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九月。我與凱進入同一所高中。

我不習慣南方學校的陌生環境,也不怎麽聽得懂身邊的同學說話,所以常常懶得開口,甚至不願抬頭看人。各種各樣的小情緒經過青春期的發酵,整個人不知不覺中總是麵帶陰悒沉默的神色,看起來便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模樣。剛進新學校,就暗自感到幾乎所有人都對我敬而遠之,似乎有種善意的孤立。

而凱不一樣,三年的南方生活之後,他像一束晴光,瞳孔明亮濕潤,仿佛眼中淌著一條熱帶雨林深處的河流。他朗然的笑容,十分討好,卻也絲毫不造作。挺拔的身軀。幹淨的襯衣。麵龐上的線條日漸英武銳利。剛進高中,他就已經成了風雲人物。跟他走在一起,總會有女生指指戳戳或者議論紛紛。

我知道,他向來就是這麽出眾的。

我厭倦生命的重複。但是依然要這麽無可選擇地生活。因為住在同一處家,我和凱便每天幾乎形影不離。一道上學放學,上課下課。他的座位就在我的前麵,我與之行都常常看到他趴在數學課上睡覺的背影。偶爾我會忍不住用筆戳他,把他弄醒。也有很多時候他莫名其妙轉過身來看我們,不過多數時候是找我的作業答案來對。傍晚他總要打會兒球再走,我便在空****的教室裏做著作業等他,偶爾做累了,就站起來走到窗邊,看一會兒他跟同學在樓下操場打球的場麵。那時候還沒有晚自習,離開學校的時候,我總是已經做完了作業,而他的收獲是滿頭大汗或者中了幾個三分球的開心。

他喜歡在校門口吃一點菠蘿羹或者蔥花煎餅再走,於是回家的時間常常是拖到很晚。在點亮了華燈的街道上,我們兩個人一前一後騎車,大聲地聊天。他總喜歡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並肩騎車,時而把我攬得很近,時而猛烈搖晃我,卻又暗自緊緊抓住我的胳臂,不讓我摔。每天回家後,都是麵對一樣的父母,吃一樣的晚飯,睡一樣的房間。隻是他常常懶得做作業,尤其是英語、語文之類的,喜歡直接拿我的來抄。

如此的生活,令我恍然間覺得青春隻是另一場童年,漫長得永遠不會消失一樣。

凱又開始彈吉他並且打鼓,在學校風風火火地組了一個樂隊,是隊長。有人曾經對我形容他小狼一樣的笑容。凱帶著那樣的笑容招搖過市,牽引一串女孩子的目光。而我走在他旁邊,相形之下神情陰鬱冷漠,隻像一塊麵無表情的石頭。我知道同學們常常背地裏取笑我是一張撲克臉。

在開學考試中,我第二,而同桌的葉之行是第一。葉之行是前十名中唯一的女生。

三毛曾用這樣的話來寫她的一次情動:“今生就是這樣開始的。”

之行長發漆黑如瀑,又猶如飄搖的歌聲。膚色蒼白,並不愛笑,因為格外的聰慧而眼神鎮定安寧,目光有秋陽的瀲灩。與靈氣的夜神一模一樣。非常地瘦。她於我的印象,就像是一隻長久習慣於飛翔的鳥。她的長發在埋頭寫字的時候傾瀉下來,若與我坐得靠近,便會鋪散到我的桌麵上來。如同一片最暗的夜。

這樣過目不忘的美好,是令人甘願用整個青春去相遇的姑娘。之行,之行。

雖然是同桌,我與之行一直沒有什麽言語。除了上課之外,我依然大部分時間都在閱讀,雖然看的書都與課業無關。很習慣在人聲鼎沸的課間,一個人旁若無人地坐在那裏讀書,可以什麽都聽不到。心無旁騖。

做課間操的那個長課間,活躍的男生們拉著凱去踢球,一撥人吵吵嚷嚷地帶著一路笑聲跑出去,剩下寥寥幾個人在教室裏做衛生迎檢查。我從來不去做操。班主任忍無可忍地找我談話,無非就是說那些集體榮譽感,和同學要融洽相處……我順從地點頭,但是還是不會去。成績好,老師也就奈何不得了,不再管我。

葉之行自然不會與班裏那些麻雀般吵鬧乏味的女生深交,但是因為為人隨和,她和每個人的關係也都不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唯獨與我顯得生疏。開學三個多月以來,我們都還沒有說過話。也許又是我性格的緣故。我並不覺得失落,相反,隱隱感覺我們都在將對方特殊對待,多少令人欣喜。

學校的新年藝術節上,我們班的合唱節目剛剛完畢,緊接著是葉之行的大提琴演奏。合唱的同學眾多,退場拖延了很長時間。我最後一個從舞台上走下來,在後台與之行擦肩而過。她走過我身旁,我卻看到她頭上的白色花飾掉了下來。我猶疑了一下,從地上撿起花飾追上去。在出場口,我站在她身後,伸手將花飾從她肩上遞過去,之行轉過身來,看到是我,略有驚奇。但她鎮定自若地朝我微笑,說,謝謝,已經來不及弄上去了。我馬上就登台。

話音未落,幕布已拉開,台下掌聲似潮水般起伏。

我回到觀眾席,注視著舞台上的葉之行。她穿白色的演出禮服,與另一個彈鋼琴的女生合作演奏了兩首大提琴名曲《Ave Maria,Arpeggione Sonata》。

琴聲深處哀婉淒切,我卻心緒煩雜,無心聆聽。凱看見我手裏的白色花飾,竟脫口就問,怎麽,葉之行的嗎?

我點頭不語。我沒有告訴他,此刻我多想能夠親手將它戴在之行那潑墨般的長發上。

凱看著我手裏的那隻花飾,又意味深長地看看我,沒有說話。

那個夜晚,晚會散場之後,我找到之行,遞上那朵頭飾。她演出服未脫,抬頭望著我。身著盛裝,她看起來仿佛不是往日我認識的之行。目光淋漓,仿佛剛剛潤過淚,柔如絲帛,亦似冀待我最起碼的禮節性的恭維。然而在散場的人潮湧動之中,我望著她的眼睛,竟說不出一句話。隻是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裏。咫尺之遙,唯恐被她的美再次捕獲,於是深深地低下了頭。

葉之行有所失望,她接過了那朵花,說,謝謝,紹城。我得去換掉演出服了。再見。

我心緒紊亂,沮喪地走出禮堂。在正門口,凱騎在車上,遠遠地招呼我一起回家。我告訴凱,我不走,我等之行出來。如果她沒有人陪伴,我要送她一道回家。你先走吧!

凱聽完,眼神複雜地看著我,沒有說什麽,轉身離去。

那日我便等在那裏,良久之後,仍不見之行。我不甘心,又走回去,發現禮堂已經清場完畢,連門也緊鎖了。我心裏涼透,隻好獨自一人慢慢騎車回去。

在樓下的花園裏,我看見凱還百無聊賴地坐在單車的後座上等著我。我詫異,問,怎麽不回家?

凱鎮定自若地望著我,說,我剛剛把葉之行送回去。想必你也沒有到家,正等你一起上樓。省得爸媽擔心。末了,他又說,我現在才發現,原來之行和我們差不多順路。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凱。黑暗中,我們一言不發地對視。我覺得凱的眼神十分複雜,並且隱隱覺得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

2

新年晚會的第二天,上完兩節課,我還在有些為昨日的事情情緒不佳。做操時間到了,班主任特意來催促,大聲說,今天教委有領導檢查,全部同學都下去做操!言畢意味深長地瞪我一眼。凱也拉我,不停地說,走啦,走啦……

他的哥們兒在催他下去踢球,他一邊應和著一邊回頭一個勁兒叫我。我不理會,獨自拿一本雜誌來埋頭翻看。凱的朋友們等得不耐煩,便直接過來把他拽走了。全班人都逐漸離開了教室,葉之行遲遲未走,我看她一眼,沒有多想,便隻顧埋頭看雜誌。待人去室空時,她站起來說,紹城,下去做操吧。

我抬頭一愣,怔怔地看著她,未來得及想出如何作答,她又說,好歹不能上了三年高中一次廣播操都沒有做吧!她又微微笑起來。

那是我們第一次說話。我低頭略略遲疑,便合上了雜誌,隨她一起走出教室。

走在樓道上,剛好遇到氣喘籲籲跑上來的凱。他吃驚地說,你要去哪兒?

我說,能去哪兒?做操唄。

他難以置信地看看我,又看看之行,說,班主任剛剛專門叫我上來捉你下去做操呢,靠,你小子什麽時候這麽自覺了?他使勁拍我肩膀,又不懷好意地說,哦……是人家葉子叫你的吧……原來你也……

我不耐煩,便打斷他,不就做個操麽,班主任說什麽領導檢查,臨走時還瞪我一眼,我能不去麽……

話音未落凱便一巴掌拍我肩膀上,說,當我第一天認識你呢,靠,越是老師叫你怎麽著你越不會怎麽著吧,你這背地兒使壞的……

我們打打鬧鬧下樓,葉之行不言語,聽著我們兩個扯淡,笑而不語。

當日放學,凱下去打球,我像往常一般留在教室裏做作業。之行說,每天都這麽晚回家麽?

我笑笑,說,等著凱。

那我和你一起等他吧。之行說完,不由分說便坐下來拿出了作業。

我暗自驚喜,卻又強作鎮定,兩人不說話,安靜地開始各自做作業。不知怎麽的,她坐我旁邊,我完全做不進去作業,無法專心,但是心情卻特別愉快。凱打完球跑上樓來的時候,看見我們坐在一起,朗然的笑容驟然收斂了起來,他皺著眉頭非常突兀地冒出來一句,說,你怎麽還在這兒?

我們都愣在那裏,不知道他到底指的是誰。

從那日起,凱放學後竟然不再打球,堅持送之行回家。誠懇而殷勤是他的魅力,加上又順路,情理之中,讓人無法拒絕。凱總是一下課就轉過身來,走到我們倆的課桌前,笑容溫和地對之行說,收拾好了嗎?我們走吧。

之行坐在他的單車後座上,我們三個人共騎一路。為了保證父母永遠看到我們同時回來,我就在分岔口駐足,等待凱拐進小巷將葉之行送回家,然後反身出來與我一道回去。

我一個人落寞地站在分岔口目送凱和之行離開,僅那麽一小會兒,心裏像被一隻鐵杵不停地搗攪,說不出來的滋味兒。

那樣的滋味兒說不出來,卻愈加鮮明地刻在我的臉上。那段時間我沉默得像一隻影子,與凱變得生分而尷尬。我們兩個人再也不會徹夜說話,取而代之的是我看書直到深夜,而凱無所事事地用天文望遠鏡觀察星空,或者輕輕在一邊撥吉他練習音階,用節拍器打拍子。他也會沒事兒找事兒地跟我說話,蹲在椅子上像隻小鷹似的。我若做題做得煩,就會直言不諱地說你別折騰了行不我做題呢。他通常都會一聲不響地提起吉他走出去。

那樣的夜晚,在疲倦不堪的間隙,我抬起頭來,常常會覺得我又回到了紹城的小閣樓。但又覺得,物非人非,在這個離家遙遠的南方城市,再也看不到鴿子一遍遍出巢飛翔,也沒有了灰藍色的蒼穹,沒有月光。

3

那夜我又開始反複做噩夢,夢見墜樓而死的母親,夢見我撲過去,撩開來一看,卻又是之行的臉……我哭喊著驚醒,滿頭大汗,醒來便止不住地流淚。凱被我吵醒,他不問我怎麽了,也不開燈,隻是十分熨帖地沉默著,摸摸我的頭,讓我安靜,然後起身來走出門去從廚房給我倒一杯熱牛奶壓驚。他撫著我的背敦促我喝完牛奶,溫厚的手掌停留在我的肩上,我聽見他對我說,沒事兒,沒事兒……

我捧著熱氣騰騰的玻璃杯,抬頭便赫然撞見凱深深的目光,深得像一口井,引人不自覺地墜落,卻又看不到希望。

沉默了很久,最後我忍不住問他,凱,你是不是很喜歡之行?

他反問我,你是不是也很喜歡之行?

我埋下頭,沒有回答。他也沒有。

4

中午放學的時候,我到辦公室找班主任物理老師給我單獨講題,一會兒幾個同學氣喘籲籲地衝進來,大聲說凱出事了。我心裏一驚,跟隨他們跑過去。原來是他的樂隊要排練,占用了一幫排舞的人的場地,兩幫人本來就有過節,這次更是互不相讓,出手打了起來,凱被他們從階梯上推下去摔倒,骨折了。老師來了之後厲聲嗬斥,幾個打紅了眼的學生都隻好停手。凱狼狽不堪地蜷在地上疼得直叫,我趕緊過去扶他,可他疼得根本站不起來,隻是用力抓著我的肩膀。我被他拉近,卻聽到他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說:這下你可以單獨送之行回家了……

我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罵道,什麽時候了,你還說這些!

在凱缺席的那段日子,我終於如願以償地獲得與葉之行獨處的機會。夜裏晚自習放學,我讓之行坐在我的單車後座上,送她回家。

我以為我們會很開心,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我願。

以往我們三個人同路時,一路上都托凱的福,歡聲笑語不斷。但當隻剩下我與葉之行時,我們就一路沉默無言,悶得快要讓人窒息一樣。我擔心之行會厭煩,於是問她,之行,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很悶?

之行不言。良久之後,她忽然又回答,沒有,沒有。聲音十分柔和,在我的身後**漾開來如淺淺的漣漪。

若不是親自送她一程,我真不知道她家門口的小巷這麽美。兩邊的牆麵爬滿了蓊鬱的爬山虎,牆角青苔陰涼地順著走勢延伸過去。偶有一叢叢嬌豔欲滴的薔薇,翠綠的碎葉枝條從牆頭傾瀉下來,其間點綴著些許暗香襲人的深紅花朵。

沿著這一路幽香深入,直到她家樓下的院子。那夜她穿了堇紅的裙,躍下車的時候裙擺**漾起來。之行的頭發在燈光下麵閃著幽藍的光澤,一隻樸素的蝴蝶結係在辮梢。她跳下我的車,在暗淡的路燈光線中對我說再見。我一寸寸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舍不得她走。

於是我叫住她,說,之行,以後我能夠每天都送你嗎?

她轉身望著我。那一刻她與我近在咫尺,我聞到她身上雨後草地一般的辛香,一時間愉悅卻又傷感。

她沒有回答,隻是站在那裏目光隱隱爍爍地看著我。

我心下一陣戚然,忍不住伸手把她抱在懷裏,輕輕親吻。

5

那段日子我和她走得很近,像校園裏的大部分情侶一樣,課間一起去做廣播操,回來用保溫杯打熱水衝雀巢咖啡,中午一起在學校門口的餐廳吃飯,午休時在教室看書聊天,或者趴在課桌上睡覺,自習時找一個安靜無人的教室坐在一起做作業,同戴一副耳機聽歌,放學騎車帶她回家,上學路上我提早出門,在她家的巷口等著她一同去學校。周末偶爾一起去看望凱……我依舊並不與她多說話,隻是我覺得,我的心意她能懂。

凱還在醫院的時候,爸爸叫我每個星期天都去病房陪他給他補課。可是不管我在跟他講什麽,他總是聽得心不在焉,讓他補作業,他也不做。有時候我拿書本拍他的頭,叫他認真點,他就那麽怔怔地望著我,問,最近之行怎麽樣了……?

凱出院回家,已經是三個月之後的事情了。家裏的寫字台上放著一摞我從學校給他帶回來的試卷和題集。他把那些卷子拿起來看了一眼,又很不耐煩地扔到一邊。

石膏還沒有拆掉,凱每天要夾著一副拐杖來上學,腿上綁著厚厚的固定石膏的紗布,看起來很滑稽。我們的教室在三樓,我就每天都要背著凱上樓梯。葉之行幫我們拎著書包拿著拐杖,我背著他一步步爬上去。凱伏在我的背上,把臉靠著我的脖頸,故意像馬駒一樣用鼻孔使勁噴氣,癢得我不行,還不知好歹地揶揄我,紹城,這樣下去練一段時間你就可以變成肌肉**啦……

終於有一次我忍不住停下來大聲罵他,再聒噪我就把你扔這兒!一個大男人好意思說自己不會用拐杖上樓梯也就算了,還這麽沒良心!凱見我停下來生了氣,就又裝孫子一樣哄人,用敷衍的語氣趕緊說,好好好我不說我不說……

旁邊的葉之行就笑我們倆。我看看她,忽地有些不好意思,也就不跟他計較,趕緊上樓。

那段時間我們三個還是一起回家,但是戲劇性地變成了凱拖著一條木偶腿坐在我的自行車後座,騎到了分岔口就停下來,然後我讓他乖乖待在那裏等著我送之行進院子。

送走了之行,我折返回來,看見巷口的昏暗路燈下凱落寞地坐在我的自行車後座,表情無辜而又無奈,單腳著地的樣子很滑稽。我走過去,他便低低地問我,紹城,你們在一起了嗎?

我說,算是吧。

我們一路無言地騎車回家。凱拿著拐杖,騰了一隻手扶著我的腰。一路上他扶著我,竟越勒越緊,又好像在抖。我納悶,就把車刹住,停下來問他,你怎麽了?

我扭過頭去看他,他正低低地埋著頭,說,紹城,從小到大,我都覺得是你需要我。但是我現在才覺得,是我要靠你。凱說完抬起頭,我冷不防撞見了他的眼,目光那麽深,深得像一口井,引人不自覺地墜落,卻又看不到希望。

他就這麽又定定地說,紹城,你別想得到之行。我要她。

我隱隱覺得事情並不如他說的那般簡單,可我又不知如何應對。我想若換作是別人我會跟他硬扛到底的,可是跟我說這話的是凱。從小幫著我護著我長大的兄弟,父母吵架的夜裏躲到他家裏去徹夜聊天的兄弟。我聽了他這話,竟然什麽都說不出來,隻一言不發地繼續踏上了踏板往前騎。可心卻被死死地揪住,也說不清為什麽。

凱受傷住院缺課太多,回到學校又變得對什麽都提不起精神來,不願看書做題,跟他補習他也不耐煩,成績就漸漸跟不上來了。腿好了以後,就又天天紮進樂隊裏玩樂器。

其實他以前一手搞起來的那個樂隊裏,除了凱一個人還在堅守,其他人都因為學業壓力而退出了。樂隊的朋友吃散夥飯的那天,凱把我也叫上了。在學校門口的小飯館裏,他們還喝高了。大家東倒西歪的時候,凱非要提議回到學校去打籃球。不知是他有號召力,還是大夥兒覺得退出樂隊對不住他,抑或是大家都心情不好想要發泄,他們幾個二話不說就朝學校操場奔去了。那天下著滂沱大雨,地麵的積水踩上去四處飛濺,場景特別刺激。幾個喝高了的孩子在大雨中打球,淋得渾身濕透,球鞋裏都倒得出水來。他們摔倒在地上,哈哈大笑躺著不起來,白色T恤上全是泥水……那是在高三之前的最後一段時光。

凱的骨折剛剛好,我站在場外看著他在雨中打球,有些擔心,可我勸不住他。大雨順著我的麵額滾落下來,我的眼睛越來越模糊。我看著凱,便想起了小時候的他,想起了母親,想起了之行,不知為何覺得想哭。我不知道我那天究竟有沒有哭泣,淚水或許已經混跡在雨水裏,給我一個天衣無縫的掩護,連我自己都不可分辨。

可我真的想他們了。

我以為樂隊的事凱會就此罷休,沒有想到後來凱又跟以前幾個校外的搞搖滾的朋友黏糊起來,借機投靠了幾個還算有點小名氣的樂手組了新的樂隊,擔任節奏吉他。他開始頻繁地找機會溜出去,跟著那幾個人浩浩****地在街上竄來竄去找場地排練。後來一個挺有名的搖滾酒吧老板發了善心,在白天騰出四個小時時間關門停業,專門用給他們做排練。

凱背地裏幾次找到之行,要她參加他的新樂隊,給他們寫歌,做主唱。之行過來征求我的意見,問,你說我應該去嗎?

我不明白為什麽凱一定要叫著之行去,所以也就隻是平淡地說,你自己看著辦啊。

之行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高三這麽忙,哪有時間啊……

我裝作麵無表情,可還是聽了心裏一甜。然而等到凱驕傲地對我說葉之行成了他們的主唱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脫口就說,高三這麽忙,之行她……

凱使勁捶我的肩膀說,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呀,讀書不要命的……

因為是白天才能排練,所以他經常從學校翹課。一旦要走的時候,就故意很痞地走過來告訴我一聲,說,喂,老師爸媽問到了你知道該怎麽辦吧?老規矩。他又會說,之行,我們排練好了你隻需要花一點時間來配一下唱就可以了。

我厭惡他此刻的作態,於是隻管埋頭做題,低聲敷衍地應一下。抬頭的時候他早就走出教室了。

彼時年少的感情,驕傲又軟弱。太純太淨,脆得像水晶。一些話,很小很輕,竟也可以像在心上劃一道赫然醒目的刮痕。

此後晚自習和周末,之行就時不時跟凱一起消失,去排練——或者是小演出——天知道。

但是為什麽,我可以在人聲鼎沸的課間旁若無人地安靜看書,卻不能在晚自習之行離開之後的安靜的座位上做題。

她不在我身邊,我心裏難過又浮躁,真想撕掉書本衝出去找到她,隻要看到她就好。我就這麽在氣氛壓抑而安靜的晚自習教室裏難過地閉上了眼睛,想念紹城的小閣樓。想念那個在鴿子出巢飛翔的展翅之聲中醒來的小小少年,睜眼便可仰望灰藍色的蒼穹,靜默展開一片廣袤而憂傷的笑靨。夜裏獨自抱著黑貓,麵對一窗月光傾城的夜晚,靜默無言。

之行,情動的第一刻,果真是世間萬象向我們打開的第一扇門嗎?若不是,那麽為什麽人總是因情而初次踏入紛繁世間,獲得此生第一筆想念、第一次眼淚、第一夜的需索或者第一句注定幻滅的承諾,這樣的路程終止於愛的靜默,或者恨的喧雜。

是你對我說的嗎?感情是照亮灰色人間的燈光。世間的萬千感情之中,愛情並不最美麗,卻最顫動人心。因了它的慘與美。

之行,之行。

6

高三十二月的時候,年級裏幾個尖子學生要北上去參加一個考試,本來並不很想去,因為耽誤上課,可是通過了的話高考能加分或者保送,所以大家也就積極起來。之行也在列,不過她險些就沒能被選上。同學們集體訂火車票的時候,我沒有參加,直接買了機票。問之行,她淡淡說,機票貴呢,誰都跟你似的,我買不起。

一句話就戧住了。

那段時間我們總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產生隔閡。之行是南方人,可她一直夢想去北方。曾經我們要好的時候,我們說好要考一樣的大學,說好一起在冬天去北方旅行,說好要陪她看一場雪……那已經是去年這個時候的事情了。我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我們說好過的事,心裏一陣難過,遲疑地問她,之行,你可記得……我們說好……

她看著我的眼睛,明白無誤地答,我記得,可是這是去考試,與其你叫我跟你一起走,你怎麽就不能跟我們大家一起走呢?

我一時無言,心裏十分失望。

坐火車北上的同學提前走了,之行也走了。身邊空****,叫我有些落寞。凱沒管那麽多搬了座位到我身邊來和我同桌。之行走後,凱又在放學後去球場打球,我獨自在教室做作業,或者百無聊賴地站在窗邊看著樓下那些打球的少年。天色越來越暗,我心裏想念她。放學回家路上,我們騎著車聊天,凱問我,紹城,你和之行考一樣的大學嗎?以後也在一起?

我說,誰知道呢,我們現在好像很不對勁。他又勸我,好啦沒事的,你們總會好的……哪像我……真是不知道高考我怎麽辦。

幾日之後我到北京,剛好就是一場大雪。考場是設在一所名牌大學裏的,我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給先到的同學們打電話,他們卻說他們正在外麵和在北京的學長們聚餐。我隻好獨自帶著行李一路問過來,把偌大的校園走了個遍,才終於找到了分給我的留學生公寓。那晚風特別大,一路都是雪,到了公寓之後又上下折騰,等辦理好手續,管理員交給我鑰匙,我已經疲憊不堪,打開門,環視一下這間一個人的小公寓,覺得環境很不錯。把行李放在一邊,倒在**便睡了過去。

不知道睡過去多久,忽然被電話吵醒。竟然是之行。她隻是簡短地說,紹城,下樓來。

我下樓去,見之行一個人在大廳裏等我,她牽著我的手便往外走。冬夜的校園冷寂多了,風很大,我的手揣兜裏,迎麵呼吸著清冷幹燥的風,熟稔得好像是回到了紹城。之行很興奮,一路咯吱咯吱地踩著路邊的碎冰和積雪。我們走到一處空曠的球場,她看著大片平整無痕的處子般的雪麵,高興地走過去說,我們來畫個什麽東西吧。

於是我們兩個人在那片雪地上踩來踩去,花了半個多小時,畫出一朵巨大的向日葵。之行還嫌不過癮,便又拉著我到看台上去看那朵花的模樣。

你的花盤畫得一點都不圓啊!她抗議道,我又回應她,哪像你的花瓣啊,整個兒都是參差不齊的,哪有這樣的向日葵!我們打鬧起來,跑下看台,跑到空地上,之行團起地上的雪,捏成雪球砸我,我們一邊跑一邊大笑,汗水都流下來。

那晚之行堅持要在宿舍區的修車店租輛自行車。我告訴她北方晚上騎車很冷的,可是她還是要我騎車帶她在校園裏轉悠。一路上她十分聰明地將雙手放進我衣兜裏,貼近我的背,以免迎麵吹風。我們繞著校園騎了很久。冬日北方的晴夜。暗紫色的蒼穹上飄浮著幾絲雲朵,沒有星辰。幹冷的風唰唰地掠過高大的樹木,樹們褪盡了葉子,覆蓋著點點白雪的鳥窩夾在枝椏間,像是樹的明亮眼睛。騎著車,撲麵而來的風潔淨而幹燥,帶著雪的氣味。

夜色下的校園。沿著點亮了華燈的道路,我們經過了漂亮的綜合體育館、氣派的教學樓、古樸的禮堂、高大的圖書館,路過在那些專為激勵高三學生而耀武揚威地印在參考書封麵的著名校園景點,路過一些做完實驗匆匆低頭走回宿舍的工科學生,路過燈火通明的宿舍樓,聽到男生們唱歌大笑的爽朗聲音,路過在燈光昏黃的林蔭道下親吻的年輕情侶……那樣的時刻,我忽然覺得好像這一切就是我們夢寐以求的樣子,我們咬著牙告訴自己熬過了這一年,一切都會好了,一切都會有了——就像我們現在眼前的這一切一樣。

之行在我身後說,紹城,我太喜歡北方冬天的夜晚了。我覺得我們以後就會是這個樣子的,就是在這裏,就是在這樣的晚上,我們可以在那些樓裏自習,然後出來散步……住在這裏的宿舍……我們會很開心的……

嗯……我相信。

末了,她又自言自語似的,無限肯定地加上了這三個字。

我感到她揣在我外套衣兜裏的雙手將我抱得更緊了,她的頭靠在我的後背上,無限幸福甜蜜。我沒有戴手套,雙手握著車把吹了好久的冷風,已經凍得生疼,關節似乎都不能屈伸自如了。可我卻不願停下來,那畢竟是我們過得最開心的一晚。

在這個依稀看到了未來的夜晚,我們懷抱脆弱而盛大的憧憬,好像那些身外之物,說不要就不要了,而這個世界停留在那裏等著逗我們開心。那是隻有年輕時候才會有的不知天高地厚。但唯有這樣的衝動和勇氣,才叫我們過著這樣熱淚盈眶的青春。

7

和她一起回到公寓的時候已經是夜裏十一點半。我送她進房間。進門之後她未開燈,黑暗中她就站在門後,眼睛明亮地望著我。我們相視一會兒,她拉我進門。

她親吻我的時候嘴唇還是冰冷的,像雪一樣。我隻覺得心疼她受寒,於是緊緊地抱住她。又隱隱覺得,似乎什麽事情會發生。我的心髒幾乎快要碎裂一樣劇烈跳動。那一刻房間裏靜極了,窗外便是城郊,一陣城際輕軌的聲音轟轟地掠過去,好像是碾在我的心跳上。

我幾乎屏住了呼吸,沉默了兩秒,突然我電話響了。接起來,是凱。

他一改往常的語氣,聲音非常低沉。他問,紹城,你到了嗎?我擔心你。

我回答他,一切都好啊,別擔心。

他又問,你在哪兒?幹嗎呢?

我轉過身去含糊其辭地說,沒什麽,在公寓裏待著呢。

聊了幾句之後,我掛掉電話,轉過身去看到之行時,她已經百無聊賴地開了燈,站在寫字台前收拾東西了。我一時間覺得非常尷尬,便輕聲對她說,之行,早點休息,我回去了。

她點頭,說,晚安。

接下來的幾日我們連續參加考試和麵試,時間雖不緊張,心理壓力卻大。考完試我就在考場門口等著她出來,一起去食堂吃飯。周圍坐著不少考生,大聲地在那裏對答案,姿態又十分傲慢的樣子。我們相視一笑,端起盤子便起身找一個安靜的角落。我與之行都是討厭考完試對答案的人,一邊吃飯一邊閑聊,絕口不提考試的事情。晚上的時候還是會和之行出來散散步。走路聊天時我勸她,之行,回去之後不要再去忙樂隊的事情了,你以後可以有很多機會去組樂隊,但是現在我們隻有一次機會高考,我想看到你好起來……

之行接過我的話頭,說,其實我也不是很想去,不過凱一直拚命求我,我過意不去。而且跟他們合作了幾次,我也覺得非常有意思,我也就是去配一下唱,並不浪費太多時間,所以你不要擔心。下學期如果太忙,我會退出的。

聽她這樣說,我便不便再多言。低頭一路默默走著,回到公寓樓。

三天之後我們考完試,好多同學都一起訂飛機票趕回來。在幾千英尺的高空,氣壓一變我就開始耳鳴,整個側臉的神經都疼痛不已。我咬著牙靠在座位上,閉上了眼睛。

到的時候是星期天下午,爸爸媽媽來機場接我,凱也來了。

他一看到我,便興奮地撲上來擁抱。爸爸急切地問我,考得怎麽樣?我點點頭,說,還行,應該沒什麽問題。

那日我們一家四口直接把車開到酒樓去吃海鮮。飯桌上洋溢著飯菜的香氣,色香俱全的食物,父母和凱的笑臉……父親叫了兩紮啤酒,給我們斟了一杯又一杯。喧嘩的大廳裏回響著食客們五花八門的南方口音,觥籌交錯之間,這甜美幸福的場景似乎完美得十分虛假,我一低頭瞬間,就回想起童年時在紹城與母親相依為命的清苦生活。那些下著大雪等待著父親歸來的冰冷年夜飯,那些隔著牆壁也清晰可聞的爭吵,那些離婚之後母親一人肝疼得輾轉不眠的夜晚……

我抬起頭來看著父親和凱的母親親密應對的場麵,不知不覺便想,當我頂著烈日一放學就趕緊回家煎好中藥做好飯菜,汗流浹背地跑到醫院給母親送過去的時候,父親正和這個女人享受著新居,開車兜風吃飯喝酒……我不堪再想,一瞬間覺得很難受。我放下筷子便離席而去,走到衛生間,頭有點暈,伏在盥洗池邊拚命地捧涼水洗臉。

良久,凱走到了我的背後來。他拍我的背,說,紹城,你怎麽了?我不應他,埋頭捧一掬水,把臉浸在下去屏住了呼吸,覺得心髒底部的熱血在往上湧。凱沒有走開,一直在我身後撫我的肩背,那一刻我一閉眼,便看見母親死去的樣子,突然忍無可忍,轉身啪的一下打開他的手,狠狠地瞪著他。凱被我弄得莫名其妙,看著我不說話,臉色也陰沉下來。我衝動之下,一把把他推進衛生間去,然後猛地抓著他的衣領,推搡著大聲地問他,你老爸幹嗎要死?!你老媽幹嗎要勾引我老爸?!你媽跟我爸過好日子的時候,你知不知道我跟我媽過得有多苦?!她得了肝癌,整夜疼得睡不著,那會兒你媽跟我爸在**廝混?!你又跑哪兒去了?明明發生這麽大的事,明明就跟我爸在一起,也不吭一聲,連封信都沒有!!……

我話音未完,凱一把推開我,啪地就給我一耳光。

他的手掌摑在我臉上,那樣的重,我隻覺得耳朵裏嗡嗡作響,捂著火辣辣的臉,望著他,淚水不由自主奪眶而出。凱朝我吼道,你丫有病啊!你爸跟我媽的事情,關我什麽事啊!你要發神經你也找對冤家啊!你以為我很好受啊?!你知道我花了多長的時間來接受你爸接受這個家?!

我的攪局,終於把一家人鬧得不歡而散。

回去的路上,我們坐在車裏,沉默不語。父親開車和母親坐在前麵,我與凱並排。我清醒過來,心裏萬分愧疚。怯生生地看看凱,見他正把臉轉向窗外,不願理我。那晚我們一直都沒有說話,睡覺的時候,我躺在他旁邊,他一直背過去無聲無息,也不知道是不是睡著。我問,凱,你睡著了嗎。

他沒有吭聲。

我說,凱,對不起。

他還是沒有說話。

這是這麽多年來我們第一次這樣鬧架。我想到他之前一直推擋我卻始終不還手,覺得自己十足可鄙。我難過得裹進被子裏,蜷起身來,覺得渾身無力,漸漸睡了過去。過了很久,我被屋裏的響動弄醒,睜開眼睛來看到凱坐在望遠鏡旁的高凳上,一直在那兒看著我睡覺。我說,你醒了?

他走過來,屈膝跪在我旁邊,伸出手來摸摸我的眉毛。我閉上眼睛,細細感覺到他的手指在我的眉毛上停留。過了一會兒他又躺下,側過身來,把手搭在我的胸口。這是我們年少時的習慣了。那是我們還在紹城的時候,大冬天夜裏,屋裏暖氣很差勁,我們躺在一起靠得那樣近,相互取暖。隻是長大後,我們都不再會這樣。

人長大之後,真的什麽都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