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12

隨著期末考試成績單一同發下來的,還有知識儲備記錄。學期總結大會在大廳舉行,塔長將自己的全息影像放大到四層樓那麽高,對著擴音器長篇大論,滔滔不絕,而台下所有人都戴著眼機,眼神疏離,在各自刷著各自的虛擬屏幕。出於自我安慰,塔長寧願相信他們都是在看推送到眼前的自動翻譯演講稿。

這比過去好多了,塔長心想,起碼現在每個人都站直了直視前方;在許多年以前的手機時代,塔長曾經俯瞰過一整個大廳的低垂的頭顱。所有人都在低頭玩手機,低得那麽認真,看上去像是在集體認罪。而且一旦從背後某個角度看,前麵的人簡直就是像遭遇了斬首似的,頭已經被自己的衣領遮住了。

隻有蘇鐵一個人站在“知你所應知”的字跡光影裏,他的眼神是真實的,在左顧右盼。

一個細思極恐的問題又蹦出腦海,是誰規定的那個“應”呢?還有,既然演講稿可以發到眼機上,甚至直接灌輸給我們,那為什麽還要舉行儀式,站在這兒聽塔長說?

蘇鐵仰著頭發愣,被塔長注意到了。“那位同學,你到處看什麽看?”

蘇鐵意識到被點了名,隻好也把目光收回,點開眼機,打發時間。成績單上,寧蒙倒數第一,剛好給自己墊了底。這多少讓他感到安慰。

“你父母會揍你嗎?”他忍不住問寧蒙。

“揍??為什麽??”

“也不罵?”

“為什麽要罵?他們愛我還來不及呢。”從寧蒙回複的表情,他感覺自己問了個愚蠢的問題。

大會結束後,大家一哄而散,急著放假回家。法律係的Z教授正在匆匆離開,蘇鐵見了,趕緊跟上去:“請問,我能借用您的知識庫傳輸機嗎?”

“為什麽?你是誰?”Z教授沒有停步,徑直走向電梯,蘇鐵不得不小跑跟上去,“我轉係的申請一直都沒有批下來,我想利用寒假時間補法律係的課。”

Z教授回了個頭,從頭到腳仔細打量蘇鐵。想起來了,這個每次都從時尚係跑來旁聽的孩子,黑皮鞋,白襯衣。好像就沒換過。

電梯廂靜得出奇,隻有他們兩個人。Z教授問:“你為什麽要來象牙塔呢?”

“是我主動放棄奧德賽號的。”

“你好像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興趣啊。知識比什麽都性感。”蘇鐵聳聳肩,裝得很輕描淡寫。

“你可以跟我說實話的。”Z教授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就這一眼,叫蘇鐵沉默了。Z教授麵對金屬門,自言自語似的說:“在這裏,你雖然隻花五年就學了這麽多,比同齡人快了好幾倍,但你被灌輸的隻不過是‘信息’,這樣的學習,隻不過是把你的大腦變成了一個小小的U盤而已。我看過你的資料,憑你的天資,選擇象牙塔,一定有別的原因。”

蘇鐵的臉扭向一邊。

“也許你停下來,思考一下,就會發現‘知識就是力量’,不如說‘知識就是權力’。多和你的阿爾法聊聊吧。如果你還能看得見他的話。”說完,叮的一聲,電梯門洞開,Z教授先一步離開了,“借用機器當然沒問題,你自己去跟係長說一聲,我授權了。”

13

寒假的象牙塔,人去樓空,寂靜得可怕。大部分區域開始關閉,隻給留校生開放了一部分必要設施。蘇鐵毫不介意這種冷清,這恰好是他享受的。某些時刻,站在走廊盡頭望向塔外——曉來風,夜來雨,層雲疊移,感到模糊的自由。

不知什麽時候起,母親對他的規訓,已經內化為一種自然,變成某種習慣。克己,自律,孤獨,使得他跟同齡人格格不入。蘇鐵沒有對母親開放星曆,而事實上即使開放也沒問題,因為他的每一天都是循環重複——寢室、教室、健身房、壁球場、遊泳池、圖書館。蘇鐵的生活範圍一般不超過塔內第188—230層的區域——低年級學生所需的一切設施,都在那兒。

蘇鐵最喜歡第193層的那間公用小廚房。位置偏狹,極少有人來用,很安靜,窗外恰好是一片海灣,晴天的時候猶如一麵銀毯,海岸的弧線攔截了傾瀉而下的人工草坪,層次分明。

每天學習完畢,他會偷偷將公用廚房的門反鎖起來,放上輕音樂,排簫,或者薩克斯風什麽的,再烤上一點兒牛前排,或者僅僅是煮一壺茶,站在微波爐麵前等候“叮”的那一聲。他可以在這兒待上一整天,抱著電腦,貼上電極頭,自行灌輸《量子物理》《西方法哲學史》,或者隻是望著窗外發呆。

由於自然環境徹底破壞,天氣惡劣無常,有時候猛降溫,有時候又暴熱。厄爾尼諾與拉尼娜現象交替出現是常有的事。人們早已習慣了生活在有中央空調保護的室內,而農業則是工廠化的轉基因無土栽培,所以天氣好像並未影響什麽。

已然是冬天了,昨天剛剛飄過雪,而今天又升溫得厲害,到了夜裏,窗外滿是迷路的閃電,豪雨如煙,滾滾黑雲仿佛要把巨塔的玻璃之牆徹底壓碎。晚飯時間到了,他打完壁球,洗了澡,就去到小廚房做晚飯。

四下安靜,安全,彌漫著讓人無法抵禦的香氣。蘇鐵啃著雞翅,發呆,看著厚厚的玻璃牆外,無聲的雨簾斜斜地掛著,閃電暴躁地刺穿蒼穹,雷聲卻被隔音玻璃削弱,顯得很遠。

敲門聲響起。蘇鐵非常掃興,會是誰呢?他很想獨占這塊空間,但又不得不開門。

寧蒙捧著一盒便當站在門外,猶豫地問:“可以……幫我加熱一下嗎?”

“你還沒回家?”蘇鐵見到她很是驚訝。雖然同住在一座巨塔內,但彼此之間很少串門。要是不去對方的星曆上check,也不知道對方就在百米之外。

“我還要留下來補考……”寧蒙的聲音很小。

“噢……進來吧。”蘇鐵側身讓開,寧蒙卻不敢動,“請你幫我加熱一下好麽?”

“你不會用微波爐嗎?”蘇鐵問。

“我有過敏啊……”

“不好意思,老是記不住。”蘇鐵趕緊接過了飯盒,幫寧蒙加熱了。寧蒙站在門外,根本不敢進來,仿佛室內有核輻射。三分鍾加熱時間顯得很長。蘇鐵說:“我還以為你回家了。”

“補考完就回去,你呢?”

“我不知道……”蘇鐵轉身走到桌子旁邊坐下,打開便當盒子,沉默地吃了起來。

“難道你的父母要打你嗎?你可以上報係統,他們會被吊銷監護人執照的。”

“沒有,他們也不打我。”蘇鐵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撒謊,但他不打算彌補了。他的眼機提示有來電,寧蒙見了,趕緊回避,端著飯盒離開了。

蘇鐵接聽,是母親。她劈裏啪啦地問了起來:“我聽說你們都放假了?考完了?放假了你為什麽不回家?……”

大概問了十多個問題之後,母親才安靜下來。蘇鐵不急不慢地說:“我在學校補法律係的課。”

“給我回來。馬上。哪有放假不回家的道理?”

14

空軌列車坐滿了回家的學生,每個人都安安靜靜地坐著,目光空洞地刷著眼機,而有人幹脆戴著VR頭盔玩遊戲。

蘇鐵在最後一節車廂的角落,看著有人不經意間露出一抹很突然的竊笑,大概是來自眼機虛擬屏幕上的什麽好笑的東西。從外人看,那樣子詭異極了。蘇鐵把臉轉向一邊。

城市景觀被列車裁成了兩半,穿過一塊又一塊全息投影廣告,快得什麽都看不清。能看清的隻有玻璃上倒映著的自己的臉。他扭開了目光,真想早日告別這副臉,這一套“受之父母”的肉身。需要忍耐,他勸告自己,等到了十八歲就可以了。

空軌列車平穩,安靜,行如滑緞。短短打了個盹,兩千公裏就消失了。列車進站,蘇鐵一眼就看見了母親,當然母親沒看見他。

母親神色茫然,眯著眼睛,徒勞地搜尋著;好像已經等了很久的樣子,抱著雙肘,來回踱步。

他從背後走近母親,冷不丁地,“嘿。”轉臉的瞬間,蘇鐵看見母親老了。顴骨上竟然生出了老年斑。幾塊淺黃色的斑點,觸目驚心。

“昨天自動化妝儀壞了……還沒來記得去買新的,我急著來接你,沒收拾。”母親解釋道。

15

真不知道母親做了多大一桌菜。

蘇鐵一邊看電屏一邊等著,母親一直在廚房忙碌,喊了三遍“開飯啦,快來吃”,還在不斷上菜。

蘇鐵關掉電屏,乖乖坐到了餐桌邊。

桌麵上已經有六個菜了,母親還在廚房忙碌著;蘇鐵開始動筷子,又覺得似乎不該一個人先動筷子,於是叫母親:“別忙乎了,快來吃吧。”

等母親終於端上第七道菜,解下圍裙,到餐桌邊坐下的時候,蘇鐵幾乎已經吃飽了。他感覺其後的每一筷子都是在死撐。

母親完全沒怎麽吃,從頭到尾一直看著蘇鐵,沉迷於參觀他進食。母親一邊盯著他,一邊不停地說:“來,嚐嚐這個,嚐嚐那個。吃這麽少,又瘦了。”

大概是太久沒人說話了,母親一頓飯幾乎沒有吃兩口,一直在說話。母親不停往蘇鐵的碗裏夾菜,布置他吃了這一口下一口該吃什麽。蘇鐵整個腦子嗡嗡的,什麽都沒聽進去,什麽胃口也沒有了。

洗碗的時候,蘇鐵想幫忙,母親說:“我來我來,你不會弄”;蘇鐵隻好坐回沙發,戴上頭盔看VR電影打發時間。母親把廚房收拾完畢,便來到客廳,一邊倒茶,一邊說:“這麽大了,也不會做點事兒,幫幫手。”

蘇鐵隻好取下頭盔,起身去拿吸塵器。母親喝止了他,說已經掃過了,別折騰。茶泡好了,來喝一口。

蘇鐵不想喝;母親就懸著手腕,也不放下水杯,端著,端到他麵前,不說話。

僵持了三秒,蘇鐵隻好喝。

喝完,蘇鐵放下水杯,母親立刻抓了杯墊:“哎呀,別放這兒啊,留水印子呀……一碰就灑了。”

就知道會這樣。一回家,他連把水杯放哪兒的自由都沒有,沒有任何事是對的——沒有任何事有可能做對。

如果把水杯放左邊,母親就會要他放右邊,順手;

如果放右邊,母親就會要他放中間,方便;

如果放中間,母親就會要他放左邊,不礙事兒。

太久沒見了,母親忍不住一直盯著兒子看,一寸一寸地觀察他,目光像剝一顆滾燙的、殼與肉粘連得太緊的雞蛋那樣,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剝著他,仿佛想要剝開他的心扉,剝開他的話匣。但一無所獲。蘇鐵沉默如同俄羅斯套娃,抽掉外殼還是外殼。

洗碗的時候,她毫無章法地試圖與蘇鐵交談,卻被他的沉默反射了回去,變成獨白:“你看你穿的,頭發,蓬呲呲的,嘖,真是的,你小時候那樣,多乖。你看你現在。欸,你在象牙塔都接觸些什麽人呐,欸,李吉假期回來了嗎?上次我去看她星曆,直播唱歌,喲喂,那嗓子,跟小時候一樣亮堂。多好聽,你看你,回來也不吭聲,就知道吃,吃了就坐著;欸,話說你真的別去什麽法律係旁聽了,沒出路,我都替你查過了,沒有哪家律所會要剛畢業的學生,你就聽我的啊,搞藝術才是正經事……”

母親沒完沒了地繼續著,蘇鐵感覺五髒六腑都要井噴,想掀翻茶幾,掀翻整個家,掀翻所有過去,把它們從窗子統統扔出去。這個衝動如同活塞一樣生猛,不斷衝壓。

“假期你做點正事兒吧,把鋼琴撿起來?欸,你聽見沒?還有你這頭發,收拾收拾……”母親說到這兒,仿佛最後一錘,砰的一下,蘇鐵情緒爆發了起來,“你就安靜一會兒,行不行?!?!”

母親被震得一時說不出話來,連蘇鐵自己也被嚇著了。他還從來,從來,沒有這麽對母親用過這麽大的嗓門。

但母親很快就回過神了。快得蘇鐵來不及閃躲,霰彈槍似的,就被母親回以更高的嗓門,更猛的火氣,一陣掃射。

蘇鐵趕緊鑽進自己的房間,摔上門。他感覺房門被字字句句打成了蜂窩眼。

房間裏沒有廁所,他不敢出去,隻能憋著。無聊中,他買了回象牙塔的車票,一分鍾都不想多待了。除此之外他無事可做,時間顯得多餘,冗長,他徒勞地刷著幾個朋友的星曆。

李吉正穿著VR裝具,在跟孢子們連線,共同酣戰一款槍擊遊戲,十分投入。

寧蒙正在廚房和父母一起洗碗,聊天,其樂融融。還從未見過這麽新奇的廚房,灶台裏是燃燒的是……難道是……木頭?蘇鐵點擊焦點放大,仔細端詳。

真的是柴。天啊……這也太奢侈了!這樣的廚房他隻在電影裏看過。“瓦爾登紀念公園美嗎?”他沒話找話。

“當然了,你要不要來看看?下周我的生日呢。”

“無人機live可以嗎,我在這邊連線?”

“……對不起,我的身體恐怕受不起輻射……你要來的話隻能親自來。”

一想到自己要置身於他們一家人中間,蘇鐵就退卻了。“那你們還是一家人好好聚吧,下次再來。”

“好吧……”

“嘿,提前說,生日快樂。”

16

寧蒙生日那天,父母帶上一張印著墨綠格子的野餐毯子,做了一隻烤雞,洗好櫻桃,榨了一瓶新鮮酸梅汁,一家人一起去野餐。

山路無人,四野都是清霧,幽林中飄來陣陣鳥鳴。停等紅燈的時刻,他們就打開車窗,呼吸新鮮空氣,看天空中的鷹。一路音樂,剛好放到了那首《You belong to me》。坐在前座的父母忽然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又回過頭看看寧蒙,她睡熟了。

這首歌把他們突然帶回了多年以前的那個時刻。一個經過一段隧道的時刻,正好也放著這首歌。他們的車堵在隧道裏,隨著一段不長不短的隊伍,緩緩挪動,安安靜靜,在黑暗裏,一點點接近盡頭的微光。

音光**漾,彌漫了整個狹小的車內空間。他側過頭,看見她的長發也像旋律一樣柔和。隧道裏的暖色燈光,溶解在吉他聲中,他感到他一生都不會再有這麽黃金般的時刻了。那是種哀傷而急迫的心情,一生中後悔的事已經漫山遍野,他隻有這一次機會,遇到這樣一個人,抓住她,抓住手中這一把沙。

他等不及了,從口袋裏掏出早已焐熱了的戒指盒。就著曲子裏第二十七小節的行板和弦,說:“我們結婚吧——哪怕生活有時候就像一條黑暗隧道,我也想和你一起,漸漸接近盡頭的光芒。”

她很驚訝,整個人背靠座椅,不敢側頭。

輕微的一下聲響,他打開了戒指盒,把它放在儀表台上,正前方。

車開出隧道的那一刻,周圍全都亮了起來,戒指也被照亮了,閃著光。他說:“……我真想每一天都與你簽訂一次婚約,告訴你:餘生每個今天,我都是愛你的。”

“……直到所有的今天的盡頭,”她忍不住啪的一下解開安全帶,在滴滴滴的提示音中,不顧一切地抱住他,“我們結婚。我們要生一群孩子,和我,和你一起,我們就在瓦爾登湖,永不分開。”

他把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她笑了,那樣子真像瓦爾登湖早春的晨光。那個瞬間仿佛被光芒滲透的水底,兩人並肩默坐,模糊,寂靜。那是一枚溫存、柔軟的瞬間,薄薄的,吹彈可破。

這一幕一直在她的星曆記憶中被置頂。

她知道在這顆星球上,再也找不到這樣一個生活在瓦爾登湖的男人了。自從第一次見到瓦爾登湖,這裏就成了她朝思暮想的心嶼。她一再於夢裏,於川流不息的空軌上,於令人窒息的地鐵中,刻骨銘心地思念著瓦爾登湖。她渴望回到這裏,和森林,和愛的人一起生活。

結婚當夜,他們相擁而眠,墜入一片稀薄的夢境。她看到他的心嶼就和瓦爾登湖一模一樣,青綠色的,溫柔如水波一樣的世界,寂靜得隻有雲雀的蹄聲打破霧色。也就是在那個夜晚,他們有了寧蒙。

沒有婚前檢查,沒有基因超市,就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愛與欲的本能中,創造了(也許是世界上最後)一個自然分娩的人類嬰兒。

一夢過去,醒來是一片尋常生活;瑣事一點一滴,在婚約的堤壩之圍,春蓄秋積。他們整修了房子,刷了清漆。整棟房子散發著木質的香氣。推開窗,森林竟是彩色的,黃桐紅楓,青鬆綠竹,放眼一片煙絡橫林,山沉斜照。所有雲搖雨散、露晨月夕的日子,一房,二人,三餐,四季,某種意義上,他們二人活成了一對標本。一對人類古老生活方式的標本。

直到他們發現,這個自然分娩的孩子,遺傳了父親的缺陷,EHS綜合征。

17

生日那天的野餐很開心,但下午風雨大作,他們不得不提前回家。晚上,一家人在小木屋裏吃了晚飯。父親洗完了最後一隻盤子,把它放上瀝水架,擦幹手,看了看妻子,得到了某種鼓勵之後,才鄭重地對寧蒙說:“孩子,把星曆切換到私領域。我們有話要和你說。”

“什麽話?”

“先切換到私領域,”母親附和道,“我們有一件東西要送給你。”

寧蒙感覺父母的語氣神秘極了,她忐忑而雀躍著,跟著他們穿過小院子,來到父親的車庫工具間。

隨著卷簾門緩緩打開,她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就站在自己麵前。

寧蒙幾乎是恐懼的,一動不敢動。麵對一個比蠟像還真實一萬倍,一模一樣的自己——還未激活,立正,雙眼直視前方——她感覺毛骨悚然。一陣詭異的晚風吹進車庫,她警覺地瞟了一眼外麵——除了樹林,什麽也沒有。父親的臉,被外麵晃動的樹冠塗抹上一層陰影,顯得猶豫不決,“來看看你的……義身X。”

“為什麽要給我這個?!”

“總有一天,我們都不在了,都不能保護你了的時候,X還會在。你越小和她一起成長,她越能更快地習得你的性格、習慣……”

“可是我不想要X……我早就說過了,我可以的!這學期我在象牙塔已經堅持下來了!我有單獨的寢室,我自己在圖書館自習——”她提高嗓音反對。

“你就當它是個更高級的智能寵物,別這麽抵觸好嗎?”父親勸說著。

“你不能一直像我們這樣躲在這林子裏……”母親走過來,蹲下,捧著寧蒙窄小的肩膀,“你要去象牙塔,你要畢業,你拿到正常的學位,工作,你要回到真正的社會中去,你不能一直這麽待在家裏。”

“我這不是已經去了象牙塔了嗎?”

“可是你的補考通過了嗎?你這樣的學習速度,怎麽能跟那些貼著電極頭的同學相比?”

“……我已經盡力了,我每天在圖書館學到半夜……”

“所以啊!所以!!我們必須彌補我們帶給你的缺陷……對不起……”母親眼睛發紅,“對不起,我們當初多麽自私,沒有給你最好的基因,就生下了你……讓你受苦……”

“相信我,孩子,”父親說,“你的一生還很長。而我們……不能陪你那麽久。”

“爸爸你是不是去捐壽了?!”寧蒙突然警覺起來。冥冥中她知道這個義身昂貴至極,這是肯定的,因為就連她送給蘇鐵的那隻智寵企鵝都貴得離譜。

“爸爸你還能活多久……?你們怎麽都不跟我商量就……?!”寧蒙的眼淚止不住地湧了出來。

“沒有,沒有,你父親沒有去捐壽,”母親抱著她,“這個機會之所以千載難逢,就是因為它還是個原型機,免費的。這項試驗也是機密的,我們都簽署協議了。”

“你們憑什麽就簽署協議了?”

“我們是你的監護人,我們有資格這麽做。你也必須保密。”

“……”

寧蒙一時無言以對,這事兒太突然了,她從小就擔心這一天的到來,終究還是發生了。那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義身依然麵無表情,立正,直視前方。寧蒙看得發怵,她擦幹眼淚,徒勞地哀求:“我不要替身……”

“孩子,真的很對不起,這是我……唯一能給你的了。”父親很沉痛,“我不想你和我過一樣的人生,做個守林人,孤獨一生……你要出去,你要有正常的生活……”

“可是你們倆就一起在這兒過得好好的啊?”

“這隻是運氣!我能找到你媽媽這是一百億分之一的幸運!等你長大,找不到願意和你來這兒過這種生活的伴侶,怎麽辦?我們怎麽能讓你孤獨終老?”父親說不下去了。

所有人都沉默下來,站在對麵的X,那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蠟像一樣的自己,也沉默著。

18

自記事起,父親就和母親離群索居,一直在這片自然保護區工作。小木屋保留著近乎原始的生活樣貌,家裏沒有微波爐、電磁爐,這些都讓父親過敏。一根十公裏長的網線從戶外基站一直牽到家裏,插在筆記本的端口上,連接網絡,速度很慢。一旦網線被鬆鼠咬斷,被浸水什麽的,就會斷網,一家人仿佛也習慣了。

母親有一副眼機,但幾乎從來不敢開機,尤其是在家裏,畢竟丈夫和女兒都受不了電磁輻射。

這是世界上最後一片森林,被幾家大型財團設立的環保慈善基金保護起來,立為“瓦爾登湖紀念公園”。真是個可笑的名字,紀念什麽?文明的後果?對於外部世界來說,這兒就隻是個袖珍動植物園,遠遠比不上VR模擬的侏羅紀公園那麽壯觀、刺激。

這裏保留著最後一片真實的、天然的綠色環境,每年,他們一家人都要接待奧德賽號的學生們來此地科考訪問停留兩個周;除此之外,僅僅對外開放七八月份的夏季,每日限額三十人次。

寧蒙自有記憶以來,這兒就是她全部世界。從童年起,她就認識了林中每一棵樹,每一塊形狀特別的苔蘚,每一縷丁達爾光。盛夏時節,冰雹砸在木屋上的聲音像擊鼓,冰塊落在滾燙的地麵上,會立刻融化並且大量冒白煙。

“清晨的湖麵也會冒白煙,但那是比熱容的反差產生的效應”,每次迎接奧德賽號的學生來訪問的時候,她都會非常得意地向所有人介紹這一幕特殊景觀,人們會讚歎,但……很少有人真的會在早上早起,去親眼看一看這一幕有多美。

準確說,沒有。

他們哪怕在這片森林裏紮營,晚上進了帳篷,也還是戴上頭盔玩遊戲。

沒有人會去月光下散步,也沒有人去河邊看日出。

森林的雨後,空氣是香的,如果伸出舌尖嚐一滴雨水,會有甘甜、冰涼的爽快,這些氣息、味道,全世界大概隻有他們一家人品嚐過。她曾經試圖讓奧德賽號的訪客們都嚐嚐,但他們認定雨水有毒,不肯嚐試,堅信除了瓶裝水之外的飲品都不可信。那為什麽要在瓶子上印刷“天然飲用水”呢?寧蒙不明白。

他們一家人好像已經成了“原始生活”的活樣本,起到的作用隻是供人參觀、了解。沒有人真的像他們一家人這樣生活。

每一次站在岸邊,揮別奧德賽號,看著所有人離去,看著身後的森林立刻恢複寂靜,她都感到巨大的落寞。

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她經常背著父母,用那根不靠譜的網線與外界連接。那兒有她沒見過的高樓大廈,從屏幕上完全看不出高度,而匪夷所思的交通工具,匆忙的、奇形怪狀的人們,都叫她好奇,又害怕。

作為一名罕見病患者,電磁輻射超敏綜合征徹底改寫了父親的人生。因為無法忍受無處不在的Wi-Fi,守林人的工作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出路了。他感激環保基金會沒有采用機器作業,給了他這個生存機會。為了反反複複巡林,父親每天步行掃山約四十公裏,清除火災隱患,將死亡了的樹木噴上白漆X標記,作為可以砍伐的辨識;觀察蟲蛀、雜草、火情隱患。長久的步行雖然傷害了他的膝蓋,但也使他的身體大都很健康。

許多遊客不遠萬裏來這兒,卻僅僅是瞻仰一下,讚歎一下,然後很快離開——就像參觀完博物館,玩了一番虛擬侏羅紀世界一樣,毫不留情地離開了,留下垃圾,自拍,或者關於無聊的抱怨什麽的。沒有人留下來。一想到自己大概還要活很長時間,他不是沒有孤獨感。有那麽一個幽暗的傍晚,看著湖水裏的野鴨成對漂遊,紮入水中求食,他突然哭了起來。風把臉上的眼淚吹得冰涼。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人的劣根性:無論森林多麽撫慰人心,無論人多麽讓人失望,他還是需要後者。

寧蒙的母親是唯一一個來到這兒,並且真的愛上他,愛上森林,甘願拋棄全部現代文明,與他一起生活的人。他們簽訂了永久性婚約,這令他們成為全世界六對罕見伴侶之一。寧蒙的出生將這一切幾乎神話化了,完美化了,幸福到他不停地擔心會不會有什麽厄運埋伏在背後。

直到發現寧蒙遺傳了自己的先天缺陷,也是一名EHS患者,父親終於低頭捂住臉,想,是啊,天底下,萬事如意的祝願從上古流傳至今,就是因為從來不可能實現。

19

突降暴雪。一夜醒來,整座森林變成了白色蛋糕。寧蒙被時不時劈裏啪啦的,大雪壓斷樹枝的聲音吵醒,聽上去像遙遠的槍響。一睜眼,潔白的陽光堆積在窗口。黑色的樹梢被飛鳥擦過,抖落一些白色粉末。天空湛藍,像某種塗料一般均勻。這是在象牙塔那密閉空間裏永遠也見不到的。這一幕讓她想去更新星曆,放些照片什麽的,告訴蘇鐵“這兒下雪了”,於是趕緊爬起來去開電腦。

一直連不上。試了好幾次,慢得叫人抓狂。“爸爸!網線是不是又被弄壞了?”她朝著廚房喊。

“好的,我這就去看看。”父親回答。

“先吃早飯,都別急。”母親說著,開始上菜。

寧蒙很不爽地走進餐廳,赫然撞見X也在那兒,嚇得她本能地一退。X正在擺放刀叉。“你看,學得可快了。真像你小時候。”母親笑著說。

寧蒙抿著嘴唇,看著“自己”一臉乖巧、伶俐,在幫著父母把早餐端到桌上去。

整個早餐,寧蒙別扭得如坐針氈,把臉埋低低的,卻一直在偷瞄旁邊的“自己”。

這是她頭一次用別人的目光來看待自己,那種感覺奇怪極了,好像鏡子裏的虛像不再忠實於反射,而是從鏡子中走了出來,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原來我吃飯的姿勢是這樣的……原來我說話的聲音是這樣的……”X坐在對麵,一舉一動都牽動寧蒙的注意。寧蒙伸手拿雞蛋吃,撞上X也伸手拿雞蛋吃,她的手猛縮回來。

“你看,沒有人會看出破綻的。你倆喜歡吃的都一樣。”母親說。她看上去特別開心,好像擁有了十幾年的獨生女變成了雙胞胎,幸福也被乘以雙倍。

“以後啊,你要受不了象牙塔的輻射環境,就讓她替你去;你就在媽媽身邊兒,愛幹什麽幹什麽,我們陪爸爸去掃林,回到家裏吃媽媽做的飯。我們隻想看你開開心心的。”

父親也趕緊接過話頭來,“你不是經常跟我們說,同學們都在線上交流,你感覺被排斥嗎?現在你也可以用X大膽加入他們了。”

寧蒙低頭不語。是的,在象牙塔,為了和同學們保持合群,保持連線,她不得不守在那根帶著網線的電腦前,用它回消息、上網、娛樂、做作業、上傳作業——老派得像個史前生物。

在這個世界裏,沒有移動設備的人比沒有臉的人還要稀少,還要不可思議。

也許……有了X……她真的可以變成一個——也不說要變成萬人迷吧,至少像別的同學一樣,一起去教室貼上電極頭接受灌輸,一起聚會,隨時隨地都可以在線,回複他們的消息……至少她可以擁有一種“正常”。

再也不用把自己關在地下室圖書館裏苦讀了,還不及格。

雪太亮了,有些刺眼,她揉了揉眼睛,在盤子裏切著煎蛋,因為心事而走神,一刀下去呲了,雞蛋滑到了餐墊上。X趕緊伸手來幫忙。她把自己盤子裏的煎蛋分給寧蒙,說:“你要是……真的不喜歡我,我就回去。”X的聲音略顯委屈,神態、舉止,都和自己一模一樣。

寧蒙猶豫不決,低聲說:“讓我想想。”

20

“我明天要提前回象牙塔了噢。”蘇鐵洗完澡,搭著毛巾,一邊擠牙膏,一邊盡量把這個決定說得輕描淡寫,不值一提。母親正在客廳裏吸塵,流暢的動作突然暫停了一下,表示聽到了。

過了三秒,她繼續吸塵,動作粗暴了些。吸塵器嗡嗡作響,填滿了沉默。蘇鐵有些意外,他準備了好幾套辯駁,隻要母親一反對,就可以隨時信手拈來,但伏擊撲空了。蘇鐵心猿意馬地刷著牙,盯著鏡子,鏡子裏,母親顯得很平靜,正在收起吸塵器。

“明天,陪我去一趟銀行吧。”

“銀行?為什麽?”

“沒事,你不去也行。”母親的回答叫他摸不著頭腦。

那個晚上沒有爭執,照例喝了一杯牛奶,給母親點了一個滿分,他就準備睡了。把自己摔在**,他對著天花板輕輕歎了一口氣:白白準備了那麽多套辯駁,一個都沒用上。不知為何他竟然有一絲失落。

第二天的車票是下午,而行李寥寥無幾,都還原原本本地裝在行李包裏,沒打開過。上午的時間空了出來,蘇鐵一邊吃吐司麵包一邊琢磨這一上午怎麽挨過去,結果麵包粉末掉得一桌都是;母親默不作聲,抓了一張濕紙巾把粉末擦掉,也沒有責怪他。蘇鐵不好意思起來,趕緊吃完。這時,母親毫無表情地,又說了一次,“陪我去一趟銀行吧。”

“好吧。”出於某種愧疚,蘇鐵站起來收拾盤子,洗碗,母親則去換了衣服,對著鏡子攏頭發,目光漸漸滲透到了鏡子裏麵去——那兒有一張憔悴的臉,憔悴得叫她自愧。她別開臉,翻出一套化妝品來。太久沒用了,缺東少西,母親挑出一支眉筆來,右手舉著,小心地勾勒起來,那姿勢讓肩膀酸疼,不得不用左手扶住胳膊肘。

她想,改天還是該去買個新的化妝儀。

21

今天的隊伍不長。

她領了號,選擇了機器人接待,拒絕了唯一一個真人前台,坐下開始等待。她覺得,這麽大的事,跟機器人對話比較自在,真人多少會流露微表情,而她不想被道德審判。

她選了一個看上去友好,形狀胖胖的白色機器人。67號,數字也很吉利。67號向她點頭問好,請她坐下,查閱了她的身份資料。接著,經過機器人、後台係統、本人三方同時授權,星曆上存放了30年的記憶檔案被解鎖;個人賬戶激活。

“您的全部生活曆史中,均無犯罪記錄,關注與被關注量正常,”67號說,“下麵根據彈幕、留言、讚賞記錄,為您分析具體情況:

職業角色評價:也就是作為員工,來自上司們的讚賞,小計152.57萬萊克。來自下屬、同事們的,積累了364.4萬萊克。

血緣家庭角色評價:直係親屬成員1,小計8.6萬萊克,旁係親屬為0。

親密關係角色評價:前任累計讚賞5.6萬萊克,法定伴侶成員0,朋友24.6萬萊克。

公民角色評價:大部分來自服務生、快遞員等陌生人的讚賞,小計——”

“——不好意思,”她打斷道,“真的不用給我念細節了,給我個總數就行。”

“好的,您的星曆個人賬戶累計610.34萬萊克;根據人際關係遠近的不同權重,乘以相應係數,總計597.34萬萊克。”

她停了一秒,問:“這算多還是少?”

“大體上,超越54%同齡同類個體,單項而計,隻有家庭角色評價略低於均值。但後台係統基於您的個體情況,對您的家庭角色評價進行了補償性加權。”

“請問用途是?”

“必須勾選嗎?”她接過一張電屏,上麵的選項長長一列,購置不動產、投資、旅遊……她迅速略過,勾選了“生育”。

“您是第一次生育還是二次生育?”

“二次。”

蘇鐵在旁邊看著這一切。他依稀聽見機器人回答:“……請稍等,我將三次核對以上數據,確認無誤後,提取時需要您再次授權。”

22

回去的車上,母親看著左邊的窗外,蘇鐵看著右邊的。車輛平滑地行駛著,雨水斜斜地在玻璃上灑下線條,細小的雨滴掛不住了,紛紛滾向後方。

“你為什麽還想再要一個孩子?”蘇鐵終於忍不住問。

“別的孩子都很希望自己有個兄弟姐妹,你怎麽一點兒都不開心?”母親反問道,“現在家裏就我一個人,你知道有多冷清嗎?鋼琴放在那兒接灰。”

母親的聲音平靜如細雨,卻像鋼絲一道道勒進了他肉裏似的,“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旁聽法律係,正經的主修全都不及格。你去吧。我不會幹涉你了,我累了。我不求你回報什麽。隻請你在係統回訪的時候,給我一個滿分。監護人執照到期了,我想要重新考取,我想再要一個自己的孩子,一個理想的孩子。”

蘇鐵被深深地刺痛了。卻又如釋重負。對於下午的提前離開,甚至永不歸來,他再也沒有愧意了。他用拳頭胡亂抹了一下臉,視野卻更模糊了。蘇鐵努力朝著車窗外的更遠處看,想把五髒六腑都打包寄存到那兒去,騰出些位置來,隻有這樣,他才不至於內爆。

永不歸來。他想。至少,永不以這副模樣歸來——玻璃上,他看著一張被雨痕切割得支離破碎的、模糊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