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一個終年都是同一種顏色的城市更容易讓人習慣生活的死水,心安理得。紹城是灰色,這裏是綠色。無處不在的綠色,葉片和雨水細細密密將視野包裹起來,綠色填充了城市鋼筋水泥的縫隙,天空中鴿子振翅的聲音被噪音淹沒。生活被整齊地切割成與上課下課、開學放假相吻合的無數段落,整塊整塊往下掉,一切都過得太快了。

從北京考完試回來一個月之後,我得到了好消息,考試順利通過,高考可以加分二十。可是隨之而來的壞消息是,之行沒有通過。那段時間晚自習,老師們輪番找她談話,說成績,說高考,還包括強行製止她跟我再交往。家長會那天散會後,我和之行,還有我們的家長,都被老師叫到辦公室去專門談話。她的母親憤憤地對我說,以後離我們家之行遠一點!你們現在是在自毀前程懂不懂?

我低頭說,阿姨,您別誤會,我們什麽都沒有。

之行的母親情緒激動地說,什麽都沒有?那要等到什麽都有了的時候再說啊?!

老師怕大家鬧大了,息事寧人地叫我和我的父母先回去,之行還留在辦公室,我走出去的時候回頭看見之行當著老師的麵被她爸爸摑了一巴掌,眼淚唰唰地掉。我想家長們還不知道我們搞樂隊的事情,否則她肯定更挨得慘。我心情複雜,覺得對不起她,什麽都不敢說了。

我們的座位也被調開了,凱成了我的同桌,之行離我們遠遠的,我時常回頭去看她,卻總是隻見她埋著頭做題,心情似乎很糟糕的樣子。

我特別認真地跟凱說:“凱,你放過之行吧,不要再讓她去你們樂隊了,她真的需要專心讀書了……”凱卻泰然自若地說:“這樣的事情得看之行自己的決定吧?我們瞎操心也沒用吧?我生日的時候我們樂隊將有首場原創作品的演出,這段時間正在排練呢。”

“我不光是說之行,凱,你也該收收心了,高考這把刀還懸在你腦袋上呢,你就忍不了這半年嗎?等你考上大學有的是時間玩樂隊啊!”我正色道。

凱白了我一眼,揶揄我:“好,老媽!我聽你的!”

下課我去找之行,說:“之行,樂隊的事情,你能不能不要摻和了,你看,你上次考試沒有通過,對你來說高考壓力更大了,我們說好要考上……”

沒想到之行特別敏感地抬起頭來打斷我的話說:“紹城,我自己知道該怎麽辦,你不用管我。樂隊的事,既然已經走到這個份上,我不能現在一走了之。你不要跟別人講就好。”

“你也不要再跟我提那次考試。”她又加上一句。

我愣在她麵前,不知道說什麽好。

那段時間,老師們把我們倆看得緊,我與之行之間冷卻下來,幾近回到以前的樣子。但她依然與凱相處得很投機。上午最後一節他們一起逃了體育課去排練,回來的時候下午第一節課也遲到了。他們手牽手走到了教室門口,被老師抓個正著,老師無奈地點點頭讓他們進來,班裏有一陣噓聲。凱坐下來的時候,我說:“你們也太囂張了,老師一問我就得幫你扛著,你也收斂點吧,真是的。”

凱轉過頭來貼在我耳邊問:“你跟葉子掰了?”

我一驚,說:“你幹嗎這麽說?”

凱邪氣地笑笑,說:“她今天跟我說你們完了。”

我被這話噎住,還沒有想好下文,凱就說:“好啦不就失個戀啦,有什麽好躲躲藏藏的。還有我呢。”

我氣得罵他:“有病!”

那一整節課我徹底沒有聽進去,想不通為什麽凱會咬定我跟之行已經分開,想不通為什麽之行會和凱說那樣的話,想不通他們為什麽突然這麽好,手牽手走到教室門口來……我想問,卻又終究不敢問,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個下午,撞見之行的眼睛,心裏都會像刀割一樣疼。晚自習是英語模考。已經開始了十分鍾,我拿著整張試卷,感覺一個字都看不進去,情緒紊亂至極。我忍無可忍地撂下筆,一言不發地當眾直接收拾書包站了起來,找老師請假,說我發燒不舒服想要回家。

老師相當信任我,臨走時還把我帶到辦公室,十分關切地堅持倒了杯水讓我吃一片阿司匹林。

我想我確實病了。

回到家裏,我扔了書包,躺進被窩裏就睡。凱照常是上了晚自習才回來,我裝作睡著,也沒有搭理他。我暗自給自己打了個賭,要是今天晚上十二點之前之行沒有給我來電話或者問我怎麽提前回家,我就徹底忘記她。

事實是,那天晚上之行就真的沒有消息。我不甘心,可笑地一再把這個打賭的期限單方麵推遲,一點。兩點。三點。天亮之前。上學之前。最後我對自己說,要是早自習結束之前她都還不過來跟我說話,我就徹底忘了她……

結果仍然沒有。我的心涼透了。

那是連難過都沒有時間的高三。我知道我不能難過,因為我昨天一個晚上都沒有上自習,欠下了一張英語考卷,欠下了四科作業……我跑到廁所去衝了一把涼水臉,回來便鎮定自若地開始補作業。

真是一段難熬的日子。但是我知道我會挺過來的。獨自冷冷清清過了段時間,凱十八歲生日就到了。那天是周六。依然是雷打不動的補課。下午最後一節課鈴聲驟然響起,教室瞬間就嘈雜混亂了起來,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回家的同學甚至已經跑出了教室。我拿著一本折著角的參考書上前去問問題,老師說,好的,跟我到辦公室來。

我跟隨老師走在走廊上,卻撞見凱和之行親密地交談著。我努力目不斜視地從他們身邊走過,手中卻緊緊攥著那本書,內心有一股無以言狀的辛澀。我想,我這樣的家夥——隻知道下課之後尾隨著老師追到辦公室去問參考書上刁鑽的例題,平日裏吝嗇笑容,鬱鬱寡歡——的家夥,大概隻會是一個讓人興味索然的角色。

突然間我為這個我不喜歡的自己而感到難過。

老師耐心給我解題,又與我交談了一些學習狀況,不知不覺過去很長時間,窗外天色已經昏暗。我謝過老師,走出了辦公室。回到教室門口卻發現人早就走光,前後門都已被鎖上,而我的書包還留在裏麵。我摸出手機想打電話找教學樓值班室的人幫我開門,開機之後卻看到凱的短信。

“怎麽關機?鎖門了,書包我已幫你拿走,你別回家了,我們今晚在L有首場,葉子也在,你快來啊,我都給爸媽說好我們在外麵請同學吃生日飯。”

L是他們樂隊排練演出的酒吧,他也一直管葉之行叫葉子。我合上手機,摸摸衣兜發現僥幸還有一點乘車的零錢,本來想直接回家,卻又不能這樣連書包都沒有就一個人回去,於是還是隻好去L,順便去看看之行。

自從察覺她對凱的加倍殷勤回報以無限曖昧,我便拒她千裏,因為我怎麽也懂不了她,我也放不下自尊去冰釋前嫌。我們莫名其妙冷戰很久了。

我在L門口看見凱的樂隊首場演出的招貼畫,遲疑很久,終於進去挑了一個角落裏的僻靜座位坐下,蜷在沙發裏不願抬頭看人。凱上場前在我身邊坐了一會兒。他已經脫掉了校服,穿便裝和牛仔褲,也許是因為快要首場演出的緣故,人顯得精神。他麵帶若隱若現的微笑,目光滯留在人群聚集的吧台,漫不經心地對我說:“還有半個多小時就開始了。你就在這兒坐吧。喝什麽?”

我說:“不想喝。”

他忽然微笑,側過臉來對我說:“你什麽時候能夠不按照我意料中的話來回答問題。”說完,他拍拍我膝蓋,站起來轉身離開。

一瓶嘉士伯,半杯冷牛奶。凱把它們放在我麵前的桌子上,見我無動於衷地望著他,他便又幫我開瓶,將啤酒衝進牛奶裏。

“這樣很好喝,我覺得你會不喜歡單喝啤酒。”他說。

我看到他埋著頭彎下腰來開瓶的動作,T恤衫的領口裏露出好看的鎖骨,臉部隻留下了線條明快的下巴的輪廓。那一刻我們無限逼近,周圍無限黑暗。我忽然有些傷心。

這曾經是十多年前與我一起在紹城度過漫長歲月的夥伴。而今……發生了很多事,我們都不再像從前。

大約是氣氛所致,我突然對他說:“生日快樂。”

凱抬起頭來微微錯愕,很快就明亮地笑起來,說:“別裝了,你想什麽我可清楚呢。我可不讓你見葉子,她在配果間一個人待著呢。你也別想拿到你書包閃人回家。”

他說完就晃晃悠悠地離開了。

凱走了。我一個人安然待在角落,目光四處逡巡,看到吧台邊上坐著一個穿著草綠色敞領棉衫的年輕女子,衣著極簡潔,甚至樸素,一如她垂順的漆黑辮子,在燈光之下閃著金屬般的幽藍光澤。世間有許多因為過分的衣飾和妝容而美得累贅的女子。可是她的美沒有一絲多餘。如同四月的夜晚一般溫和而清涼的臉孔,隱隱約約映照在她對麵的玻璃飾壁上,變成一紙寫意的水墨肖像,被我看見。她身邊的一群朋友在說話,唯獨她安靜地聽,開口極少,卻一直帶著雪地一般素淨的笑容。

與之行如出一轍。

來L的人越來越多,不知過了多久,凱和他的樂隊成員們上場了,設備調了半天,最後終於清晰地聽見鼓手舉起鼓槌開節奏的四下清脆聲響,激烈的鼓點和貝司就鋪天蓋地而來。前麵有不少人站了起來,我什麽都看不到,於是索性坐下來,在叢林一般的人群中,緊握著杯子埋下了頭。

就這樣我聽到她的歌聲。在舞步一般的鼓點獨奏中,她吐字模糊地輕輕念詞。一段她的念唱結束之後,節奏吉他又跟進。他們的演奏,基本上一半是原創,一半是穿插自己改編的Maximilian Hecker的歌。我不知道之行這麽喜歡Maximilian Hecker,我從她那裏聽說MH還是我們剛剛認識不久後的事情。我回憶起那時的她。

那時放學後凱去打籃球,她留下來和我一起坐在教室裏麵做作業,她塞著耳機聽音樂,某個時刻我忽然聽見她耳機裏麵爆發出轟鳴的噪音,驚訝不已。我用胳膊輕輕撞她手肘,說,你耳機裏麵的聲音,我都聽見了,那麽吵,會傷耳朵的。葉之行一臉茫然地摘下耳機,認真地對我說,吵到你了?對不起,其實MH的歌不是這樣的,隻是剛才那段比較激烈一點而已。你聽嗎?

她把耳機塞過來,給我聽了一首《My Friend》。

事隔已久,我此刻獨自在黑暗的角落想起那一天。之行,你可知那是我們此生第一次愉快交談。你對我說起MH這個來自德國的樂手,在柏林蒼穹下開始音樂生活的靦腆青年。我與你一樣一瞬間就愛上了他的歌,《Rose》,《Kate Moss》,《My Frind》,《Snow》,《Powder Blue》……我記得你寫下的聽MH的感受,你說——“像是遠遠走過來的一個剛剛哭過的孩子,深黑瞳仁如兩顆飄浮在太空深處的寂寞星球。濕潤的睫毛像是帶著露水的青草那樣好看。深夜你想在他的聲音中背身睡去,卻感覺到他就在身邊,在黑暗裏扭開一盞柔和的燈,沉默不語。”

我慢慢陷入回憶,站起身來,費力地擠過人群到吧台邊去。耳邊依然還是沸騰的演奏和雜亂的人聲,我漸漸覺得有些微微頭暈,疲倦得忍不住趴伏在厚實的原木吧台上,在嘈雜中閉上了眼睛。

那個時刻我看到的是一些光感飽滿的記憶膠片飛快地從眼前拉過去。童年除夕之夜的絢麗煙花。晨曦中鴿子飛翔的身影。還有父親溫和的臉。與凱一起遊泳的池塘。母親憂鬱的病容……

我這麽年輕,居然就已經有了回憶。

不知道昏睡過去多久,我被旁邊一個陌生人不小心猛撞了一下,陡然醒了。回過神來的時候,之行的歌聲還在木吉他的琴弦上輕輕飄搖。吉他手換和弦的時候左手手指與指板摩擦發出尖厲的聲音,引人沉迷。我又聽見《My Friend》。

她的聲音卻比MH黯淡慘傷,像失焦的相片,帶著欲泣的氣息之聲。那是我頭一次聽見她的歌聲。我被她的聲音擊中,低頭不語。

Can you hear me stumbling,my friends

’cause suddenly the darkness became my friend,that strokes my head

Can you hear me counting the days

’cause every little second that passes by just hurts like hell

Leaving is my only choice

Will you cry for me

’cause all of the men that looked in your eyes

And all of the boys that lie at your feet

Forget how to breathe,forget how to speak

And all of them want you tonight

So hold me tight

……

臨近尾聲的地方,歌聲與節奏吉他停了下來,在原本安靜的長段主音吉他獨奏中,人群陡然興奮呼叫起來,我不知道怎麽回事,直起身來向前麵探望,目光穿越人群,便看見凱正在台上吻她。

我怔怔地看著,隻覺得疲倦而傷心,便又伏下身趴在吧台上,蟄伏在心底的難過,突然將我擊倒,我埋在臂彎裏哭了出來。

2

之行過來拍我肩膀的時候,我才抬起頭來。她說,過來和大家喝兩杯吧,算是慶功,也給凱過生日。話音未落,她已不由分說拉著我過去。光線很暗,我看到她微醺的麵色,知道她也許已經喝得有點多了。但是她看不到我臉上的狼狽淚痕,於是我趁機在她背後用袖口狠狠地擦幹。

夜深,酒吧裏的人已經漸漸稀少。樂隊的人圍坐在一起,除了凱與之行兩個仍舊幹淨年輕的少年,其他幾人都帶著常年混跡夜店的頹廢麵貌,令人聯想起他們的渾濁生活,幾乎令我不願與之對話,隻坐下來喝悶酒。過了很長時間,我已經非常疲倦,而凱和之行卻興致大好,和幾個樂手一起情緒亢奮地邊喝邊說話,言談之中葉之行姿態十分輕浮,與之前判若兩人。

我預感時間已經很晚,想到父母必定已經非常擔心,於是打算回家去。起身走到配果間去把書包拿了過來,正準備開口和他們打招呼說我回家,坐在對麵的之行卻忽然伸手攔住我,然後大聲叫所有人安靜,站了起來狠狠地斟了一大杯酒,在眾目睽睽之下端著杯子朝我走過來。

她靠近我的時候,身姿輕佻妖嬈,陌生得令我幾乎不認識。我不忍看到她的酒後失態,扭過頭去,頭腦中浮現出初次見麵的場景。那個引我情動的瞬間,好像已經沉在海底,不複追尋。

之行的笑容帶著無限傷感,她笑著站在我身邊說,紹城,幹杯。

我們響亮地碰杯,一飲而盡。她竟先喝完,眼神銳利地逼視我的眼睛,問,喜歡我今天唱的歌麽?

我一時不知她話下之意,於是一言不發地低下頭緊握杯子僵立在她麵前。

她忽然無奈地苦笑,又說,記得前年新年晚會結束的時候,你拿著我的白色頭飾追上來要還給我,我回頭一看你,你就一言不發地低下了頭……紹城,你知不知道……

凱預料到什麽,很敏感起身走過來打斷她的話,說,你喝多了,葉子,過來跟我坐。

凱溫和地撫摸她的肩膀,牽著她的手把她往懷裏拉,試圖安撫她,可是之行轉過頭去,特別難過地說,凱算我求你了這一次你一定不要攔我,抱歉我是真的不愛你,我一開始就不懂得拒絕你,我也隻是一直拒絕不了你……對不起……對不起……

凱愣住了,臉色漸漸鐵青。之行又轉過頭,眼淚倏然滑落,激切地對我說,紹城,我後悔從那個瞬間起喜歡上你。因為我喜歡的是你最不配被喜歡上的地方。你幾乎毫無感情,冷漠孤僻得讓人覺得你從來就不曾想過別人,從來沒有人能了解你究竟在想什麽,你隻會自憐自戀……

之行未說完,凱竟然粗暴地強行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眼神堅硬得像冰,叫人害怕。

眾目睽睽之下,凱一字一頓地說,你不可以這樣說他,你根本不了解他,他經曆過的事情,從來沒有對你說過,所以你根本不可能了解他,所以你根本不可能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麽!

凱大聲喊著,我與之行都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他的眼神那樣深,深得像一口井,他又大聲說——可是我知道!這麽多年,我與他從小一起長大,我全都知道!除了我之外,沒有人了解他!我更不可能讓你喜歡他!我恨不得你消失!

凱幾乎是拽著之行的手臂,帶著哭腔失控地對她大喊出來。

之行被嚇得麵無血色,與他麵麵相覷。

我瞠目結舌……隻覺得忽然間世界都靜了下來。一切都是這麽的突然,卻又好像都是注定。凱已出此言,也許略有懊悔,在一段漫長的寂靜之後,他深深地埋下頭去,雙手縮了回來,落寞地轉身走到一邊。隻剩下我與之行麵麵相覷。

良久的沉默之後,之行隻是輕輕地問我:

紹城,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你的心裏話。我隻想問你一次,就一次——你喜歡我麽?

我怔怔地看著她,又看看凱,一言不發,背上書包奪門而出。

走出L,冷風吹來,人便清醒了些。我一路慢慢走,覺得想來可笑,難道我如此喜歡之行,她竟絲毫看不出來嗎?我在他人眼中果真這般冷漠無情嗎?忽然間我內心湧起對自己的巨大失望。我想告訴她一切,可是隻要一想到凱還站在一邊,我便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我一路想一路走回了我家樓下,最終決定還是不進去了。畢竟渾身酒氣,凱也沒有在一起,回家必定被父母反複盤問。如此一來隻好又打電話到家裏,撒謊說我們和同學吃飯弄得太晚,死黨留我們在他家過一宿,明天星期天反正沒課,今天晚上我們就不回來了。

凱的母親接到我的電話。她非常相信我,還一再說這麽晚回來不安全,叫我們在同學家好好休息。也許是由於內心一直歉疚於我母親的緣故,她對我十分關愛,也小心客氣。這下她也不敢多問,我便掛了電話,但心中難受了起來。

3

偉人說,我們可以在有些時候對所有人說謊,也可以在所有時候對有些人說謊,但是我們不能在所有時候對所有人說謊。

4

那夜我不斷給凱打電話,想要告訴他我已經給父母撒了謊,為了統一口徑要叫他也別回家。但是凱怎麽也不接電話,我無奈,隻好守在樓下等著他回來,擔心謊言穿幫。坐在石階上,喝的酒在胃裏翻騰,我一陣陣暈,疲倦得堅持不住的時候,終於蜷縮著睡著了。

翌日淩晨,我被身邊清潔工掃地的聲音吵醒,勉強睜開幹澀的眼睛,發現天剛剛蒙蒙亮。我頭疼欲裂,想打電話找凱,可是發現手機沒電到根本開不了機。

轉念間又覺得,凱如果回家來,肯定會碰得到我坐在這裏。而就算他礙於昨日發生的事不願叫我,他也必然為了讓父母安心而和我一起進家門。何況他一直沒有回我的電話。究竟怎麽了?

我不由得擔心起來。於是顧不上太多,便趕緊打車往L趕去。

L關著門,我越發一陣焦急,使勁敲門。過了很久,鼓手才睡眼惺忪地來開門。我劈頭就問,凱呢?他朝裏麵努努嘴,我便跟著進去。

凱還昏睡在配果間的沙發上,叫他也不醒。我又問鼓手之行在哪兒,他不耐煩地扔下一句,他們三個人昨晚送葉之行回去了。

我想到貝司鍵盤還有主音吉他們三個人送葉之行回去,應該不會遇到什麽事,於是稍稍放下心來,把凱叫醒,扶著他去衛生間洗臉。

凱仍然還是站不穩,看到他那狼狽的樣子,我忍不住數落他,怎麽這點酒量都沒有,都睡了一晚上了,還這樣。昨晚你竟然就這麽睡了,也不想想之行的安全,還好別人送她回去了。

凱靠在水池邊,在嘩嘩的冷水中洗頭洗臉,關了龍頭,又一言不發地俯下身,撩起T恤胡亂擦擦臉,抬起頭來,濕漉漉的,憔悴而疲憊地看了看我,什麽也沒有說。

那日我們又在L休息了一會兒,我給凱喝了醒酒湯,中午的時候我們若無其事地回了家,仿佛真的是若無其事。

直到下午五點的時候,班主任打電話到家裏來。

父親接完電話,臉色鐵青。他轉過身來神情萬分嚴肅地說,葉之行一夜未歸,直到現在還沒有消息。老師說,有同學透露,你們昨夜一起到酒吧去演出了。

你們必須說實話,到底怎麽了?

我被直覺中的凶兆擊中,頓時覺得手心滲著冷汗。我看到凱埋下頭去,雙手支撐在膝蓋上,捂住了臉。

我知道她肯定是出事了。

5

半個小時之後,我們趕到了葉之行的家裏,班主任和兩個民警也在。剛一開門,葉之行的父親失去理智,劈頭蓋臉就給了我兩個耳光,下手特別狠,我耳朵一陣轟鳴,被扇得趔趄後退,撞在凱的身上,他一把用力扶住我。我的父親忍不住說,大家是因為擔心之行而來,請您冷靜點!

凱見我鼻血流出,疼得直咧嘴,抬起頭來大聲吼叫,事情跟他沒關係,你憑什麽亂打人!

葉之行的父親像暴獸一般大吼,你們人都站在這裏了,就不敢說沒關係!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要你的命!說完揚起手就又要打人……

若不是民警上前把他按住,我想我和凱都會被他打死的。

那夜我們守在之行的家裏,在電話機旁等待著她杳無音訊的歸期。

她一定是出事了。所有當事人的電話都打不通,也找不到一絲線索。我心跳狂莽,每一秒鍾都是煎熬。民警在夜裏八點的時候,決定照凱提供的那幾個樂手的地址,主動出警搜索。

我們一處處找遍了幾個樂手可能住的地方,可是三個人都沒有蹤影。事情更加蹊蹺了。終於在筋疲力盡的淩晨,之行的母親從家裏打來電話,說,別找了,之行回家了。

我們又趕緊折回,趕到之行家裏。

當我看到魂飛魄散的之行被她母親抱在懷裏一直抖個不停,她們母女倆哭成一團的時候,我的淚水簌簌落下來。凱噙著眼淚站在我身邊,一言不發地攥緊了拳頭。

之行和她的家人都已經崩潰,我們意識到一定是出了大事。民警擔心葉之行的父親失去理智泄憤於我和凱,於是趕緊把我們送回家。

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已經是在兩天之後了。

我們還在學校上課,民警來找我們,把我和凱從教室裏叫走,說是要做詢證協助破案。本來要被帶到派出所去,可是一個好心的老師說我們不能耽誤太多上課,於是就協商在她辦公室去給我們做調查。一路上我都非常緊張。凱在我身邊,我知道他心裏也很忐忑。

在那個老師的個人辦公室裏,那個身穿製服的警察在我們對麵坐下來,拿出一遝公文來,照著文件記錄把案情大致念了一遍,平靜冰冷的聲調像是隻不過在讀一篇枯燥課文:

——原來幾個樂手一直以為凱和之行是一對兒,那晚串通好想給凱一個禮物,讓他在十八歲生日和女友初試雲雨,又怕葉之行的矜持成不了事,便自作主張在他倆不知道的情況下給之行的飲料裏下了**,然後佯裝敬酒讓她喝下。

可我們三個出人意料地爆發了爭吵,感情的真相一覽無遺。晚上我走了之後,凱因為情緒惡劣,又灌下了半斤二鍋頭還有好幾瓶啤酒,吐得一塌糊塗,不省人事地倒在配果間昏睡過去。鼓手也喝醉了,剩下貝司手他們三個。他們開始是好心,把意識不清的葉之行送回去,可是半路上,她飲料裏下的藥已經開始發作,幾個猥瑣的男人耐不住情欲,便把她帶到旅館……

翌日淩晨葉之行醒來,不堪入目的場景幾乎令她昏倒過去。她哭喊大叫,幾近失常。那幾個男人不知她反應會如此強烈,怕她回去之後報警,不敢讓她走,束手無策之下便先軟禁了她一天,威懾了她一天……

警察麵無表情地說,案情涉及了違禁藥品,受害者的監護人控告強暴,嫌疑人已經躲藏起來,現在正在緝捕,你們必須提供一切知道的線索……

我早已經失去控製,聯想起那晚葉之行反常的輕佻妖嬈,心裏像是被戳了一刀。未等警察說完,我便放聲哭喊著當著所有人的麵揪住了凱的領子,把他推搡到牆角去狠狠地撞。我大叫著,你這個混蛋,誰讓你扔下之行的,誰讓你喝醉的!!……我罵著他,又想到那晚是因為自己先落荒而逃才惹出的事情,悔恨得生不如死。

凱的頭在牆上磕出幾聲巨響,警察衝過來把我拉到一邊,我眼睜睜看著凱的淚水沿著鬢角滾落下來,整個人背貼著牆壁無力地滑下去,像一隻戳破了的沙袋,倒在牆角,露出後腦勺在白色牆麵上留下的斑斑血跡。我不知道我下手如此之狠,自己也嚇了一跳。

他蹲在牆角,半晌沒有出聲,末了,他淒涼地問,你他媽的就這麽恨我嗎?

6

父母把我們接回去的時候,我看到父親緊鎖的眉頭,傷心得不知道說什麽好。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那晚家裏的客廳,靜得像墳墓一樣,燈光那樣的昏默。父親還未開口說話,凱就忽然跪在我們麵前,說,爸,媽,紹城,對不起……我對不起葉之行,也對不起你們……

凱的母親把他扶起來,說,好了,凱,都別說了,都過去了,你們兄弟倆都要好好的……

她說到這裏,我覺得凱好像更難過了,他撲進了他媽媽的懷裏,我聽不見他哭,隻看到他的身體在顫抖。

依然還是要去上學。但是我再也沒有在學校看到之行。也看不到凱。自從之行出事,他就一直逃學。我覺得我無法原諒他,於是也懶得管他去了哪裏。即便是老師問到,我也說不知道。其實我本來就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可我知道我不能逃學,我要堅持下去,而且我要好好地堅持下去。我答應過她,我們要一起去北方,我們要考一樣的大學,我們以後要像那天晚上一樣,就在那所夢寐以求的大學裏,就在清寒有風的冬夜裏,自習,散步,我們說過要那樣的……之行,之行,你快點好起來,之行……我咬著牙深深地埋著頭,即便眼淚一滴一滴地濕了卷子,也依舊不停地寫下去,好像我不能停止,停止了便是阻斷了我們共同的夢。

凱整日不在,下了晚自習,我一個人回家。三年來,還從來沒有一個人回家過。過去身邊有凱,有之行,一路說說笑笑,那麽快就到家。而現在一個人,才發現這段路走得這麽孤獨、這麽長。回到家裏,踏進房門的那一刻,心力交瘁的父母總是無奈而又無辜地問,城城,凱又沒有跟你一起回來嗎?我隻是搖頭,一言不發地走進房間去關上門做作業。

父親輕輕地敲開門走進房間來,撫摸著我的頭,說,城城,你們都該懂事了。

他多半也知道,自從之行出事之後,凱成天逃學不知去向,我獨自一人在學校很受孤立,老師和家長擔心這事情影響到高三的緊張學習,幾乎視我為瘟神。而之行更是不可能來學校了……

被徹底顛覆的生活,像一道裂口橫在未盡的路上。世界之大,我卻不知其折或遠。

7

那日下了晚自習,我自己騎車回家。路過之行家的分岔口,忍不住停下來,許久望著之行的窗戶。燈已經滅了。我逗留徘徊了一會兒,就又回家了。

到家樓下,卻撞見凱。他幾日都逃學,我不知他究竟在做什麽。那日在黑暗中,他站在我前方,仿佛就是在等我。我遠遠地就停下車來,看著他。

凱向我走近,我瞠目結舌地看見他白色襯衣上滿是暗紅的血跡,雙手沾滿了鮮血。

我定在原地動彈不得,隻見凱走到我麵前來,他眼神那麽深,像一口井,引人不自覺地墜落進去,卻又看不到希望。

凱輕輕靠向我,貼近我的肩,漸漸無力地倒在我身上。那一刻我與他無限靠近,感到他劇烈而無序的心跳,如同是遠方的鼓聲。我發不出聲音,隻能伸手緊緊抓著他的背,用力扶住,生怕他就這樣倒在地上,就這樣要在我麵前死去,像個中彈的士兵。他疲倦地倒在我身上,卻用盡力氣一直顫抖著舉起沾滿鮮血的手,唯恐碰髒我的衣服一樣。

我聽見他說,紹城,我不欠你了,我也不欠葉子了……你別恨我了……我沒想害她……我更沒想害你……

他的血和眼淚沾染在我身上,像炭火一般燒灼著我。那一刻我覺得他開始快要從我生命中消失了。

就是在那一夜,他找到了那三個樂手,佯裝是要說什麽事情,把其中一人叫到廁所,然後二話不說,便朝那人捅了兩刀,放倒那人之後回來,又用刀刺向剩下兩人,最後是被那個打架特狠的貝司手用玻璃瓶砸傷,才罷手……他蓄意傷人,雖然未出人命,但仍舊是逃不過坐牢。

他逃學那麽長的時間,是為了去找到那三人尋仇。

這是我無論如何也始料不及的。

這一切發生在他剛滿十八歲的那幾天。這個充滿了黑色幽默的時機,使得命運的判決顯得格外殘酷。

我難以忘記他被送上囚車的時候的情景。車子漸漸離開,他的母親幾近崩潰地拍打著車窗,追著汽車跑了很遠很遠。而我站在原地挪不動腳步。隻看見他回過頭來透過後窗的玻璃神情荒涼地看著我,留下一幀少年的殘像。他仍舊在那裏看著我,可我覺得他的麵容,他的溫熱的生命,已經從我眼前消失,遁入無盡死寂中去了。

8

再見到之行,是一個月之後。我走出教室,無意中在走廊的盡頭遠遠地看見了她的身影——在教務處的門口,她與她母親站在一起,已經辦好了轉學手續,正準備離開。我幾乎本能般地就要喊她的名字,之行,之行,可是她的名字卻梗塞在我的嗓子眼兒,我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一瞬間我的心髒被狠狠捏緊,童年時目睹的母親死去的情景洶湧地急速閃回……

我立即退後,幾乎隻能靠著牆壁才能平衡身體。閉上眼睛的時刻,眼淚終於灼熱地滾下來。

我將永世記得這一麵。盡管倉促而突然,那是到畢業為止我見她的最後一麵。之行的麵容依然素淨如雪地,隻是沒有任何笑容。事後多年才知道,因為做完一場人流手術,皮膚顯得蒼白無血色。

她短暫出現,然後迅速從我視線中消失。可是她漸行漸遠的背影仿佛輻射著一股強大無比的磁場,我心裏銳痛,隻有緊緊背靠著牆壁,雙手用力附著在冰冷的牆體上,才能控製自己的軀體抗拒那股磁場的吸力,不至於失控地奔過去把她抱在懷裏,撫著她的長發,懇求她的原諒,並且回答我們最後一句未完的對話。

紹城,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你的心裏話。我隻想問你一次,就一次——你喜歡我麽?

我就這樣於記憶的回聲中漸漸失聰,蹲下來雙手捂住了臉。覺得自己從此就再也不想站起。

中午回家之後,和父母一起去看守所看望凱。在會客室,因為沒有隔欄,按照規定服刑人員必須戴上手銬。父親怕凱的母親承受不了這種直白的刺激,懇求刑警寬容一下,給凱解開手銬。

獄警看著這明亮而漂亮的少年,因為詫異他為何會淪落成重刑犯而微微皺了眉頭,惻隱心起,便答應了父親。

凱坐在我們對麵,一言不發。像一塊冰石。他母親拿出保溫飯桶,裏麵熱氣騰騰的燉菜散發出香氣。那是凱最愛吃的。她顫抖著將保溫飯桶推到凱的麵前,又小心翼翼拿出許多吃的和穿的,東西在凱的麵前幾乎堆成了小山。

可是這少年仍舊無動於衷,一言不發,神情肅靜而冰冷。

聽著母親淚流滿麵地對凱絮絮叨叨,我竟再一次忍不住落淚。鹹澀的**漸漸浸潤了我的整張臉。我恍然間回到父親走失的夏天。烈日下我在車站哭了一個下午,眼淚已經幹涸在臉上,辛辣而生疼。一時間我胸中一陣愴然,在凱的母親那聞之令人揪心的哭訴聲中,緊緊抓住了身邊父親的手。

被告知時間到了的時候,凱一秒都沒有遲疑就站起身來朝獄警走去,伸出雙手等待上銬。

我看著凱被刑警帶走的背影,叫住他,凱,等等。

我對他說,我今天見著之行了,她身體已經恢複,來辦理轉學。凱,其實你不必要這樣,我根本沒有恨你。

話音落下,我凝視凱穿著囚服的身影為此微微停頓了一瞬,然後又繼續以平緩的步子走向拐角,最終消失。消失到另一個寂靜的,充滿了飛翔、麥田,以及回憶的世界中去。

他是我的少年。他也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