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其實我沒有想到,我生命裏最安寧的一段時期,竟然就是高三的最後兩個月。

凱與之行都走了,我一個人在戰場上孤軍奮戰,一副了無牽掛的樣子。但我總害怕再也見不到她,而事實上我除了那樣一個沒有見證的許諾之外一無所有——要考到那所大學去,一定要和她在那裏見麵。

高三最後的日子裏,在那些兵荒馬亂的模考和燈光慘白的晚自習上,我總會一再想起那個冬夜裏,她那樣對我說起:紹城,我太喜歡北方冬天的夜晚了。我覺得我們以後就會是這個樣子的,就是在這裏,就是在這樣的晚上,我們可以真正一起在那些樓裏自習,然後出來散步……住在這裏的宿舍……

我相信。

她說得那樣篤定,我知道她一定不會忘記。

六月,在聒噪的蟬聲中,最後一門考試結束的鈴聲響起的時刻,我放下筆,抬起頭看見空白的黑板,頭腦裏第一個出現的,就是之行。

我無法確知,此時此刻,她是否也抱著同樣無怨無悔的心情,在這高三歲月的告別式上,一個人緩緩從被落日鍍成一片金色的考場校園走出來,在一大群喧鬧的孩子們中間——和我一樣——避開那些大聲地對答案的考生,避開那些被問東問西的學生團團圍住的老師,避開那些扔掉書本勾肩搭背地去網吧的男孩,避開那些因為考砸而蹲在角落裏哭的女孩……默默地想念她。

我一個個想起那些人的名字、之行、凱、父親、母親、夜神,還有我的紹城……我一步步走著,好像一個光輝的青春段落,正在從我的生命中無聲脫落,丟失在空茫的光年之外。

我回到學校去領通知書的時候,並沒有想象中的興奮。仿佛覺得這一切應當是理所當然。唯一放不下的事情,是找到我們的教務處老師,詢問葉之行轉學後的去向。

但是我得到的答案卻隻是:不方便告訴你。

2

高考之後的日子,父親一直都很欣慰。領了通知書的第二天,我們一家人去看望凱。凱朝我們走過來,大概由於已經漸漸習慣牢獄生活,他麵色已經不再那樣冰冷,卻依然是死寂。我對他說,凱,我考上了。

他艱難地給我一個笑容,說,祝賀你?之行呢,之行也考上了吧?

我說,……我後來一直都問不到之行的消息。

他不再說話。

3

在去北京的飛機上,我惴惴不安地設想如果碰到了之行,該會怎樣。到了學校,我到處搜尋新生名單,可是我始終沒有看到葉之行這三個字。一學期下來,我徹底絕望了。之行沒在這裏。

你失約了,之行。我慢慢想著,又揣測起她出事之後經曆的那些事情,我便覺得,也對,她過得一定很難。她又或許到了更好的學校,有她自己的新的人生。我竟感到一種訣別的意味,心下悵然。之行,之行。

大一的一年過得非常安靜。獨自一人在校園裏上課,自習,吃飯,散步,日子像水一樣流淌。走在校園裏,總覺得身邊少了一個人。

期末考試之前,下了一場雪。我跑到去年我們畫了一朵向日葵的那片空曠球場上,一個人給她寫了一地的信。寫到最後鞋子已經被雪水濕透了,我卻打不上句點。想說的話太多,我沮喪地躺在雪地上,躺在給她寫的那封信上,閉著眼睛覺得眼淚在臉上結成了冰。

第二年開學的時候,另一個係的朋友在張羅他們係的迎新大會,他打手機給我說純淨水不夠了,叫我搬一件過來。

我扛著一箱水,悄悄走到主席台的後台,剛好聽到主持人說,歡迎新生代表發言,當我聽到該係新生發言代表“葉之行”三個字的時候,我心裏一震,垂下了雙手,那箱水砸下來,在木地板上發出一聲巨響。台上的人全都側過身來看我,之行聽到響動,也轉過臉來——我們四目相覷。那個瞬間,我竟覺得我眼淚都快掉下來。

之行顯然十分鎮定,她回過頭去慢慢地把演講稿念完。台下又響起掌聲。我恍然間好像看到高一的新年晚會上,那個拉大提琴的女孩,頭上的花飾掉落下來,被我撿起……三年過去了,我們還是終於又重聚。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之行。

無論經曆多少波折,中間又相隔多少故事,這人世的橋,卻總是架著你我相見的路。我們相見,仿佛總是注定,因此隻需默默無言。是因執念著你我的緣分深深,因此總能挑起這世事的榮辱,每每印記,共與擔當。我們生命的溪流便是這樣漸漸交匯成河,靜靜流過光陰的平野。

4

重新回到紹城,是在二十歲那年寒假。我帶著之行,想回故地走走。闊別了七年。我尋找童年時的房屋,帶她去看。房子還屬於廠區的宿舍,工廠破敗,沒有資金修繕,所以即使外麵翻天覆地,這裏卻還是沒有被拆。我拍下了那些老地方的很多張照片。那兩扇像流淚的眼睛一樣的閣樓,童年時可以看見煙花的琉璃城堡,我和凱的小學,中學,暑假遊泳的水庫。

那夜下雪,冷得嗬氣成冰,我們在紹城的一家小旅館房間裏抱在一起躺下。我告訴她,凱和我,從小便是這樣長大的。冬天的時候,我們在沒有暖氣的房間裏緊緊靠在一起取暖,入夢。爸爸媽媽吵架的那些晚上,我也跑到他家去過夜;在學校裏我一旦被人欺負,他必定站出來幫我,他第一次打架,也是為了我,在我睡著的晚上,他喜歡撫摸我的眉毛……

之行,人長大了,真的什麽都不一樣了。我好想他。

我們從紹城回來,一起回家去看望凱。

那是之行第一次去看他。在監獄的會客室,凱與之行相見時的表情,十分複雜。我們坐下來說話,氣氛卻總是不對。凱剃著光頭,憔悴潦倒的樣子,一刀刀剜在我的肉眼上,叫我幾次忍不住要掉淚。但我又怎麽會不知道,此刻手上戴著鐐銬蹲大牢的,是他,比我更難的,當然是他。我怕他傷心,隻敢露笑臉給他。到後來,大家都已經難過得說不出來話。之行把紹城老家的照片拿出來,讓獄警遞過去給他看,凱捧著那些相片,一張張看過去,眼淚刷刷地掉。一摞照片還未看完,他便當著我們兩個的麵,不可自製地伏在台麵上放聲痛哭,看得我心如刀割。

之行雙手貼在玻璃上,淚流滿麵地對他說,凱,堅持住,沒有什麽坎兒是過不去的,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們等著你出來。

5

在後來的多年當中,我們的生活,自然不過是平平淡淡的幸福。大學畢業之後,我回到南方,幫著父母經營他們的產業。之行比我晚了一屆畢業,我工作後相當賣命,為的是出錢供她到英國拿一個碩士文憑。她的父母因我的這份誠意,相當感動,原諒了我們年少時的過錯,當即同意了我們的婚事。

之行當年為了調整環境而轉學,高四複讀,舉家遷到了她父親的老家去。後來考上大學,父母搬回這裏來。結婚之後,我們也決意定居在南方,為的就是能照顧彼此父母,也為了能時時去看望凱。

那些年我不可想象,凱在牢獄中,過的是怎樣的生活。我所能做的,不過僅僅是每個月都給管他的獄警不少紅包,為的是能多關照著他,不被那些犯人欺淩。

那個世界的潛規則,也不過就是如此。我每周都去看他,當然不可能每周都在會客室見麵,但我也會去他的監獄,讓獄警把帶去的東西給他。而每次見麵,我都會看到凱的手臂上,又多了一些利器之傷。我不敢直接問凱,心裏卻非常驚恐,所以下來之後一再問獄警是不是有人欺淩凱,獄警告訴我說,放心,保證沒有犯人敢惹他,這些傷,都是他自殘,沒辦法。我們能做的都做了,他住單獨的牢房,牢房裏沒有任何可以傷人的利器,但是他還是要用私藏的刮胡刀片,甚至陶瓷碗口的碎片自殘。有很多夜晚,他一個人在牢房裏痛哭。除了性格越來越自閉之外,凱處處都非常讓人省心,表現非常好。

他後來獲得了減刑,出獄的時候,之行還在外出差,於是隻有我與父親母親去迎接。他從緩緩打開的鐵門中潦倒地走出來,身上隻有一件薄襯衣,左手將那隻黑色的行李袋子放下,定定地站住。眼睛不適應光線,伸手遮擋在眉骨上,神情複雜地望著我們。

他胡茬潦草的鐵青的下巴,幹燥而淩亂的頭發,一張抬不起來的臉,身形高大而憔悴。我隻覺得一陣從胸腔底部湧起的酸澀不忍,幾欲落下淚來。我上前抱著他,緊緊地,拍著他的脊背,而他的雙手卻垂落著,似乎沒有力氣抬起來。

父親在一邊靜靜看著。凱的母親哭著急切地上前,拿出一件厚的外套,絮絮叨叨地披在他身上。凱一直後退,淚水卻已經在眼眶打轉。我看到他隱忍的表情,心裏說不出的難受。這是在多年的生命空白之後,我唯一能有的心情。

該回家了,該回家了……

父親絮絮叨叨地,扶著哭泣的母親,拍拍凱的肩膀,輕聲說。他沉默地點點頭,躬身鑽進車廂。

6

凱在家閑了一段時間,暫時還未找到工作。他又很想自食其力,時不時痛哭著說他在監獄閑了那麽多年了,現在好不容易出來,真的想要做點事情。父親想到他連高中也沒有畢業,剛剛出獄也不能做什麽事,就給他買了一輛出租車,說,你先開開出租車,不求你賺個什麽錢,隻是要憑自己本事掙飯吃。凱鄭重地點點頭。

他學車很快,領了駕照之後,就開始開出租車。凱非常賣命,起早貪黑地出車,總說要把買車的錢掙回來還給老爸,才算是拿自己本事掙飯吃。

春節將至的時候,之行出差回來,她似乎心情好了很多,我們的關係也緩和不少。除夕的年夜飯,是那麽多年來頭一次全家團聚。之行一家人和我們一家人,還有剛剛回家不久的凱,大家喜氣洋洋地過了一個團團圓圓的春節。長輩們打趣著說要給凱尋一門親事,還要讓我和之行給他們添一個孫子……一家人逗起來,和和美美。

除夕夜的淩晨,之行睡下了。我起身來,走到凱的房間去。

如我所料,凱還未入睡,一個人竟大開著窗戶,**上身,站在窗前抽煙。南方冬天並不蝕骨冰冷,卻也寒風陣陣。他轉過身來看看我,沒說什麽,便又背過身去抽煙。我像童年時那樣,跳過去倒在他的**。

等他轉過身來的時候,他那被夜風冷卻下來的凍得發青的軀幹,像一樹冷杉一樣孑然地立在那裏,擋住了模糊不明的光線。寒風從他那冷兵器一樣堅硬的肩峰上滑過來,似在拋光他的身體輪廓。那線條有別少年時的單薄,卻依舊擔當著我多年的想念。

一時間我覺得那軀體仿佛在逼視著我。我們就這麽一言不發地對視了些許時刻,然後眼看著他彎下身來撫我的頭,捋起我額前的頭發。他的瞳仁在暗處閃亮,俯身摸摸我的眉毛,叫我的名字,紹城。

凱躺下來,他的手搭在我的胸膛上,額頭抵著我的肩。仿佛我們又回到少年時光。

那夜我心底這樣感慨。一切有如舊日好時光。但如此的生活又能走多遠。

7

大年初一,凱早上睡了個懶覺,吃了午飯之後,又要去開出租車。我們都勸他,大過年的,別去了,他卻笑著自嘲說,勞動光榮勞動光榮,要好好表現爭取徹底改造。

出獄之後,我難得見他這樣朗然的熟悉笑容,於是我走過去拍拍他肩膀說,準了!出去放風!他嘿嘿笑著,一臉高興地就開車走了。

誰知道那日他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那夜凱已經打算收車回家的時候,三個男子帶著一個年輕少女在路邊攔他的車。凱想多拉一趟生意也無妨,於是就讓他們上來。剛一上車,其中一個就說了市郊一個荒郊野地的地名,凱皺著眉,覺得這麽晚了不想跑這麽偏遠,剛想商議說能不能叫他們換一輛車,一扭頭,那個坐副駕駛位置上的流氓就比了刀子出來。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他說。

凱鎮定地回頭,見到後座上那兩個痞子,腰間都有刀,正把那女孩兒挾在腋下,那女孩兒怕得直抖,卻被緊緊捏著嘴不敢說話。那一刻,多年前葉之行被那三個男人帶走的同樣一幕場景清晰地出現在他眼前,他控製不住地血往上湧。痞子見他想悄悄打手機報警,便一把奪過他手機,匕首抵著他下巴說,殺了你我們自己開車過去也成,別給臉不要臉……

凱隻好見機行事,剛剛開出市區,他隱隱覺得不對勁,原來後麵那兩個男人已經開始扒那女孩兒的褲子,竟然就在車裏,要強暴她……

他沉住氣說道,幾位大爺稍微忍忍,馬上就到,馬上就到,我這就再開快點兒。要是在車裏被交警逮到了不好。

後座一個男人說,操,深更半夜哪來的交警!一邊說又要動手。坐前麵副駕位置的那個頭兒估計是心裏不平,便說,滾回去,著什麽急!都給我別動!

凱一路把車開到了那荒郊野嶺的地兒,下車前他求幾位把手機還給他。那痞子的頭兒想了想,把電池給摳了下來,還給他一個空手機,說,給你手機讓你報警啊,你可小心,我記著你車牌號碼,你要敢給我做什麽傻事兒,從今往後你吃不了兜著走!

他們下了車,推搡著那女孩兒往田地裏走,那女孩兒尖叫起來呼救,凱低頭想用車裏的無線電報警,可是太偏遠,破機器半天找不到信號,眼看著那個女孩兒被拖走,他便掉轉車頭,開車衝過去撞了其中一個男人,可他怕撞傷那個女孩兒,又想到當年之行的慘狀,便一時血往上湧,不管三七二十一跑下車來,撲過去和他們扭打在一起。

他寡不敵眾當即被按倒在地,刀子像雨點一樣落了下來,女孩兒嚇得尖叫不停,那幾人殺紅了眼,停下來的時候,才見惹出了人命,便又把他扔在田裏掩埋。開走了他的車……

接到別人報警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我們撲到現場,隻見他被裹屍布遮蓋著,揭開來,已沒有人形……隔夜的黑色凝血遍布全身……

凱的母親當場暈厥,父親扶住她,我失去控製地撲在他身上哭嚎,發瘋一樣喊他的名字,一把把他抱起來,重重地拍著他的背……不停地求他醒過來,求他馬上給我醒過來……但是回應我的隻有沉默,隻有他無力垂落的手,他再也睜不開的眼睛……我緊緊抱著他的身體,跪在這荒田深處,撕心裂肺地哭喊著,淚流成河。

這冰冷破碎的身體,是從小為我遮風擋雨的哥哥,是陪伴我一路走來說好一輩子不離不棄的摯友,是深夜裏摸著我的眉毛說會為我的憂心而憂心的少年,是沉默地愛著我的,多年來獨自隱忍堅強過活的男人……我悲不自勝,抱著他躺下去,任誰拉扯也不肯起來……我隻覺得他真的要離我而去了……

這是我生命中,目睹第二個親人的死去。

8

凱,現在過得好嗎?我和之行來看你了。

每年他的忌日,我都站在他墓前,這樣對他說。我放下一束潔白的紫羅蘭,看著他的墓碑。在人間一樣的陵園,在這陵園一樣的人間,我總覺得好像一回頭,他就還站在那裏,沉默無言地笑著。

我知道他其實沒有走,他好好地活著,一直都好好地活著。在我的夢中。在我至死不渝的想念裏。

這是我的少年。也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