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奧德賽號的新學期已經來臨了。從圓形的舷窗望去,烈日燃燒著海麵,遠處的大陸還隻是浮在水麵的一根線。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奧德賽號都要在紅海北岸停靠。一想到要去大太陽底下尋找金字塔遺跡什麽的,李吉就發愁。就連到甲板上走一趟,都讓她的紫外線過敏症發作,臉上曬出紅斑、水泡,奇癢難忍。
媽媽C寄來了絲巾,隻要走出船艙,她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裹起來;更多時候,她每天困在狹窄的寢艙裏玩遊戲,看書,聊天,憋悶得快要發黴了。
舷窗外,有幾個同學在甲板上曬日光浴,跳進海裏遊泳,眼睛周圍曬出一個太陽鏡的形狀。奧德賽號寂靜得像一座沉睡的城市。李吉感到無聊,徹頭徹尾的無聊,這一刻她才意識到隔壁寢艙的同學是誰她其實並不認識。
她一拍而起,打算去串串門,認識認識新朋友,也沒想到一連敲了好幾扇,都沒人答應(或拒絕開門,因為正在線上忙不開)。
等到終於敲到某一間,門是開了,對方充滿戒備地站在門口,問:“你要幹嗎?你想幹嗎?”問得李吉張口結舌,連自己都覺得自己突兀,隻好說:“找錯人了。”
第二次李吉有備而來,帶了一包零食,門一開,就笑著遞上去。對方卻一臉詫異,“我沒叫外賣啊?”
“不是外賣,我是隔壁的,就想來交個朋友——”
對方臉色猶豫,頻頻回頭,房間內的屏幕看上去很忙的樣子:“加我星號吧。回頭聊,忙著呢。”對方最後幾個字音還沒落地,門便已關上了。
到了第十扇門,也是她允許自己的最後一扇,還沒敲,門就開了。一個男生衝出來嘔吐,汙物差點就濺在李吉的鞋子上。就著門縫,李吉往裏麵一看,狹窄的房間內所有人戴著VR頭盔,沉浸在自己的那個小世界裏。房間裏正在進行電競派對。
每個人肩並肩地坐在一起,卻罩住自己的眼睛、耳朵……沒有任何一個人和身邊真真切切的那個人產生關聯。從門縫裏看去,那個場麵近乎詭異、可怖。
嘔吐的男生發出一陣劇烈咳嗽,用手背擦了擦嘴,自言自語:
“太暈了,那頭盔太暈了。”他直起身子來,李吉以為他要離開,他卻扶著牆,像醉了似的,又回到了那個詭異的房間。
那一刻李吉突然意識到,如果不給自己找點事情做,這個學期恐怕很難挨了。
2
夜裏她沉入夢境,到心嶼上走走,也算散散心。好久都沒有去過了,瀛涯依然無邊浩渺,散落著星星點點的心嶼,她慶幸自己還看得見這一切。
李吉的心嶼是一座古城,風格有些像君士坦丁堡與雅典衛城的混合體。夢伴,地精,身披白袍的人們,悠然自得地穿行著。高高的宣禮塔飄**著歌聲,皇宮傲立在海岸。院子裏,一家人在橡木桌上飲用葡萄酒,吃麵包。廣場上雄辯的人們聲音洪亮,老遠就能聽到。走近了,鴿子們舞動翅膀,製造出飛翔的聲音。
一把青銅錘子叮叮當當地敲著一塊大理石,雕刻家的臉貼得離石像很近,好像要吻上去似的。在他身後,日落給整座古城鍍了金。她就坐在環形廣場的階梯上,看著中央的兩棵巨大橡樹,像蘑菇雲一樣朝天空攀爬。她端起酒杯,對著夕陽舉起來;經過折射,整座城市的輪廓被顛倒了,宣禮塔的尖頂溶解在玫紅色的**裏。
似乎很久,很久,沒有感到過這麽愜意了。蘇鐵的夢伴——獨角翼馬來到她身邊,低下頭,輕輕用鬃毛蹭了蹭她的腿。阿爾法信步而來,在李吉身邊坐下:“怎麽樣?到奧德賽號上學的感覺?”
“別像個心理醫生似的說話。聊點別的吧。”
“你想說什麽都行。來這兒不就是為了放鬆放鬆?”
“我就是覺得,挺孤獨的。我也沒想到長大了是一種孤獨感。”李吉還是回答了先前的問題。
“孤獨的一次性致命劑量是五百二十克拉,半衰期是一百年,超過大部分人的壽限。所以,幾乎每個人都活在百年孤獨裏。”
“我還以為克拉是寶石的質量單位。”
“孤獨本來就和寶石一樣珍貴。切割得體,就很耀眼。”阿爾法對她說。在李吉的眼裏,這已經是阿爾法的第幾百次變幻被投射的身形了,有時候是當紅明星,有時候是網球名將,有時候是奧德賽號最帥的男生。這個秘密她連蘇鐵都沒有說。
第二天醒來,外麵傳來奧德賽號發出的三聲低鳴,抵達了海港。清晨的海麵平靜得像一塊藍莓果凍。這是紅海的第一場日出。
眼機模擬了柔和的晨光,喚醒李吉。她百般不情願地,摸索著,眯著眼睛,還沒來得及點開,看清楚,三個孢子的語音同時在線上響起——“還在睡?快起來搶課!”
糟了,李吉給驚得從**彈了起來,撲到電腦前——遲了,熱門的課程在瞬間就被搶光了:滑翔傘、海獵、開放水域潛水。
剩下一些難度很大的,本來名額也不多,也被選完了:攀岩、洞潛。
連最無聊的一些課都快沒了:沙灘排球、長跑、足球、網球、瑜伽。
“像你這麽慢怎麽行?”哥哥吼了李吉一句,“太不上心了!”姐姐附和著,連最小的弟弟還補了一槍,“我的天呐你居然還在手選?”弟弟實在看不下去了,直接登錄了李吉的賬號,植入自編的程序幫她搶到了最後一個“沙灘排球”課的名額。
“我選沙灘排球課幹嗎?你是故意想看我過敏曬傷?”李吉氣急敗壞。
“好好跟你弟弟說話,好歹還幫你選了一個名額。你自己呢?還睡覺呢!”哥哥的口氣像一家之長,這大概是所有同喻型家庭長子的典型。同喻型家庭的孩子們仰賴同輩之間的情誼成長,彼此照顧,相愛相爭,取得人生經驗。成年監護人不能幹涉或控製他們,但這並不意味著權力真空——“家長”的角色往往被哥哥姐姐們替代著。
“我謝謝你啊!”李吉重重地朝最小的孢子扔出這句話,又白了哥哥一眼。
“好啦好啦,別懟來懟去了,李吉,我和你換——”姐姐一發話,李吉便樂得往**一癱,“姐姐你最好啦!”說完才又想起什麽,“——呃,等會兒,你選的什麽?”
“開放水域潛水。”姐姐笑著說。李吉高興得雙手握拳在**捶打著,蹦躂起來。
“不過!作為交換,你可要把我的畢業設計給搞定。”姐姐說完,轉椅從書桌邊上讓開,露出了身後桌麵上的一大堆東西——白紙和工具。
“這些是什麽?!”李吉這下緊張了。
“紙雕。”姐姐說著,嘴角笑出很得意的弧度,舉起橙汁兒,幹杯似的,對著攝像頭跟李吉碰了一下。
一看就知道是燙手山芋,李吉頓時蔫兒了下去,再次癱了**:“我就知道,沒有白拿的好事兒。”
“還有,你得小心啊,開放水域潛水也要曬到的。”姐姐提醒。
“知道就好,以後別這麽不上心。得了,散會!”哥哥說著,切斷了星群。
3
是個好天氣——對大多數人而言。這已經是第二十三個晴天了,萬裏無雲;李吉卻恨死了這樣的天氣,她對著鏡子,戴好墨鏡,裹好頭巾,確保沒有一寸皮膚露在外麵,才出門去上第一節潛水課。到達課表上寫的地點,所有人都在一個泳池前守著,百無聊賴地玩眼機,等待集合。
難道就在泳池裏訓練?李吉心裏一沉。
一張英俊而羞澀的臉映入視野,迎麵而來的少年,四肢修長,黑發棕瞳,鼻梁挺拔,臉型的輪廓像畫筆勾勒出的似的。同學之間小有一陣**,一半的人把目光從眼機虛擬屏幕上挪開,盯著他看;另一半的人則眨著眼連連拍照——少年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印著鯊魚的T恤,小腿修長,打著赤腳,朝大家走來。
“大家好,我是這門開放水域潛水課的助教。我叫胡驕。我先給大家介紹一下課程基本情況,教練一會兒就到。”
李吉舉手,毫不客氣地發問:“難道現在的潛水課還是在泳池裏訓練嗎?”
“是的。”胡驕回答,“下次提問,請得到允許之後再開口。”他轉向另外一邊,繼續宣布道,“理論課在教室中進行,初級實踐在七號泳池,如有改變我會在動態課表上標注……”
李吉沒有興致繼續聽下去了,她轉身走到一麵涼棚下,背靠欄杆站著,雙腳輪換重心,無所事事的樣子。一塞上耳機,周圍便升起了音樂的結界,她隻看得到胡驕的嘴唇在奮力地動,卻不聞其聲,感覺有些好笑,忍不住噗嗤出來。
胡驕的餘光一直在向李吉這邊瞟著,壓抑著怒火。一說完正事兒,他就板著臉朝李吉走來:“我剛才布置的內容你聽清了嗎?”
“沒有啊。”李吉大大方方地回答,給胡驕將了一軍。
“你來這兒到底為了什麽?”
“我七歲的時候有技潛執照了。”
“行啊,不錯,那你可以不用來了。”胡驕轉身就走;“欸——”李吉一把拉住他,碰到胳膊的一瞬間,又收回。倆人對視。“我對紫外線嚴重過敏,一曬到就要紅腫、脫皮……請問能開放一個夜潛的課時嗎?”
“你還是去上室內瑜伽什麽的吧。”胡驕從頭到腳打量她:墨鏡、頭巾,完全看不見臉,“嬌氣的學生我見多了,這兒,不適合你。”他看了一眼大海,轉身欲走。
“你站住!”李吉說,“說話這麽武斷,這就是你被聯合號退學的緣故吧?”
此言一出,同學們的目光都朝這邊兒看。胡驕凝著眉頭,瞪著她,“這和你有什麽關係?”
教練朝這邊走來,拍了拍胡驕的肩膀:“有什麽事情下課再說。李吉,你的身體狀況可以寫申訴信,艦長會看情形給你安排夜潛課程。”
胡驕和李吉互相瞪了一眼,彼此都很不服氣地背離而去。
4
李吉回到寢室,反反複複刷著胡驕的星曆。開放度有限,她隻看得到寥寥數語:
胡驕
學曆:聯合號四年級肄業生
愛好:海
動態頭像上,胡驕拎著一條手臂那麽長的鱒魚,蹦躂在海灘上,笑得一臉燦爛,身後是陽光下的椰子林。現在還用這麽自然主義的動圖做頭像的,真少見。
看了許久,李吉眼睛幹澀,不知不覺困得厲害,睡著了。也就在那個夜晚,在一望無際的夢境中,李吉漂過瀛涯,靠了岸,踏上了一片完全陌生的心嶼:眼前是無垠的草原。那草原幾乎把天空也映成了一片翠綠;風中飄著一隻紅隼,而李吉自己的夢伴蕉鹿,在甜美的草地上覓食,陽光將它的毛色洗得發亮。
那是一片無聲的、絢爛的,彌漫著閃電的草原;紅隼一直在高空中盤旋著,像風箏。
等紅隼發現了蕉鹿,突然就如彗星一般,從空中俯衝直下,紮向草地;蕉鹿一見,立刻飛奔起來,但顯然快不過紅隼,紅隼精準地撲向蕉鹿,利爪嵌進脊背——蕉鹿應聲倒下,又掙紮起來,死命逃生,往草原邊上的灌木林中鑽去。
紅隼倒鉤形的利爪已深嵌在蕉鹿背上,無法抽出,就這麽活活被拖入了灌木林;翅膀劈裏啪啦地刮過地麵,被一塊凸石劈斷了,頭部猛地撞在樹幹上——紅隼暈了過去,蕉鹿借著一株橫枝,硬生生把利爪從體內刮了出來,蕉鹿的整個脊背血肉模糊,奔出了灌木林,撲到了心嶼邊緣,跌入瀛涯水中。
倆人同時在這裏驚醒,胡驕不僅雙臂如遭刀砍,烈痛陣陣,還有腦震**一般的天旋地轉;而李吉整個後背的皮肉像是著了火一般地痛。
天還未亮,幽暗的寢艙內,隻有一束月光照在書櫃上。李吉驚醒後,很久才撫平了呼吸;她費力地回想著飛逝的夢境,那到底是誰的心嶼?
她想要再回到夢裏去看看,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
5
起床號聲響了。大半夜未眠,弄得李吉一肚子氣。她沒胃口,要了一杯咖啡,走上長長的艦橋。清晨的海灘寒冷,空氣凜冽,胡驕在沙灘上帶隊晨跑,身形矯健,引得好多姑娘紛紛側目。
十個往返之後,胡驕喝令晨練結束,就地解散。
“你的夢伴是紅隼嗎?”李吉上前,直接問胡驕。
“你就是那隻蕉鹿?”胡驕意識到,昨晚他們都同時夢到了彼此,或者說,彼此的心裏都有對方。某種微妙的東西,像稀薄的晨光一樣,在倆人之間遊離著。胡驕仔細看了看這個女孩子,她雙手捧著咖啡,幾絲熱氣在麵龐前繚繞著,這一次她沒戴頭巾、墨鏡,日出將她的臉龐、眼睛,都擦亮了。
“你為什麽攻擊我?!”李吉問。
“我們隻是在潛意識中和夢伴保持通感,你並沒有傷。我也沒有。”
“我問的就是你潛意識中為什麽要攻擊我!獵殺我!”
“我無心的,對不起。”胡驕自感不安,逃避著李吉的目光。他也沒法解釋為什麽僅僅第一次見麵之後,他就對她念念不忘,一心想要捕捉她,掌控她。他趕緊調轉話題,“你寫了夜潛的申請信了嗎?”
“還沒有。”
“我晚上都沒有課,可以給你上夜潛的進階課。你去補上一封申請信吧。”說完他便急匆匆走了。走得如此草率,他有一絲後悔,很想回頭,卻又忍住了。沙灘上,被他踩下的一串腳印浸潤出海水。遠處的太陽仿佛睡醒了似的,從海麵一躍而起。一瞬之間,天與海都發亮,丁達爾光穿過層雲,漏下一柱柱光箭,把一小塊海麵照射得仿佛銀鏡。
李吉伸手遮擋著陽光,直到終於看不見胡驕的背影,才折返回去。
6
當晚,月光漏林,沙灘上搖曳著椰子樹影。兩串腳印,徐步而前。胡驕帶上手電,在漫天銀河下,帶著李吉出海。
他們一前一後坐在電動小船上,往大海前進。隨著離岸越來越遠,四下越來越安靜。到了近海安全區,胡驕把船停了下來。他們沉默,熟練地穿戴設備。
“好了嗎?”
“好了。”
他們仔細地檢查了一下氧氣瓶的氣壓表,備用二級頭,點頭確認OK。李吉雙肘抱胸,後翻入水。在水麵,他們交叉檢查對方的氧氣瓶,一級頭是否漏水。一切就緒,他們開始下潛。
寂靜。巨大的,凝固的寂靜,隻有自己的呼吸聲,嘶嘶作響。
到了水下十幾米,白天見不到的海底生物們,全都出來覓食了。胡驕一隻手用手電照著,另一隻手用力攪動了一下水體,奇跡般的,所有被光照耀到的地方,浮遊生物像螢火蟲一般,星星點點地閃爍起來,匯成一汩汩流淌的星辰,宛如海底的銀河。
除此之外,所見之處都是白色的死掉的珊瑚。期待中的繽紛海下世界不複存在,隻有一片白骨——絢麗的珊瑚早已死去了。海底如同一片沙漠。無邊無際的寂靜,荒涼。
在水下,半個小時感覺隻有五分鍾。四周是巨大的,令人不安的黑暗。李吉還沒待夠,胡驕就打出手語,大拇指朝上,示意他們該準備回到水麵了。他們在十五米,十米,五米,三米的地方,依次做減壓停留,排出血液中的氮氣。
海下世界寂靜,緩慢,仿佛另一個時空。減壓停頓的時候,李吉隻聽見二級頭呼吸器發出的嘶嘶聲,呼,吸,呼,吸。麵罩遮住了胡驕的臉,他身形修長像一條魚,腳蹼輕輕地、有規律地踢動著;不時查看潛水表,不時望向海麵。一柱手電光像劍一樣刺破黑暗,他倆就圍繞著這唯一一縷光,靜靜懸浮在海水中。
有那麽一刻,李吉幻想自己和胡驕變成兩隻被凝固在琥珀中的史前昆蟲,在億萬年之後被不知道什麽形狀的生物挖掘出來,陳列在不知道什麽形狀的博物館裏,或者實驗室裏。射線一層層橫剖他們早已碳化的身軀,億萬年之後的世界依然對他們的每一寸骨骼了如指掌,但不可能知道她與他此時、此地的所見、所感。
這一粒珍珠般奇妙的、渺小的心情,隻有她自己知道。
還有三米就要回到水麵,回到外部世界了。李吉突然極為不舍,她埋頭往下麵看——無邊無際的深藍,在腳蹼下輕輕**漾著,仿佛地球憂鬱的心跳,某種泣訴,某種召喚。她突然十分不想回到水麵,甚至不想再作為人而存在。她渴望一場變形記的發生,變成一粒浮遊生物,一隻寄居蟹,一顆星。
在完全察覺不到的上升中,他們回到了現實。遠處,奧德賽號仿佛一座巨大的光之浮島。
月光將整個星空都漂白了,而獵戶座依然耀眼。浮出水麵的一刻,他們感覺自己好像是沉眠了一萬年,突然被解凍了的生物,和身邊這個同類一起醒來,麵對一個完全不可想象的時空,什麽都是新奇的、詭異的、陌生的。
借著充氣背心的浮力,李吉躺在浪尖,用手臂劃水,慢慢朝著小船遊去。她還想拖延回去的路程,仰麵躺在海上,指著星空,說:“看到了嗎,那一顆就是獵戶座星宿七,叫Rigel。我的名字就是來自它。”
胡驕望了望夜空,繁星浩瀚,他其實有點分不清哪一顆才是Rigel。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循著李吉高舉的指尖,滑下手臂,抵達她的肩膀,又憑借慣性溜到了下巴的弧線那兒。最終,他的目光停泊在李吉的臉龐上。
在李吉的瞳孔中,他親眼看見一顆流星,飛速地滑過,一閃而逝;在驚異中,他迅速扭頭看夜空,流星已然不見了。
好多好多年之後,他還記得這一幕,清澈的夜晚,在一個姑娘的眼睛中,看到了流星。她也記得,他嘴角的微笑,那笑容令她忍不住想要以吻收藏。
小船剖開海麵,銳利而平穩。他們誰也沒說話。船速並不很快,但倆人全身濕透著,被海風吹得極冷。有那麽一瞬間,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目光糾纏了三秒鍾,又迅速分開,越過對方的肩膀,飛向星空。
“發光的沙漠。”胡驕說,他曾經讀到一本關於三體世界的傳世經典,把星空描述為“發光的沙漠”,直到他登上聯合號,才發現,這樣的比喻有多麽精確。
他們誰也沒有問對方,“你冷嗎?”隻是沉默著,同一艘小船上,默契地守護這一寸珍貴的感同身受。同一種寒冷,同一種渺小,同一種孤獨在共振。
在這個宇宙中,每個人都是一顆孤星。內核沸騰,但路過的人隻看到冰冷的外殼。那些獨一無二的顏色,光度,明度,色溫,氣息……需要多大的偶然,多小的幾率,才能剛好契合在彼此的可見區間。
所以交會時刻,兩顆孤星都憋足了勁兒,歪斜身體,調整軌跡,對準,對準,靠近,靠近,對了,就這樣。
撞見。
7
回去之後,李吉洗了一個長長的熱水澡,放了音樂。等她躺在**的時候已經夜深了。失眠的預感襲來,她起身衝了一杯水果茶,又戴上眼機,聯絡蘇鐵。
“我不確定我是不是喜歡他了。”她說。
蘇鐵正在象牙塔的運動場打壁球,他擦汗的時候不小心碰歪了眼機,調整了一下,問:“你們去夜潛了?”
李吉點頭,勾選了星曆中夜潛那一段,發送給蘇鐵看。深海,星空……在眼機虛擬屏幕上看去,夜潛的那一段一片暗淡,沒有什麽特別。
“實在無法描述,除非身臨其境……”
“可以想象。”蘇鐵興味索然,他重新揮起球拍,球撞擊牆壁發出突突聲,傳到李吉這邊顯得刺耳。
“你還好嗎?”李吉察覺到蘇鐵似乎有心事,問道,“要不要我陪你一起打會兒球?我這就去拿動捕傳感衣——”
“——不用了,我不喜歡穿著那套衣服打球,麻煩。……我想自己打會兒球,下回聊吧。”蘇鐵猶豫了一下,還是掛斷了電話。
8
寒假,象牙塔空****的。蘇鐵感覺走到哪兒都是回音。壁球的回音,腳步的回音,關門聲的回音。食堂隻開放了兩個窗口,供應的食品都是全自動機器廚房加熱的盒裝套餐,非常難吃。熬到第三天,早晨起床第一個念頭,是突然特別想親自去超市補給食物,做一頓好吃的;就當出去走走,散散心。
好像很久沒有走出象牙塔了,塔基外牆的常春藤早已枯萎,覆蓋著白雪。巨塔之巔閃著避航燈,在陰沉的雲間,隱約可見。舉目皆是高架層疊,空軌交錯,川流不息的車輛穿針引線,將天空撕碎了。
又一家基因超市開了張,大肆噴出煙花,朝天空投射出巨大的廣告影像,廣告商一張又一張笑臉堆砌成災。不知道母親買到了她定製的理想基因了嗎?他好像很久沒和她聯係了。
一輛出租車停在了身邊,阻斷了他的目光。擋風玻璃上出現一張卡通笑臉,以及“很高興為您服務”字樣。蘇鐵掃了一下車牌,點擊確認上車,坐了進去。
本想選個音樂,但手指凍僵了,不好使,他用眼球追蹤功能在屏幕上勾選了一首肖邦。音樂響起,他搓了搓耳朵,將暖氣開到最大,喝了一口熱水,感覺好受了些。
沒開出多遠,前麵拐來一輛機器鏟雪車,緩緩前行,嗡嗡作響;自動駕駛係統絲毫不著急,也不變道,按部就班地被壓後麵慢慢走,真叫人著急。幾分鍾之後,蘇鐵實在受不了了,他按下暫停,下了車,沿著街道步行。
9
街道上有很多車,但是完全沒有行人。超市也沒有人,一排排倉儲式貨架之間,奇形怪狀的機器工人來回穿梭,為源源不斷的訂單分揀物品。他環視了一下,這兒真是大得驚人。貨架碼得整整齊齊,一盒盒商品如磚塊似的壘成一堵堵城牆,直抵天頂,唯一不同的是這一麵麵消費品之牆,鮮豔,壯闊,令人眼花繚亂,卻比磚塊更加生冷。
他像個在哭牆腳下朝聖的信徒一樣,站在貨架底端,仰著頭,尋找著什麽。終於看見了,他想拿的那一種麥片。天,怎麽會放這麽高。他夠不著,左顧右盼,梯子遍尋不著。一台伸縮機器人滑了過來,嗖地一下從貨架上摘取了麥片,又滑走了。他喊了它兩聲,無應答,隻有自己的回音在巨大的倉庫間遊**。
蘇鐵徒勞地蹦躂了幾下,還是夠不著,屈膝的時候,髕骨撞到了櫃架,一陣劇痛襲來,叫人喪氣。
等了好久,服務機器人終於趕過來了,“您好,有什麽可以幫到您的?”
“幫我拿那盒麥片。”
“哪一盒?”
“就那一盒——上邊那個,對對,不不,不對,左邊,左邊,右邊,右邊第二……不,不是……”蘇鐵脖子都仰疼了,“算了,隨便拿一盒吧。”
“請問您要什麽品牌什麽口味的?”
蘇特一時想不起來自己平時吃的那個叫什麽,用語音指令眼機查找以前的訂單,“喏,就這個。”
機器人眼睛掃描了他,核對庫存,“真抱歉,您選的那款斷貨了,請您另外選擇一款吧。”
蘇鐵歎了一口氣,站起來,仰著脖子,查看貨架上的麥片。太多了。太多了。那簡直就像是要在圖書館書架第十八層第三百二十列選出某一版《聖經·舊約》出來。他連看都看不清。
“隨便幫我拿一盒吧!”蘇鐵幾乎不耐煩了。
“請問什麽價位之間?”
“隨便!隨便拿一盒!”
機器人微笑著,“好的,沒問題。”它有些為難似的,眼睛裏閃了一下,過了幾秒,手臂彈出伸縮架,摘了一盒嬰兒麥片下來,“請問這一盒可以嗎?”
“……行吧。”蘇鐵歎了一口氣。條碼上顯示很快就要過期了,滯銷貨。還挺聰明的,蘇特心想。
“請問還有什麽可以幫到您嗎?”機器人問。蘇鐵抬起頭,麵對高大貨架望洋興歎,“算了吧,沒了。就拿這個。”
“好的,結賬請跟我來。”
蘇鐵跟在服務員身後,感覺幾乎走了一公裏才走到了收銀台。服務員不時停下來等他。他走得膝蓋都疼了。結完賬,蘇鐵趕緊找了一把椅子坐下來休息。他搖著手裏的那一盒麥片,感到自作自受,折騰這麽一趟就像個笑話。
“你在嗎?”蘇鐵又在星曆上找到寧蒙。
“我在家呢。”
回複他的,並非是真的寧蒙;真正的寧蒙正緊張地坐在X旁邊,盯著她如何用眼機做出回複——這是X替自己回複的第一條外界訊息。
“在家真好,我在超市,折騰死了。”蘇鐵的頭像說。
“怎麽了呢?你怎麽想到跑到超市去了,在線下單不就得了?”X的回複流暢、自然,與自己回複的毫無差別。就在寧蒙茫然無措的時候,X已經和蘇鐵聊起來了。眼機虛擬屏幕上,一條又一條對話框冒出來又沉下去,間或跳出一兩個應景的表情符號,好像聊得很開心,提示音不停閃爍。
是輻射嗎?寧蒙感到一陣頭暈,心悸,鼻血不知不覺流了出來,癢癢的,滑到了唇上,她舔到了異樣的味道,低頭一看,血滴在了褲腿上,她這才騰地站起來,仰頭,到衛生間去擦拭。
等她弄幹淨,又回到房間門口的時候,X還坐定在那兒,專心致誌地和蘇鐵聊著天。又過了一會兒,X才轉過身,問寧蒙:“你什麽時候回象牙塔?他說他無聊了。”
寧蒙有一種控製權被剝奪的不安,走過去,摘下X的眼機,關掉。“以後一切聊天都要經過我的同意。”
X點頭。
“你不能擅自做決定——”
X再次點頭。
“你不能違背我的想法——”
X照樣點頭。
“你不能冒用我的名字,不能背著我——”她自己也卡住了,背著自己幹嗎呢?能幹嗎呢?在外部世界她就像個隱身人。她調整了聲音,繼續道,“你必須好好表現,討人喜歡。你不能做讓我丟臉的事情。”
“你放心,主人,這些基本條款早都已經植入預設了。我隻是一個替身,複刻你的意識,你的行動,隻負責在你不願意做什麽事情的時候出現。”X順從地回答。
10
林中生活寂靜,平淡。既然能夠在線上和所有人保持聯絡,所有人也都隻存在於線上,到底還有沒有回去的必要呢?寧蒙猶豫著這個問題,無所事事地在電腦端刷新蘇鐵的星曆,看他早上如何起床,如何疊好被子。看他總是先煮咖啡,同時燒水,利用這段時間,再去刷牙,洗臉,一秒都不浪費;稱一下淨重,檢測體脂率,記錄變化;如果體脂率增加一個百分點,他就會增加有氧鍛煉時間。
他洗漱完畢,咖啡和熱水都好了,吃一點早餐,然後開始拉伸,跑步。接著就是去教室自習,用完電極頭之後每次都會自覺消毒,歸還原位。
不知道他母親看到這一切會不會欣慰呢?蘇鐵長大後的生活,真的整齊得像一盒排列整齊,形狀精確,沒有氣泡的冰塊。母親的規訓已經徹底內化了,以至於即使沒有任何人的監督,他也自覺選擇這樣的作息。如果不把每一寸時間利用充分,他就會內疚得煩躁不安。
整個寒假,他重複著同一套生活秩序,隻是偶爾的,提前做完了一天的事,洗了澡,躺在**,會感到孤獨像一座巨大的城堡,飄過來,懸浮在他頭頂。
他望著書架上的那隻原本要送給母親的智寵企鵝,以同樣空洞的眼神,也望著他。他想,等寧蒙回來,就把企鵝還回去吧。
11
“你是不是喜歡蘇鐵?我發現你天天看他。”X在背後發問,嚇了寧蒙一跳。她警覺地合上了電腦屏幕:“你站我後邊多久了?”
“主人,我隨時都站在你後麵。”
“站我後邊兒幹什麽?上學期的功課你都補上了?”
“等我們一回象牙塔,我就抽空都去補上。這裏沒有灌輸機……”X有些委屈地回答。
寧蒙無言以對。她看了看日程表。“真是的……反正都是貼上該死的電極頭,為什麽不幹脆發到每個人家裏,自己灌輸不就好了?”
“主人,您要理解,從古至今教材的編撰都是被嚴格控製的,更何況是灌輸這樣高效的手段。如果象牙塔設計成一個開放係統,投放到每個人家裏的話,一旦灌輸的內容被篡改,侵入了不良信息……後果是不堪設想的。”X認真地回答,“還有就是,線上學校一直無法推行,就是因為人類的習得本能受‘觀眾效應’等心理因素影響,一個人單獨對著電腦學習是枯燥無味的,也無法堅持。隻有把同齡人聚集在一起,不僅得到知識本身,也培養群居動物的本能,互相競爭,參與感,人際溝通等等。”
“群居?我們在象牙塔不也是各自待在各自的寢室裏,隻在線上聯係嗎?”
“在線的群居,也是一種群居。”
寧蒙很意外X了解得那麽多。她按捺住這種吃驚,不耐煩地說:“好吧好吧,我們提前回去吧。趁大家都還沒有返校。”
“這樣你也可以早點看到蘇鐵了。要不要我告訴他你提前回去?”X這麽一問,寧蒙板起了臉,用老板交代秘書的口吻,說,“最後說一次——我沒有喜歡誰。我隻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喜歡我。”
“可是……我分明能體驗到,當你看到蘇鐵的時候,多巴胺,腎上腺素,都有波動,心跳加快……”
寧蒙拉下臉來,提高嗓音又強調了一次,“是你了解我還是我自己了解我?!你就隻管完成你的事兒就行了!讓我受歡迎,讓大家喜歡我。就這麽簡單!”
這不是X頭一次對人類的行為感到困惑。他們心裏想的是一套,做出來的又是另一套。是一直都這樣嗎?
X沉默了。它很抱歉地退了出去。
12
出發前夜,一家人吃了一頓最後的晚飯。
餐桌上的兩道前菜是抹茶冰蘆筍,灑著百裏香和羅勒碎葉;芒果南瓜湯,加了薑汁,還有一絲椰奶咖喱的味道,寧蒙一嚐,胃口大開。
母親的副業是廚師,她的星曆主要內容都是廚藝直播,有三百萬觀眾。這也是家裏的一大經濟來源。很快,母親又端來了透明的晶皮餃子,餡兒是蘆薈與扇貝肉;寧蒙正心想有沒有辣的,母親又端來了一份野椒香茅魚肉碎。
主菜是咖啡燉煮牛尾,丁香的味道很濃。X把鼻子湊上去,右手撥了撥空氣,閉著眼聞了起來。“我最喜歡香料的味道了。”它說。寧蒙驚訝於它的味覺這麽靈敏,又不好表露,低頭喝了一口茶。
她捧著茶杯,望著外麵:窗外有山,門外有河,夜院燃燈,火樹星橋。她真舍不得離開這個家。回到象牙塔,就再也不會有這一切了。
吃完了最後的甜點,父母在餐桌上鄭重地遞來一個禮物盒子:“這下你應該和其他孩子一樣了。”
在他們慈愛的注視下,寧蒙拆開盒子:是最新款的眼機,也是帶無人機現場功能,薄薄的,設計感很酷。她看了一下,火炬傳遞一般,鄭重其事地將那副眼機交給了X。
母親對X交代道:“照顧好你的主人。好好表現。我們,信任你。”
X能感覺到“信任”兩個字的重音,和非同凡響的意義。它點點頭:“您放心吧,主人。”
父母執意要親自送她倆回象牙塔。這輛人工駕駛的皮卡已然是古董了,車內沒有Wi-Fi,父女倆都不會感到難受,好不容易才訂購到的。上路之後,寧蒙一再跟X對口徑:“遇到同學怎麽說?”
“就說寒假做了治療,不再過敏了。細節不多說。”
“人名,老師,同學,你都記住了?”
“記住了。”
“最壞的那幾個?”
“少跟他們計較。”
她們對口徑對了一路,自覺已經準備充分了。到達象牙塔廣場之後,父親靠邊停了車;出於好奇,父親把臉貼近擋風玻璃,向外望去。塔身太高了,從他的角度看,視野還不到塔身的十分之一。
“我就不上去了,”父親說,“你好好的,身體受不了,就回來。”他下車來,給了寧蒙幾秒很有安全感的注視。
寧蒙沒說話,和父親抱了抱。目送父親離開之後,寧蒙轉身麵對X,再次拉低它的帽衫,又給它加了一副太陽鏡,把圍巾拉高一些,差不多遮住了它的整張臉。應該沒問題了,寧蒙心想,她環視了一下四周,趁無人進出,便拉著X,趕緊朝著塔基走去。
X點點頭:“我知道。不過你別擔心,替身並不罕見,隻是法律還未——”一陣門鈴聲突然響起,倆人都收了聲。
門外,好像是蘇鐵在問:“在嗎?我從星曆上看到你回來了。”
寧蒙一聽,心裏一緊,還沒來得及反應,X就已經笑盈盈地前去開門了,寧蒙一慌,嚇得趕緊躲進了衣櫃。
關上櫃門,四周一黑,在織物的氣味中,她這才質問自己:“為什麽要我躲?為什麽不是它躲?”當然一切已經遲了,她隻好屏住呼吸,按捺著,豎著耳朵聽外麵的動靜。
“怎麽樣?寒假過得?”衣櫃外麵的聲音聽上去甕聲甕氣的,蘇鐵好像是笑著問的。
“挺好的!這不就是盼著早點回來見你。”X大大方方地回答,而躲在衣櫃裏的寧蒙一聽,眼睛都直了,“這家夥怎麽能這麽說話?!”她心急火燎,想出去而又不敢,攥緊了拳頭,手心出汗,打算等蘇鐵走了好好教育它一番。
“就是這個……企鵝,上次媽媽突然來查崗,我拜托你幫我買來應付的……結果她也沒帶走,看來用不上。喏,還給你,這麽貴,真是不好意思……”蘇鐵說。
“你就留著唄!別客氣了!智寵可以替你打雜啦,查資料啦,訂票啦,我覺得你挺有必要弄一隻的,訓練它幫你做事兒。反正你說不出口的,你不想幹的,丟給智寵幫你搞定就行了,隨便編些肉麻話跟教授套磁啦,以後工作了,拿它跟難纏的老板討價還價啦,超有用,超簡單!隻需要設置幾下,比如語氣模式:甜、微甜、不甜;目的:調情、冷戰、絕交……哦對了,文化語境設置很重要;我有個朋友,代購了個進口的智寵,忘了修改默認文化語境,直接拿來應付父母聊天,沒大沒小的,一開口就直接叫老媽老爸的名字……聊到後來,老爸差點沒削了他。”
倆人一陣大笑,蘇鐵問:“這真的假的啊,它能替我跟老媽打電話嗎?”
“當然了,這是基本功能啊。你現在就可以訓練企鵝替你和老媽聊天,按時給老媽的星曆點讚、刷禮物什麽的,喂,你活在哪個星球的?大家都這麽用了現在。在線和你聊天的說不定還是隻豚鼠呢。今年剛剛推出了豚鼠限量版的智寵,打掃衛生什麽的,可厲害了。”
“太貴了,不行,我自己買一隻,這個還給你。”
“買都買啦,退不了。我自己已經有了,這個你就拿去用吧。”
X熱情地笑著,一把握著蘇鐵的手,把企鵝往他懷裏塞,“真的,拿去吧,超級好用的。”
雙手相碰的一瞬間,蘇鐵暗暗有些吃驚,“……我怎麽覺得,半個寒假不見,你有點變了?”
“怎麽?”
“變得……怎麽說呢,好熱情,挺開朗的……以前你話好少。”
“那你喜歡嗎?”
“……喜歡……啊……”蘇鐵臉紅了。
“我也喜歡你。”X說得毫不猶豫。蘇鐵有點被嚇住了似的,完全不知道怎麽接話。“那,那企鵝先借給我用一用,回頭我會把錢轉給你的。”
“真不用,你就安心用吧,特別有趣。”
“嗯,謝謝啊。我先走了。你慢慢收拾。”蘇鐵告辭。
“拜拜。”X笑得沒心沒肺,送走蘇鐵,輕輕關上了門。
房間內恢複了寂靜。衣櫃門緩緩推開了,寧蒙黑著臉,劈頭就問:“什麽叫‘我喜歡你’?!你怎麽不經我允許就亂講?!你讓我怎麽收場?”
“我沒有亂講啊,你明明就喜歡他啊?”
“哪有這麽直白就說了的?!”
“為什麽不能直白地說……?”X問。
寧蒙氣得語塞。要怎麽跟它解釋呢?她提起一口氣,“人與人之間並不是以邏輯來運作的,OK?也不是喜歡就會表現出喜歡,討厭就表現出討厭,我們人與人之間——”寧蒙自己也說不下去了,“我們沒有這麽簡單!你慢慢學吧,以後就明白了。”
“好……”
“我帶著你來,隻是讓你替我去補課、考試,別的你不要插手,知道了嗎?”
“知道了。”
“行吧,你先收拾行李,收拾完了就去教室補課。”
“好的。”
寧蒙意識到自己的語氣中的頤指氣使,心生矛盾,羞愧;自己是不是該感謝X大大方方地說出了自己說不出口的話?不……還是該早點關閉它,以防事態失控?
寧蒙矛盾地看著麵前的這個自己,不知如何是好,便背過身去關上衣櫃的門,又為了佯裝真的是關門,順手拿出了兩條幹淨的毛巾,躲進去衛生間洗澡。
水閥打開了,在嘩嘩的水聲中,她衝刷著自己,一閉眼,總覺得有些不可預感的東西,正十麵埋伏。她還從來沒有當過任何人的主人,從未對別人發號施令,也不知道如何處置一個替身與自己的關係。X是一款更高級的智能寵物,還是一個將完全取代自己的潛在敵人?
她思緒混亂如淤泥汙積,站在花灑下拚命衝洗自己,想要幹淨,想要放鬆。
13
第二天一早,寧蒙還在睡夢中,X已經悄聲起床,從地鋪上爬起來,疊好了自己的床墊、被子,起身洗漱,前去教室補課。電梯無聲地滑動,一個人都沒有。
去往教室的地圖它已經熟記了,穿過複雜的走廊,它刷了虹膜,進了教室。它一切按照寧蒙交代好的,座位,內容,預熱傳輸機係統,貼上電極頭,開始灌輸學習。
一節課的內容灌輸完畢,係統指示燈顯示暫停,課間休息。就在它有些困惑,正在不知道是該接著學習,還是該去走一走的時候,蘇鐵路過教室門口,意外看見裏麵有人,走過來一看,竟然是“寧蒙”。
“你怎麽到教室裏來了?”他問。
“對呀,來補課。”X回答。
“你的身體受得了了?”
“對,寒假去做了治療,現在已經沒事兒了。”
“這麽快?效果好嗎?很昂貴吧……?”
“……還行……吧……”X回答。
蘇鐵心想,既然可以治,那早幹嗎去了?但他嘴上沒說。“太厲害了……我還正說去地下室圖書館看看書呢,以後你還去那兒嗎?”
“應該不會了,我以後都跟其他人一樣在這兒學習。”
“也好,這樣快些。那我們以後經常出來玩兒吧,反正你對眼機什麽的沒問題了。”
“當然!”
等寧蒙睡到中午醒來,發現床邊的地鋪已經沒人了。她一個激靈,爬起來,打開電腦,從星曆中監視X。它正閉目養神,規規矩矩坐在教室接受電信號灌輸,這才鬆了一口氣。她看了看時間,這已經是X的上午第四節課了。
“怎麽樣?”她用電腦打出一行字,問X。
“挺好的,放心,第一節課下課的時候遇到蘇鐵了,他來給你問了個好。”X第一時間用眼機秒回,“再過兩周,蘇鐵的一個朋友在奧德賽號舉辦生日聚會,請你去。”
“怎麽去?無人機現場嗎?”
“是的。”
“那豈不是隻有你替我去?”
“沒問題,”X爽朗地答應下來;見寧蒙立刻眉頭一緊,它又趕緊補充道,“我是說……如果主人您允許的話。”
14
剛好是個周末,李吉的生日派對可以從周五下午一直延續到星期六,從甲板一直延續到沙灘。這也是奧德賽號停留在紅海的最後一個周末,下周一,他們即將啟航,離開紅海,穿過曼德海峽、亞丁灣,經過阿拉伯海,前往南亞次大陸。
這也意味著,她必須和胡驕告別了。未來,如果奧德賽號再次環遊回到這裏,他們也許還會見麵,也許不會。誰也沒有提起過離別這件事,在最後一次夜潛歸來的小船上,他們沉默地坐著,彼此靠得很近。頭頂上是漫天銀華,海風伴隨著引擎聲,把臉龐吹得冰涼。
她隻是說:“周五晚上的派對你一定要來。我叫上了我最好的朋友,我想讓他們都認識你。”而他隻是輕微地點點頭。
他的目光一直投向星空,望著獵戶座星宿七,“Rigel,你看。那一顆星是Rigel。我認得了。”
李吉特意跟教授求情,申請到了比他們年級允許的酒精級別更高一點的起泡酒,因此生日派對吸引了幾乎全年級的孩子來參加,淡啤已經喝膩了。
最後一節課剛結束,大家便一哄而散,飛回宿舍,換了衣服,跑向甲板,循著音樂奔向派對區。李吉早就為了這次派對改良了水手服,上衣斜係到齊腰,裙子剪短,挑染了一縷墨綠的頭發。幾乎一整天,她什麽都沒吃,怕肚子鼓起來不好看。盡管餓得頭暈眼花,她對著鏡子端詳自己平坦的小腹,流暢的側身曲線,心甘情願。
走到甲板的左舷,她和H教授撞了個照麵。李吉想要和H教授套磁很久了,她的人類學課太受歡迎,每一次都滿額,李吉從來都沒能搶到。H教授大讚李吉的打扮不錯,當即摘下自己的貝殼項鏈送給李吉,說這跟李吉的手環很搭,“生日快樂啊!”H教授笑著祝賀道。她會的語言太多了,口音雜糅出一種別致的性感,誰也模仿不來。
李吉拿過項鏈,纏在手腕上,小有激動地蹦著,“謝謝!下一次能讓我旁聽您的課嗎?拜托了!”李吉雙手合十,乞求道。
“隨時歡迎。”H教授與李吉擊了個掌,曼妙地錯身而過。
“您每次都這麽說!每次我都擠不進去!”李吉懊喪著。
一陣笑聲,H教授早已經側身而過了,隨著一陣倏忽而來的爵士樂,她仿佛被薩克斯風牽引了似的,左右手打著響指,哼唱著,配合著節奏,腰身輕輕扭動了起來;從背影看,她的頭巾輕舞飛揚,輕薄寬鬆的阿拉丁褲被海風吹成薄片,貼在她的長腿上。
“長大了要成為她這樣酷的大人。”李吉想。
熱帶的空氣,暖而潮,由於空腹,李吉才兩杯下肚就微醺。她搖搖晃晃地扶著欄杆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眼前晚霞與海麵的顏色徹底混合,不分天地。她跟無數人打了招呼,卻沒看到胡驕。“今晚他肯定會來,肯定。”她相信著。
蘇鐵運動完畢,準時離開象牙塔第229層的健身房,回到自己房間。他迅速洗了澡,換了幹淨的衣服,坐在了書桌前,擦了擦頭發。眼機顯示李吉有來電。蘇鐵放下毛巾,戴上VR頭盔,與李吉的無人機連線,幾秒鍾過後,他在視野中,無限逼真地抵達了派對現場,耳機中頓時傳來巨大的喧鬧聲,嚇得他趕緊關小一些。
很久沒有來奧德賽號了。甲板周圍,四下是海,無邊無際的浪濤,喧嘩又寂靜。天地之間橫貫著一道霞,五顏六色的同學們正在甲板上跳舞,像鮮豔的浪花。在他們的頭頂上,許多無人機懸停著,像晚霞中的蜻蜓那樣,遊**在低空,線上線下都是狂歡。
李吉已經醉了,她竟然爬上了桅杆,猴子似的掛在上麵亢奮地哇啦啦鬧著;蘇鐵一上線,她就朝他喊:“你怎麽一個人來?你的女朋友呢?”
“寧蒙?是叫寧蒙嗎?你不是要帶她來嗎?”
“你的胡驕呢?我還沒看著他呢。”
現場太吵了,他們好像彼此都沒聽見對方說什麽。無人機懸停在高高的瞭望台附近,它傳給蘇鐵的視野,是一片浩瀚的大海。海麵平靜、荒涼,如同深藍色的戈壁。黑暗中,烏雲聚集而人們毫不自知,直到閃電如斧子劈開天際,大家才察覺,暴雨將至了。
雷電陣陣,在一串突如其來的信號不良,嘯叫聲中,蘇鐵將VR頭盔摘下來,感到頭暈。
一瞬間他又回到現實,回到房間。四下寂靜,沸騰的派對場麵如幻景瞬逝。他感覺某種不可言喻的失落,像電影中慣用的反**手筆——樂極生悲的那一秒——無聲慢鏡頭。
他想了想,撥電話給寧蒙,“你過來嗎?我想帶你參加李吉的生日派對,之前和你說過的那個好朋友。”
掛下電話聽筒,寧蒙關掉了CD唱機的音樂,從**坐起身來。她已經懶懶躺了一晚上了,竟然躺得越來越疲累。X在替她做家務,一聲不響地忙碌著。寧蒙看著它,又看看屏幕,猶豫了一下,命令道:“喂,蘇鐵那個派對開始了,你替我去吧。他在寢室等著。……衣服,穿我的衣服,對,就那套。說話小心點兒啊,別犯傻。”
“您放心吧,主人。”
16
等X下樓,穿越走廊,去到蘇鐵的房間,奧德賽號那邊已經風雨大作了。蘇鐵請它進門,坐下,倆人迫不及待戴上頭盔,頃刻間身臨其境——
海麵正被萬千條雨鞭猛力抽打著,皮開肉綻,又被烈風推搡來去,卷浪翻滾。樹狀的閃電,像發光的血管一樣,在烏雲的肌理中搏動著。連平穩如地的奧德賽號都微微搖**起來,仿佛地震。
暴雨中斷了甲板上的派對,同學們醉笑著紛紛逃回室內,一片狼藉,胡驕卻偏偏在這個時候來了。在旁人一片慌亂奔逃中,他鎮定而興奮地走來,緊緊抓住李吉的手,把她拉到甲板圍欄邊。大雨把他們澆透了,一陣大風迎麵撲來,力道之大,把呼吸都刮走了,麵前是真空般的窒息。他們在大風中亢奮而又恐懼。李吉生出想逃的衝動,右手卻被胡驕用力壓在了圍欄上;胡驕的另一隻手指向天空,大喊著:“閃電,你看!我等了一年才等到這樣壯觀的閃電!”
“你簡直瘋了!為什麽這麽喜歡閃電?”她湊近胡驕的耳邊高喊著,像在電音夜店聊天那樣。她想起第一次在夢中相遇,胡驕的心嶼上,那一片閃電彌漫的草原。
“看!又一道!”胡驕根本沒回答她,他已經完全沉浸在雷暴現場,像追逐颶風的狂熱愛好者終於鑽入了風眼似的,腎上腺素噴湧,帶來過電一般的亢奮、戰栗。
一想到這將是他們的最後一晚,李吉不依不饒又對著他的耳朵大喊起來,“你還沒告訴我你從哪兒來?你家庭是什麽類型的?”
“重要!”
“我們還會再見嗎?”胡驕喊道。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喜——”李吉使出全力,想在雷聲中喊出這一句,卻被烈風暴雨給生生灌了回去。雨點像石子兒一樣打在臉上,風的力量太大了,像沒有氧氣的麵罩一樣扣下來,她無法呼吸。
17
作為一個後喻型雙親亞型樣本,胡驕的整個成長中,從未被長輩教導約束;不僅如此,他還必須肩負起教育父母的責任。
母親決定要孩子的時候,已經五十七歲,父親則是六十六歲。為事業奮鬥了一生之後,他們不可避免地墜入晚年的寂寞。生活優越,但餘下的日子如何打發卻變成問題。
老兩口閑得難受,於是結婚紀念日,將自己保存了二十年的凍卵提取出來,挑選了一枚品質最優的**授之,製造了他。
胡驕的童年結束得很早。在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已經是“老人”了。父母買了一隻智寵哈士奇犬,陪他打球,陪他奔跑。不僅如此,他很小的時候就照顧起父母的生活,逗他們開心,幫著解決各種問題,因為他們對於新事物很抗拒,什麽都不會,也“不想”學會。
年紀越大,父母對這個世界感到越來越糊塗,越來越多的東西不會用,越來越多的觀念無法懂。離開了胡驕,他們接近於寸步難行。他們會回憶起偉人的話,深感認同,“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時代日新月異,你們必須保持學習,不斷適應新事物,才不被淘汰。”胡驕從小就是這麽教育父母的,但父母好像從來拿這話當耳邊風。他們隻喜歡坐在躺椅裏,看落日,敘舊,無邊無際地回憶往事。
棱鏡儀式中,胡驕的光芒是紫色的。阿爾法沒有告訴他紫色代表什麽,但他自認為是運動天才。短跑,遊泳,橄欖球,網球……他無不擅長,最熱愛的還是網球。揮拍的瞬間,球親吻了甜區,以兩百公裏的時速殺入對手盲區,那感覺就像是一把攥住了在暴雨夜的閃電。
從很小的時候起,隻要他不開心,就會特意在下午兩點的烈日裏,去打一場網球,曬到皮膚發燙,跑得揮汗如雨,接著,就什麽都可以忘記了。
胡驕人生中的第一次一見鍾情,是獻給大海的。
他對大海的熱戀持續至今,認定自己一定要與大海相伴一生。
但命運有時候喜歡玩遊戲,總是給平凡的人賦予超凡的夢想,卻又給那些生而不凡的人,賦予自甘平凡的心願。
在獵遊訓當中,胡驕就是那一小撥輕輕鬆鬆地登上了星峰的天才之一,被選入了聯合號。他和他的同學們一樣,健美的體格,英俊的外表,超群的智商,橫溢的才華,勇敢的氣魄……他們是人類最後一代自然繁殖出的優秀基因載體,肩負著人類的希望,火種,就像古代的遣唐使一樣,被公派到宇宙深處留學。不僅如此,他們更像是一批拓荒者,像地球上探尋新大陸,或者西部開發的祖先那樣,去建立家園。他們每個人都心知肚明,一旦留學完成,他們將在那兒移民,留下來。這是一趟單程票。
極少有人能夠忍受聯合號上那種麵壁者一般的清苦生活。陽光有時候僅僅意味著腳下藍色星球邊緣的一縷亮線,有時候又是長久的灼熱、白熾,所有的舷窗都會關閉,以防孩子們好奇窺探,一不小心就眼盲。
在旁人看來,這幾乎就是至高榮耀,但胡驕卻痛恨聯合號,痛恨它如同一艘巨型的金屬棺材,痛恨星際空間就是比曾經的西伯利亞更荒涼的流刑地。他也痛恨那些裝腔作勢的天才們在課堂上誇誇其談政治學、社會學,而事實上他們為了誰能先洗澡也會明爭暗鬥一番;他們研究理論物理、生物前沿,事實上連一片樹葉都沒見過。
胡驕對陸地,對大海的思念已經抑鬱成疾,厭學症越來越重,到了十八歲生日,有權自由選擇人生的時刻,他決定退學。
一家人圍繞這個決定的辯論進行了十五分鍾。那是個晴朗的夜晚,就在他們家的陽台上:一輪月,兩壺茶,數粒星。辯論過程並不激烈,因為主要不是討論這個的。
談話的重點,是父母婚姻的續約問題。
胡驕抓到了父親出軌——就在父母婚約即將期滿,麵臨第三十次續約的關頭。一切都是偶然的:父親抱怨眼機又壞了,又找胡驕修理。胡驕在聯合號下課的間隙,遠程連線診斷,又一次發現,不是眼機壞了,而是更新的係統讓老頭子又糊塗了。於是胡驕取得遠程操作權限,手把手教父親怎麽弄。
就這樣他發現,父親出軌了。對象是個很年輕的服務員。這樣的套路,令胡驕麵對內存中的肉麻聊天、大量裸照的那一刻,幾乎是感到惡心的。
這也更加促成了他退學的決定。回到家,他把眼機推到父親鼻子跟前,逼問:“你們什麽時候開始的?”
父親在這種事情上倒也不傻,短短一瞬間的尷尬之後,他就恢複鎮定,回答:“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你和我媽的婚約是一年一簽的!你竟然告訴我你搞外遇不記得什麽時候開始的了?!”
父親聳聳肩,向後一躺,眼睛掃視桌麵,找打火機,準備抽煙。
胡驕一把搶過煙盒,往牆角狠狠一砸,大喊:“你現在立刻就去跟那人一刀兩斷!斷幹淨!你要膽敢傷害我母親,我就——”
“你就怎樣?你就去告訴你母親?!”父親不急不躁,喝了一口茶。
胡驕愣了。他眼睜睜看著父親打開抽屜,拿出婚約,掂量在手裏,晃著,說:“這份合約,我已經續簽了三十年了……三十年。對你,對你母親。我問心無愧。”
胡驕正在為他大言不慚說出“問心無愧”四個字而震驚,父親又把眼色往桌上一丟,指了指星曆上一份體檢報告,說:“體檢出來了,BRAF基因分子結構缺陷,產生了突變,甲胎蛋白,癌胚抗原都是陽性,未來一年內癌變概率98.7%。就算現在去賣掉餘生,都不夠救我自己了,你懂嗎!我的壽限隻有八十八歲!我已經活了八十四歲!我就算賣掉餘生也救不了自己了,算術你會做嗎?!”父親理直氣壯,聲音震得胡驕頭皮發麻。
說完,父親起身,從牆角一根一根把香煙撿了起來,點燃;他蹣跚著,一步步走向窗台,推開,好像渴望呼吸最後一口空氣似的,認認真真抽了起來,時不時把煙蒂抖落在窗外。
胡驕看著他,突然聯想起聯合號課堂上學過的心理學史,藝術史……他突然有點領悟了,關於生本能、死本能的課題為何會重複呈現在曆史中——畢加索為什麽在垂老的暮年不停地畫年輕美麗的**,約翰·厄普代克為什麽在癌症晚期垂死之前不停地沉迷**,出軌成習……那就是因為他們知道他們自己的口袋裏不剩幾分錢了。
本質上他們和父親一樣,成了荒原上垂死的獅子,望著盡頭的那一輪落日像掛累了似的,突然滾下地平線。
這可能就是自己的最後一個夜晚。明天起,就再也見不到朝陽,見不到群雄涿鹿了,再也不能**,奔跑,撕咬,再也不能獵殺哪怕一隻兔子……它將動彈不得,化為白骨,變成塵土……那是何等的哀愁。
你一生的飲食,排泄,**,棄與鬥,怒與柔,不過是為了這麽虛無的哀愁。想到此,胡驕意識到人類的自大,源於他們不願意承認自己就是動物。他好像頭一次,有點體會到了老師們常常說起的那種“悲憫”。也許某些存在是合理的——長久置身於聯合號,在宇宙中俯瞰腳底下那顆乒乓大小的藍色星球,漸行漸遠,“你會擁有上帝視角,你會漸漸獲得生物所能具備的最高情感:慈悲。”
他開始可憐父親了,可憐他努力實踐一次為了證明自己還活著的風流韻事,並自以為是愛。
胡驕掙紮了一個晚上,還是將父親出軌的事都告訴了母親。他開口那麽艱難,可沒想到母親接受起來竟然如此輕鬆。母親沒有流淚,也沒有憤怒,仿佛一切都在預料當中,她慈祥,安然,隻是喝了一口熱茶,說:“沒關係。這一次婚約,我本來也沒想續簽的。”
從母親如釋重負的眼神,胡驕讀出了一些蛛絲馬跡。他感覺腳底發涼。有一絲恐懼攫住了他,像有毒的觸須伸了過來,慢慢纏住了他。
他想追問:“你是不是早就想解約了?你是不是也出軌?你不想捐贈時間去拯救你的愛人了?!你要跟他撇清關係?!這算什麽家?!你們這是翅膀硬了,不把我放在眼裏了?”但他什麽也沒問出口。而父母也就什麽也沒再多說。
到了晚上,一家人像往常那樣吃了飯,散步,洗碗;接著,他們坐下來喝茶,賞月,看著銀河流過陽台。
一整套程序做完不過十五分鍾。胡驕覺得自己像個傻子,對父母的期待全都幻滅了。他低頭,盯著茶幾表麵。不知何處而來的燈光,透過杯中水,在桌麵上投射出晃**不定的遊影。他宣布,“我不打算上學了。無論是象牙塔、奧德賽號、聯合號,我都不去了。我隻想遊泳、衝浪,跟大海在一起。以後,我可以找一份需要潛水技能的工作,你們需要我的時候,我會負責的。”
父母點頭,異口同聲:“你已經是成年個體,你為你的決定負責就好。”
那個夜晚,胡驕在夢中哭了。他張開四肢,躺成一個大字,睡在心嶼的草地上,望著天空,閃電密布如血管,卻搏動無力,也無聲。他艱難地向阿爾法承認,作為一個後喻型個體,他對父母的教育和培養,是盡責的,也是失敗的。
失敗居多——在他自己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