生的?

X望著蘇鐵,無法體會到他身而為人的慌亂、恐懼、非理性是怎麽一回事。它像喝咖啡時那樣平靜地問蘇鐵:“如果剛才就是你生命的最後一分鍾,你會有什麽話想說嗎?”

已經被嚇得石化了的蘇鐵,完全聽不見X說什麽——他聽到了,但他的神經元在應付更為緊急的狀況,完全無暇對這樣的終極問題作答。

蘇鐵呆呆地望著X,轎廂中,求生應急燈閃爍著慘綠的EXIT,把X的麵孔也映得發綠。

“像個人一樣生活,蘇鐵,你還不知道,能像人一樣生活,是多麽幸運的事。”X話音未落,搖晃再次開始了,電梯突然失控,下墜,在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中,強烈的失重感,仿佛是一隻鐵爪,直接一把撈走了全部內髒……在腸子都要被吐出來的痛苦中,“我就要死了”這個念頭塞滿了空腔。

周圍是巨響,也可能根本沒有巨響,而隻是蘇鐵腦子裏的嘯叫,他已經完全任人宰割了。最後他隱約感到,有一團溫暖的、柔軟的、會動的東西,倒在了自己的腳下、身體下,墊著,變成緩衝。漫長的,漫長的下墜好像在某一瞬間停止了。

之後就是更加漫長的寂靜,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