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15
幾年下來,蘇鐵的星曆中幾乎全都是流利的鋼琴演奏、素描繪畫、擊劍、國際象棋……就連散步的時候,每遇到一個自動販售機,話題轉換也愈發自然;每次跳下斷崖,還可以一分鍾內跑步繞上來再跳一次;就連捏冰的時間都比去年多了三十秒。但這些花樣兒都太重複了,星曆上的圍觀者越來越少,評論中無外乎留下一些零零星星的點讚。
也有人留言“這孩子挺可憐的”,但都被母親屏蔽了,蘇鐵看不到。
母親越來越堅信這樣是對的了——蘇鐵正在結晶一般成長,質地緊致、純淨,越來越完美,越來越“更”完美。每個孩子都是獨一無二的,有些孩子則“更”獨一無二一些,比如,自己的孩子。
到了快滿七歲那一年,蘇鐵終於確認,他一直在讓母親失望。他已經盡力了,但無論怎麽都滿足不了母親的目標,因為那目標是浮動的,永遠在升高。他彈音階的速度剛剛達到了每分鍾一百二十八拍,母親就把節拍器調到了一百三十二拍;他剛剛搞定了肖邦,母親馬上要他彈李斯特。
但這都不算什麽,最後讓蘇鐵徹底灰心的,恰好是李吉。在母親的參照係中,李吉代表一個浮動著的最高水準。無論什麽事,母親總喜歡說:“你看看人家李吉!從來沒人管,都這麽優秀,你再看看你自己!”
蘇鐵壓著下巴,在心裏默數,這是第八百三十二次。
他發誓,聽到第一千次的時候,就去找阿爾法,不管用什麽方式,捐贈壽命也好還是怎麽也好,他都要和李吉交換命運。如果不行,那就提前退出這個世界。
這可是阿爾法許諾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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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這個世界,也不是李吉的選擇。命運安排她降臨的那一天,下午四點,日月正在金牛星座齊輝,窗外陽光燦爛。命運也順便注定了,她是作為並喻型、泛親亞型個體來到這個世界的。四對監護人,分別貢獻了自己最引以為傲的一段基因序列,創造了四個後代,其中一個便是李吉。
按照“並喻型”家庭協議,四對監護人的作用僅僅是在孩子們成年之前,提供必要的生活支持,比如衣食住行。長輩們不得越權,不得將自己的道德、經驗或意誌,強加在後代身上。而晚輩們則在同齡人的陪伴中成長,包括並不限於兄弟姊妹、同學、朋友。
並喻型成長個體意味著,他們的生活經驗、人生智慧、價值觀,都是在同輩人之間習得的,而不是仰仗長輩的灌輸和教導。對於這樣的命運安排,李吉一直很滿意。如果跟其中一對父母吵架了,不開心了,或者僅僅是住膩了,她可以隨時換一個家庭去住。氣消了,再回去,也可以不回去——視她的心情而定,其他孩子也是。反正他們有四對父母,八個監護人,ABCD四個家庭,隨意選擇。
李吉發現,如果其中一個監護人更受孩子們歡迎,其他監護人莫名其妙會有一種或嫉妒或豔羨的心理,會不自覺地學習那位監護人的處事方式,以求跟孩子們愉快共處;當然,做不到也就算了,反正孩子們可以去別家待著。
哦對了,四個孩子都不喜歡被稱作“孩子”,他們之間互稱“孢子”,畢竟聽上去酷一些,起碼像個樂隊。
蘇鐵經常問李吉“最”喜歡哪個家,而她說不上來。在李吉的世界裏永遠沒有“最”。沒有最喜歡的樂隊,說不上最喜歡的食物,也不存在最喜歡的顏色——她都喜歡。太多了。
非要說的話,她更“習慣”C家一些。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個晚上,李吉便就近入住C家的。當時她那麽小,搬家不方便,所以其他ABD三對監護人輪流來照顧。
“為什麽?說到底為什麽你習慣C家?”蘇鐵問。
“因為我最好的朋友都在C家附近啊。包括你。”李吉把玩著屏幕上的一套虛擬積木玩具,嘴上說得很自然,令蘇鐵心裏溫軟了一寸,“媽媽C可喜歡你了!你記得她吧?棱鏡儀式上你們還見過的。”
蘇鐵點頭。不僅見過,甚至在星曆上,蘇鐵和媽媽C還是“好友”。媽媽C的職場角色是老師,為人熱絡,細心,她的直播課堂人滿為患,線上線下的學生都很喜歡她,打賞點讚無數,經常看見她的主頁上,萊克幣像下雨似的落。媽媽C的收入也很不錯。爸爸C也是教師,但似乎沒有媽媽C那麽受歡迎,收入少一些。總的來說倆人一起分擔家務,感情很不錯,當然也吵架。
好在李吉無需忍受他們吵架。
他們一吵,李吉就去洗手間,坐在馬桶上看書。有時候把頭埋進水池裏,不讓自己聽見;如果一口氣悶盡,大人們還沒吵完,李吉就換一家去居住。這沒什麽好難的,難處在於,搬家的話,她時不時要跟蘇鐵暫別。
17
難得一個早早練完了琴,可以出來玩耍的傍晚,天空遠處是一片紫色,散發著雨的氣息。蘇鐵和李吉無所事事地吃著薯片,蹲在草地上看螞蟻搬運一塊硬糖。一想到晚上回去還要學英語,蘇鐵心裏就煩,他忍不住問:“你到底是怎麽學會四種語言的?!”
“沒學過啊。我們家裏就說四種語言,我也不知道怎麽,說著說著就會了,一開始挺糊塗的,其實。”李吉用小棍挑逗著蟻群,擾亂它們的路線,輕輕鬆鬆地說。此刻蘇鐵心裏浮起一種傷感的、無力的感覺,他黯然地看著李吉的眼睛。在棱鏡儀式上,李吉的種族光譜極為豐富,顏色如虹,美妙極了。混血基因令她生來就格外漂亮,整個人帶有一種明朗的、快樂的氣場,自我感覺良好,相形之下,蘇鐵覺得自己就像她身後的一小塊陰影。
會講這麽多語言當然跟成長經曆有關。假期一到,李吉就會跑到A家去住,待上整個夏天。媽媽A從來不幹涉孩子們幹什麽,每天,李吉都可以盡情地睡懶覺,一直睡到自然醒,直到夏日中午的炎陽把屁股曬燙。
A家有專門的營養廚師,在廚師的星曆中,與做菜相關的直播極受歡迎,五百六十萬觀眾的好評帶來了他的大部分收入。李吉在A家吃過的每一餐都是新花樣,每個盤子端出來都是藝術品,弄得李吉一度根本舍不得下嘴。
至於爸爸A,他是大公司CEO,事業成功,但回到家裏,無論是丈夫的角色還是爸爸的角色,他都極為敷衍,冷漠,話少,連吵架都無法進行,因為他不關心。李吉對他了解很少,通常地,她習慣性給爸爸A打零分,這意味著不好,不壞;反正爸爸A也不在意家人的評價,光靠來自員工的評價,他就足夠過得很優越了。
在A家的日子閑散到極點,每天吃完早午餐,把盤子交給管家,李吉就戴上VR裝具,盡情玩遊戲。
蘇鐵想到那個畫麵,羨慕地說:“那你應該最喜歡A家才對啊。”
“怎麽說呢,有時候媽媽A太……‘好’了,好過頭。你打遊戲,她會親自不停地端來甜點、水果,我真的快被喂成豬了。”
一到悠長假期,李吉在美食的環繞下,每天打遊戲打得天昏地暗,真正是天昏地暗。直到有一次,她正在跟孢子們連線酣戰,直播畫麵上,一個孢子突然發了條彈幕:“你的臉是……腫了麽?”
其他兩個孢子也跟著起哄嘲笑,彈幕中一片“哈哈哈哈”鋪天蓋地,嘲笑她胖了。李吉感覺奇恥大辱,當即摘下VR頭盔,暈得幾乎站不穩,頭重腳輕地跑去衛生間上稱,體重飆升了七公斤。她後悔得嚎啕大哭,決心再也不在A家待著自我放縱了。
當然李吉不能長期待在A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那兒離C家很遠,她很想念朋友們,包括蘇鐵;二來,獵遊訓就快到了,李吉很想要好好表現,被選入奧德賽號。
“你以後想去奧德賽號上學?!”蘇鐵有些吃驚。
“難道你不想嗎?!”
蘇鐵低頭,說:“……不知道。媽媽總說,我再不好好努力,別說奧德賽號,就連象牙塔都不見得錄取我。”
“啊?你媽媽怎麽能跟你說這種話?!”李吉大吃一驚。
蘇鐵心想,這算什麽……但他站起來踢了一腳石子兒,沒回答。
“你很棒,你相信你自己,肯定能被選上的。獵遊訓的時候,我們一起,肯定能被選上。”
“不說這個了。我還沒問完呢,你第二喜歡的是誰家?”
“D家。D家監護人是兩個媽媽,她們的職業角色都是冒險家,住在一艘船屋裏,簽訂了無期限婚姻契約。”
“全世界不也就隻有六對伴侶有無期限婚約嗎?”蘇鐵問。
李吉聳聳肩,“對啊,她們就是其中一對啊!她們的星曆觀眾有三千二百萬!直播一場跟鯨鯊遊泳啥的,就賺夠一個月的了;不過她倆生活很簡單,最大的開銷是衛星通信的租金,用來聯網。”
“那你為什麽沒有一直跟她們住?”蘇鐵問。
“別提了。前年夏天,我們把船屋開到了西三區海域,媽媽D1上岸去超市采購補給品了,媽媽D2想潛水。那天我有點感冒,鼻塞,耳膜無法平衡水壓,沒法潛水,於是就把船開到了近海。媽媽D2就自己去潛水啦,我在甲板上曬日光浴,插了魚竿,海釣。結果魚呢,半天都沒釣上來,無聊嘛,感冒藥上來又犯困,我就睡著了,醒來後,全身都被嚴重曬傷。嚴重發紅,奇癢,起泡,脫皮,真是難受瘋了。”
“然後呢。”
“然後媽媽D1從超市回來,一見我,紅得跟剝了皮的三文魚似的,氣得跟媽媽D2大吵一架,互相指責,說沒有照顧好我,吵得當即就要撕毀婚姻契約;我可鬱悶了,一邊忍著痛,一邊勸她倆消停。但你知道嗎,”李吉賊賊地笑著,“她倆吵架的時候忘了設置私領域,結果在星曆上,全都直播出去了……好多人看熱鬧!丟臉死了,我紅撲撲的一團肉,跟條三文魚似的癱在甲板上。”
“她們受到什麽影響了麽?觀眾減少之類的?”
“恰恰相反!我也想不明白,大概觀眾覺得這樣更真實吧,無期限婚約,聽上去太不現實了,像是作秀。她倆挺會危機公關的,吵完還給做了一個婚姻危機示範課,變成搞笑直播。”
“之後你還回過船屋嗎?”
“沒有了……超慘啊,從那次曬傷起,我就得了紫外線過敏症,隻要稍微一曬,就發紅,脫皮;我再也不能遊泳,潛水啦,衝浪啦之類的。”
蘇鐵舔了一口冰淇淋,“那你為什麽不去更換皮膚?爸爸A那麽富裕,資助手術費肯定是小菜一碟啊。”
李吉說:“問題不在於更換皮膚;紫外線過敏是免疫係統觸發的,更換皮膚是沒用的,隻要有紫外線,我無論換多少次皮膚,都會過敏。”
“好吧,那B家呢?”
“……我不喜歡他們,好像就沒人喜歡他們。基本上沒人關注他們的星曆,更沒有讚賞。所以他們……挺窮的。但爸爸B1真的,很博學,很博學。他是樂團的提琴手,若不是為了混飯吃,他隻想研究哲學。他一直提醒我,保持提問,保持提問,尤其要問那些,你習以為常的問題,一件事情越被視作平常,本質就越不平常。”
李吉說到這裏,聲音暗淡了些,低頭道,“他跟爸爸B2兩人常年分居,開放婚約關係。我很小的時候,爸爸B2就決定退出這個世界了。他說他早就嚐盡了人之所活的全部可能性,再沒什麽事能讓他提起興趣了。他將餘生壽命三十七年全都變賣了,換了一大筆財富,分三份,一份捐贈給藝術基金會;一份留作我的教育信托;一份留給爸爸B1,資助他從樂團辭職,全身心研究哲學。”
“接著呢?”
“接著他就退出這個世界了啊!”
“退出這個世界是去了哪兒?”
“我怎麽知道?宇宙那麽大,可能去別的世界了吧。他走後,我的生日禮物就隻有七份了。”
“‘隻有’七份?”蘇鐵酸酸地,“我連一份都沒有。”
“怎麽可能?你媽媽不是還送你鋼琴嗎?”
“……鋼琴?那是她想要的。去年生日,我說我想要一隻智能寵物,我媽說太貴,不允許,沒買。但今年我已經不想要了。今年生日,我就想要一天不用練琴,媽媽已經允許了。”
18
第二天是大掃除日。下午,蘇鐵正跟在擦地機器人後邊兒,把它沒擦幹淨的角落補上,突然聽到母親在客廳大叫一聲:“蘇——鐵——”
他嚇得一哆嗦,不知道發生什麽了。猛地站起來,撞到了桌子角,疼得眼前一黑。他扶住桌角,穩住身體,定定神,才走到客廳去。
母親拿著一隻剛剛拆開的快遞盒子,裏麵是一隻小天竺鼠,它還未被激活,像標本那樣靜止不動,眼睛也沒有神采。智寵?!蘇鐵曾經在星曆上轉發過它的照片兒,但它太貴了,蘇鐵連想都不敢想。
“哪兒來的?!”母親問。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我的賬戶前幾天才被盜刷了幾千萊克,我還納悶兒,趕緊去掛失凍結;搞半天是你?”母親盛怒,把望遠鏡往蘇鐵身上一砸,蘇鐵一躲,天竺鼠被砸到地上,四腳朝天。
“我沒盜刷你的賬戶。”蘇鐵咬著嘴唇。
“沒盜刷?那這是哪兒來的?”
“可能是李吉送我的。”
“可能?!李吉怎麽可能送你這個?!”
“我生日想要一隻智寵,我說過的。可是你不許。李吉就想送我一個。”說完,蘇鐵心虛得慌。會是李吉嗎?她真的對自己這麽好嗎?他不知道。
“你當我傻嗎?這麽小就聯合起來撒謊!……你給我等著。”母親把盒子一扔,然後轉身找東西。
棍子沒找到,因為都被打斷了。替代品被找到了,一隻衣架。一端在母親的手裏,另一端在蘇鐵的眼前,中間的像個問號,蘇鐵心裏也有很多問號。“我真的沒有盜刷你的賬戶。”蘇鐵看著母親的眼睛,認認真真地說。
“我密碼就隻跟你說過,你還想賴誰?”母親揚起衣架,轉身就抽了蘇鐵的胳膊,然後是背、腿。她抽得根本停不下來,直到體力透支,一陣銳利的腰疼襲來,擊垮了她。她撐著腰部,倒下去,陷在沙發上,根本爬不起來。疼痛攪拌著無助,怒與辱的激流,每天上班都要忍受的蜘蛛爬滿大腿的惡心感,齊齊衝刷心髒。她忍不住想哭,被打斷了的衣架從手裏滑落,掉落在地上。
蘇鐵心想:“挨揍的是我,你哭個什麽?”他像一根木樁那樣立著,一動不動,咬牙切齒,咬到腮幫子發酸,腫脹。
不知站了多久,臉上的淚水幹涸了,留下一層鹽分,皮膚變得很繃很幹,仿佛一塊塊皴裂正在像魚鱗似的翻起。
“你還好麽?”他像個大人一樣,問母親。
母親沒說話,隻是費力地深呼吸著,不時發出歎息。他站在母親的歎息裏,感到荒涼的海浪一陣一陣拍打著他。
關房間門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母親還躺在沙發上,撐著腰,閉著眼,仿佛……不打算再醒來,不打算再麵對明天了似的,他聽見她自言自語著:“我真是一念之差,一念之差,要了你。”
19
不知道睡了多久,蘇鐵被一陣動靜驚醒,但又沒法立刻徹底清醒,模糊中感覺有一個人影坐到了床邊來。
是母親。
蘇鐵死死閉著眼睛裝睡。母親側身坐到床邊,伸手一遍遍撫摸他的頭,掖了掖他的被子。
“雖然媽媽是一念之差,要了你……但媽媽依然愛你,你是媽媽唯一的盼頭……媽媽全部希望就在你身上……”獨白持續到天亮,母親終於起身走了,而蘇鐵滿懷希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沒能交換——
自己還是自己,沒變成李吉。蘇鐵一頭紮回被窩,墜回夢的邊境線,追上了阿爾法。阿爾法正在消失,身影越來越淡,馬上就要抓不住了。蘇鐵幾乎是撲上去,扯著阿爾法的袍子,問:“為什麽我不能像李吉那樣,為什麽?!”
“原生家庭,成長類型,這些都由不得你選擇。”阿爾法說。
“我再也不想做她的孩子了。我要退出這個世界。”
“你還太小,申請退出,要等你成年才行。”
“全是騙子!!”蘇鐵在夢的邊境上大吼,但四下一片荒蕪,阿爾法消失了。天色破曉。蘇鐵大叫著醒來,枕頭上分不清是眼淚還是汗水。
透過紅窗簾,清晨看上去像一片被稀釋的血泊。窗外,掃地車嗡嗡地正在路過。母親已經去工作了,屋子裏,一個人也沒有。
20
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下意識地戴上眼機。
“禮物喜不喜歡?”李吉發來一大串笑臉,從虛擬屏幕上跳出來。蘇鐵還賴在被窩裏,實在不知道怎麽回複。智寵已經摔壞了。一想到它在地板上四腳朝天的樣子,蘇鐵索性摘下眼機,起身去洗臉。
餐桌上的早餐還是牛奶、雞蛋,但比平時多了一份水果沙拉。蘇鐵感覺頭疼,沒睡好,想起昨晚一些事,很是不開心。他磨磨蹭蹭地去洗臉、刷牙、上廁所,坐在餐桌前,為了拖延時間不去練琴,他一勺一勺攪動牛奶,卻不喝,仿佛想把早餐吃成永遠。
母親正在酒店打掃房間。腰疼比昨晚好些了,隻要她時不時就直起腰休息一下,還能堅持。房間的電屏上放著一場音樂會。窗外是晴空下的海麵。每次直起腰,她望著那一望無際的,躍動著的銀色海麵,便忍不住想到人生的另一種可能性。如果她當初沒選擇要蘇鐵……彈奏這首小夜曲的或許就是她自己了。
眼機發出蜂鳴聲,來電打斷了她的暢想。她碰了一下太陽穴,接通,對方說:“尊敬的牧秋女士,個體賬戶安全管理局回複您之前提交的可疑支出查詢。那一筆3400萊克是保險公司自動扣除年費,具體信息發到了您的郵箱。您的賬戶依然安全,如需解凍請按提示進行指紋操作。”她聽完這段自動回複,有些出神。
她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錯。但某種臉麵上的東西,叫她掛不住。她不想失去這份權威。母親第一時間打開蘇鐵的星曆,指紋通過“監護人特許渠道”,調取了家裏的攝像頭。鋼琴上的,客廳的,床頭的。切換了好幾個攝像頭,才找到蘇鐵。
畫麵上,母親看見蘇鐵還在磨蹭早飯,一粒一粒玩麥片。沒有練琴。出於剛才的愧疚,這次她沒有立刻火冒三丈。她給蘇鐵打去一個視頻電話,就通過客廳裏的電屏。
“在吃飯嗎?”
“嗯。”
“乖噢,吃完好好練琴。媽媽愛你。”
“嗯。”
“還有,媽媽,向你道歉。媽媽昨天,心情不好。媽媽相信你,你是好孩子。”
蘇鐵嗯了一下,關掉了電屏。他瞪著一盤狼藉的早餐,又狠狠地瞪著鋼琴,決心打死也不練了。出於無聊,他開始翻箱倒櫃。從櫃子最頂層,到抽屜,到廚房。他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麽,他想查閱關於母親的一切。母親的星曆對他完全關閉,除了一些親子畫麵,他什麽也看不到。
就在蘇鐵一無所獲的時候,他發現了一隻鄭重其事的盒子。裏麵有一枚小小的芯片,蘇鐵將它與眼機接口靠近,眼前的虛擬屏幕赫然讀取出了“監護人執照(前喻型/單親亞型)”字樣。
第一頁上是母親的照片,年輕得叫他吃驚。
第二頁寫著“目錄”。蘇鐵一行一行瀏覽下去,分別是:
*監護人個人檔案
*監護人資格筆試
*監護人資格麵試
*監護人資格年審
他觸控操作,點開檔案那一行目錄,出現一係列文件夾資料:身份信息啦,文化背景啦,基因報告啦,等等。他沒什麽興趣,繼續往下看,筆試文件夾。打開,七項考試科目,點開都是不同科目的試題,從心理學到營養學,看上去複雜而枯燥,蘇鐵飛快地略過題目,在結論部分發現母親的筆試分數很高。
蘇鐵點擊麵試文件夾。
畫麵上,母親——年輕得差點沒認出來——正坐在一個純白的房間,麵對一麵電屏,進行訪談。蘇鐵點擊播放,並且調大了音量。
您目前的職業是?
酒店清潔工。
您現在處於婚姻契約有效期嗎?
正在協議解除契約。
請問為什麽解除?
這個必須說嗎?
我們希望您盡可能提供詳盡信息,否則這將影響您的麵試成果,進而影響監護人資格執照的獲取。
視頻上,母親艱難地沉默著。電屏則一聲不響,仿佛絲毫不被她的為難打敗。
兩個月前,我照例去酒店上班。推開一間客房,很亂。床單……很皺,氣味很糟。星星點點的汙漬。髒的安全套黏在垃圾桶口。我看見幾件非常熟悉的夾克、褲子、襪子;連旁邊的箱子、手表、領帶,都是丈夫的,我都認得。
不認得的是,另外的**、胸衣、絲襪。
屏幕上,母親眼睛發紅。她在激烈地克製自己。電屏安安靜靜,似乎在鼓勵她繼續。母親低頭,擦了眼睛,繼續道:
三天後,他回家,我問他,那樣的情況有多少次了。他就跟我吵了起來。我很累,不想吵,隻想彈琴。他不讓。他砸下琴蓋,就這樣:梆地一下,把我的手指……全壓斷了。疼得我幾乎休克。他捂住我的嘴,不讓我呼救。我的手……傷了,沒法反抗。他像野獸一樣吼叫。說絕對不允許世界上有比他更天才的人出現。
您能簡單敘述您與該伴侶的關係過程嗎?
你們不是都能在星曆上查閱個體的生活史嗎?為什麽還要我浪費時間重複?
請您冷靜。第一,查詢是終極係統的行為,我們隻負責監護人資格執照考核。第二,從您的主觀敘事中,我們更能采集性格細節,便於全麵考核個體。
又是一長段沉默,沉默到蘇鐵一度認為眼機的數據讀取出了問題。他摘下,輕輕晃了晃,又戴上,好在又過了一會兒,虛擬屏幕上,母親重新抬起了頭,繼續道:
……從小,我一直非常熱愛音樂,但家庭條件不允許。我一直都在打工,自學作曲,還想要買一台鋼琴。
第一次去那人家裏打掃衛生的時候……很簡單,床,桌子,很新,全是灰,一看就幾乎沒人住。有一台鋼琴。他是個鋼琴演奏家。常年四處旅行演出。每次回來之前,家裏積灰很嚴重,需要打掃。我打掃的時候,他就彈琴。我很愛聽。時間長了,彼此熟悉。他對我放心,給了我鑰匙,說以後每次演出結束回家之前,讓我提前去打掃幹淨。
有次我在擦拭琴身,忍不住很想碰一碰琴鍵。接著我就控製不住了,彈了起來,我不識譜,全是憑聽他彈的記憶來模仿的。等我發現的時候,他已經站在門口聽了很久了。我被抓了現行;但他沒責怪我,他說,你真是個天才。
接著我被允許彈琴。我在鋼琴上作曲,他驚呼那些作品很棒。就這樣持續了幾年,他將所有的電影配樂作曲都交給我,自己則出去社交,表演,名氣越來越大。
我要求署名……但他不允許。那些作品全都變成他的,而我隻是一個保姆。他的清潔工。我決定離開他。這讓他慌了。但他很狡猾,一方麵說他愛我,另一方麵想和我簽訂婚約。他用他的名氣,我用我的作品,一起合作。我們稀裏糊塗簽訂了兩年婚姻契約。
那時候我們已經有了孩子。我一心盼著我們齊心協力,一起培養孩子長大成為音樂家……但……他並不這麽想。後來就發生了,我在酒店撞見的事——我們打了起來,我的手指被他壓斷,再也不能彈琴,我控告他人身傷害。請律師也需要錢,耗時耗力。我實在……我想,還不如把這一切花在孩子身上。
您和丈夫的那個孩子呢?
打起來的時候……流產了,宮壁撕裂,不能再……生育。可以不用再說了嗎……這一段。
您清楚前喻型、單親亞型監護人的責任與義務?包括難度?
清楚。
我們很好奇,您為什麽不選擇泛親家庭,或者並喻文化家庭?顯然那樣您的負擔更輕。
我就是很想有個孩子,我一個人的孩子,全心全意培養他成為音樂家,有錯嗎?!
突然傳來指紋開門鎖的聲音。
蘇鐵一驚,不小心把電紙摔碎了。是母親嗎?還好他已經反鎖了房門,多得幾秒時間。他飛快地把電紙一藏,然後去開門。
你為什麽突然把門反鎖?母親放下超市購物袋,迎麵就問。我……害怕……
害怕什麽?!
怕小偷……
你練琴了嗎?母親漫不經心地,換拖鞋。
練了。蘇鐵回答。
母親一手放下拖鞋,一手蓋了他一個耳光。蘇鐵頓時眼冒金星,感覺臉頰是被一柄烙鐵給刮了。
再問你一遍,練琴了嗎?
……
練了嗎?!
練了。
又一個耳光刮了下來:“你以為我沒在家,就不能看見你嗎?!我一直都在看著你!你還敢撒謊?!”
蘇鐵瞥見鋼琴上方的攝像頭、書櫃上方的攝像頭。眼機、筆記本上也有。自己怎麽這麽粗心呢。光想到鎖門,忘了攝像頭。蘇鐵頭皮發麻——不是自責於撒謊,而自責於謊沒撒好。
客廳的桌上還擺著一堆早餐,盤子裏的東西被玩兒得不成樣子,卻沒吃。這孩子根本連飯都沒吃,就隻顧著玩兒。這怎麽行呢。他有那麽長的一生在等著他,多凶險的一生在等著他,可他還在玩兒。母親兩腳就把蘇鐵踹進了房間,她抬起手想打,但鏡子裏,她自己也被自己的憤怒樣子嚇了一跳。她舉著的手定格了,接著像沒電了似的垂落下來。蘇鐵趁機抱著頭躲到了牆角,蜷縮在床頭櫃角落,哭泣著。
母親摔上了門,跌坐在沙發上喘氣。盛怒讓她疲憊。過了很久,很久,母親平靜了下來,打算走進房間去看看蘇鐵。她剛剛觸到門把手,撞見蘇鐵推門而出,神神叨叨地走向客廳,坐在了琴凳上。
蘇鐵坐正,挺著脊背,好像要準備開始練琴似的,緩緩掀開琴蓋。在母親的注視下,他突然發力,左手狠狠扣上琴蓋,扣在了自己的右手上。
母親尖叫著撲上去。琴蓋的清漆上,鏡子一般,照見蘇鐵扭曲的臉。
21
搶救室的燈光一片慘白。蘇鐵靜靜躺在那兒,母親則在隔壁與醫生交談。醫生僅僅是對著屏幕,冷靜地將係統提供的方案複述了一遍:“以幹細胞培育自體再生肌腱,神經纖維,手術,全程采用Da Vinci操作。費用約四百三十萬萊克。這是最佳方案;還有稍微便宜一些的……您要自己看麽?”
醫生將報價詳單投影出來,連同相應的風險分析報告,母親焦慮地咬著嘴唇,茫然,無助地,胡亂瀏覽著。很快她看不下去了。太長了,太複雜了。她移開了目光,起身,走到窗邊,盯著醫院樓下的崗亭。
“就選最貴的,風險最低的方案。”母親的背影說。
“好的,那付款手段,您是……?”
“一次性支付。”
22
這不是母親第一次來這兒。下城區的街道,逼仄得像刀刃,將高樓切成一棟一棟。各種高架路和廣告牌密密匝匝,混亂地交織,幾乎把天空堵塞了。第15街22號,母親走到一扇沒有任何標記的門前,湊上了眼睛。一道光掃描了她的麵部,尤其是虹膜。
一個聲音回應了她:“懂規矩麽?”
母親湊上前,“懂。”
這不是她第一次來到這兒。過去在她被腰背疼痛折磨得受不了的時候,她不止一次徘徊在黑市門口,幻想著賣掉一小部分壽命去做個手術,把該死的腰肌腰椎統統換掉,換來更有質量,更健康的生活。但她還是沒舍得。要花錢的地方還很多,她必須未雨綢繆。
無論,無論發生什麽,她都絕對,絕對不會讓蘇鐵受一點委屈。沒有什麽是她不能給的。如果有,她就來這裏排隊。
眼前的金屬門打開了,母親側身進去,沒有猶豫。一個沒有麵孔的機器人接待了她。她被帶到一個黑暗的房間。一些指示燈在流動一般閃爍著。四周好像都是服務器。強大的冷氣正在提供循環降溫,空間內彌漫著一種機房特有的氣味。
“請坐。”那機器人顯得頗有禮貌。母親腦海裏想象的,被綁在椅上、被麻醉、被無影燈照射等等痛苦過程,全都沒有發生。
機器人說“請坐”之後,便盯著她。有那麽幾秒鍾,誰也沒動作,她迷惑了一陣。
機器人又問:“您不是懂規矩嗎?”
母親這才反應過來。她趕緊摘下眼機,接受掃描,然後走了進去。係統開始一次次要求她交出各種數字密碼、生物密碼,她乖乖照做了。
最後一次輸入之前,機器人那邊操作了一些什麽,問道:“十年?”
母親點頭,“對,十年。”
“可以了,謝謝。”機器人將眼機還給她,接著,走到她背後。沒有命令,但母親下意識地站了起來。機器人挪開了椅子。某種奇怪的默契中,母親已經被送到了出口。“再見。”機器人說完,門便關上了。
母親有種上當的恐慌,怎麽沒有當麵核對一下?她本能地拍門,但顯然是徒勞的。金屬門冰冷得可怕。某種驚慌之中,她迅速戴上眼機——點開星曆,壽命跨度從八十五周年已經縮短為七十五周年。而當天的星曆記錄中,她來這裏的這些場景,全都不見了。無法回放。
她又點開了個人賬戶。的確多了五百萬萊克。她長籲一口氣。
才……五百萬萊克。某種哀傷襲上心頭。命真賤呐。她深呼吸,抬起頭,發現牆麵上連門都沒有留下,什麽都看不出來。這隻不過是下城區一條再普通不過的陋巷,一個虛擬的鏡像入口。
母親依然擔心著上當,她立刻趕回醫院,預約手術。繳費的時候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但一切順利。窗口內機器人帶著禮貌而僵硬的人造笑容,流暢地操作著。那五百萬萊克是真的。她沒有被騙。某個瞬間母親甚至冒出一種賺到了的快感。原來倒賣壽命如此輕易……難怪這麽多人……
“現在,我也是賣過命的人了呢。”她這麽想著,手續已經辦完了。
23
培育移植肌體花了幾個月。每天,醫院都發來進展報告,安撫他們少安勿躁,一切都在順利進行當中。
隨著手術臨近,母親已經連續幾個星期沒睡好覺了。手術前一晚,母親一宿未眠,早上腦子很木,全身像被灌了蠟似的發僵。蘇鐵已經被消毒,麻醉,躺平了。
她焦慮地等候在外麵,眼看著主刀醫生,赤腳,哼著小曲兒,輕快地走向手術室。那樣子隨意得就像下樓拿一盒外賣。母親忍不住攔上他,問:“您……您……赤著腳就這麽進去了?襪子都不穿?您……消毒了麽?”
醫生冷漠地看了她一眼,說:“穿襪子影響傳感器。我的腳皮都嫌厚呢還襪子……”醫生用失業危機的口氣,自嘲道,“放心,Da Vinci絕無顫抖。過不了多久,你連我這樣的‘赤腳醫生’都看不到了。”
手術室內,一座機器龐然佇立,機身印著“Da Vinci”字樣,十幾條機械臂連同無數監控、感應器,占據了整個房間。
護士們七手八腳,一邊進行最後的調試,一邊閑談,仿佛是在瑜伽健身房聊天。赤腳的醫生進了手術室,鑽進離Da Vinci五米遠的控製艙內,握住手柄,踩著踏板,全神貫注地開始了。母親注意到,他每個腳趾的動作的確都極為細膩。
傳感器的指令抵達Da Vinci,機械臂像大蜘蛛一樣動起來:手術台麵像巨獸的舌頭一樣緩緩收縮,蘇鐵被吞入了機器的腔道。在古代的火葬儀式中,屍體也是這麽被送進爐腔的。這個場景叫母親一陣陣發冷,牙齒打顫。
接受了麻醉,蘇鐵感覺自己像坐隧道滑梯一般,隨著丙泊酚流入導管的曲度滑入了沉眠,其後便一無所知了。
她閉上眼,祈禱著。
24
蘇鐵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病**。四周是白色的,潔淨的,大概是康複病房。是的,沒錯。他看見母親守在床邊。好像從手術很久之前起,母親就一直守著她,一直穿著同一套衣服,再沒換過了。醫生每隔半天來檢查一次情況,漸漸變成兩天一次,然後是三天一次,然後是一個星期一次。
“你想聽音樂嗎?”母親一邊削水果,一邊問。
蘇鐵不說話,別開臉。他已經很久沒說話了。
出院那天,母親牽著他嶄新的右手。那是自己賣掉十年壽命換來的。母親摸著那隻小小的右手:百感交集的滋味原來不是滋味,而是一種生理上的絞痛感,隨之而來的是鼻腔猛然發酸。母親忍了回去,說:“以後……要是,我再控製不住,打你罵你,你就喊出來,媽媽別這樣,我是你的孩子。好嗎?你提醒媽媽。你幫幫媽媽。媽媽不是故意打你的。媽媽愛你,才打你。”
蘇鐵的眼神硬得像金屬。虹膜上的幽藍越發變深,也許是性格的變化吧,母親想。“回家了,好好休息。等你好了,我帶你去個地方。”
25
那個夜晚之前,蘇鐵還從來沒有坐過船。
夜色中的大海,月高浪白。遠遠地有一些群島,像潛伏在水下的巨獸,隻露出一線脊背。
小船突然變快,失去控製,航線被扭轉成螺旋狀不斷加速。海麵仿佛變成了一隻巨大的漏鬥……蘇鐵感到自己被巨大的慣性吸附在漏鬥的斜壁上,整個身體貼著甲板。
就在他們被卷入漩渦的過程中,蘇鐵赫然看見,母親正在迅速地變年輕——越來越年輕——他被這一幕嚇呆了,他緊閉雙眼。
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置身於另一個……奇境。空氣仿佛是水做的,一切在水般的空氣中微微**漾著,既仿佛幻象,卻又真實得毫發畢現。而母親,已經變成了一個少女,是蘇鐵隻在影集中見過的,陌生的、少女時代的母親“牧秋”。
蘇鐵愣住了。在他的印象中,母親好像一生下來就是三四十歲。永永遠遠地三四十歲著,從未年輕過,也不會老去;她不曾年少,不曾貪玩,生來就像大人一樣勤勉,刻苦地生活著。
無法想象母親竟然也是從小孩成長起來的。眼前這個小姐姐,分明隻比他大不了多少,她叫他:“跟我來。”
上岸後,少女牧秋在那渡口邊,望了一眼櫻花樹,哼著小曲兒,繼續往前。她背著一筐不帶露水的鮮嫩兔子草,輕車熟路,哼著歌,匆匆爬上了半山,來到了一座宅子跟前,門口的木匾上草書“霜堂”二字。
他驚呆了,想要觸摸自己的臉,而動起來的卻隻是前蹄與雙翼。水中影子隨著波紋的衍射,**漾起來,一座小亭子的倒影,也**漾著。
池中一軒,一個身著服的瘦長身影,歪躺懶坐,臉色被滿園秀鬆修竹染成青綠,整個人隱沒於草葉之色,若不是發出咳嗽聲,幾乎很難辨認那兒有一臥人影。
牧秋朝著那身影急切地奔去。
在很久很久以前,東方曾有一戶人家,誕生了一個嬰兒。一生下來,茸發金白,膚粉肌雪。嬰兒的父親見了,驚慌失措。逼問原委,才知道這是妻子與一位傳教士有了私情的結果。
嬰兒的父親不接受這等奇恥大辱,殺掉了傳教士,令妻子自剖謝罪。他還打算連嬰兒一起殺死,但占卜師說這個嬰兒命數奇詭,殺之大凶,於是父親在嬰兒的頭頂上,用烙鐵燙下“沢客”二字,棄於草野,讓其自生自滅。
在傳教士故鄉的語言中,“沢客”代表一組縮寫單詞的發音,意思是“罪犯”或“被監禁的人”。人們看見這個棄嬰的頭頂,都叫他“沢客”。
棄嬰沒有死去,他長成了個野孩子,頭頂的“沢客”二字被頭發遮蓋了。為了遮住自己的混血麵貌,沢客從小戴著方形大鬥笠,遮住臉龐。他製了一根尺八,配在身上。尺八本是虛無僧的武器,人們就都以為他是“虛無僧”,加上他比同齡人高大,也就沒有人招惹他。
沢客尺八吹得極好,無師自通古今名曲;每日黃昏,在渡口吹奏,匆匆路人無不為之心折。回家之後,人們每每回想一日俗事庸碌,消流無痕,唯一印象是渡口的那曲尺八,慰藉幽深,於是暗地裏給他很多賞銀。
沢客就靠此謀活路。
一日暮春,沢客在渡口吹尺八,眾人或止步,或圍坐,恭聽其聲幽飛,漫天櫻花飛揚,繞舞不落地。
奇景令人叫絕,傳頌開來,吸引了一名武士也來湊熱鬧,點名要聽一曲《虛鐸》;沢客認出此人是家兄,便不肯吹奏。
當他的曲聲驟停,空中的櫻花粉瓣,突然直墜如豆,劈裏啪啦。
口舌既出,沢客冒犯了武士;交鋒之下,沢客暴露出他根本不會使用尺八作棍器,方鬥笠也被武士刀挑破了。眾人一看他的混血樣貌,紛紛大驚;武士追殺,逼得沢客落荒而逃,漂洋過海,九死一生,流落到了南方。
然而,南方的人們不尚幽微之美,沢客吹尺八,根本無人聆聽。他的吹奏被歡快活潑的塔布拉鼓和西塔琴聲湮沒。神牛來往街道,大象差點踩扁了他。他狼狽極了:沒了賞銀,饑寒交迫,幾乎快要餓死了。
沢客想告訴他“此曲是《虛鐸》”;但由於語言不通,他無法表達。
學者想要得到答案,於是收留了沢客,賞他一口飯,教他語言,以求溝通。原來這個學者也熱愛音樂,喜歡彈奏巴赫,客廳中有一架Shudi& Broadwood大鍵琴。
沢客聰慧至極,很快學會了簡單的西方語言,也學會了大鍵琴,當然,他還每天為學者吹奏尺八。
學者覺得非常高興,等時機到了,又問:“當初那首曲子叫什麽?”
沢客想了很久,終於,試著用西方語言做了回答。
學者一聽:“什麽?!《空的大鈴鐺》?!好吧,太差勁兒了。我們的兒歌都比這個名字好。你來聽聽我們的複調、歌劇……那種美,簡直無可比擬。”
沢客不服,說曲名的意境沒法用西方語言來表達,“你要想領會意境,你得學會東方的語言、文化;甚至連學會都不行,你得從小浸染東方傳統才行。”
學者雖然不願意,但還是勉強嚐試開始學東方語言;由於太困難,第七天便放棄了。他打心裏覺得,不僅連你們的音樂,就連你們的語言也是落後的。難怪東方隻能淪為殖民地,被我們西方文化滲透。
沢客繼續在學者家寄人籬下,他覺得每天吹尺八獻藝,分文未取,對得起每天那頓飯;但學者並不領情。他越聽越嫌尺八單調無趣,膩了,就想攆走沢客。
沢客知道這是遲早的事,便提前告辭。臨走前,他說:“謝謝您收留我,救我一命。這曲《虛鐸》流傳至今,演化成了名曲《虛鈴》。我為您最後吹《虛鈴》《虛空》《霧海篪》三曲絕音,就當是我無以為謝。”
學者說:“省了省了,我直接給你賞銀,但求你別吹了。你們的音樂太單調。”
沢客覺得受到了侮辱,爭辯道:“音無高下。那是幽玄之美。”
學者很不屑,“真的嗎,我記得當時你在街頭賣藝,沒人聽,餓壞了。”
“你若在南方街頭彈巴赫,也沒人聽。”
“那是因為巴赫根本不用來賣藝。何況,連你的飯都是我賞的,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我用尺八報答您的恩情,曲曲金貴,是您自己不懂其中奧義!”沢客怒顏上頭,兩人大打出手,學者的仆人見了,趕緊撲過來幫忙,混亂中,尺八戳傷沢客鎖骨,刺到喉管。
學者冷靜下來,趕緊叫醫生急救。手術挽回了沢客的命,但他從此聲啞氣嘶,不能再吹尺八了。
學者覺得這個結局很難堪,愧疚地說:“你放心,雖然你不能吹尺八了,但我會給別人介紹這個東方樂器的。”
西方學者遵守諾言,在沙龍聚會中向客人介紹《空的大鈴鐺》。客人繃起蠟像般的假笑,抿一口香檳酒,“……嗯……有意思……”
沢客見此,痛心疾首。他莽撞地衝進沙龍會場,想要再吹尺八,但氣不如從前,最糟糕的是,幽咽的尺八在管弦樂隊的華爾茲樂聲中顯得怪異至極。
沢客萬念俱灰,想要回到故鄉。好不容易攢夠了費用,踏上歸途。在一個暴風雨夜,在離東方不遠的海域,船觸礁而沉;沢客獲救。
幸存之後,沢客在與故鄉一海之隔的地方,留了下來。
救命恩人是一位穿著麻衣的婦人,她帶著女兒牧秋,在殖民地做西方富賈的家仆。沢客為了答謝救命之恩,他將自己的餘生壽命賣掉,換來一座種植園,在此紮根下來。
這就是霜堂的由來。
那兒的日子很靜,終年炎而無雪。夏日滿院蟬鳴不歇;秋天雨打蕉葉聲不息。沢客請麻衣與牧秋搬到霜堂居住,打理家事,自己則經常身著袨服,獨坐處默,他已經是賣掉了壽命的人,隻給自己留了最後一年時間,了卻最後的心願。
一個炎熱的午後。窗外竹影濃密,映得杯中茶煙嫋嫋透綠。沢客自己與自己對弈打發時間;他的指尖觸著玉石棋子,感到冰涼。“若沒有音樂,人生是個錯誤。”他想起西方學者的那句話,等待著“心願”的到來。他已經如此等待了大半年了。
“抱歉,今年雨水太盛,曬木多花了些時間。”琴師送來“心願”的時候,十分抱歉地說。
木是當年渡口的那一樹櫻花木,漆是從故鄉高山割來的月明漆。沢客將這張琴取名“凍櫻”;紀念少年時代他在渡口吹尺八的場景——漫天櫻花粉瓣不落,在空中凝凍,幻現出一首曲聲的音形。
他歡喜地把凍櫻抱在膝上,觀賞了幾番,起身,沐浴,更衣,焚香。直到熱了雙手,指尖殘存的玉棋之涼褪去,他才撫起琴來。
音起,紙窗上,牧秋忙碌的身影,突然受驚一般凝固了,她懸著一壺水,差點澆到了腳上。
麻衣見了,高聲指責起來。
牧秋卻問:“聽見了嗎?”
麻衣眉心一皺,“聽見什麽?”
牧秋不做聲。她其實不是聽見,而是“看”見了高山流水,一目九嶺,化為清波,從琴聲中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
沢客一直彈到夜深。悱惻樂聲中,牧秋心醉神迷,覺得從未度過這麽美的一日。該寢了,牧秋到院中添燈油,鎖宅門。
她關好門,正回屋,卻在進屋之前的那一瞬間,停步,仰頭,望月。
沢客大喜過望,喚牧秋過來,他親自掌燈,燃燭,教她彈琴。未想到,牧秋隻不過在活碌中聽了一日,竟然悉數記得全部曲調,根本無需**,上手就是絕音。
沢客喜極而泣,二人徹夜撫琴,癡醉音海,渾然忘我。他像一尊雕像那樣端坐著,將凍櫻置於膝上,十指翻飛蝶舞,琴聲激越如焰,從火苗舞動的形狀中,牧秋完全“看見了”這一曲絕響。
也就是在那一晚,沢客的壽命到了盡數,他心願已了,毫無遺憾地,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一陣木屐踏地有聲,由遠及近。蘇鐵回頭,一個人影急速而來,把長廊中一柵一柵的光影全都擾亂了。那是一個身著麻衣的仆人,抱著一筐漿洗的衣服,急急喊著:“牧秋!趕緊地,去把衣物晾上!”
麻衣仆人竟然與母親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隻是眉心深皺,猶如懸針破印,麵相更勞苦些。她的額頭上全是汗滴,胸襟上有水漬,袖子挽著,頭上沾著蔥花兒,好像有什麽活兒正幹到一半。
洗衣筐似乎很沉,牧秋接過來的時候,掂了好幾下,前邊剛端穩,後邊背簍裏的兔子草卻掉下幾縷來。麻衣立刻數落道:“……怎麽搞的,今天就隻割了這麽點兒?”
“近的草都割完了,我走了好遠……”她低聲解釋著,而麻衣置若罔聞,催促道:“快點兒,先去晾衣服。”
兩人沿著遊廊往回走。園子裏,雲光嬉遊,池中有鷺鷥戲水。陽光透過窗欞灑進來,遊廊被切割出一道道光柵。一痕鶴影,掠過水麵,牧秋忍不住止步觀望,這一停,叫麻衣差點撞上去。麻衣對這景致毫無留戀,煩躁地催道:“哎呀別看了,快走快走,我去熱灶,你到後廚來幫忙……”說著,麻衣就繞過前去,急匆匆走了。
此刻,一陣清脆的揚琴聲從軒中傳來,如彩琉璃珠子一般滾動著,墜入一池水光瀲灩,被不規律的咳嗽聲打斷,卻更引人注意。那琴聲仿佛有黏性,拉扯著牧秋的步子,令她頻頻回頭,戀戀不舍,朝著琴聲的方向顧盼著,傾聽著,越走越慢。
曲子她多麽熟悉,每個音符都在輕顫,撓得她心癢癢,她太想去敲一會兒琴了,太想了。連抱著洗衣筐的手指,都不聽使喚地敲打著竹筐,好像能敲出樂曲似的。
她早已拖拉在後麵,前抱一筐,後背一簍,毫無底氣地問道:“娘……我做完事兒能去敲敲琴嗎?好久,好久沒有碰過琴了。”
26
夢境在這裏突然折斷,蘇鐵醒來,感到有兩滴水落在手背上。又一滴,再一滴——母親擦了眼睛,側坐在床沿,握著蘇鐵的手。
“你帶我去看這些幹嗎?”
“……媽媽小時候,特別喜歡音樂,每天晚上做夢都想彈。可是你外婆沒日沒夜忙得腰酸背痛,根本不能理解。可你不同,你生在這個世界裏,多好的條件,多好的機會……”
蘇鐵把臉別到一邊,“可我討厭練琴。我死也不想再練了。”
“我是為你好,你隻有好好學音樂,學畫畫,將來才有機會找到工作。”
“可我想要學法律,或者學醫。”
“你傻麽你!到時候怎麽養活自己?!也不看看現實是什麽?你不好好學藝術,將來隻能跟我一樣。也行啊,我沒意見,隻要你吃得下那份兒苦!”
“我絕對不要變成跟你一樣。”
“那就沒什麽好說了,你必須練琴畫畫,將來要搞藝術。你要想搞什麽法律、醫學,沒用的,找不到工作的。”
“是你自己彈不了琴,就想讓我替你彈。如果你再逼我,我就把左手一起壓斷。”
母親氣得發抖。唇齒糾纏,令她的聲音顫抖個不停:“隨便吧。你去玩兒吧,想玩兒多久玩兒多久。等你長大了,沒活路,別來找我。”
“我不會來找你的。還有,在獵遊訓之前,你不許把李吉他們趕走,我要跟他們一起去玩兒。如果你不肯,我會在年審的時候,報告你所有的行為,包括你強迫我打的那些滿分,都會失效。等你丟了執照,你就……”
“就怎樣?”母親站起身,她好像一點都沒有被他的威脅打敗,反而更湊近了他,幾乎是用鼻息說道:“你能怎樣?早知道……我當初真是,不該要你。”
望著母親走開,蘇鐵感到被深深地刺痛了。好像有一把刀子,旋轉著,朝心髒深處鑽去。他不確定能不能拔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