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1
入學的第一天,蘇鐵將狩衣穿戴整齊,和所有的新生一起,站在象牙塔塔基底座前聆聽訓導。
每個人都抬頭仰望:塔身高得超出了視野,建築曲線像長頸龍的脖子一樣,朝天空收縮。常春藤纏繞在低處的塔身外牆上,油亮亮的,仿佛綠漆。入口大廳的天花板上,也布滿了文字的光影。同一句話以全世界所有的語言顯現著:
知你所應知
訓導廣播的最後一個尾音結束的時候,大廳四個角落已經出現了四位係長,在他們的指揮下,方陣裂變為四個小方塊,每個小方塊又自覺排成隊,從四個角落散去。
每個角落分別有四扇半環形的門;每個門上都有幾雙機械臂。
蘇鐵看見:排在他前麵的孩子經過了第一扇弧形的門,一雙機械臂對他的左右耳後部位進行了消毒;他依次跨入第二扇門,接受了局部麻醉;他跨入第三扇門,停留得久一些,機械臂先固定了他的頭部,短暫的掃描過後,在耳後部位鑽了小孔,植入了磁性液化製劑;接著是最後一扇門,機械臂對鑽孔處再次消毒,止血,出來的時候,已經敷上了一塊小指甲蓋那麽大,約0.5厘米厚度的白色貼片。
就像古代電影裏孩子們打預防針那樣,一切都是流水線操作的。
大廳裏安靜極了,排在蘇鐵前麵的孩子不聲不響,乖乖依次經過那四扇門。輪到蘇鐵的時候,他感覺恐慌,不知道這是幹嗎;他舉起手,大聲地:“請問——”
除了鑽頭發出的細微噪音,整個大廳裏就隻有蘇鐵一人的聲音;係長用豎起的食指放在嘴上,阻止他發問,朝他走來。
蘇鐵不自覺地壓低聲音,“請問,這是做什麽的?”
係長摸了摸他的頭,慈愛地說:“別怕,這都是標準程序,向你前麵的孩子學習,他們都很勇敢,你也是,對不對?”
就這樣,還沒等他來得及反應,或反對,蘇鐵也就依次經過了那四扇門,耳後被鑽了小孔。的確不疼,隻是他有一種很不踏實的擔心。經過四扇門之後,耳後貼著白色小片的孩子們紛紛四散,各自去不同的係報到。
蘇鐵追上前麵的一個陌生同學,問:“你知道這是做什麽的嗎?”
他搖頭。
“那你為什麽接受?”
“因為前麵的同學也這樣做了啊,”那同學白了他一眼,“你問我幹嗎,你不也跟著做了嗎?”
蘇鐵不甘心,他繼續往前跑,盯上了之前第一個接受這手術的同學,“請稍等,同學,同學?請等一下——”他把手搭在那個女孩子的肩上,“請問,你知道這個手術是做什麽的嗎?”
她搖頭。
“那你為什麽連問都不問就接受了?你不害怕嗎?”
“係長昨天就跟我談過了,說我明天散場的時候排第一,給大家做表率,一定要勇敢。”
看著她離開的背影,蘇鐵心想,“牧羊人隻需要管住了頭羊,就管住了整個羊群。”
2
蘇鐵心事重重地去190層報到。耳後的麻醉部位不疼,但有些發脹,感覺有異物植入,而且耳朵好像沒有了似的。他老是忍不住想去摸,但又怕感染什麽的,努力控製自己別碰。
188—230層是象牙塔的最低年級。在L區法律係,係長掃描了他的指紋、虹膜,說:“你走錯了,這兒沒有你。”
“不可能,這是我從小的誌願。西方法哲學方向,你再看看?”
“你已經選了時尚係,造型專業。左拐,直走,然後跟著指引,到F區報到。”
蘇鐵感覺被悶了一棍子。什麽時候選的?母親嗎?他竟然不知道?他呆在原地,僵持著,不肯走。“你是前喻……型……個體?”係長一邊問蘇鐵,一邊再次核對了身份信息,抬起頭確鑿地說,“那就沒錯了。前喻型個體的專業經常都是被監護人選定的,誰讓你是前喻型個體。”他語氣略帶嘲諷。
蘇鐵徹底呆住了。排他後麵的新生不耐煩地“嘖”了一下。係長的目光越過蘇鐵的肩膀,“下一位。請上前。”
後麵同學伸出手臂,把蘇鐵撥到了一邊。他被迫讓開了。先讓了一步,然後就讓得更遠。他像個透明人,站在隊伍一邊。
好在法律係是冷門,隊伍很短。一會兒,報到新生的身份信息就錄完了。係長正要走,蘇鐵再次上前,問:“我可以更正一下誌願,轉入這個係嗎?”
“走程序吧,表格在網上有,自己去查。申請,審批,結果不保證;但程序的第一步是,你要有學籍,才能申請轉係。”
“那我可以旁聽嗎。”
“可以是可以,但你拿不到學位。”係長又看了看蘇鐵的資料,“我就不明白,別人擠破頭都進不了時尚係,你為什麽不去?”
“你的意思,僅僅就因為別人擠破頭要去時尚係,我就該去?”
係長不做聲,隻是聳聳肩。
3
走到F區報到的時候,蘇鐵再次感覺自己來錯了地方:眼前幾乎變成一座迷幻森林,一天一地都是人:高高矮矮、形形色色的新生,五彩斑斕,奇形怪狀。狩衣已經脫下了,一個個穿得很潮很酷,氣場強大,至少裝作如此。
每個人看到蘇鐵,都像看外星人一樣,仿佛從未見過穿得規規矩矩,周周正正,黑發,襯衣,筒褲,皮鞋的家夥。
竊笑聲四起。
時尚係的係長倒沒說什麽,錄入了蘇鐵的星號,身份信息,然後便有一份表格發送到了他的作業平板上。
係長交代:“這是隱私,自己回去填寫,頁末點擊提交即可。”
蘇鐵拿來一看:
新生個性化調查表
填表要求:如實根據棱鏡儀式、成長演變來填寫,可匿名。
[img alt="picture" src="images/105240497157.jpg"/]
回到寢室,蘇鐵在表格的第一頁就卡住了,好多項根本就填不出來。他滑向第二頁,關於性格、心理、信仰……表格越來越長,蘇鐵看得直冒汗,心想:如果我對自己都是一無所知的,那……我到底……能知道什麽?其他人怎麽填表的?隻有我一個人對自己一無所知嗎?
蘇鐵本想回到夢境,查閱一下棱鏡儀式的記憶,或者問一問阿爾法——但根本就無法入睡。
開學第一天就這麽稀裏糊塗結束了,他失眠的時候想起該給李吉打個電話什麽的,撥出去,無人接聽。從星曆的公領域事件直播中,蘇鐵看見李吉正在上課。奧德賽號已經航行到很遠的時區去了。
4
第二天一早有課。蘇鐵因為失眠而晚起,差點遲到,是最後一個進教室的。其他同學都在自己的機位上坐好了。蘇鐵縮著身子,朝最後一排角落擠進去。
導師一身西裝,正在說:“……昨天的調查表,除了少數幾份未提交,其他都收到了。我們係的色彩非常多元,而且是最鮮豔的一屆。”
蘇鐵暗想:難道……其他人都填完了?他們都這麽了解自己?!
導師將電極頭分發給每個同學。一邊發放,一邊說:“在象牙塔,教育的任務就是技能、知識的‘學習’。當然,看書聽課這種方式太低效了,我們采用的學習方式是將知識數據進行再編碼,變成大腦神經元可接受的電信號,再配合一定頻率的反遺忘機製刺激,加以實戰訓練不斷重複,最終將知識的神經元連接在大腦中固化,形成記憶。經過考試、測驗,成績合格後,一門課程就算過了。
“在第一年,機器將對你們每個人的大腦進行基模測試,每個人的波長、長短記憶的激活部位都不同,基模建立後,才能‘因材施教’地進行正式的灌輸。
“通識課包括基礎自然科學,基礎人文科學。當然啦,知識的灌輸速度、吸收效率因人而異……到了二年級開始,強度大小可以自行調整。……注意愛護儀器,每次使用完畢後請交上來,值日生負責消毒,整理。”
電極頭一排一排發放下來,到蘇鐵的時候,剛好是最後一副。看上去它長得有點像一副耳機,隻是看上去更精密,也不塞在耳朵裏而已。他小心地,照著導師播放的視頻指引,將“耳機”戴上,一股微小的磁力使得電極頭自動與白色貼片吻合了,他感覺耳蝸產生了一層細微的癢感,放射到整個頭部。
上課鈴響,導師按照一年級教學大綱勾選了知識庫,輸入管理密碼確認,本節課內容顯示在每個人的作業平板上。大家讀、看、聽,並行。白色貼片後麵被植入的生物芯片不斷捕捉腦電磁波,摸索著他大腦的記憶基模。
不一會兒,蘇鐵發現,同桌不停流鼻血,看上去很虛弱,她摘下電極頭,雙手捧著頭,蜷縮著,看上去很痛苦。蘇鐵注意到,全班隻有她一人沒戴眼機。
導師趕過來看了看,說:“蘇鐵,你扶這位同學去醫務室檢查一下吧。”
5
一輛微型救護車出現在教室門口,接他們去醫務室。穿過幾層複雜的走廊,蘇鐵已經被轉暈了。同桌一路都嘀咕著:“早知道這麽難受就不來這兒了。”
“來,請你脫下鞋子,躺到檢測器台麵上。”塔醫問起她的健康史,飲食,作息,都沒發現什麽異常。過了一會兒,檢測顯示在屏幕上。塔醫讀完一係列數據分析,說:“看來是EHS,真罕見,我是頭一次遇到實例。”
蘇鐵問:“什麽EHS?”
“電磁輻射超敏綜合征。21世紀最早被發現,當時十分罕見。患者對Wi-Fi信號啦、微波爐啦什麽的會過敏,一到電磁輻射的環境,就頭痛、耳鳴、流鼻血,渾身不適,嚴重的時候還會暈厥。你產生過敏症狀有多久了?”塔醫問。
“來這兒的時候就開始了。”
“小時候沒有過?”
“小時候我生活的地方沒有這些東西。”
塔醫的表情很吃驚,但他沒多問,隻是點點頭:“這裏的電磁輻射環境對你很不利。好好休息吧,今天我給你開一張病假證明,上傳給紀管部。等你好些了,去跟導師商量一下,最好能安排特殊的教室、寢室。”
同桌躺在醫務室裏休息,蘇鐵正要回去,卻被她強行拉住。“陪陪我。”她的語氣裏帶著某種哀求。
蘇鐵隻好坐下來,還給她倒了一杯水:“你小時候生活在什麽地方?”
“瓦爾登。”
“別逗了,認真問你呢。”
“你不知道?瓦爾登湖紀念公園,世界上最後一片自然綠地。噢對,你不是奧德賽號的。你可能沒去過……”
“你的星號多少?我們加好友吧。”蘇鐵靠近了一點兒,沒想到她指著蘇鐵的眼機,說,“這東西讓我難受,你能拿遠點兒嗎?”
蘇鐵有點抱歉又有點懷疑,“……你真有這麽嚴重麽?你不用眼機嗎?”
“不用。我們一家人從來不用。”她說得理直氣壯,聽上去比宣布“我不用吃飯,不用睡覺”更加不可思議。
蘇鐵驚訝得不知如何接話,隻好尷尬地點點頭:“厲……害。”
6
這個“不用眼機”的同桌叫寧蒙,被蘇鐵列入了“水果”梯隊,昵稱備注為“檸檬”,成為那個蘇鐵一般不會點開,實在無人可以點開的時候就甩出一句“你在嗎?”的頭像。
蘇鐵總覺得,倆人有點惺惺相惜的緣分:一個因為體質、一個因為興趣,都與周圍格格不入——從開學第一天起,蘇鐵就對功課吸收非常吃力,審美能力永遠都“上不了道”,教授一看他的繪畫作業就頭疼,實在是“太直了”“太土了”。教授甚至將蘇鐵納入典型案例證據,寫了論文《審美直覺的習得性研究》,得出的結論是:三維以內的知識、技術都可以用灌輸法迅速形成長期記憶,但審美屬於創造性範疇,天生受神經元連接的基線模式決定,短期電信號灌輸法幾乎不起作用。
一個學期下來,基模摸索的過程已經完成了,其後每一堂課,再也不經過親自讀、寫、聽;教授勾選好大綱內容,係統會根據每個人的腦電特征進行灌輸,每個人安安靜靜,閉目養神,教室中仿佛隻剩下電流聲。
蘇鐵不僅對專業課越來越反感,在課後實踐中,一切關於時尚流派、服裝設計、造型搭配、上妝訓練的內容,都讓他惡心。
作為全係唯一一個人種純黃、性別純藍、性取向純白的個體,蘇鐵像個異類似的,好像注定不管穿什麽,說什麽,做什麽,總能引發竊笑。同學們紛紛叫他“老司機”,“老”本來就是個暗含老土、落後之意的蔑稱,而“司機”是Seeky,“Spaz笨蛋”與“Geeky怪人”的混合構詞,損人話之一。
班級的大部分集體活動都在線上進行,所謂的聚會,隻是在各自的寢室戴上VR裝具連線打遊戲,看電影,聊天……即便是最好的朋友,也很少真的肩並肩坐在一起。就算是大家約在一起看比賽,也隻是派出自己的無人機到現場去,自己則窩寢室裏戴上頭盔,一邊吃薯片,一邊連接“第一人稱視角”,一邊手裏都在做自己的事兒,時不時對比賽品頭論足一下。對於他們來說,一心多用是常態。
但不管什麽活動,蘇鐵的發言永遠淹沒在彈幕裏,沒人接話。來他星曆上造訪的同學也很少。漸漸地,他連發言的欲望都沒有了。
睡不著的時候,他會去24小時圖書館找寧蒙。
7
整座象牙塔有五十多個極為現代化的信息館,唯一一間紙質圖書館在負十樓角落。雖然藏書量很有限,但那是寧蒙最常去的地方了:因為患電磁輻射超敏綜合征,機房肯定是待不了的,高效灌輸也不適用,紙質圖書館成為寧蒙唯一的資料來源。自從被象牙塔批準自學,她就天天來這裏“看書”,用這種十分古老、效率低下的方式進行學習。
這裏有幾套書桌,台燈是綠色的,方形,垂著頭,暖光照射著木紋。為了節約空間,滑軌書架一層層密集緊挨著,從地板一直到天花板。找書依然要在隔壁的電腦係統上完成,但不花太多時間,而且藏書閣的電磁輻射相對很弱,所以還好。
最棒的是,這兒24小時開放,一個人也沒有。
這裏太安靜了,腳步聲顯得格外引人注意。蘇鐵雙手空空很尷尬,便隨意從哲學類書架上抽出一本《判斷力批判》作為掩飾。課堂上,這本書的內容已經被全文灌輸過了,中文譯本的每個字他都背得,但翻開紙頁,他仍舊完全不明白什麽意思。
蘇鐵隔著寧蒙兩個位子,坐了下來,佯裝翻閱那本大部頭,問:“你也睡不著嗎?”
“我寢室的電磁輻射隔離牆還沒安裝完,待在那兒頭疼,這裏好些。你呢,為什麽睡不著?”
“心煩。”蘇鐵索然無味地合上《判斷力批判》,趴下來,伏在桌麵,盯著眼前那一小塊被台燈照亮的白橡木紋。
寧蒙信手翻了一頁小說,等他自己開口。
蘇鐵突然問道:“你在瓦爾登長大……到了這兒,習慣嗎?覺得孤獨嗎?”
“當然很孤獨啊。但是……人本來就孤獨的嘛。”寧蒙顯得很坦然,目光沒有離開畫冊,又說,“你別太在意別人眼光了。”
“說得倒容易……”蘇鐵把頭埋進胳膊裏,隨口問道,“你的心嶼是什麽樣子?”蘇鐵問。
“我?我不需要心嶼。”
“為什麽?!”蘇鐵很吃驚。
“你不知道心嶼的來曆嗎?”寧蒙幹脆起身,熟練地從第四層抽出一本非常陳舊的《少兒世界簡史》插圖本,翻開,攤在蘇鐵麵前:
在很久很久以前,世界布滿了山河湖海,每一平方英寸的存在都是自然的。
隨著文明發展,城市迅速擴張,蠶食著自然界的領地,世界上每天消失三個巴黎那麽大的森林,接著是三十個,三百個……到了巴黎本身也消失,如同古巴比倫一樣,變成傳說的時候,世界曆經數輪文明,數輪戰爭,滄海桑田,麵目全非。
國界改變,人種融合,可控核聚變技術解決了能源問題,也解決了環境問題,但環境本身,真正的,原始的自然,卻消失了,被各種人造痕跡所取代。
隨著熵增不斷加劇,文明的處境一步一步麵臨熱寂。簡單來說,就是在一個孤立係統中,你能砍伐樹林建一個木屋,卻不可能把木屋拆了就建回樹林。
人不可想象未曾經曆的事物。由於現在的新生兒從未見過,也從未接觸過真正的自然,所以在他們的頭腦中,大自然遙遠得幾乎不可想象,連做夢都夢不到,連幻想,都不可能。
他們像看待科幻片一樣看待“自然博物館”,那兒連動物的標本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虛擬動物形象。從熱帶雨林,到冰川,VR技術可以輕鬆模擬出任何環境,卻都不是“真的”。
原以為虛擬自然環境足以滿足人們的需要,事實卻不是如此。文明的發展快得與進化速度不成正比,但人類到底還是作為一種動物,在集體潛意識深處,有著與大自然之母相連接的本能需求。人們還是本能地喜歡天然的製品,喜歡踩在柔軟的草地上,呼吸潔淨的空氣,眺望湛藍的天空,綠色森林中富含負離子空氣的確讓人更平靜,更舒適。這種對自然親近的本能,就像食欲、性欲一樣,長久地存在著。隻要人還存在,這些本能就存在。
隻是人們意識不到。
而與自然的剝離,導致各種焦慮、孤獨、抑鬱、衝突和暴力……在城市中越發普遍,也嚴重阻滯了人類的整體進步。這正是許多世紀以前,弗洛伊德《文明與缺憾》中預言的衝突與矛盾。
基因技術使得遺傳疾病都得到了很好地控製,除了極少數罕見病,人們大都身體健康,而心理疾病卻泛濫。為此,泛議會道德委員會許可,在每個個體出生的時刻,將被植入關於自然的夢境,即心嶼。
心嶼,是一種夢境治愈環境,類似一種精神疫苗,而阿爾法在本質上是人工智能陪聊機器,是每個人的心理治療師。阿爾法常常被每人投射成不同的對象。人們還可以選擇一種自己喜歡的動物作為夢伴,它起到精神寵物的作用,同樣用以療愈心靈,維護人類精神健康。
在心嶼中,無論是甘甜的溪水,瀑布的濕霧,森林的芳香,還是翠藍的海灘,奇妙的動物,都能給人們帶來撫慰。他們與心理治療師交談,和動物玩耍。一覺醒來,又是新的一天,他們就像古人已經去自駕度假歸來,去國家公園徒步、露營了一樣,感到被充電,感到又有能量回到城市,回到摩天大廈的玻璃幕牆背後,去麵對無比孤獨、無比繁華與冷漠的現代社會。
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對自然產生這樣的眷戀,有人就是喜歡城市、博物館……洞穴,甚至監獄,而這部分人的心嶼也就是他們喜歡的那種環境。總之,能夠起到治愈作用即可。
因為隻有身心健康的人類比例保持在大多數,人類社會的運作才能得以繼續。
“你是例外?”蘇鐵問。
“是啊。我不需要虛擬夢境,我就在自然環境裏生活。”
“像梭羅?”
“誰?”
“寫《瓦爾登湖》的梭羅。”
“差不多吧,”寧蒙自卑於又一本書她沒聽過,卻又不想顯露出來,“好了你別跟我聊天了,我可不像你們……再不背書我就要掛科了。”說完,寧蒙雙手托腮,塞住了耳朵,繼續用功。
8
寒假就要到了。走廊裏、體育館裏、食堂裏,到處都有人吹噓著自己要如何度過假期。好像除了寧蒙,沒人擔心期末考試,因為隻要沒有大腦器質性損傷,考試再也不是問題。電信號灌輸的結果是每人都可以輕輕鬆鬆通過考試,成績隻有A和A+的區別而已。
蘇鐵一個人坐在食堂靠窗的位置,一聲不吭地吃盤子裏的炒蛋,聽見旁邊兩個同學在聊天。其中一個佯裝失望地炫耀著:“今年又是跟爸媽去星際旅行,好無聊啊。你呢?”
“去環球。”
“環球啊,嗨,我早就玩兒膩了。”
“吹吧你。”
蘇鐵默默聽著,感覺好笑。“環球”其實就是一座虛擬主題公園,隻要任選一部你喜歡的電影/遊戲設定,躺進那台機器,就可以產生無比真實的幻覺,從氣味到感官,都進入了電影裏那個世界,你還可以任意設計劇情,讓自己贏得魁地奇冠軍,或者進入金字塔大戰木乃伊……不僅劇情,時間感也是可以任意壓縮,拉長的,你可以感覺你在電影裏活完了一生。
但不管你的腦中旅行多麽真實、刺激,最終,你還是在一台冰冷的機器裏醒來。
蘇鐵不想聽旁邊倆人吹噓下去,迅速吃完早餐,趕去教學區。今天該蘇鐵值日,也是期末考試的最後一天。
他用指紋打開班級的機房,預熱傳輸機。同學們陸陸續續都到齊了,戴上電極頭,蘇鐵則上傳了考勤記錄。監考教授確認人數都到齊了,便臨時勾選了知識題庫,係統生成不同的大量試卷,隨機發放。
每人拿到的題目都不一樣,所以交頭接耳或者作弊都不可能。大家默默在各自的電屏上作答,隨著不斷地下滑,點擊,很輕鬆的,大部分人都提前做完了。到了考試時間結束,電屏倒數三秒,係統閃退,自動交卷。
蘇鐵收拾桌椅,整理電極貼片,消毒,放回原位。走到最後一排,他看見寧蒙虛弱地,趴在桌子上,擦著鼻血,很難受的樣子。“題目好難啊,我根本記不住。我可能及不了格了。”
“沒關係的……考都考完了,別想了。我先扶你回去休息吧。”
9
鑒於特殊情況,舍監允許他前往女生寢室樓層。
站在寧蒙的寢室門口,蘇鐵朝裏麵一望,發現小房間經過了仔細的改造,特製的牆壁隔絕了電磁輻射,所有的布置、物品,仿佛都來自另一個時空,有很多東西蘇鐵都沒有見過。
“進來看看?”寧蒙邀請,“但是請摘下眼機放外麵好嗎?”
“噢,對不起。”蘇鐵將眼機關閉,鎖入門口的那個小牛奶箱,才進了屋。
桌上有很多書,一疊圓形的碟片,中間有孔,像圓鏡子一樣,一麵印著文字圖案,另一麵光滑,泛著棱鏡才能透出七彩光澤。蘇鐵端詳的時候不小心照見自己的臉,趕緊放下。
“那是CD唱片。”寧蒙介紹。
蘇鐵又發現了一根從來沒見過的塑料線,插在電腦一個奇怪的接口上,“這根線是幹嗎的?”
“網線,用來上網的。”
寧蒙用那張“鏡子碟片”播放了一張唱片,轉身從冰箱裏拿出一個玻璃罐子。打開來,有一股帶著酒精的甜香味。寧蒙拿了一把勺子舀出一碗,點燃乙醇爐子,煮了熱牛奶,放了一些小小的白白的湯圓,還打了一隻雞蛋。熟了之後,端給蘇鐵,說:“嚐嚐吧。”
蘇鐵困惑地,小心地聞了聞,“這是什麽?”
“甜米酒。很古老的食物。”寧蒙解釋道,“我媽媽給我裝的。”
“你跟你媽媽很親近嗎?”
“難道你跟媽媽不親近嗎?”寧蒙仿佛對此很意外。“……好吧,反正我們一家人都很親近。我最大願望就是父母永遠不老,永遠陪我一起生活。”
蘇鐵的確吃驚,但又對此道德正確感到無可反駁。他低頭喝了一口甜米酒,發現味道出乎意料的好,接著就一碗一碗地止不住了。很快,他感到絲絨一般的微醺。不知什麽時候,窗外飄起了雪。鐳射碟片再次播放完了,一切都安靜下來。
“你從小生活的地方是什麽樣子?”
“到處都是綠色的。陽光把幾片青山的顏色一層層漂白。到了雨季,常常一陣陣暴雨,夜裏,雷電像毛細血管那樣密集,躲在屋子裏,閉著眼睛都能感覺天空被劃傷。”
“聽上去像一座心嶼。”
“你呢?你從小生活的地方什麽樣子?”
他想起紅窗簾。想起鋼琴。他不想回憶下去了。很久沒有和人這麽麵對麵、肩並肩聊天了,原來真實的交流這麽……不同。不像是在眼機的虛擬屏幕上,或者星曆直播現場的那種線上對話。他們置身此時此刻,一起吃著同一份食物,感受到同樣的味道、香氣,看見同樣的窗外的雪。他們用舌頭和嘴唇發音,說出真實的有聲音的對話,感受語氣停頓,對方的麵部表情。那是一種真正的,零距離感。
到了晚飯的鈴聲響起,蘇鐵才想起該回寢室了。走到門口,寧蒙說:“別忘了拿你的眼機。”
蘇鐵打開牛奶盒,取出眼機戴上。剛開機,母親二十三條訊息蜂擁而至,湧到眼前,蘇鐵還沒來得及看清,母親的電話就來了。
“啊?!大晚上的你要跑來幹什麽?”蘇鐵嚇了一跳。
“……”
“我沒事兒啊什麽事兒都沒有啊?我就是跟同學說話去了,關閉了眼機……”
“……”
“哎呀喂……哎呀……真的沒事!”
蘇鐵掛掉電話,神色頹喪。寧蒙問:“怎麽了?”
“我媽……已經到了塔下了。”
“為什麽突然來?”
“我忘了開機,她以為我出事了——先不說這個了,我,我先……我先回去刷個牙,你聞……聞下我身上酒味兒濃麽?”
寧蒙湊過去聞了一下,搖頭,又像點頭。
蘇鐵懇求:“你……能不能幫我打掃一下房間?”他胡亂找出一件大號的帽衫,“套上這個,壓低帽簷,跟我來。”
等去到蘇鐵的寢室門口,一開門,寧蒙呆住了:“這不是幹幹淨淨,好好的嗎?還要打掃?”
“唉……”蘇鐵苦著臉,“你就再弄幹淨點兒,死角、窗台、門背後什麽的,再擦一下。床單別有皺紋。”蘇鐵手忙腳亂地換衣服,胡亂刷牙,哈著氣,不斷檢查自己的口中有沒有酒精味兒,又扯著領口聞了聞,確認沒有了異味兒,這才叮囑說:“一會兒我讓我媽在餐廳坐會兒,拖延時間,你打掃好了,告訴我。”
蘇鐵一連說了很多個“拜托了”,然後匆匆跑向了電梯口。
10
電梯緩緩下沉,蘇鐵盯著金屬門上自己的臉。母親跑來要幹嗎?至於嗎?不就是關機一小會兒?蘇鐵心煩意亂,神經質地整理儀容,時不時手捂住嘴,聞一下還有沒有甜米酒的味兒。
叮的一聲,門開了;蘇鐵第一個衝出電梯廂,摁開幾道關口,快步走過去。
母親站在塔基大廳,肩上都是雪花,有些融化了,弄濕了大衣雙肩,發絲也滴著水。遠遠地,蘇鐵先一步看見母親濕透的樣子,一陣強烈的內疚襲來,出口變成責備:“這麽大晚上的,又下雪,折騰什麽呀?”
“你竟然關機了,星曆上也是一片黑屏,不曉得你在幹嗎,要嚇死我麽你?”
“我沒幹嗎啊,就是跟同學聊天!”
“聊天關什麽機?”母親的語氣充滿責備,而又如釋重負,“嚇死我了,還以為你出事兒了……好了好了,沒事兒就好,一學期沒見著你了,就來看看你……”她說著,伸手就要抱他。
蘇鐵強迫自己把身體迎上去,猶豫著,雙手卻死死貼在褲縫兩側。
就在這時,越過母親的後腦勺,蘇鐵赫然看見大廳的電子鍾,鮮紅的日期提醒了他——糟了。
“你看你都忘了——”
“——媽媽生日快樂。”蘇鐵搶先一步說。他瞥見有的同學從他身邊路過,投來奇怪的目光。蘇鐵趕緊把雙手伸到背後,解開母親的手,掙脫了擁抱,問:“吃飯沒?走吧,去食堂吃點東西?”
母親點點頭。
寂靜的電梯廂裏,每個人都漠然地站著,貌似直視前方,其實都在刷著自己眼機上的虛擬屏幕。有人的眼機款式甚至是個大墨鏡,看上去有點可怖。
隻有母親一個人在說話,她絮絮叨叨一路上車速太快,暈車,難受,吃了一塊麵包,水都是冷的……內容瑣碎,聲音還不小;蘇鐵十分尷尬,又不敢製止,隻好用很低很低的聲音做出示範,暗示母親:“小聲點,一會兒坐下來說。”
在食堂坐下後,母親隻看了一眼菜單,就放下了:“看你喜歡的,隨便點就是了。”
蘇鐵硬著頭皮點了幾道;母親說貴,顯得不太高興——蘇鐵清楚,要是真的什麽都不點的話,母親會有另一種不高興——所以還是點吧。
“你好久沒來看我了。”母親有點抱怨。她指的是蘇鐵很久沒去自己的星曆上點讚、留言了。母親永遠都在打掃衛生,誰會去看一個中年人直播打掃衛生呢?蘇鐵實在受夠了天天設鬧鍾,提醒自己去母親的星曆下麵簽到。
不知道母親是真的不領情,還是裝作不領情——蘇鐵出現在母親的星曆上的時候,母親會說:“又來看我幹嗎啦,你去忙功課啦。”而等自己不去看的時候,母親又抱怨:“你好久沒來看我了。”
“……最近忙。”蘇鐵頭也不抬,敷衍道。
“忙什麽呐?”
“……還好,也沒什麽……”
“以前,你都是提前一個星期就給媽媽刷生日禮物的……長大了你就變了。”母親這麽一說,蘇鐵不知道怎麽接話了。他用喝水來掩飾尷尬,卻感覺從頭到腳都在被母親的眼光掃描,渾身都不自在。他有些惱火,說:“你不是不喜歡那些虛擬禮物麽,每次都說,‘買這些沒用的幹嗎?!’”
“媽媽沒說不喜歡啊!你給媽媽刷的遊艇啊花兒啊啥的我全都保存著的。”
蘇鐵咬著腮幫子,借口上廁所,想離開一會兒。他衝進隔間,把門反鎖,火躁地狠狠踹了一腳馬桶。腳趾鑽心地疼了起來,他更窩火了。蘇鐵搓了搓頭發,使勁兒摁了衝水鍵,盯著馬桶的**,漩渦正在卷入。怎麽辦呢,他是不是該送個什麽禮物?
寧蒙回到自己的房間,登錄電腦,告訴蘇鐵說:“你的房間打掃完了。”
“謝謝謝謝謝謝……”蘇鐵回了一大串。
“別客氣。”
“等下,”蘇鐵厚著臉皮又說,“……能不能麻煩你,趕緊幫我買個禮物,我媽今兒生日,我給忘了,你買了就幫我放在寢室,適合中老年的就行。”
“現在嗎?”
“對,現在。”
“好。”
蘇鐵感動得幾乎快要給馬桶下跪了,又厚著臉皮補了一句:“記得買了就放到我寢室啊,門的密碼是XY98754。”
“放心。”
寧蒙的回答除了“好”就是“放心”,這讓蘇鐵感激而又自愧。他心亂如麻,按了衝水鍵,想把這些烏七八糟的心情全都一股腦衝掉。
蘇鐵一邊洗手一邊深呼吸,換了一副臉色,佯裝鎮定地回到餐廳,繼續和母親吃飯。
母親好像吃不慣,又舍不得浪費,一口一口慢慢吞。
蘇鐵心想,慢點也好,不知道寧蒙什麽時候才能把禮物送來。就在他偷偷看短訊的時候,母親喝著湯,小聲嗔怪:“看什麽呢。”
蘇鐵隻好掐掉屏幕,反扣;佯裝專心吃飯。他的雙腿在桌子下麵一張一合,神經質地抖著。拖延了一個小時,飯吃完了,茶也喝了。時間已經很晚了。趁著買單的機會,蘇鐵才又偷看了眼機,寧蒙已經留下了一句:“禮物放在你書櫃上了。”
11
母親喜歡不請自來,突擊抽查蘇鐵的生活狀況。蘇鐵每次都說:“下次你別這樣了。我這麽大了,沒事兒的。”
“下次?難道你會請我來嗎?我這不是好心,免得耽誤你上課?”母親說著就要生氣了。
蘇鐵歎一口氣,隻好沉默著帶她去寢室。上電梯,穿過回廊,母親喋喋不休一直在說話,令蘇鐵感覺走廊無比漫長,簡直走不到頭似的。打開門,蘇鐵第一時間瞄到了書櫃上的禮物,一個箭步跨上去摘下來,“生日快樂,你看,我給你準備了的。”他把禮物塞給母親,盡量擠出笑容。
母親疑惑,捧著看,“是什麽?”
蘇鐵賠笑:“拆開就知道了啊。”
他也好奇寧蒙買了什麽;趁母親拆開,也湊上去看——是一隻智能寵物,外形是企鵝。這可太貴了,他心裏一緊。本來隻想讓寧蒙買個普通禮物就好的。蘇鐵掃描了一下包裝盒上的條碼,說明書顯示在了眼機的虛擬屏幕上,看上去很複雜。
“這你就別管了。”
“別管?你不準亂來啊,別去搞些雜七雜八的。”
“怎麽可能?獎學金換的!”蘇鐵不耐煩了。
因為還未激活,企鵝的眼神顯得缺乏神采。身形倒是逼真,也沒有臭味,永遠不會隨地大小便。針對服務老年人,隻要將足夠的數據輸入給它,經過短時間學習,智寵就能模仿孫兒輩說話,陪老年人聊天憶當年——無論交談多麽囉嗦,無聊,語速多麽緩慢,智寵永遠不會失去耐心。它還能設置遊戲、麻將、橋牌,鍛煉記憶力,預防阿爾茨海默症。它能按摩老人的腳,監控老人的體征信息,萬一心髒病犯了還能第一時間報警……當然,還能打掃衛生(雖然那效果,母親不見得會滿意)。
母親顯得很受用,但又不免哀傷。“看來我是老啦……”她顯然對機器興味索然,很快就放下了。她轉身掃視房間,蘇鐵低頭設置企鵝的各種功能,餘光卻瞟著母親,攥緊了心,生怕房間還留下什麽把柄。
“還挺幹淨的,就是窗戶外邊兒,擦不到是不是?”母親檢查著,緩緩走到床沿,撚了撚蘇鐵的床單,感受厚薄,問:“蓋這麽少,冷不冷?”
“我都快熱死啦。”
“別一天到晚待在暖氣裏,多出去走走。”母親一邊說,一邊裝作不經意似的,繼續撚著被子,掀起來,用餘光檢查蘇鐵的床單——眼看就要撩到床單中央的那團痕跡了,強烈的羞辱感令蘇鐵徹底火了,他順手把書包扔過去,壓住被子,嚇了母親一跳。
“幹嗎啊?沒輕沒重的!”母親生氣了,“書包這麽髒,怎麽往**丟!”
蘇鐵冷冷說:“我一會兒有課。我得收拾東西了。”
“不都期末考試了嗎,晚上還有課?”
“就是去複習。”
母親悻悻地,“那你去吧……”
“那你呢?”
“我……這就走。”母親說。
“你這麽大老遠來,又是為了抽查一下我的房間?!”
“什麽叫抽查?我就來看看你,還不行了?!”
“你看我星曆還不夠嗎?”
“你星曆對我開放了多少?”母親眼裏包著淚花兒,嘴唇顫抖著。
一股內疚湧上心頭,他一下子就泄氣了。他的確是屏蔽了母親的,隻開放了一些上課啦打球啦什麽的公領域內容。母親其實什麽都清楚。
“下次不要這麽大老遠折騰了。要來,提前說一聲。”蘇鐵開始穿外套,想借此示意該散了。
送母親到了塔外的那一刻,川流不息的車輛來來往往滑動,他猶豫了一下,“要麽你別回去了,就在我房間住吧,明天再回去。”
“就那麽窄一張床,算了,我打呼嚕,你也睡不好。”母親一步跨前,站在路邊等出租車,揮揮手。
“我在給你叫車。”蘇鐵冷著臉回答。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心底明明也想靠過去,挽著母親抱一抱,可就是動不了,而且語氣一出口就帶火。
接下來是空白的幾分鍾,母子倆像兩座雕像一樣硬生生並肩立著。誰也沒說話。苦苦祈禱中,出租車終於來了,打開了車門。駕駛係統朝他們問好。
車門關上的瞬間,母親隔著玻璃看著自己:悻悻地,矮矮地,那眼神無助地像個被遺棄的孩子。就在蘇鐵要轉身離開的時候,她突然按下車窗,問:“寒假,你什麽時候回家?”
“再說吧。”
“什麽叫再說吧?”
“我要補課。”
車開出一陣,母親回頭隔著玻璃後窗跟蘇鐵揮手。蘇鐵也揮手。他不知為什麽,心仿佛被車門夾扁了似的疼。車一轉角,一切如同憑空消失一樣。突然蘇鐵強烈地懊悔,沒有留母親多坐一下,或者第二天陪她吃一頓合胃口的早飯,再走。
雖然再來第二次,他還是不會留母親多待一會兒的。
晚上蘇鐵沒有自習。害怕一個人回寢室會難受,於是決定隨便找一間教室走進去。隨便什麽課,都行;頭一次,他覺得隻要跟人坐在一起,周圍有一點人聲,他的心裏就會好受些。
蘇鐵碰了一下太陽穴,切換語音指令,用眼機查了一下即時動態課表,高年級的哲學係還有一堂開放課,教室是165層201B。蘇鐵木然走回去,上樓,推開冰冷的灰色大門,坐到了最後一排的空位。
他自己貼上電極頭,閉上眼,向後躺,深呼吸。一個信號片段向大腦灌輸進來:
……哈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中寫,從伏爾泰,到康德,都認同一個觀點:即如果一個人除了法律,不需要服從任何人,那他就是自由的……
真的是這樣嗎?如果上不上課,工不工作,甚至來不來到這個世界都由不得你選擇,所謂的自由真的存在嗎?
這時候蘇鐵才突然想起,母親其實根本沒有帶走那隻企鵝——忘記了;或者,本來就不是為了它而來的。
就這樣,蘇鐵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角落,感覺淚意堆積如山,巍峨將傾。他什麽也做不進去,來回神經質地刷著眼機,給寧蒙發去一條信息:“謝謝你……今天你真的幫了大忙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都不知道怎麽感謝你。”
電腦上,一聲聲消息提示跳出來,寧蒙卻根本不想理會。她正躺在**,對著天花板,為不及格的成績單發愁。沒有人能理解這種煩惱,那些貼著電極頭的同學不可能體會得了每天起早貪黑背書的辛苦。一陣委屈湧向心頭,她翻了個身,把臉埋在枕頭裏邊兒,不知道是不是大哭一場就會好些。
枕頭上有著她噴灑過的一款香水,是臨走前母親送給她的,叫“森之晨”,每天晚上她都噴一點在枕頭上,聞著,就好像置身在下著雨的,辛香的,幽暗的密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