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暮夏。

暮夏的白楊,細碎的灰綠色葉片在風中銀鈴一般翻飛,聲姿悅人,斑駁的影子撒了一地繚亂的舞步。我總覺得夏天是一年當中最慘烈的季節,那些用了一整年的時間來忍耐和蘊積的事件與情感好像都忽然被炎熱喚醒了,然後預謀不軌地一齊跳到生活中來搗亂。

我跟父親一起生活的最後一段短暫時間,便是在夏天裏。某個夜晚,父母又是一宿的激烈爭吵,翌日清晨,我起床洗漱,準備去上學,見到父親一直在收拾東西。我問他:“爸爸,你要去哪兒?”

他抬頭看我一眼,沒有回答,隻顧著手上的事情。那日中午,我頭頂著晌午的烈日,在汽車駛過之後嗆人的揚塵中,燥熱而狼狽地走回家,一路沉默不言。汗水從額前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父親為我開門,抽著煙,皺起眉頭,麵色陰沉。吐出的藍色煙霧,模糊了他的臉。

沒有人做午飯。沒有人說話。我進門,低著頭從父親旁邊擦身而過,徑直走上自己的閣樓。我把書包扔在**,僵坐在那裏。

便是在那個難忘的中午——

我躲在蒸籠般的狹小閣樓裏熱得汗如雨下,卻一直沒有出來。日光那麽劇烈,晌午的蟬聲聒噪個不停。母親的哭聲從樓下陣陣傳來,父親沉默。瞬間我聽到開門的聲音,緊接著房門又重重地被摔上了。

我明白父親走了。一時間我在床沿邊坐立不安,開始不停流淚。雙手用力抓著床單,用力到快要把棉布給抓破。十分鍾之後,我站起身來便迅速衝出門去一路狂奔到車站,在攢動的擁擠人群中氣喘籲籲地找尋父親的身影。我跑過去拉著他的手不放。烈日之下,我拉著父親的手什麽都說不出來,隻是一直抽泣,狼狽而無助地看著他。

良久,父親放開我的手,抹掉我的淚,在司機不耐煩的催促下一言不發地上了車。

整個下午,我都站在車站廣場。頭頂被曬得針刺般灼燒,臉被淚水裏的鹹澀鹽分醃得生疼,感覺皮膚像是一張緊繃得快要被撕碎的紙。夜幕降臨的時候,車站裏的人漸漸稀落,越發冷清。母親到車站來找我,出現在我背後。她輕輕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對我說,我們回家吧,紹城。

我覺得母親的手冷得像是冬夜裏飄落到肩頭的雪。

父親走後,生活依然沒有什麽改變。常年來我與母親都早已經習慣了沒有父親的生活。我開始在夢境裏麵想不起來父親的麵孔。這個給予我一半骨血的親人,像是一串來自命運底部的回聲,在森然而閉鎖的深淵裏,他的聲音由強到弱,漸漸幻滅。我開始覺得,有些人事,一開始就不屬於你的,就總歸是要走。

一季季雁陣歸去來兮,掠過空中的時候,啼聲憂悒而邈遠,把天地都喊得蒼涼。依然是在這座蕭條冷清的灰色舊工業城市,我開始上初中。我毫無選擇地又一次要將我的成長交付給它。這一次是青春。

黑漆的紫檀書桌上,陳舊的錄音機搭著一塊白色的紗棉布,一摞老歌磁帶整齊地摞在上麵。鐵罩台燈,在深濃的寧靜夜晚打開一片溫情的暖色光暈,安靜得令人傷感。燈下一隻蘇聯產的老鬧鍾,表盤上是羅馬數字,作為爺爺晚年的立功獎賞,走動的時候齒輪之聲依然鏗鏘響亮。一摞厚厚的參考書和作業本,因為勤奮的使用而卷了角。書桌前的老藤椅泛著暗黃,腿腳不再結實,此刻隻有帆布書包安臥在它懷裏。而櫸木窗欞也已經腐朽變形,斑斑油漆像幹涸的土地般龜裂,灰塵模糊了小塊小塊的方格子玻璃。拉開印有竹葉暗紋的藍色窗簾,望出去是一片同樣陳舊的世界。

這樣的老閣樓,讓你想起你奶奶的縫紉機,你父親遺忘在抽屜底部的幾枚肩章,或者是你好奇多年卻不敢打開的一本塑料封皮舊日記。

而對於我來講,記憶僅有的作用,隻是一再提醒我,我曾經在怎樣的毫不自知之中,練就了遺忘與漠然的稟賦,用以麵對一些妄想中的,或者是事實上的非難。

夜裏,當我在安靜的閣樓裏做題的時候,母親常常會拿著打毛衣的棒針和線團請求來我身邊陪我做功課。她表情悒鬱,幽幽地念叨:“一個人在下麵看電視冷清著呢,上來陪你坐坐也好。你隻管做你的功課,媽不打擾你。”

我每次聽見她的聲音,心中都會哀傷。

而夜神還不懂得這些,它隻會麵無表情地伸出粉紅的小舌舔一舔嘴唇,藍眼睛慵懶地望著我。我轉身做作業,它便很快索然無味地離去,在房間裏獨自一圈圈神經質地遊走。

是那種靜得隻能聽見自己一個人的呼吸的生活。

母親害了肝病,越來越虛弱,早上起不了床,終日幾乎是以中藥為食。

我自然要照顧她。於是每天清晨,我比鴿子起得早,在黑暗中穿衣,然後到廚房去煮雞蛋,蒸饅頭,衝牛奶,煎中藥,洗臉刷牙。把早飯和藥都放到桌上,喚醒母親,然後背上書包便去上學。

因為沉默寡言,一直都是受人忽略的孩子。到母親工廠的工會閱覽室去借很多的書來看。那些書種類繁雜而陳舊,有許多或許自買來就從未有人看過。借書的陳姨說話嘮叨,卻心地善良,每次看到我去,她都分外熱情。而我也經常可以獲得多借幾本的特權。

我借到的第一本書,是出版年代久遠的《安娜·卡列琳娜》。繁體字。人物的名字有下劃線。中間有很多很多缺頁。開篇的第一句話,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而關於這樣的舊書,我又想起芥川龍之介的一句話。他說:“人生就像一本缺頁很多的書。說它是一本書,的確很勉強。但它畢竟是一本書。”

那些年,我差不多看遍了閱覽室所有的書,從《汽車修理》到《水滸傳》,饑不擇食地閱讀,囫圇吞棗。我從不間斷地看,無論是在午休時安靜無人的教室,還是在人聲鼎沸的課間。有時候一整天,都不會說一句話。而我的私人世界亦因孑然獨立而被完好地保存了起來,不被任何人所窺視或者打擾。比如說,當我與夜神一起坐在樓頂曬太陽的星期天下午,或者在深夜的台燈下麵寫一些從不寄出的信的時候。

而彼時我還不知道母親的病已經到了那步田地。

夜裏她肝疼得睡不著,就坐在**徹夜不眠地織毛衣,神經質地不肯停下來,又開始偷偷用嗎啡,已經上了癮。發作起來的時候,就像毒癮纏身那樣死去活來。我一開始還不知道,隻能驚恐萬分地在門口看著她痛苦的樣子,嚇得不敢說話。

母親第一次連續五個晝夜目不交睫,我從夢中驚醒,聽見她在樓下哭。我忐忑不安,輕手輕腳地下樓去,推開母親房間的門。燈依然亮著,毛衣的線團散落了一地,母親因為連日的不睡,眼睛裏已經全部是血絲。她神經質地對我絮叨,說她總是頭痛欲裂,可是到了晚上還是睡不著。

母親滿是血絲的眼神,空洞而絕望地望著我,望著我……想說什麽,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我束手無策地站在那裏,心裏像是一大片漆黑的荒原,燃燒著熊熊野火。

母親獨自一人把我從小養大,我知道她的苦,但我從來都不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苦。我成長至今,唯一能夠了解到她內心的途徑,無非是她時不時的哭泣。而生活在紹城的鬱鬱寡歡的平民們,因為底層生活的諸多艱辛,並不對眼淚見怪。包括我。畢竟我們常常在還未清楚了解痛苦的來源之前,就已經安然地接受了它的結果。

母親的肝病不見好轉,失眠很嚴重,抑鬱,幻聽,厭食,精神常常遊走在崩潰邊緣。常常臥床低燒,渾身無力。形容邋遢憔悴,越來越自閉,拒絕任何形式的出門。已經不能夠去上班,隻請病假在家。工廠效益不好,她一分錢的工資都拿不到。

我照顧母親的生活。她不肯出門,於是隻好輪到我每日放學回家,順路從菜市場買菜,回來給母親做飯,煎藥。家裏終年彌漫著中藥味。到了月中旬,就去收發室領取父親的匯款單。我時常慶幸,因為父親的撫養費,我們的生活還不至於捉襟見肘。

而當我背著書包提著一篼蔬菜和生肉走出菜市場,被偶然碰到的同學奚落或者嗤笑的時候,我已經再也不會像小時候那樣衝過去跟他們打架了。

我視而不見地走過去,心像一塊無動於衷的石頭。

讀書用功。成績優異。我一度天真地以為,我的成績會使母親驕傲,笑逐顏開,心情豁朗……進而康複並且正常起來。然而沒有。那段死寂的歲月,母親每況愈下。持續了三年。到我中考的時候,母親終於還是住院了。

醫院簡陋而蕭條。母親的病房就在一樓,我每日放學都會繞去看望她,但我總是不敢進去——我隻是趴在窗台上,踮起腳尖,遠遠地,怯怯地看著我可憐的母親:她躺在病**,蓋著薄薄的白色被單,渾身插滿了各種各樣張牙舞爪的管子,吊瓶從來都沒有取下來過……

母親閉著眼睛僵直地躺在那裏,似乎毫無知覺,周圍也沒有人,空曠而明亮的病房裏麵灑滿了白得晃眼的陽光,看起來仿佛是近在天國的門前。我就這樣踮著腳雙肘趴在窗台上長久地凝視她,腳酸手麻,卻不敢挪開目光,因為感到無限清晰的害怕,隻覺得母親要離我而去,眼淚就不知不覺猛地唰唰掉下來……

我多想回到童年時光。彼時我還是和夥伴們一起在冬天溜冰,在夏天遊泳的無憂無慮的孩子,彼時父親還會在除夕之夜頂著大雪歸來,進門之後放下行李,便把我抱起來舉過肩頭飛快旋轉,笑著叫我的名字,城城,城城。而母親的柔和笑容,徐徐綻放。

但我知道這一切再也回不來了。

在紹城陰霾的蒼穹之下,我年複一年地告訴自己,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有的。我就這麽念叨著鼓勵自己,因為書裏麵告訴我說,人可以失去一切,但終究不能夠失去希望。

2

初中畢業的夏天。

那日我一大早就去學校拿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心情有些愉快,照例在回家的路上順道去買菜,我想多買些母親喜歡吃的來做好了之後給她送去,一起慶祝一下。

忙活了一陣,我端著熱騰騰的飯盒出了門,胸口襯衣的口袋裏揣著一紙通知書,灼熱明朗的陽光下麵,我像匹驕傲的小馬一樣匆匆往醫院跑。那日依舊是蒼白的晴朗,有些炎熱,高大的楊樹被風吹得唰唰響,我一路跑著,汗水從額頭上癢癢地滴下來。

跨進醫院的大門,我就看見一大群人在住院樓前圍成一圈,慌張而恐懼地竊竊私語。我忽然一陣莫名的緊張,擠過去看——

一具屍體赫然近在眼前,潦草地被一張藍色的床單罩著,頭部一大攤黑濃的血蔓延到地麵上,床單末端露出的半截小腿**著,也沒有穿鞋。

人群中一個驚慌的聲音忽然叫我的名字,紹城!!——你怎麽來了!!快走啊……

是陳姨。她拽著我往外拖,人們也紛紛拽著我往外拖,他們都慌亂起來,有一個聲音無意中說,造孽啊……怎麽被孩子撞見了啊……

一瞬間我無法呼吸,感覺五髒六腑突然被掏空,一具皮囊站立不穩……一陣古墓般的寒氣從腳底傳遍全身,頭暈目眩,飯盒砰的一聲掉在地上,熱氣尚存的飯菜撒出來,立馬被踩成了爛泥。

我發狂一樣不分青紅皂白地對阻攔我的人拳打腳踢,掙脫了之後就朝母親衝過去……

我撲在母親身體上驚慌地嚎哭,恐懼萬分,卻又在意識不清之中撩起了床單——就這樣母親慘不忍睹的遺容逼進我的視野——頭骨都已經摔得變了形,像一張上了朱紅油彩的薄薄的皮影人兒,黏稠的血混合著腦漿從頭下蔓延出來,鼻腔也出血……我被嚇得不停驚叫,眼前一黑,幾近昏厥過去。

那年暮夏發生的事情是命途之中的一個巨大地塹,深深裂縫觸目驚心地橫在路上,一直劈入地心去。那一季夏天,我常常整日獨坐,千百次地問,母親為什麽要以這樣的方式離開我呢?回答我的聲音除了牆上的掛鍾又哢嗒一聲走過一秒之外,仍然是闃靜。我明白這永遠是沒有答案的提問,我想,也許隻是她太累,從生活中再也看不到一絲希望吧。但是,連我也不能夠成為她的希望麽。但凡想到這裏,我心裏便有隱隱的恨意。

彼時我幾乎夜夜噩夢。一再撞見母親那張滿是血的臉,然後痛哭著醒來。我開始懼怕睡眠。在夜裏一想起來,就怕得渾身顫抖。

陳姨善心收留我在她家借住。我沒有回過家。也不敢回家。在事情發生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那些空落的白天過後的黑夜,那些不眠的黑夜過後的白天,我不知道家裏閣樓上的鴿子是否依然在白晝裏一遍遍寂寞地飛翔,從窗口望出去的夕陽是否依然如一汪猩紅的鮮血。而我也不知道夜神因為饑餓早已溜出了家,獨自出去覓食,不再回來。

這一年的流火七月,我過得晨昏不辨,晝夜不分。像個真正的弱者,一言不發地等待命運的判決。命運中有些事件就像是一個不知從何處踢過來的皮球,張牙舞爪地飛過來將你砸暈,有時候碎了一地的金銀讓你中個頭彩,有時候潑了一身的糞土讓你翻身不得。世上重大的幸運和厄運都是沒有前兆的,也發生得毫無道理。可惜我們常常花費一生的時間去試圖追問這個本身就沒有答案的問題。

陳姨替我聯係上父親,把事情都告訴了他,讓他回來接我。我知道無路可走,隻能離開紹城。

父親回來的那天,陳姨陪我去車站接他。我站在車站的廣場,想起了幾年前他離開我的時候。同樣的夏天,同樣的烈日。

如此我又看到了他。他下車的時候,臉上掛著疲憊困頓的神情。我們麵麵相對,咫尺之遙,就在那一瞬間,我便覺得他老了。他走過來,隻是摸摸我的頭,沒有言語。這一切與我設想中的情景,完全是一模一樣的。

“我們回家吧。”他淡淡地說。

夜裏,父親與我一起在家中吃晚飯。他問我:“行李收拾好了嗎?”父親語氣平淡,又略帶小心謹慎。我沉默地點點頭,埋著頭不看他。他便又帶著無奈,猶豫地伸手過來輕輕撫摸我的頭。

翌日臨走之前,我卻忽然想起了夜神。自從母親出事,我就再也沒有看見過它了。我不顧父親的阻攔,出門尋找。在烈日下,我汗流浹背地循著條條小巷找遍了所有它逗留過的牆腳,但是仍然不見蹤跡。最後我筋疲力盡地回到樓下的院子裏,難過地站在太陽底下痛快淋漓地落淚,狼狽不堪。父親走過來,一言不發地摸摸我的頭,然後牽著我手,帶我離開。

我回頭,看見我童年時久居的小閣樓還留在那裏,在明亮的日光中,瓦片發亮,鴿子們沿著屋脊站立成一排。灰塵迷蒙的窗戶麵向我,猶如一雙眼睛注視著我。

紹城,再見。

3

我跟隨父親來到南方城市。剛到時,夏天仍未結束,空氣潮濕悶熱,持續下雨。從來沒見過那麽豐沛的雨水,四處都有茂盛的闊葉植物,層層疊疊覆蓋著,拚命往上躥長,姿態格外盛情,仿佛一抓就是一把綠。道路兩旁的法國梧桐,蓊鬱的枝葉在行人的肩上留下無數斑駁的影子。

當我和父親出現在他的新家時,我愣住了。

凱站在我的眼前,說,紹城,你終於來了。

這個回憶中的少年,已經長得那麽高。穿著寬鬆的白色T恤,一條看起來很清爽的水綠色的短褲。修長而健康的胳膊和腿。趿著人字拖鞋。剛剛洗了澡,頭發濕濕的,散發著一股洗發水的味道。幹淨而年輕的臉。他對我說,紹城,你終於來了。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無力地垂下手,將行李重重地撂在地上,抬起頭困惑而傷感地看著父親。父親表情尷尬,輕聲對我說,城城,有些事情你慢慢會知道的。

那便是我來到這個家庭裏的第一天。凱帶著我一一看房間。這是飯廳,這是廚房,這是主臥,這是副衛生間,這是我的房間……

房子雖不是十分寬敞,裝修卻精致考究。凱的房間,地上鋪的是從大阪訂購的榻榻米。臥具都是進口的棉布,一片純色的米黃,枕頭是正方形。房間裏貼著格調簡約高雅的牆紙,與楓木家具十分陪襯。牆上掛著各種各樣的葉脈標本以作裝飾。靠近窗台的地方,放置著一架天文望遠鏡、一套架子鼓和一把吉他。寫字台前方掛著一張巨幅的黑白布畫。一個梳辮子的女孩的背影,提著籃子,獨自一人消失在空曠的麥田。遠處的地平線上有一棵樹,仿佛那就是她的家。

凱說,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樂隊的專輯封麵。他望著我的時候,眼睛還是那麽明澈。

父親在凱的房間裏麵鋪好一套幹淨的臥具,他說,這裏地價太貴,我們家的房子不夠寬,你就先和凱住一個房間吧。我點點頭,從包裏拿出毛巾和洗漱用具,走進衛生間去。

我站在蓮蓬下麵衝澡,疲憊不堪,覺得周圍陌生,又卑微無力。竟忽然想起母親來,於是雙手捂住臉,一邊衝洗,一邊在水中流下淚來。

我披著浴巾走進房間裏,看到凱坐在電腦前,熒光打在他的臉上。他回過頭來看到我,然後就笑著關掉了電腦,走過來拍我的肩膀。我一邊擦頭一邊看著他手腳利索地在榻榻米上鋪好了我的臥具。闊別了三年,那個夜裏,我們像是回到了小時候。躺在黑暗房間的中間,徹夜不眠地聊天,有說不完的話。

凱緩緩對我說起,當年父母們一起停薪留職下海闖天地,凱的父親意外身亡,我父親出於道義,在種種難關上幫了凱的母親很多大忙。他們漸生情愫,到後來……這就是為什麽,我父親堅定不移地與我母親離了婚。

之後父親來到這裏,與他母親重建家庭。隨後,他們把凱和奶奶也帶來了。然而凱的奶奶承受不住晚年喪子的打擊,也不適應這裏的氣候,很快病逝。這一串變故像一場暴風雨,過去之後,一切狼藉但又平靜。這就是他們一家三口現在的生活。

凱一直說,我沉默地聽著。說到淩晨的時候,凱起身,一言不發地走過去,坐到高凳上,用天文望遠鏡觀察星空,隻給我留下一個輪廓熹微的背影。他說,紹城,我真懷念,若現在是在你家的閣樓裏,那麽不知會看見多少星星。

他又說,你爸爸把你母親的事情都告訴我了。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有的。紹城,你要相信。凱的言語中有無限鎮定與溫和,讓我覺得安心。

我沒有應他的話,因為疲累,漸漸睡了過去。

那是我在那個夏天,頭一次沉睡,並且在沉睡中沒有夢見母親的死。

在新家的生活還不錯。

有時候我感覺自己似乎已經具有遺忘的稟賦。我以為我會朝思暮想紹城的閣樓、鴿子、夜神……然而事實上我幾乎很快就把它們扔在了腦後。爸爸和凱的母親對我都很好,凱也一直陪伴我,看得出他們都在千方百計地幫我平複心緒。我內心感動,卻不願表露。

那段假期,凱帶我到處坐公車逛逛,也買些衣服、球鞋,熟悉下城市街道,有時候帶我去看他的一些外校朋友們的樂隊排練,站在一堆人前麵,笑著向別人介紹,這是我兄弟。下午他就帶著我騎單車去海邊遊泳,像我們小時候那樣,直到月色已高才回家。

那處海灘顯然很少有人來遊玩。沙灘很粗糲,十分硌腳,岸邊也有岩石。但卻因為人少,獨享一份安寧。

我第一次看見海。站立在鹹潤的海風中,因徒然麵對過於廣大無邊的藍色,忽然就言不由衷地落寞起來。凱朝海邊走去,半路上蹲下去撿起了個什麽東西。他站起來的時候,舉起一隻風箏高興地朝我叫喊,紹城,這裏居然有一隻斷了線的風箏!

我就這麽遠遠地看著這個回憶中的少年。那日他穿著一件條紋藍白相間的純棉T恤,健康而年輕的身體,沾滿了陽光的味道,頭發和衣衫都被風吹得像要飛起來一樣。少年舉著一隻斑斕的風箏,笑著大聲叫我的名字,沒心沒肺的樣子。身後是一大片藍得讓人狠狠心疼的海。忽然間我覺得他像一隻生活在海洋深處的漂亮海豚,又快樂又寂寞,和一隻寄居蟹做伴就可以度過一整個溫暖的下午。

他是我的少年,也是我自己。

月色下的大海,涼爽至極。一片片浪潮給海岸線綴了精致的白色蕾絲。海邊除了濤聲,萬籟俱寂。我們並排著躺下來,雙手枕在腦後。仰望壯麗的銀河,胸中有愴然的欣喜。

凱伸手過來,輕輕撫摸我的眉毛。他閉著眼睛仿佛是在細細感受,說,紹城,撫摸一個人的眉毛的時候便可以知道他的心事。很久以前,你在我家睡著了之後,我撫摸你的眉毛,便覺得你不開心。因為你在夢裏都沒有舒展眉頭。

於是我也就很憂心。