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1
他長大後,經常在想一個問題。為什麽在這個——支付一筆錢,下載一個軟件,打開一個程序,甚至是抽煙借個火兒這樣的小事——都需要經過他允許才行的世界裏,竟然有一件事,從來沒有人經過他的允許——即“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來”這件事本身。真的沒有。從來沒有人問過他:“請問,我可以把你帶到這個世界裏來嗎?”
這麽大的事,竟然從來沒有人經過他的允許。
漫長的集體無意識浸潤過程開始了,命運從一顆受精卵開始,有絲分裂成越來越具象的存在。有朝一日那一顆最初的受精卵會變得擁有呼吸,睡眠,悲,喜,人生。
幾周過去,它一直蜷縮著,懸浮在灌滿了羊水的孕育箱中,感受過每一種元素。感受過了江河湖海,山川,平原,看到大地就想起母親,看見春天就想起少女。太陽像父親,陽性,有力;月亮則是陰性的。紅色令他溫暖、激動;綠色則令他安全、親近,類似草地的質感。
它變成了他。變成一個出廠設置就帶有哭喊、吮吸、進食功能,聽到聲音就會把頭轉向聲源的有機體。
淩晨四點半。暗藍的天空如一片荒原,積雲團聚,像正在緩緩遷徙的群獸。太陽與月亮正路過天秤星座,他正在睡夢中——突然四周的牆壁坍塌一般,向他擠壓過來,越來越猛烈,越來越動**,整個世界地動山搖了很久,很久,他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推搡著,被擠入一條狹窄的通道。從通道的盡頭,傳來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喊聲,幾乎要割傷他的耳膜。他感覺被人夾住了頭,被拖動。
一場模擬的分娩環境猶如地震,驚恐中,他感覺眼睛被什麽東西糊住了,四周濕滑,黏膩。一把手術剪還吊在臍帶的盡頭,晃**著。不知過了多久,一切好像平息了下來,他感覺自己又被抓到了另一個地方,被裹進了柔軟的織物中。他閉著眼睛都能感覺四周燈光刺亮。
接著他被托於掌心,被抓來抓去,被衝洗,黑暗令他完全處於弱勢,他正在窒息,驚恐,嗓子被什麽東西黏住了,呼吸不能。他突然被倒提起來,被打了一下,有人將一些黏稠的**從他嘴裏清除出來,他想呼吸,卻發出嚎哭。
等他能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透明的箱子裏麵。箱子頂上有一行標記:
前喻型(單親亞型)個體編號4891/1005/0437
這串字體的陰影,投在了他的臉上。周圍還有很多類似的箱子。周圍的周圍……隻能說,很大。而且太亮了,太亮了。強光刺激了他的心肺係統擴張,帶來第一口呼吸。
兩三個大人,來到了箱子外麵,一些聲音好像是從他們那裏發出的:“個體的體檢結果已經發送給了監護人。染色體數目正常,關鍵基因片段的分子結構完好,健康指標都在正常範圍,按目前狀況預判,隻有2%的重疾風險。關於成長類型——前喻型,單親亞型,請您再次確認。”
某種懷疑攀上心頭,眼前這團生命……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嗎?這隻是一團粉色的,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皺皺巴巴的肉。說實在的,太醜陋了,距離她幻想中的可愛的寶貝,以及十八年後大理石大衛的英俊樣貌實在是相差太遠。她後悔自己太急於工作掙錢了,以至於在人工孕育的十個月裏連一次造訪的空當都抽不出來,現在被這個孩子的樣子嚇到。
“你們確認……這就是我定製的那個孩子嗎?怎麽看著……不像啊……”
“千真萬確。他隻是還需要成長。”
2
等她再次去到育嬰室,這個孩子竟然就比一個月之前大了好多,成長速度令人吃驚,他不再皺皺巴巴黏黏糊糊,他完全健康,可愛,他是個生命,嬌嫩得像最裏層的花蕊。某種本能仿佛給她打了一針激素似的,她終於相信這是命運的禮物了。她有點猶豫地,顫抖著,接受下來。
“請對著攝像頭,照著承諾書這段,朗讀。”監護人管理機構的調查員作為見證人,宣布了撫養的合法性。
“我自願成為‘前喻型,單親亞型’監護人,盡一切能力教導、撫養個體。”母親莊嚴地,滿含熱淚地,宣誓道。
“別忘了從今天開始,您就要登錄星曆對他進行評價。每年您要在係統中更新監護人執照有效期。”調查員提醒道。他的聲音和語氣都很像真人,到底是不是,她完全無心,也無法知道。
“歡迎來到這個世界。”人們齊齊轉身,對他說。
3
就這樣,他被帶走,回到另一個小房間。他的第一個記憶就是關於小木床,繈褓和窗簾的顏色對比強烈而奇突,令他焦躁,所以他經常哭,弄得母親整整一周,一個月,半年,一年……從未睡過一個舒舒服服的整覺。
尿床了。哭了,鬧了,餓了。又尿床了,又哭了,又鬧了,這一次可能不是餓了……她忙亂到沒有時間去細想,或後悔這一份每周七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養育工作。就在母親快要崩潰的時候,他突然會叫mama了。
隨著那一聲叫喚,他立刻被一雙憐憫、慈柔的目光完全籠罩了;他被深情地注視著,被一陣細雨一般的親吻沐浴著,密密的,涼而軟。他非常喜歡這個感覺,於是一連又叫了很多次mama,mama。
母親幾乎喜極而泣地,在他的星曆上,點下了他人生的第一個萊克。
一個悲哀的事實便是,每個個體,從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起,就活在了他人的期待當中。對前喻型個體來說,更是如此。你被期待早日說話,早日走路,早日變聰明變優秀……而期待是沒有止境的,所以你永遠要繼續更符合期待。
這一切都在“星曆”中精確地保留下來了。作為每個個體的生活史記錄,“星曆”以直播日誌的方式永恒進行著,在巨大的虛擬社交舞台上,記錄著個體與其他人的互動。係統從主觀視角和旁觀視角記錄這個個體的一生。數據在雲端保留,任何時候都可以在各種終端上回放。
在星曆中,有著你一生的表演,你一生的故事。你每天都麵臨著被觀看,被評價,被親人、朋友、同事、陌生人打分;你也必須給別人打分。在將來某一天,這些分數,換算為“萊克”,某種意義上,這就是你的貨幣財富。
這是他學到的,關於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第一條:在一個看不到盡頭的舞台上,你得好好表現。
4
在棱鏡儀式之前,他的每一天幾乎都是這樣開始的:母親用雙手將他撈出夢境,幫他穿好衣服,給他吃早餐。為了節省時間,早餐都按營養比例灌裝成喱狀的膏體,他隻要吮吸就可以。接著把他放進安全座椅裏麵,被安全帶扣緊。
關門聲,引擎聲,這兩個聲音他熟悉了之後,就不再感到驚恐了;他知道,緊接著的是座椅移動起來,速度還會漸漸變快。
母親坐上駕駛座,開啟駕駛係統,放古典樂,接著便把一款自動化妝麵罩扣在了臉上。沒辦法,母親請不起保姆,隻能帶著他去上班。而工作的基本要求就包括製服、淡妝、不遲到;母親丟不起這份工作,這是為數不多的,可以在上午十一點打卡,兼顧照顧孩子的工作之一了。
通勤的道路太熟悉,熟悉到母親清楚如何設置化妝麵罩的程序:第九街到第十四街隻適合打粉底,修輪廓;因為人多、彎急,行駛不穩;第十五街適合畫眉;第十六、七街適合眼線、睫毛,因為沒人、沒有紅綠燈,路很平。隻有一次,一個踩滑板的家夥衝出來,車輛一急刹,麵罩將眼線勾到了鬢角;那可真是最糟糕的一天呐。
他茫然看著母親每次一取下麵罩,樣子就變化了些,令他糊塗。他糊塗地被抱起來,被帶到一個有很多桌椅的房間,那兒燈光強烈;母親停靠嬰兒車,低頭對他說一句什麽,摸一摸他的頭,就離開了。
這是他最討厭的時刻。
他討厭母親離開,討厭這個有很多桌子、燈光煞白的房間,來來往往都是不認識的大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紛紛過來參觀他,挑逗他,七嘴八舌,各種氣味、聲響、觸覺,叫他煩躁。一個渾身黑黑的,肩膀方方的大人靠近他,彎腰下來,朝他伸出了手。那塊巴掌糙得像鞋底刮過來似的,嘴也很臭——他再也無法忍受了,一嗓子哭嚎了起來。這哭聲通常很管用;母親不得不慌慌張張跑來,把他帶到別處去哄哄。
5
母親把他放在那隻塞滿了清潔工具的大推車上,推著,穿過長長的回廊,一扇扇相同的門,直至某一扇跟前停了下來。母親敲門三下,無人應答,推門而入——
一個淩亂的房間迎麵而來,母親徑直走到陽台,推開落地窗。
海風襲人,聞上去竟也是藍色的。晴光在海麵灑了一層碎金,幾隻海鷗,散漫地飄浮在空中,風箏一般,隨風起伏。
房間門保持敞開,暖熱溽濕的海邊空氣**,對流而過。他漸漸開始熟悉這氣味在四季的微妙變化,以至於長大後,一到海邊,他能像分辨一款香水的前香、尾香那樣,分辨出這片海洋的春朗、夏溽、秋清、冬寒;而基調則是腥鹹的。
母親自言自語著什麽,然後輕輕打開音響,有時候是威爾第,有時候是肖斯塔科維奇——音樂一起,風入窗,簾子便開始隨風跳舞了。
作為資曆最老的一名清潔女工,母親在這座著名的海濱溫泉酒店工作十幾年了。時間形成巨大慣性,如命運的幕後推手,將打掃清潔這件事,從一份謀生工作,打造為一種習慣,最終研磨成一種冥想儀式。
每一次員工培訓,母親都會被那個渾身黑黑的、肩膀方方的主管請去,為新人做示範。主管是這麽稱讚的:“請你們認真欣賞組長的動作,仔細觀察她的流利、嫻熟。最具禪心的手工藝人也不過如此。清潔在組長手中變成一種藝術。”
像外科醫生帶領實習生參觀手術那樣,新人們聚集在房間門口,看著母親示範——先觀察門口是否有“禁止打擾”的牌子;若無,請敲門三聲,注意輕重急緩;確認房間無人,或可以進入。用腳撐保持房門打開。
拉開窗簾,開窗,換氣。
屋內打掃的原則,簡要而言是從上至下,從裏到外,先濕後幹,環形作業。
“請按順時針清理,這樣才能避免遺漏,不放過每個細節。首先鋪床,以免揚塵重新落在家具物品上。擦拭的時候,針對不同的平麵,分別嚴格使用幹、濕抹布。注意,並非濕透的抹布,而是將抹布淋一點水,揉勻,達到稍微潤濕的程度,這樣擦拭過後不會留下水痕。但是,清潔燈具、電器時隻使用幹布。從房間最裏處開始吸塵,刷頭一律向外,否則地毯上留下的掃痕參差,不規整。收納同時進行,垃圾一並帶出……”母親一邊介紹,一邊示範,從她的表情上來看,與其說是在打掃清潔,不如說是在進行冥想,“在我工作的第一年,清潔要求是,房間不可留下一根掉發。一切淨麵,不可見到一星水痕。如今已經沒有這麽嚴格了,但切記,請你們把每一個房間都當成自己的家來打掃。想象著,你最愛的人馬上就要來到,你希望給他一個整淨的房間。不要將工作看成工作,那樣你會覺得很累。你要享受這個過程。
“……對了,一個小小的技巧是,你們可以聽自己最喜歡的音樂來進行清潔工作,這樣就不難熬了:每換一個房間,就換一首;控製自己在某一樂章的時間內做完一個房間。
“……謝謝,祝各位工作愉快。”
結束示範後,母親鞠躬。
6
主管一直都在考慮將整個酒店的清潔工作換成機器人作業,為此母親日夜焦慮,她丟不起這份工作。隻要一有機會,她就拚命地向主管暗示:“咱們酒店的客人都很挑剔,現在機器人作業的效果,根本不能與經驗豐富的工人相比。何況,打掃房間的靈活性、複雜性極高,咱們要訂製的機器人不僅昂貴,環境學習期還很長,不劃算的……您看我從來沒遲到過吧,也從來沒有客人投訴過。我幫您算了一筆賬,購置機器人的成本可以——”
“別擔心,你在這兒很安全,機器人可沒有你這麽……”主管的聲音溫柔得極為詭異。一塊巴掌隨著那聲音爬上了她的腰,接著漸漸滑向了她的臀部,蛇一般鑽向她的裙子裏。巴掌的力度很輕,摩挲著她的皮膚,令她感覺有十萬隻蜘蛛在雙腿之間爬行。這種惡心第一次襲來的時候,她被嚇得跳開。如今她已經習慣了。“請您,別……我要去工作了……”她閉上眼,真想撕碎了這巴掌,放一把火燒掉所有的蜘蛛。但她什麽也沒做。她一閉上眼,就想到旁邊的嬰兒車裏還躺著一個生命,要她負責。
就因為肩負對那個生命的責任,她沒有退路,隻能忍受。何況,這是她自己選擇的。咎由自取。細思極恐的是,何時她開始用“咎由自取”四個字來看待這份養育責任了?
她曾經那麽熱切,天真,執著地,選擇成為前喻型、單親亞型監護人。
7
四年過去,他和母親工作環境裏的每一樣物品都變成了好朋友;所有的杯子、牙刷、床單、窗簾,都是他聊天的對象。
杯子最乖,因為身上有個黃色大笑臉;在學會說話之前,他已經在用自己的語言問杯子:你是被誰造出來的?造你的人征求過你的意見嗎?你願不願意被做成一隻杯子,被帶到這個世界上來?就像我一樣?
杯子始終笑而不語。
這個問題他也問過阿爾法。阿爾法的回答是:“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來,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對此,我們真的很抱歉。作為補償的是,你有自由隨時申請退出。就好比你拿著免費的贈票,進了一家戲院,發現舞台上的劇情不喜歡,隨時可以走。”
他趕緊問:“怎麽退出?!”
“把你餘生時間捐給其餘繼續想要留在這個世界中的其他個體即可。類似獻血,或捐獻器官。你還可以因此得到一筆經濟補償。”
“然後?”
“沒有然後了,”阿爾法說,“這是不可逆的選擇,所以你必須謹慎。”
“那我現在就退出可以嗎?”
“不行。這是個嚴肅的選擇,隻有等你成年之後才能做出。人越年輕的時候越衝動,但是,往往活著活著就舍不得了,越老,越不想退出了。”
棱鏡儀式以前的他還過於年幼,不足以理解這個世界的第二條遊戲規則——雖然在法律上,延長壽命隻能通過他人捐贈所得,但在黑市上,壽命交易從來都是公開的秘密。
一些窮人將毫無指望的餘生一次性賣掉,換來一大筆萊克幣,痛快一番,揮霍殆盡,然後淨身出戶,退下舞台——也就是離開這個世界。
有的人選擇“賣命”,但他們是把換來的財富用於再投資,博一把生存機會;幸運的話,這些破釜沉舟的個體會改變命運,變得富有,他們可以再把壽命買回來,甚至抵達上升通道的另一頭——富裕,且近似永生一般地活著。他們不斷地從黑市購買時間,延續壽命。他們的衰老速度因為壽命加長而等比例變慢,加上iPS科技(一種利用自體幹細胞培育替代器官的技術),他們中不乏120多歲的富人,看起來也隻是30歲。
現代醫療改變了人們看待生命的方式,甚至定義生命的方式。但母親始終對這兩類人都抱有濃厚的敵意,她認為這些活法純粹是作弊。母親屬於大多數——那些沒有利用這套潛規則,隻是老老實實工作,沒有賣命也沒有買命,該活多久就活多久的——普通人。
8
參加棱鏡儀式的當晚,母親給他蓋上厚厚的被子,還加了一床毛毯。他說會熱,母親說會冷。喝完一杯牛奶,他閉上眼,很快,就進入了夢境——
一路上,月色溶溶,風搖碎桐。他踩著地上的枯葉,專挑那種枯透了的,像薯片一樣鼓起來的踩;腳下發出一聲聲脆響。
進了車,他坐在後座的安全椅內,被母親仔細地捆緊。
山路如銀蛇,蜿蜒盤旋。銳利的車燈將黑夜剖為兩半;車窗外,一個鄰居小夥伴也坐在父親的車裏,兩車剛好並列行駛。
十字路口,紅燈前,他們的車都停了下來;小夥伴按下車窗,跟他打招呼:“你緊張嗎?”
他搖搖頭。
綠燈一亮,對方的車先一步啟動,看起來自己像是在往後移。這時,他才突然被那句“你緊張嗎?”搞得緊張了起來。
棱鏡儀式是這個世界獨有的一道入門儀式,殿堂懸浮於山頂上,穹頂發光。到了門口,母親領著他匆匆進去,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把腳步放輕,儀式正在連續不斷地進行著,很快就要到他了。
他悄悄坐下,手裏捏著一片塑料糖紙,緊張地揉著,在安靜的座席區發出細微卻又刺耳的噪音,母親瞪了一眼,他就自覺停止了。
輪到他的時候,他深吸一口氣,起身,穿過長長過道,向宣禮台走去。
七尊棱鏡,呈環形浮動在空中,緩緩旋轉著,把他包圍了起來。大鍵琴齊奏,莊嚴之聲,回音朗朗。他站在宣禮台的中央,看見一束月光,從殿堂穹頂中央鏤空的圓孔投下,每穿過一尊棱鏡,就顯現一段絢麗的光譜。
這些棱鏡分別代表個體的某個特質,分別折射出性別的光譜、種族的光譜、智力的光譜、人格的光譜、性情的光譜等等。
七尊棱鏡圍繞他,緩緩旋轉了一輪,所有的色彩——多數是藍綠色調,混雜了一絲赤、紫——紛紛從光譜上遊離出來,如煙幻聚,深淺混合,聚焦到他的身上。
他的身體發出一種主調是幽藍,隱約帶綠的光,那顏色最終凝凍在他的虹膜上。
阿爾法宣讀道:“祝賀你,孩子,你是這個宇宙中一個獨一無二的個體。你虹膜上的色彩,就是你的‘原色’,它包含了你的性別、種族、智力、人格、性情……融合為你。你的原色就像DNA序列一般,是段獨一無二的光譜。”
回音在廳殿中震**,阿爾法把語速放慢,繼續道:“隨著你的成長,你會吸收別人的顏色;原色或增強,或褪淡,一切都會變化,潛力是無限的。永遠記住:你要尊重其他原色的個體。”
阿爾法摸摸他的頭:“好啦,自己給自己取名是每個個體的基本權利。你想好了嗎?”
“想好了,我要給自己取名‘蘇鐵’。”
隱秘的笑聲在背後發芽。他一緊張,就把接下來的詞兒全忘了——他花了好幾年精心挑選這個名字,當晚入睡前,又背了無數遍,生怕自己忘詞——
大家好,我想給自己取名“蘇鐵”。靈感來自Wood’s Cycad,拉丁文Encephalatos Woodii。在侏羅紀,伍德蘇鐵是一種非常普遍的,雌雄異體的植物;樹形有點像王冠,生長速度很慢,木質堅沉;經過好幾次冰河時代,以及二疊末、三疊末、白堊末三次大滅絕,伍德蘇鐵依然幸存了下來,已成為極為珍稀的樹種。到了十九世紀,人們在當時的南非發現了(也許是)宇宙中唯一的一棵雄性蘇鐵;到了二十世紀,人們克隆了一些它的後代,養在植物園裏;但都是雄樹。而雌樹,一直沒有出現。
他果然忘詞了。滿手冷汗,站在棱鏡儀式的焦點,窘迫得不曉得該把自己的胳膊、腿放哪兒。笑聲夾雜著掌聲,還在他身後泛濫,並沒有惡意,隻因缺乏理解,所以也沒有善意。
蘇鐵怯生生地回頭看母親——母親“建議”的名字當然不是“蘇鐵”,那名字複雜多了,蘇鐵一直答應得好好的,到了此刻,終於還是變卦了。他眼睜睜看著母親眉心一皺,從座椅上起身,提前離去,那眼神寫滿了失望,蘇鐵再熟悉不過了。他擔心母親發怒,不由得咬著唇,右手撕著左手的指甲皮,拚命鎮壓雙腿發顫。
阿爾法察覺到他的焦慮,低聲安慰道:“別怕,掌聲是每個孩子都有的。而且,你的原色非常稀有。我幾乎不記得上一次見到是什麽時候了。”阿爾法說完,直起身子,帽簷的陰影也移走了:“好了,蘇鐵,我們‘獵遊訓’再會。下一位——”阿爾法直起身子,朝後麵望去。蘇鐵一轉身,看見剛才路上碰到的那個鄰居小夥伴正走上前來,倆人錯肩而過。
鄰居小夥伴大大方方地站到了宣禮台的焦點上,被七尊棱鏡環繞著,棱鏡升至半空,被月光一一透過,色彩混合,在她身上投射出紅色的光芒,凝聚在她的虹膜上。
坐席區掌聲如雷。
沒等阿爾法提示,她便宣布:“我給自己取名‘李吉’,靈感來自英文Rigel。Rigel是獵戶座星宿七的名字。獵戶座星宿七,藍超巨星,光度是太陽的上百萬倍。古阿拉伯人最早發現了這顆星,並且命了名,意思是:巨人之足。”
聽到這裏,蘇鐵抬起了頭。他很喜歡這個名字,決定等李吉回到座位,去問她的星曆賬號是什麽,加個好友。
蘇鐵的星曆中,目前隻有20來個好友,都還停留在打照麵階段,並不是真的很熟悉。他按照喜歡的食物給好友重新分組,備注綽號,排名嚴格區分先後:
肉類梯隊意味著,很喜歡——比如最好的朋友;
水果梯隊意味著,比較喜歡——但之後也許會變到別的梯隊;
蔬菜梯隊意味著,不喜歡——親戚(雖然還未見到過),某個混蛋鄰居小孩;偶爾地,母親也被他拉進這個梯隊裏。
蘇鐵給李吉備注了一個昵稱“裏脊”,放進了肉類梯隊。等他興衝衝地在棱鏡儀式結束後去找她加好友的時候,李吉一看,便抗議道:“我的名字明明來自獵戶座星宿七,到你這兒被叫成了肉?連肉都不是,就是一個部位!”
“……裏脊定義了什麽才是最好吃的‘肉’。就算有天我有了牛、羊、龍蝦,我還是會最喜歡他們的裏脊。”
“你傻嗎?龍蝦是尾巴好吃。”李吉嘴上這麽說,心裏卻蠻高興。蘇鐵與她道了別,各自走向停車場。
母親在車內坐著,車窗玻璃如一盞畫框,一個頭頸部分的剪影,微垂著。蘇鐵倒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快步走過去,輕輕打開車門,乖乖坐好,用力扯安全帶,把自己捆緊。
“Mama,你看見我的原色了嗎?你喜歡嗎?”蘇鐵從後視鏡裏看見自己幽藍的,帶有一絲綠色的眼睛,跟母親的深棕色完全不同。
母親沒理他,自顧自戳著儀表台上的按鈕,動作暴躁;年久失修,車的自動駕駛係統不靈光,傳感器故障燈一直閃。母親一言不發,唇齒間咒了一句什麽;從後麵看過去,蘇鐵清晰地發現母親的腮幫子正咬得一鼓一鼓。這些征兆意味著母親不高興,他再熟悉不過了。他再次倒吸一口氣,乖乖坐好,把呼吸分成一小截一小截,生怕發出任何一絲聲息,引爆母親的情緒炸彈。
母親放棄捯飭係統,開始手動駕駛。也許是技術生疏,也許是黑暗,也許是路不熟,也許是因為剛才的儀式——總之母親臉色不好。
蘇鐵敏感地捕捉著母親的情緒,噤若寒蟬,小心翼翼地把手腳都放好,坐端正,每到轉彎,就拚命用屁股上的肌肉發力,控製自己不歪倒。
一路安靜。他低著頭,把燈芯絨褲子表麵的紋理數了第三遍了,但還是沒有數清楚。
車身猛拐了一個彎,路燈掃射車窗,到家了。就在蘇鐵給自己解綁的那一刻——
“你自己說,你幹了些什麽?”母親的聲音像飛鏢似的紮過來,“自作主張,為什麽不聽我的?你生下來就是前喻型個體,你懂嗎?意思就是你要聽長輩的!你跟那些並喻型、後喻型的不一樣,你聽長輩的!記住了嗎?!”
砰。母親摔上了車門。好像通過摔打一扇門,才能發泄她對失去控製感的憤怒。
9
蘇鐵在這裏驚醒,夢境像潮水一樣迅速退卻了。
天光已亮,母親走進房間的時候,沒有夢裏的那種憤怒了。蘇鐵躺在**不敢起來。他躲在被子裏,怯怯地問:“Mama,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母親沒說話,拉開紅色窗簾,動作不帶感情。她的聲音很低落,“隨便你吧,你想叫什麽就叫什麽。”她歎了一口氣,轉過頭的時候已經換了一種態度,說:“來看你的生日禮物。來吧,快起床。”
蘇鐵不敢怠慢,趕緊脫掉睡衣,換好衣服去到客廳,一看,驚呆了,沒想到禮物竟然這麽大——
四個工人忙碌著,一片一片剝開木箱:是一架棕色的鋼琴。桃木琴身,清漆如鏡,隨著外箱一寸一寸被剝開,蘇鐵的心一寸寸往下沉。
母親拿著一塊絨布,仔仔細細擦拭著琴身,清漆映出她的臉,母親興奮地說,這架琴要花一萬萊克,你千萬好好學。
一萬萊克是多少?蘇鐵問。
很貴,算是把你十八年的禮物合著一次性送了。母親笑著說。
工人把木箱拆幹淨了,露出整座琴身。掀開共鳴箱,六根漂亮的木棍,魔杖長短,並排在列,壓住羊絨音錘。工人把它們一一取下來,問:棍子丟哪兒?
母親說:“別丟,留著有用。”
坐上琴凳的第一刻,蘇鐵小有激動,不停晃腳,母親塞了一條小凳子在他腳下,他就不敢動了。母親捉住蘇鐵的手,一根一根掰成標準的弧形,分開,分別放在不同的琴鍵上。母親說:“我最喜歡鋼琴了,做夢都想聽你彈。”
“你喜歡為什麽你自己不彈?要我彈?”蘇鐵話音未落,棍子先落,啪的一聲敲在琴凳腿上,蘇鐵給嚇得跳起來,再也不敢多嘴了;這是第一根打斷的棍子。
其餘五根木棍,有的斷在他的手背上,有的斷在他腿上;挨打的原因千奇百怪,毫無規律可循,根本避之不及。
不過蘇鐵最終還是摸索出一個規律:母親心情不好。
從蘇鐵四歲起,母親除了去酒店工作剩下時間就是監督他練琴。鋼琴的四周的布光很講究,加上蘇鐵長得很可愛,留著一頂蘑菇頭,他每次練琴的直播都在星曆中創下圍觀記錄,不少陌生觀眾紛紛打賞,好評不斷,母親把彈幕中掉下來的禮物,換成萊克幣,貼補家用。
母親並不會一直坐在鋼琴邊,她有時候會打掃衛生,有時候做飯,但耳朵一直是粘在琴聲上的。為了避免那棍子落到自己手上,蘇鐵敏銳地捕捉母親的臉色,練就成一種天賦:一旦察覺母親情緒不好,蘇鐵就萬分小心,連呼吸都放輕。
那種時候最好什麽都別做,因為不管做什麽都是錯——除了彈《哥德堡變奏曲》給母親聽。
傳說古代有一位伯爵患有嚴重的偏頭痛,請巴赫寫了這組曲子,拿給琴師哥德堡每天晚上演奏,作為助眠安神之用。蘇鐵覺得母親也像那個伯爵,暴躁,神經質。他不得不很小心地彈,因為一旦彈錯,就徹底完蛋了。
常常在他彈琴的時候,其他的小夥伴們都在玩耍,笑聲像浪花層層撲來,拍打著蘇鐵的耳膜,他忍不住一次次停下來,聽著那片笑聲,想象著大家一起玩耍的畫麵。對此,母親心裏一清二楚,她會直接關掉星曆屏幕,直播畫麵轉為一片黑暗,笑聲隨之被掐滅。
10
不管天氣再冷,母親每天都在六點起床,先把蘇鐵的小衣褲加熱,然後開始做早飯。六點三十分,母親準時打開唱機,播放肖斯塔科維奇,最多不過二十個小節,蘇鐵就肯定會被圓號叫醒。
衣服是熱的,白開水也打好了。穿衣服一分鍾,疊床半分鍾,喝水十秒。白開水不燙,是母親小心兌了溫水的。喝完水,拉伸肌肉、筋骨,進行四十分鍾跑步,就在客廳裏的跑步機上。
母親精細地定下日程,把蘇鐵的每一分鍾都安排得整整齊齊的。她忍不住想要控製他每一分鍾生命的用途、軌跡,要親手把他雕刻、塑造成大理石大衛。
跑步的時候母親會播放新聞。跑完,早餐也就做好了,固定不變的兩個雞蛋,一個麵包,一杯牛奶。
那時候蘇鐵還沒到學齡。一想到吃完早餐就要練琴,蘇鐵就盡量吃得慢一點。太慢也不行,會挨罵。九點,蘇鐵墊上兩個墊子,坐在了鋼琴前。
熱身總是從練音階開始。節拍器在頭頂上噠噠噠搖擺,不斷加快,快到速度每分鍾一百二十八拍。在枯燥的練習中,蘇鐵感覺手底起火,點燃琴鍵,也燒毀了他對音樂的最後一絲興趣。回放星曆,蘇鐵的絕大部分畫麵都是在練琴。鋪天蓋地的彈幕中落下紛紛讚許,全都來自前喻型家庭的成年監護人,他們的頭像都帶有一個五角星標記。
沒有一個同齡夥伴給他打分,甚至除了李吉都沒有小夥伴來看他的星曆,仿佛他被同齡人屏蔽了。這令他心裏失落極了。
有次蘇鐵抱怨練完音階手太燙,全是汗,母親就發明了一種降溫和意誌訓練一舉兩得的方式——握冰。左右手各一塊球冰,緊緊握住,咬牙堅持,母親會掐表,看哪次比哪次堅持得久。也沒有想到,就連蘇鐵握冰的直播也創造了一波熱潮,更多陌生人關注了他的星曆,在彈幕中互相打賭他能堅持多久,爭得麵紅耳赤。
隻有李吉一個人在私聊中悄悄問他,你的手,疼嗎?
家裏一向簡樸,卻有一隻上好的球冰機。蘇鐵猜測這是母親買給某人的禮物,期望那人能來家裏喝威士忌的時候,不再抱怨沒有好冰。
雖然那人從未出現過。
上好的酒要配上好的冰,這種冰塊的製作很講究,水質當然要純淨;而且製冷的過程中,結凍必須是從上至下而成,這樣才不會產生氣泡;而所有的雜質在結冰過程中被慢慢推到最底部;取出的時候,切掉底部,一塊晶瑩剔透的,沒有氣泡和雜質的好冰就做成了。
冰塊切成球體,放進酒中,不易融化,這樣才能完好地保存酒的味道。不然再好的酒,混上一杯子碎冰,也等於摻了水。
母親用製造一塊上等冰塊的原理,精心製定了關於蘇鐵的一切:什麽時候起床,什麽時候練琴,什麽時候跑步。生活節奏致密如冰塊,沒有氣泡。
11
“如果建築是凝固著的音樂,那麽巴赫就是流淌著的巴別塔。”母親這麽說,卻在蘇鐵腦海裏勾勒出一幅古代工地的畫麵——奴隸主揮著鞭子,抽著苦力的脊背,高喊道:“看啊,你是在建造巴別塔啊!多麽榮耀的目標,你為什麽不奮力運磚呢?”
而蘇鐵覺得自己像那些目不識丁的苦力,挨著鞭子,根本看不見什麽正在建造的巴別塔。他因為厭惡巴赫而記譜困難,不斷彈錯,把一首精美的複調,活活彈得千瘡百孔,麵目全非。母親急得跳腳,拎著蘇鐵的耳朵,把他提到音響麵前,要他對著譜子,一小節一小節地聽鋼琴家古爾德的錄音版。蘇鐵覺得那琴聲彈得就跟數學似的機械,令他惡心。
“怎麽就記不住呢?這麽明顯的對位,聲部全是共時的,旋律剝開來不就那幾條,每一條都這麽獨立,這麽美!你怎麽可能記不住呢?!”母親把棍子敲得劈裏啪啦,隨著琴聲,與蘇鐵的耳膜共振著,他緊緊閉上眼,眼前隻有一堆亂石,一堆瓦礫,一片遙遙無期的工地,巴赫的音樂已經凝固成了金字塔之墳,在記憶中投下陰影。每彈錯一次,手背就挨一棍子,挨到後來,蘇鐵惱羞成怒,開始故意亂彈。
他知道母親知道他在故意亂彈。
母親知道他自己知道要挨打。
如此互虐,兩敗俱傷,母親打斷了最後一根棍子,氣得跌坐在椅子上。憤怒令她除了憤怒之外什麽都不能做,一看到時間在一分一秒流失,而自己什麽都不能做,蘇鐵也在趁機浪費時間,她就更加憤怒。
頭疼襲來,她揉著太陽穴;緊接著,一陣尖銳的腰疼襲來。她意識到自己剛才坐下時動作太猛,傷到了椎間盤什麽的。她心生後怕,工作還需要這副腰椎起碼再堅持二十年。每天彎著腰鋪床單,打掃地板,多年下來她的腰椎已經脆弱得承擔不起最後一根稻草了。她病不起。更換腰椎這樣的手術可不是她能負擔的,除非去黑市賣命。可賣了命的話,孩子怎麽辦……一想到此,她心裏就燒起了焦慮的野火。為了撲滅這樣荒涼無助的火勢,她強製自己站起來,仰頭,把眼淚咽下去。“不行,你,現在,換衣服,跟我去做個檢查。”
12
這不是母親第一次來到基因超市,卻是蘇鐵的第一次。一進入那座巨大的冰塊似的建築,他就被眼花繚亂的基因模特們嚇呆了。他們都那麽的……聰明,健康,高大,漂亮……他們長大了不是納博科夫就是愛因斯坦,從說明書上介紹的潛力來看,他們簡直不是人。
母親怒氣衝衝地穿過大廳,直接找了售後部門,要求再次檢查。蘇鐵還沒回過神來,取樣就已經完成了,頭發,血液,上顎上皮細胞。
砰的一聲,門一關,母親跟著實驗員進去理論了,而蘇鐵隻能咬著止血棉花,在等候區傻傻坐著。從玻璃門看去,母親憤怒,手勢激烈。
主管是個真人,卻有著機器人一樣的耐心、平靜,他說:“牧秋女士,千真萬確,請您親自核對。這孩子的天賦、健康狀況,一切都如您所定製的那樣。”
“那到底是為什麽?!”
“基因說到底是一套菜譜。食材、量、順序、時間,都規定了,但是每個廚師炒出來的菜卻不是一模一樣的。這是第一個原因;其次,‘真人’的主觀意識是動態的,不能絕對化控製的,他有音樂天賦,但有可能是練琴的壓力太大了,令他產生強烈的逆反,他就是不願意練,我們也沒有辦法……”
“你意思是我的錯咯?!”母親這麽一吼,主管立馬懂了,他立刻軟化口氣,“對不起對不起,我沒解釋清楚。不然您也可以考慮再要一個孩子,我們有新款產品,‘義人’,外貌可以完全複製真人,但意誌上保證完全可控——”
“我才不要什麽義人,我就問你!你們給我承諾了這孩子的天賦,現在不能兌現,怎麽辦!”
“可是他的確有音樂天賦啊……我們……兌現了啊……倒是您,或許……您改變一下教育方式的話……”主管苦著臉解釋,像個被放了氣的氣球,聲音越來越小,很快噤聲。
客戶到底是不能得罪的,也不值得他得罪。見母親還是怒不可遏,主管趕緊點頭哈腰地送上咖啡,兩片曲奇;然後他肩膀縮成一團,尷尬地,委屈地,退後坐下,夾著肩膀,不打算再多嘴一個字。
對視五秒鍾之後,母親氣得拂袖而去,差點帶翻了咖啡。
啪的一聲門開了,母親衝了出來,對蘇鐵下令道:“走。離開這個鬼地方。你該去散步了。”
13
每天晚上,沿著河邊散步半小時,路上的任務是訓練蘇鐵的談話技巧——母親規定,路上每見到一台自動販售機,蘇鐵就必須自然而然地轉換話題;話題要新鮮,入時,語氣愉悅;如果母親表現出沒有興趣,他就必須不露痕跡地繼續轉換話題,抹去尷尬,不得留白。
有天,散步到河堤的一處斷崖,母親突然站住,命令蘇鐵:“跳下去。”
“為什麽?”
“下麵是沙灘,傷不了你。”
“我是說為什麽要跳?”
“你得鍛煉你自己!”
蘇鐵慢慢靠近斷崖,發著抖。他欠著身子往下看,斷崖仿佛在生長,越看越覺得高。他不斷地在斷崖和母親之間猶豫。母親沒有退讓,斷崖也沒有。蘇鐵下意識地觸摸了一下太陽穴,測試高度8.34米,這時,他看到眼機鏡片上彈出星曆有了新評論提醒。
看客們饒有興味地聚集起來了,評論裏說什麽的都有,有人質疑起前喻型監護人這樣做的合法性,也有人維護母親的出發點。當然,更多的人還是打起了賭。
“我可以不跳麽?”蘇鐵問。
“必須跳。”
蘇鐵就這麽一直站在那兒。母親急躁起來,“到底跳不跳?!”
蘇鐵蹲下,擺起手臂,閉上眼睛,準備跳……又站起來。母親氣得歎氣。他不敢看母親。眼前太高了,實在是太高了……蘇鐵不斷倒吸著氣,吸到腦袋脹氣發暈。河邊的空氣是腥臭的,他滿腔都是腥臭的熱烘烘的空氣,感覺頭重腳輕,淚水在眼裏漲潮。
“不跳是吧。那我走了,你,聽著,要麽從這裏跳下去;要麽,就在這兒站一輩子,別回來了。”說完,母親轉身走了,消失在蘇鐵的視野裏。
當然她沒有真的走遠,她隻是退到了樹林中,藏起來,專注地盯著蘇鐵,同樣緊張得發抖。她必須這樣做。這是她選擇做一個前喻型監護人的初衷,她要用自己的人生經驗保證孩子走最少的彎路。這個孩子長大後要麵臨多麽凶險的世界,處處都是叢林法則,他必須勇敢,他必須提前勇敢。
看著蘇鐵站在斷崖上像一隻迷路的小鹿一樣無助,母親感覺有什麽東西撕扯著心髒,但她拚命阻止自己心軟。“這是為了他好,”母親不斷自言自語著,“我這是為他好。”
蘇鐵再次蹲下,再次擺動手臂,再次閉上眼睛,再次準備跳——母親再次提起一口氣,祈禱著……
……然後蘇鐵再次站起來了。
“跳啊!你倒是跳啊!”母親自言自語著,心急如焚,在她看來,蘇鐵像個傻子似的在斷崖邊不斷做下蹲運動。
母親有兩種完全相反的衝動:既想走過去,緊緊抱住那個孩子用力撫摸他;又恨不得拎著他的耳朵,把他拎起來揍一頓,叫他趕緊長出息。
母親自己都不確認自己走過去會采用哪一種衝動,任何一種都是失敗的,於是她幹脆轉身而去,回了家。
兩個小時過去了。蘇鐵在漆黑的斷崖上,一再蹲下,準備跳,又一再站了起來。最後他累得徹底站不起來了,蹲在地上,想哭,但一滴淚都擠不出來。他不知道該不該回去。
腦海裏一片空白,唯一的感覺是胳膊腿上發癢,撓了一遍,數了數,大約七個蚊蟲咬的包。不對——又撓了一遍,是八個包。
他決定回家。朝斷崖上的來路看了看,沒人。一片漆黑。蘇鐵站起來,腿早就蹲麻了,每一步都像踩著針,他就這麽一跛一拐地往回走。
母親在家裏同樣如坐針氈。她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天色黑濃如墨。一萬種後怕瞬間紮滿心口,她決定趕緊去斷崖邊看看怎麽回事——就在她拉開門的時刻,蘇鐵回來了:垂著頭,斜著肩膀,雙手不斷地撓著全身的包。
蘇鐵默不作聲地進了家門,換了鞋。默不作聲地整理著自己的房間,感覺疲憊至極。他換衣服的時候,最終確認身上的包是九個。
蘇鐵拿起毛巾去洗澡,洗臉,刷牙。出來的時候,頭發濕濕的。他對著鏡子擦拭,那張臉看上去不太像自己了,他的動作停了下來,沒法想象一會兒回到房間要麵臨什麽,於是盡量拖延。
“蘇鐵。”他聽見母親在隔壁房間叫他的全名,聲音很硬。這個跡象不好——蘇鐵顫著一顆心走過去,死死低著頭。母親拍拍床沿,說:“坐下。”
“知道我為什麽這樣要求你嗎?”
“是為我好。”
“還有呢?”
“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則無所得。”
“知道就好。今天你零分。達標了。”
母親竟然沒有責怪自己沒跳下去!自己竟然得了零分,而不是負分!蘇鐵幸福得頭暈,同時暗暗用力調整腳底重心,要自己站穩,別哭。通常,零分代表最佳狀況,因為這全是蘇鐵應該的,平時,稍有不慎,例如衣服沒有丟進髒衣袋,或者練琴不夠專心,就會是負分。
蘇鐵本以為是劈頭蓋臉一頓痛罵,一頓暴打也不意外,他就是為了等待那頓暴打而回家的,因為比暴打更糟糕的是——母親再也不要他了。
在斷崖上撓癢的時候,他真的以為母親不要他了。
輪到蘇鐵得給母親評分了。“媽媽今天滿分。媽媽是滿分的媽媽。媽媽沒有丟下我……”蘇鐵顫著,幾乎走了音,帶著哭腔,在母親的星曆上點了一串萊克符號。母親看見了,淚意更深了些。她把眼機奪過來放到了一邊去,仿佛不想它幹擾這個時刻。她捧著蘇鐵的臉,凝視著他,聽他喃喃地說:“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就因為我,從來沒舍得去iPS美容,眼睛壞了,頭發白了,膝蓋、腰椎疼了好久,也舍不得去更換……全都是為了我,為了我節省。”
母親淚意難忍,她長籲一口氣,終於,終於可以撲上去抱住這個孩子了。天知道她克製這個動作多久了……母親一把攬過蘇鐵,用力抱緊:“好孩子,要記住,世界上,絕對不會再有人比媽媽更愛你,你總要獨自麵對一切,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到你,你必須勇敢、堅強,知道嗎?!”
母親像搖骰子一樣搖著蘇鐵,搖得他發蒙。
“……為什麽不會有人比媽媽更愛我了?”半晌,他才小心地問。
母親使勁兒嘖了一下,又一時不曉得怎麽回答,隻好說:“你長大就懂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蘇鐵關上燈。
黑暗讓蘇鐵終於可以舒一口氣,他拽著被子,捂住臉,回想著今天發生的一切。很多問題同時湧進腦海。他淩亂地思考著,“媽媽……為什麽不去iPS美容,為什麽不買貴的化妝品呢?是為我?可我又不要化妝品啊?還有……為什麽我會讓她腰疼肩疼?為什麽我會讓她頭發都變白?我沒覺得我有讓她頭發變白的魔法呀……?”
14
第二天一早,母親仿佛昨晚什麽事都沒發生似的,照例叫他早起,喝水,熱身,準備鍛煉。母親開始播放新聞,蘇鐵在跑步機上一邊慢跑,一邊聽到一則簡訊:
今日,泛議會通過進一步深化改革“監護人資格考試”的決議,將在現有的考試內容基礎上,增加實習期。
蘇鐵聽到這兒,跑步的速度慢了下來,他扭過頭,看到畫麵上,一個長得像專家一樣的家夥正端坐在長桌後麵,正在對記者解讀著政策:
……是的,所有監護人申請者,包括親生父母在內,必須按通用標準進行心理學、教育學、營養學方麵的訓練,考核;經統一測試,合格後,才能進入實習階段。
專門針對第一次為人父母的申請者,我們會發放一個智能仿真嬰兒,實習撫養期一年。此嬰兒會產生(包括且不限於)無故哭鬧、大小排便、半夜發燒等模擬情形。按照等倍快進的速度,此嬰兒會在一年實習期內成長到18歲,使被測者體驗嬰兒期、童年期、青春期的撫養經驗;後台將自動記錄被測者的一舉一動。
一切肢體暴力、言語侮辱、過分溺愛、推卸責任等情形,都會被記錄在案,上傳到後台係統評估。
隻有綜合評估結果達標之後,才能正式獲得“監護人資格證”。也就是說,才能有合法資格成為真正的父母……
“胡扯。”母親在廚房嗤之以鼻,將碗盤摔得很重,“純粹是狗屁形式主義,他們以為考考試就知道養孩子是怎麽一回事嗎,一幫蠢貨……”她罵罵咧咧地,切換了頻道,電屏中又傳來巴赫平均律。
“本來就該這樣啊……”蘇鐵一邊跑,一邊嘀咕起來,“教師有教師資格證,律師有律師執照;做醫生、廚師,連開出租車、開餐館都要有執照,為什麽,做父母,這麽大的事,卻連學都不用學,就可以做?!”
“你說什麽?!”母親突然從廚房冒出來,喝道。
“我說,針對我們的考試已經夠多了。最該考試的,是你們。”蘇鐵幾乎是在用氣流說話,小聲地抗議。
母親哐當一聲撂下了碗筷,轉身衝到了臥室,等她出來的時候,她取出監護人執照芯片,投影到蘇鐵的眼機屏幕上,《幼兒心理學》《社會心理學》《認知神經學》《情緒管理》《基礎營養學》《家庭醫生》……無數參考資料目錄,下拉拉不到頭。
“看見沒?你不服,你自己去考一下試試?為了你,我苦讀了多久你知不知道?”
很多年後,他讀了更多的書,才能理解為什麽一個心理學家可以寫了無數本關於親密關係的研究專著,自己卻婚姻失敗;一個語言學家通曉所有語言的奧秘,卻依然孑然一身。
人類的落後性在於,道理他們都懂,但都止步於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