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等待獵遊訓的那個夏天,長日無盡。有一種念頭一天比一天更強烈,而且漸漸覆蓋了退出這個世界這個念頭,那就是要快快長大,遠離這個家。
右手一恢複,蘇鐵就等不及每天都往外跑,和李吉一起,去看狩衣做好了沒有。
織場坐落在半山腰。沿著那條長滿綠竹青苔的小路,抵達寬闊的曬場,遠遠就能看見一層層綢幡錦緞高高懸掛著,像一道道從天空中墜落的瀑布,隨風揚卷。
李吉快活得像一隻風箏,她最喜歡在一匹匹錦緞之間鑽來鑽去捉迷藏。有時候,蘇鐵跟在她後麵追逐,感到悵惘、迷惑。怎麽會有人天天這麽自在,開心呢?連闖禍了都毫不擔心。
李吉老喜歡裹進那匹顏色像火燒雲似的金紅綢幡,從一角開始轉圈,再故意一扯——頓時,好像天空中的整片晚霞都被撕下來似的,火燒雲瀑,飛流直下——整匹綢幡被她拽到了地上。
第一次闖下這禍的時候,倆人正不知所措,眼睜睜看著阿爾法從織場裏走出來。沒等李吉開口,蘇鐵主動對阿爾法說:“對不起,我錯了。”
李吉一驚,沒說話。她不知道,蘇鐵隻是習慣性認錯而已。她想:“這家夥真是耿直。”但也不奇怪,在李吉眼裏,蘇鐵看上去內向,心事重重,再開心的時刻,也頂多是笑笑。這讓她老是恨不得把快樂分一些給他。
阿爾法並沒有發火,隻是摸摸蘇鐵的頭,說:“都別鬧啦。這是別人的布料,你們的在裏邊呢,都快做好了,進來挑一個喜歡的紋樣吧。”說著,阿爾法從地上拎起綢幡的一角,輕輕一掀——像整片晚霞都飛揚起來一般,整匹豔麗的綢幡又完好如初地掛回了天空。他們倆跟著阿爾法,穿過長長的檀木回廊,走向織場。
巨大的廳殿裏,一排排織機忙碌著,像是有魔咒控製。阿爾法把他們帶到一架掛屏前——蘇鐵看見一匹幽藍的錦緞,如一片懸掛著的汪洋。阿爾法說:“這是你的。”
旁邊還掛著一匹赤紅的綢子,蘇鐵一看就知道是李吉的,棱鏡儀式上,她的光芒就是這個顏色的。
“來,挑一個你喜歡的花紋吧。”阿爾法抬了抬下巴,他們往上一看,廳殿的穹頂上,浮現著各色植物花卉的光影,走馬燈一般掠過。
李吉一眼看中了棣棠,覺得花型好美。她走近又端詳了一下,說:“我就要這個了。”
阿爾法笑著,一伸手,棣棠幻影便從他們頭頂悠然飄離,附著於赤紅錦緞上,一朵朵染現。“棣棠的狩衣名叫‘山吹’。傳說,棣棠山吹,花開春回,是山魂蘇醒的季節。”
“你呢?”阿爾法轉向蘇鐵。可他完全沒法在菖蒲與雪竹之間做出選擇,左右為難,焦慮地咬著手指。阿爾法說:“若你選菖蒲紋樣,你的狩衣就叫水劍,菖蒲葉形似劍,傳說可以斷水斬千邪。”
“選雪竹呢?”
“雪竹花紋的狩衣,叫‘飛棹’。雪竹葉似槳,枝如棹,清氣直潔,香聞九萬裏。”
“還有香氣?!好啦哎呀你就別囉嗦了,就選飛棹。就這麽定了!”李吉抓著蘇鐵,替他做決定;但蘇鐵還不甘心,問:“就隻有這些植物花紋嗎?沒有動物的麽?”
“狩衣隻有草木紋飾。想看動物的話,去到心嶼就有了。”阿爾法這麽說,蘇鐵才下定主意,“那就‘飛棹’吧。”
阿爾法點頭,從空中摘下了雪竹的形影,說:“三天之後,你們再來領取,報上狩衣的名字就行。”
2
獵遊訓當夜,蘇鐵輾轉反側,激動得根本睡不著覺。遲遲無法入睡,導致他在進入夢鄉的時候,徹底遲到了。
蘇鐵一路飛奔,終於趕到了絳河邊。李吉早已身著山吹狩衣,在河邊等候。她黑發紅纓,狩衣上的棣棠花紋被風一吹,頃刻活現,紛飛起來,時而飄散,時而匯聚,變成一曲山歌的形狀,聲線優柔如雲。
阿爾法笑著說:“你一碰山吹,山魂就醒了,正在吟唱呢。”李吉對自己的狩衣喜歡得不行,來回跑著,歌聲的形狀隨之舞動。很快,她聞見了一陣竹香,一抬頭,果然是蘇鐵:單衣、袖露,裏外胡亂,頭發也沒有梳理。
李吉指著他笑:“瞧你遲到這麽久!別人都走了,就剩我等著你呐,還以為你不來了!”
阿爾法引領著李吉坐進一艘星槎,準備出發了。蘇鐵以為和她同乘一艘,正要上前,卻被阿爾法攔住,“一人一艘星槎。你別急,跟我來。”
李吉出發了,其他夥伴也早已漂流而去。蘇鐵有些著急,緊跟著阿爾法,逆岸而上,原以為星槎已在那兒等候他,卻隻來到木神麵前。
木神是一棵望不到頭的巨樹,樹冠如一座綠色的蘑菇雲,每一片葉子都是不同的:銀杏葉、楓葉、梧桐葉、樟木葉……蘇鐵驚訝地發現,宇宙中所有的木本葉形都匯聚在木神一身,而樹幹上有一個心形的傷口,黑洞洞的,深不見底。
阿爾法說:“把你的秘密告訴這個樹洞吧。”
“可我現在沒有什麽秘密啊。”
“每個人都有秘密,欲望也是秘密。”
蘇鐵很為難地,對樹洞說:“……我真的沒有秘密。”
絳河邊上,什麽也沒出現。
阿爾法提醒蘇鐵,要說出最真實的話,被壓抑的,此時此刻的,心底的欲望。
蘇鐵想了想,悄悄對樹洞說:“我很嫉妒李吉。我要是也像她那麽自由、無憂無慮,就好了。”話音剛落,河邊立刻出現了一葉小舟。
阿爾法意味深長地說:“這就是你的星槎。”
3
蘇鐵慌慌張張坐進星槎,急著解繩,啟程。阿爾法卻要他別著急。阿爾法蹲下來,不緊不慢地,細細幫蘇鐵整理了狩衣,幫蘇鐵重新梳好頭。左右淺踏都穿反了,阿爾法抬起蘇鐵的腳,幫他換好。一切都端整了,阿爾法才直起身子,在蘇鐵額頭上吻了一下。
那一刻蘇鐵發現,在他眼裏,阿爾法被投射成一個越來越像母親的形象,另一個更慈愛、更溫暖的版本。
如果母親也能這麽溫柔該多好啊,他想。
阿爾法扶著蘇鐵坐進星槎,解開錨繩,把星槎推入絳河。蘇鐵緊緊抓著槳,控製著方向,手心津津冷汗。
前方星槎列陣,如萬葉飄落江麵;蘇鐵是最後的一隻;而李吉在前麵不遠。此時,蘇鐵聽見展翅的聲音,回頭一看,阿爾法的雙臂已經化為羽翼,變成了一隻金梟。
蘇鐵從來沒見過這麽高貴、莊嚴的翱翔。金梟的翅翼伸展,幾乎鋪成一片刀刃,裁剪著天空。那是連目光都不能牽束的自由——羽翼擦拭雲朵,抹過山巔,時高時低,一根根輕輕抖動著,仿佛神的手指在彈琴。
前方突然湍急,暗礁探出頭,吐了一盞又一盞漩渦。不遠處的李吉好像很害怕,一個浪頭迎麵拍來,把她的星槎打翻了,她掉進水中,慌亂大叫,不停撲騰;蘇鐵一見,立刻丟開槳,起身脫掉狩衣。他正要往水裏跳,卻見金梟迅疾俯衝下來,敏捷地從水中拎起李吉,把她救回了星槎。
李吉渾身濕透,驚魂未定。蘇鐵光是顧著她去了,一不留神,自己的槳也掉在了水中,漂遠了。他小心地趴在星槎的邊舷,欠著身子去撈,隻見金梟掠過水麵,抓起槳,送回蘇鐵手裏,金梟說:“你很勇敢,我為你驕傲。真的。”
有那麽一瞬間,蘇鐵真希望是母親在對他說:“我為你驕傲。”這句話他等了很久,但一直到獵遊訓,這場童年告別式,他也沒能等到。
金梟又飛高了,聲音在空中盤旋,“回頭看一眼吧,逝去的每一滴水,每一朵浪花兒,都是你的童年。”蘇鐵小心翼翼地橫了槳,控製著星槎的平衡,轉身回望——
絳河清澈見底,碎浪如珍珠,濺起的每一滴都是一幕發光的回憶——第一次下地走路,第一次哭。第一次母親幫自己脫毛衣——水滴中,蘇鐵看見年幼的自己正舉著手,整個腦袋卡在衣領那兒,脫不下來,那一幕滑稽至極,母親在笑。
水滴迅速變小,也許因為有淚,也許隻是絳河水霧太濃,很快,蘇鐵就完全看不清往日點滴了。
4
往前漂一段,絳河就消失一段。所有的夥伴們從不同的絳河漂來,匯入更寬闊的逝湍。眼前的水流平緩下來,一艘艘星槎穿雲鑽霧,順著逝湍,終於抵達了寬廣的銀河。
四下突然黑暗了,隻剩星雲熠熠,如一條鑽石絨毯,微微流動著。所有孩子都被眼前的景象震得鴉雀無聲,紛紛停下槳,靜靜漂著,生怕發出一絲聲響。
仿佛過了很久,在銀河的盡頭,水流靜止了。四下是無邊的瀛涯,散落著一座座心嶼;所有的星槎漸漸分散,夥伴們漂向各自的心嶼;蘇鐵也靠岸了。
阿爾法已經從金梟又化為人形,站在心嶼岸邊,耐心地看著蘇鐵把星槎係好,上岸。阿爾法的樣子看上去更像母親了。一千個人心中就有一千個阿爾法,蘇鐵不知道李吉所看見的阿爾法會是什麽樣子,好像他們還從未討論過這個問題,大家好像都輕易默認別人所見所想都和自己的一樣。
遠看心嶼極小,上岸後,隨著蘇鐵的腳步,心嶼不斷擴大,不斷延伸。眼前滿山青霧,萬木幽陰。曲路如詩,幽咽入林;蘇鐵與阿爾法一前一後,輕輕撥開兩旁的茂盛枝葉,往前走;露水冰涼,濕了蘇鐵的手。
“我早就猜到你的心嶼應該是一座森林。”阿爾法的語氣,優雅而得意。
“怎麽,有人不是嗎?”
“當然不一樣。有的人,心嶼是荒原。有的人是冰川,有的人是城市、莊園……甚至監獄。心嶼暗示了每個人不同的內心,各式各樣都有。心嶼是一個人的精神舒適區。”
蘇鐵想起母親曾經帶他去過的那個夢境。難道,“霜堂”就是母親的心嶼嗎?他回味著母親常說的,“小時候我做夢都想彈琴”,將這兩者聯係到了一起。
走了一段,忽然層雲障目,一道軟梯,升入雲端;蘇鐵爬一寸,梯子就長一寸,好不容易到了盡頭,忽然開闊,是一片林中空地。陽光穿林而下,光縷如箭,照射著一口井。
井口砌著冷玉,蘇鐵趴上去,感覺冰涼透骨;往下一窺,清如露,冽如酒,散發著一種……佛手柑與紫蘇葉混合的味道,也許還帶了一點點樟木與麝香。蘇鐵像小狗一樣拚命地聞嗅著。“這井水的氣息就像你的氣質。”阿爾法解釋道:“這個世界上,每人都有這樣一口魂井。井中之水,是他一生閱曆記憶。一分一秒,一點一滴匯集而成的。井水濁深,則意味著一生坎坷詭譎;井水清淺,一生平順短暫,天真無憂。第一個來井邊飲水的生靈,就是你的夢伴。”
正說著,魂井周圍的林中空地赫然幻化為一座花園,草木花朵著了魔一般迅速繁衍,一層,又一層,再一層,環形疊生。
蘇鐵跑向花園的最外層:隻見一道高高的常春藤籬笆,像一堵綠色的圍牆,呈半圓形合攏,隻留下一道銀色的,浮雕精美的門扉;哢的一聲,鎖上了。
阿爾法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跟了上來,就站在蘇鐵身後,說:“別人即使登上你的心嶼,也隻能流連在道綠牆外。這是你內心的鎧甲。唯獨你信任的,不設防線的人,才有機會靠近你的心底世界。”
“魂井被人看見,會很危險嗎?”蘇鐵問。
“這個……你長大後就知道了。”
“你怎麽口氣跟我媽媽一樣。”蘇鐵抱怨道。
“你要原諒你母親。她不是故意和你對立的,她隻是完全忘記了她也年輕過,忘了她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有這些心思,這些感覺。年少的心性和體驗,隨著她的年紀,都淡了,消失了。
“而人一旦心淡,她的心嶼、夢伴……都會消失。這一切對很多成年人來說就隻是一個夢,醒來就忘了。”
“之後呢?”蘇鐵問。
“之後他們會徹底變老,會死去。心嶼會沉沒,在瀛涯形成一個個漩渦。魂井深埋在漩渦下,被井蓋封存起來……
世上的每一尊墓碑,都對應一口魂井。你不覺得墓碑很像一隻鑰匙嗎?它可以插入魂井之蓋的鎖孔。打開之後,你可以從井水中,看見那個人的一生。”
此時,隻聽密林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一道白色的影子閃過葉叢。蘇鐵一驚,懸著一腳,仔細一瞧,一匹全身冰白的獨角翼馬正朝綠牆靠近,雙翅半展開著,碰觸灌木枝葉,發出聲響。
獨角翼馬走到銀色門扉前,抬起前蹄,輕敲三下,銀扉緩緩打開。翼馬徑直走向魂井,低頭飲水。
蘇鐵看呆了:“這就是我的夢伴了?”
阿爾法點頭,“去吧。”
此時,一隻黑白森鶯,趁著銀色門扉還未合攏,靈巧地鑽了進來,忽高忽低,朝魂井飛來。翼馬聽見響動,受驚一般,一躍而起,揚著前蹄,翅膀像箭羽一樣刺開,憤怒地驅逐森鶯。翼馬嘶鳴,森鶯閃躲,它們在魂井邊爭鬥起來,直到森鶯飛離整座花園,消失在半空,翼馬才消停,打著鼻嗤,收攏翅膀。
森鶯是誰的夢伴?!翼馬為什麽這麽憤怒?蘇鐵不解。
阿爾法說:“能來到你心嶼上的,都是你生活中親近的、認識的人。森鶯也是某人的夢伴,那人心裏必然有你。”
蘇鐵立刻努力回想身邊的朋友們——誰會是森鶯的主人呢?
阿爾法繼續說:“那個人分明渴望了解你,接近你,但被你的潛意識拚命抵抗、排斥。不過這也不奇怪,所謂‘心裏有你’,不見得都是愛你的人;憎你,怨你的人也會有,甚至更多。”
“不可能是李吉。”蘇鐵暗自想著,但除了李吉,也想不到生活中還有什麽“親近”的人了。蘇鐵正思索著,一回頭,赫然撞見一頭巨獸——那巨獸瞬間迅速膨脹,鼻孔變得比蘇鐵的頭還大,胡須抖動著,噴出的熱氣像瀑布一樣砸下來。蘇鐵木僵了,恐懼令他全身血液以噴湧的狀態凝凍了,連叫都叫不出來;他雙腿發軟,跌坐下去。翼馬瞬間消失,仿佛被魂井一口吞沒那樣,不見了。
一陣腎上腺素噴湧,令蘇鐵不由自主地發抖。他雙手往後撐住身體,別開臉,不想麵對自己被活吞的那一幕,突然,餘光中,他看見了什麽。
弓箭。
盾劍。
匕首。
長棍。
四套武器突然出現在了右手邊。蘇鐵發著抖,腦子裏一片空白,恨不得把武器全都抓在手裏,越慌越抓不著;來不及了,巨獸像一座危樓一樣撲下來,蘇鐵順手操起長棍,橫在眼前,徒勞地擋著,眼睛一閉……
某種衝擊力仿佛穿透了他。
一切仿佛靜止;過了一會兒,蘇鐵隻覺得冷汗從眼皮上滴下來,癢癢的;是已經被吞噬了嗎?他勉強睜開眼睛,從指縫間膽戰心驚地偷窺——什麽也沒有。
阿爾法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原來你是尺八人格。”
尺八?蘇鐵定睛一看,才發現手裏的長棍,是竹製的,約一臂長,有孔,像簫。
阿爾法說,弓箭性格的人遠遠認定目標,一路主動追擊。這樣的人雖然厲害,但缺少防禦能力。隻可進,不能退。當然,也有使用暗箭傷人的卑鄙者。
盾劍性格的人:為人處世有攻有守,但凡遇到衝突,會采取各種博弈,擋,殺,進,退,來來回回,不到分曉不罷休。
匕首性格的話,深藏不露,沉穩低調,隻要不逼到絕境,不會輕易出手;一旦出手,一招斃命;當然,若心術不正,匕首性格的家夥也會背地裏捅刀子。
尺八性格的話,比如你……比較複雜。尺八本身是樂器,聲音蒼寥動人;尺八人格傾向於容讓,諒解,以柔克剛,將矛盾融解於未然;這樣的人很少與人發生爭執;但是忍讓,往往會被誤解為軟弱。所以……遭到欺淩,也難免。尺八人格一旦忍無可忍,會以棍反擊,但不會置人於死地。因為他們始終於心不忍。
“我的武器是樂器?!我豈不是肯定會被人殺死?”
“尺八的防禦在於‘避’,吹一聲遁形調,便可以隱身。無論誰都再也看不見你,再厲害的攻擊都無處下手。”
蘇鐵這才稍微找回一點心理平衡,但他驚魂未定,雙腿還是不受控製一樣發抖。阿爾法蹲下來,伸手,拉他站起來,說:“從來沒有永勝的攻擊;也沒有不敗的防禦。你的忍讓,難免被看成軟弱;你的逃遁,也常常被人嘲笑。”
蘇鐵不高興了:“心嶼有這麽凶險嗎?”
阿爾法說:“那個巨獸不過是你自己的內心而已。”說完,阿爾法挑了挑眉梢,側身一讓開,蘇鐵嚇得立刻抬胳膊遮臉——然後聽見一陣笑聲。
阿爾法在笑。蘇鐵這才挪開胳膊,看見一隻蕉鹿。
是李吉的夢伴嗎?蕉鹿淺踏輕蹄,看上去快活而羞澀。再抬頭的時刻,它竟然衝蘇鐵露出笑容。
蘇鐵從來沒見過會笑的鹿。他走近,摸了摸蕉鹿的額頭。蕉鹿的眼睛太亮了,像黑曜石。蘇鐵定了定神,跟著蕉鹿朝岸邊走,發現不遠處有一個池塘;正噴出水花,一隻果鯨越出水麵,露出小巧的背鰭,又紮回去了。
果鯨!蘇鐵大叫著,他還從來沒見過真正的果鯨——那樣子像大海中的虎鯨,黑白流線型,漂亮極了;最可愛的是,果鯨隻有一個冬瓜那麽大,完全是虎鯨的迷你版;看上去溫順極了,小巧得像玩具,毫無虎鯨的殺氣。
這又是誰的夢伴?!蘇鐵拚命猜測著,毫無結果。這時,果鯨沉到水底去了,池麵恢複平靜。
“旁邊那座心嶼是誰的?”蘇鐵問,“我想去看看。”
“可以,但別忘了帶上你的尺八。”阿爾法說完,幻化為金梟,朝星槎停泊的碼頭飛去。
5
蘇鐵把尺八插在背後,像背著一把劍。他劃著星槎,前往最近的一座心嶼。航至中途,他被一處巨型漩渦困住了,即使怎麽拚命地劃也被卷入。
“這裏原本是你母親的心嶼,已經沉沒了,形成漩渦。”金梟在他頭頂盤旋著,告訴他。
“那魂井呢?”
“應該還在水底。想去看嗎?”
“當然不想了!”
“井水都是你母親的記憶,真的不想了解?”
“我為什麽要去了解她!?她有了解我嗎?”蘇鐵煩躁起來,隻想快點繞過去,但越急越不得要領:“……該死,到底要怎麽劃才能逃開這個該死的漩渦……阿爾法,你就不能幫我——”蘇鐵急躁地摔打著槳。
“好吧,等你有天改變主意了,可以自己潛下去看看。”金梟說著,從空中飄降而下,翅膀鏟過水麵,輕鬆地將蘇鐵托了起來,飛離了漩渦。
蘇鐵騎在金梟的翅膀上,匍匐著,耳邊隻有風聲,呼呼地,滑翔的靜止感太美妙了,他真想永遠待在這雙翼上。
從空中看,瀛涯無邊無際,散落著幾艘星槎,渺小得仿佛是靜止的;蘇鐵眺望著,希望看見李吉在哪兒。“能帶我去李吉的心嶼嗎?”蘇鐵俯身,問金梟。
金梟說,“你得先去星峰。”
風太大了,蘇鐵完全沒聽清;而金梟也沒重複,隻是不斷飄降。低空處,蘇鐵看見了李吉,她在瀛涯水麵,奮力劃著星槎。蘇鐵激動地大叫李吉的名字,到了低處,兩人目光相遇時,金梟一個俯衝,貼近了水麵,一個翻身,蘇鐵幾乎是從翅膀上滑了下來,他敏捷地跳了下去,掉進星槎裏,船身激烈地晃**著——那瞬間,蘇鐵想起斷崖,想起那些孤獨的傍晚,一次次練習跳下去,直到再沒有猶豫,也沒了恐懼。他想起母親。
李吉的喊聲打斷了他:“來不及了,快!天要亮了。”
“怎麽了?”
“奧德賽號就停泊在星峰下,日出就要起航了!”
“為什麽沒人告訴我?”
“你現在知道了呀!快!到我的船上來!!一起劃,快一些!”
蘇鐵抓過槳,奮力劃,每一下都剖開深深的水痕。近了,他才發現李吉的背上背著弓箭,弓柄上雕刻著的蕉鹿紋飾。李吉難道是弓箭性格?蘇鐵疑惑著,目光攀向天空:隻見參星北鬥正在迅疾移動,軌跡快得幾乎拉成線,時間仿佛擁有了加速度一般,越來越快;
而瀛涯如一片水做的荒原,綿延無盡,顯得他們很慢。
巨雲散盡,蘇鐵望見不遠處一座尖峰,及星觸月,通體金色。那就是星峰了吧,他想。“我們還來得及嗎?”蘇鐵問。
李吉根本沒回頭,隻叫著:“快劃!”
天際線正在發亮。太陽正從海平麵躍起,噴薄欲出;一瞬間,光芒如陣雨一樣傾瀉而來,叫他們幾乎睜不開眼睛。近了,近了,李吉累得力竭,手臂用力過猛,不停發抖,蘇鐵幾乎已經抽筋了。
到了。終於到了:眼前是金色的港口,壯麗的奧德賽號巨艦,就停泊在晨曦中,正發出起航的鳴笛。那聲音像某種遠古巨獸的呼喚。
李吉興奮極了,迫不及待地挎起弓箭,拉上蘇鐵,朝奧德賽號巨艦奔去。
無數星槎還在紛紛趕來,陌生的夥伴們,有的落後太遠……他們已經來不及了。蘇鐵登上艦橋的時候,看見極少幾個身影已經攀登到了星峰之頂,登上了聯合號。聯合號腹部的艙門閉合,緩緩起飛,巨型機翼幾乎削過峰頂。“原來他們就是那些能登上聯合號的天才。”蘇鐵遠遠望著那遙不可及的金色巔峰,被李吉拉上了艦橋。
艦長非常年輕,笑容爽朗,他親自站在登艦口,迎接這最後兩個上艦的孩子。艦橋抽離了岸口,岸上還有一些夥伴們,大汗淋漓,喘著粗氣,他們隻差一寸就能登上奧德賽號了。隻差一寸。那一寸的距離,令岸口上那幾個夥伴失望得痛哭流涕;而差一公裏遠的,反而倒沒那麽遺憾,他們已經放棄劃槳,任星槎隨意漂在瀛涯上,揮著手,吹著口哨,朝奧德賽號揮手告別。
然而,就在李吉跨進艙門的那一刻,蘇鐵突然鬆開了她的手。
李吉回頭,瞠目結舌——蘇鐵深吸一口氣,然後,像跳下斷崖一般,毫不猶豫地,跳下了艦橋。
李吉嘶喊著蘇鐵的名字,整個人被艦長死死拉住。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艦長喊著,抱著李吉,阻止她跟著跳下去;李吉什麽也聽不清,什麽也看不清了,是自己哭了嗎?李吉眼睜睜看著,蘇鐵像一顆石頭,墜入幽藍的海。
等蘇鐵重新浮出水麵的時候,艦橋早已收回了。奧德賽號如一座黑色冰山,漂離港口。甲板上揮舞著的道別的手,已經消失不見。李吉消失為一粒黑點。天空中,聯合號也起航了,巨翼滑過山巔,飛向遠處。天亮了,太陽已經蹦出海平麵,光焰熒煌。
蘇鐵仰麵漂浮著,身體隨著海浪搖**。他感覺自己像一滴水,被鑲嵌在海麵,仰看巍峨的一切,感到無限弱小。
6
翌日清晨,蘇鐵醒得很早。鬧鍾沒有響,還沒到起床時間。夢境正在迅速退潮,細節如散沙一般崩塌著,一切都在模糊著,消逝著。
眼機一陣輕微的蜂鳴,蘇鐵模模糊糊地抓過來,剛剛戴上,李吉的來電隨著她的虛擬形象躍入視野,劈頭蓋臉就問:“為什麽臨到頭改變主意!為什麽寧願去象牙塔也不肯跟我一起?”
蘇鐵緩了好一陣,才確認昨晚的獵遊訓已經發生了,他的選擇已經做出了。他好像自言自語一般,回答李吉,“從小,我的母親就說——”
“——我才不管她說什麽!你就說你!為什麽明明都上了艦橋,還要跳下去!”
“——從小,我母親就說我是個廢物。我連琴都練不好,能進象牙塔就不錯了。”
“這算什麽理由?!”
“我比不上你們。我去了奧德賽號,也會被淘汰掉的。”
“你在胡說什麽?!你怎麽這麽不相信自己?!”李吉氣急敗壞。
蘇鐵切斷了通話,摘下眼機。他本能地想回避一切爭吵,他當然不能,也不想把真正的原因告訴李吉——“如果我和你一起去了奧德賽號,母親會永遠拿我和你比。可我比不過你——你有好幾對父母爭著愛你,賞你的畫,聽你唱歌,人人都愛看你笑;連我母親都更喜歡你。而你還能這家不開心就換到另外一家……你永遠不知道我多嫉妒你。”
李吉失神地跌坐在沙發上,而門突然被撞開,嚇了她一跳。孢子們一塊兒衝進來把她摁在**,嬉鬧起來:“你去了奧德賽號是嗎?”“是奧德賽號嗎?”“該不會是聯合號吧!”“快說快說!”
“是奧德賽號了啦!”李吉不耐煩地捂著枕頭,好像一點兒也不為此高興。
哥哥姐姐擊掌,而弟弟則垂頭喪氣,百般不願地用眼球操作刷了二十萊克,一半給了哥哥一半給了姐姐。
“你們居然拿我這事兒打賭?你居然還賭我去不了?”李吉推了弟弟一把。
“你那麽笨……誰想得到啊……”弟弟撇了撇嘴,轉身走掉了。姐姐摸了摸李吉的頭,說,“得了,就是個玩笑而已。後天我們就要返回奧德賽號了,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
“你們先走吧,我還要去和媽媽C道別。”李吉還沉浸在蘇鐵跳下艦橋的困惑中,心情不好。
“隨你吧,有什麽事兒記得來找我們,不懂的多問問,當然,沒事兒最好。記得帶上你的——”哥哥的下巴朝著桌上揚了揚:不知什麽時候,一疊狩衣已經整整齊齊地放在那兒,上麵還壓著那套弓箭。
哥哥一笑,手臂一伸——李吉還以為他要拍自己腦袋,趕緊一縮——但哥哥伸手隻是搭姐姐的後頸,倆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看上去真像……像……“天啊,我怎麽會這麽想……”李吉收回目光,門應聲關上。
7
鬧鍾響了。蘇鐵關掉,躺著發呆。母親在隔壁高聲喊他起床,他還是躺著不動,不想,也不能動。他盯著門鎖,默默倒數著——五,四,三,二,一。
不出所料地,母親徑直打開了門。他的房間門是不被允許鎖住的。
“你怎麽還不起床?”母親嘩的一聲猛拉開窗簾,掀開他的被子。陽光突然湧入房間,他感覺刺眼,好像得到了一個可以流淚的正當借口似的,眼睛立刻潮濕起來。李吉已經遠航了嗎?她還會回來嗎?
自己的選擇對嗎……蘇鐵胡思亂想著,而母親的背影凝固了,仿佛她看見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
一件飛棹狩衣整整齊地疊著,上麵壓著一隻尺八,像未拆的禮物,端靜地擺放在書桌上。
母親小心地,滿懷期待地,一點點拎起那件狩衣,抖開——胸口繡著“象牙塔”的符號。
一瞬間母親的表情跌落了,顯得很失望。“我就知道。”母親轉過頭,那眼神帶著質問,叫蘇鐵感到害怕。有那麽一刻他隻是特別,特別想問,媽媽你到底愛我嗎?你有沒有為我驕傲過?
但他問不出口。眼淚代替他問不出口的話,不知不覺流了出來。
“怎麽了又?哭什麽?”
“我做了噩夢。”蘇鐵胡亂敷衍著。他真希望一切真的是噩夢。母親舉起手,沿著肩線拎起那件飛棹狩衣,端詳著上麵的花紋,端詳著那隻象牙塔的符號。她知道一個孩子如果心智早熟,那他將提前參加獵遊訓,但沒想到早了這麽多。她還沒來得及……
“如果再隔一兩年,再給一點時間,或者再逼他一把,他會更優秀,那樣他就能登上奧德賽號……甚至聯合號了。他本來可以的……”母親暗暗想著,心情複雜,好像不是孩子失敗而是自己失敗了。她舉著狩衣的雙手緩緩滑落,收回,垂落在雙膝上。
從母親無力的雙手,蘇鐵再次看到了一種失望。他難受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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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照例是起床,喝水,鍛煉,早餐,雷打不動的程序。母親往他的盤子裏多放了一個雞蛋,問道:“想好了麽,去象牙塔學什麽?”
“法律。”
“不行。”
“那就醫學,我喜歡認知神經學。”
“你現實點兒行不行?你看看別人選的都是什麽?音樂、繪畫、表演,最起碼也要學個寫作、設計之類的吧?!”
蘇鐵沉默了。
見他又悶頭不吭聲,母親忍不住急了起來:“你怎麽不好好看看你自己?長成這樣,做模特是沒戲了;體育也不行。演員也不可能;嗓子不好,彈琴也不喜歡……我都替你想過了,你就學時尚設計吧,退一萬步,做個造型師,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了。”
“我不喜歡。”
“由不得你喜不喜歡!”母親大喝一聲,“我真沒法相信,我每一分萊克,每一份精力都花在了你身上,辛辛苦苦培養你,你怎麽這麽不爭氣?”
蘇鐵艱難、危險地沉默著。他切著雞蛋,越切越碎,刀刃在瓷器上發出刺耳的,令人起雞皮疙瘩的聲音。
客廳裏,電屏上正播放著一台談話節目。他側過頭,看著畫麵上,三位貌似專家的嘉賓正在激烈辯論著——
——不,你們擔心的大量失業等等都是膚淺的。一些“職位”會消失,但行業不會消失,隻會變得更豐富,更多元,也創造更新更多的職業機會。
——是的,我也認為AI帶來的是進步而不是恐慌。拜托,人們最早看到蒸汽火車的時候還以為是魔鬼呢。而且我們身邊的行業,教師,造型師,廚師,心理治療師……這些與審美、娛樂、創造性、人際訴求的行業一直無法被替代。
——因為人說到底,還是需要人的。實實在在的,個性化的,肌膚對肌膚,聲音對聲音,憤怒對憤怒,愛對愛。
——但是我隻用給你看一組數據就可以了,去年失業率突破20%……
——可同時經濟增長的速度並沒有減緩,福利與生活質量反而提高,這也是實實在在有數據的。
——二位可以看到,這還有一項雙盲隨機測驗,結果表明,與一個智能情趣機器人親熱的感官體驗始終比不過與真人;而機器人炒的菜,確實比不過一個哪怕是文盲的廚子……
母親關掉了電屏。房間裏突然安靜下來,那安靜顯得巨大,堅實。“如果你不聽我的,你就隻有像他們說的這樣,去當廚子,去——”
“——廚師有什麽不好了?!你不也做清潔工,做得好好的?”蘇鐵抬起頭。這是他頭一次,用這麽堅定的語氣,質疑著母親。因為史無前例,母親被震住了。但她很快恢複鎮定。她揚手打了蘇鐵一個耳光,並且再次重申:“我天天給你吃的穿的給你洗衣服洗襪子守著你練琴,辛辛苦苦,結果你呢?你看看人家李吉?人家從來不要人盯著,逼著,輕輕鬆鬆就去了奧德賽號!而你呢?”
“而我,從來沒說過,你看人家李吉的父母呢。”
母親突然啞口無言。她愣在那兒,看著蘇鐵離開餐桌,回到自己的房間。
蘇鐵關上門,背靠門板,軟軟地滑下來,跌坐在地上。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直到門背後響起了收拾碗筷的聲音。接著是換鞋的聲音。開門的聲音。母親走了。房間裏安靜下來。書桌上的一盞攝像頭正在工作中,閃著一星紅光。一秒一次,閃得他心煩。
蘇鐵朝攝像頭用力扔去一件帽衫,把它罩住了。他什麽也不想做,無聊之中,動了幾下手指,在眼機投影的虛擬屏幕上點擊進入李吉的星曆。
9
畫麵上是奧德賽號的巨型甲板。四周都是海,無邊無際的浪濤,喧嘩又寂靜。天地之間橫貫著一道霞。入學儀式已經結束了,大家都鬆開了原本穿戴得非常正式的狩衣,放鬆下來。甲板上正在進行著狂歡,大家互相介紹自己,與新同學交朋友。李吉也在其中。她站在甲板邊上,山吹狩衣被海風撩起,美極了。
“如果自己當時沒有從艦橋上跳下去,如果自己也去了奧德賽號……如果自己也在現場……”蘇鐵不得不立刻停止想象。他為李吉高興,但又難過極了。雖然不知道該聊點兒什麽,但他還是撥通了李吉的星號。
“還不錯。你呢?你什麽時候去象牙塔報到?”李吉那邊聽上去很吵,背後都是同學們跳舞的身影,興奮過度,時不時有人把她撞來撞去的,畫麵抖動得厲害。
“快了,下周就去。”蘇鐵回答。
“好啊,別忘了給我看看象牙塔是什麽樣子。多交點朋友啊,多笑笑。”李吉像灌酒似的,仰著脖子將一杯西柚汁一飲而盡,“嘿,別忘了,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到哪兒都是。”說完,李吉把眼機的兩隻腿掰至無人機模式,用力拋向空中。
眼機在半空中懸停,前端攝像頭打開了。“來,陪我一起過完這天吧,這可是我入學第一天呢。”她說。
蘇鐵趕緊起身,從抽屜裏翻出VR裝具,戴上,點擊“主觀視角現場模式”,與李吉的眼機無人機狀態連接。一瞬間,蘇鐵在VR視野中,真真切切地來到了奧德賽號開學儀式的現場——
天空中如同發生了火災,熾熱的晚霞耀焰,把李吉的背影,連同壯麗的奧德賽號,完全吞沒了。太陽已經墜入海平線,海麵被霞光染成一片暗金色的絨毯,遠處星搖月漾,依稀可見。
蘇鐵通過無人機傳輸的主觀視角,在半空中俯瞰著奧德賽號——甲板上,列炬如晝,地上布滿了文字的光影,一句話用全世界所有的語言重複幻現著:
知你所不知
奧德賽號是沿著河流、洋流,終年環遊四海的海上學校,靠岸的港口遍布世界各地。奧德賽號的學生都叫自己“水手”,他們的跨列站姿器宇不凡,每一雙瞳孔都燃燒著勇氣,精神麵貌與象牙塔的學生有著天壤之別。奧德賽號不以GPA為考核標準,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導師,自由選擇有興趣的學科,小組討論,自學為主,畢業論文、畢業設計是否合格由導師來決定。
甲板就是他們的操場,大海就是他們的遊泳池。而水手們學習的,不是知識本身,而是“求知”的能力。他們遊曆於陸地與天空之間,是最有好奇心,最具探險精神的群體。
水手們有著天然優勢升入聯合號——那是以“宇宙精神”為宗旨的空中教育係統,接納的學生人數極少。聯合號終年飛行,從雲層開始,經過漫長的星際旅途,抵達銀河中心。畢業儀式也是在那兒舉行。
那不是自己的命運。不是自己的生活。蘇鐵猛地摘下VR頭盔。
一瞬間,他又回到了這個真真實實的小房間裏。他還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著門板。沒有大海,沒有落日,沒有奧德賽號。在強烈的反差下,蘇鐵得以頭一次仔仔細細環視自己的房間。
他憎惡這兒,但一想到他將永遠地離開這個房間,去象牙塔報到,開始新的生活,他又有一絲不舍。他將VR頭盔放回抽屜的時候,又看到了藏在書櫃角落的那個盒子,打開,仿佛是一枚勳章般的,監護人執照芯片。
畫麵上,母親端坐在椅子上,接受係統的回訪。她的語速很慢,充滿了猶豫,間或一陣沉默,看上去像畫麵死機卡屏了似的。
您認為您作為一個前喻型單親家庭監護人,盡責了嗎?
盡責了。
您認為迄今為止,您的撫養成功嗎?
我不知道……是不是成功。我隻是覺得,我盡力了。
我們核對了您的子女對您的評價。對您的評價呈兩極分化,有的日子滿分,但有的日子為負分。我們核對了您子女的對應星曆記錄,發現滿分的情況都是在您的監督下打分的;而他自己在匿名狀態下的評分,則很低。對此您有什麽解釋嗎?
……我知道他現在也許很恨我……但他將來一定會感謝我的……這就夠了。他會比那些並喻型、後喻型的個體都更優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